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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第81章 戏里外三角俱寓意,花魁夜六姝皆倾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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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为在这雅阁之中,避开了外面的污秽之气,且这些雅妓的表演也还可以入目,所以子妍早就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就算她不介意曲尼瓦的一再刁难,但是一想到这位异国公主曾蓄意陷害自己的二哥,让他险些丧命,子妍便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怒火。她虽依旧秉持礼节,笑靥如花,口气却渐渐尖刻起来。

“据史料记载,人类最早产生的艺术就是舞蹈。在尚未产生语言以前,远古人类就用动作、姿态、表情等来进行交流。想必塔克尔人的祖先也不会例外。不知小瓦为何会认为,他们所为乃奇技淫巧?随着时代的变迁,舞蹈也融入了其他艺术形式。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韩熙载夜宴图》不吝笔墨,生动再现了一代舞姬王屋山的妖娆舞姿。《洛神赋图》中洛神的凌波微步,不是作舞,胜似起舞,亦得后人钟爱好评。不知小瓦又为何以为,赞誉这些名作之人乃推崇奇技淫巧之辈?当然,”子妍丝毫不给曲尼瓦喘息的机会,语速飞快:“哪怕是陶渊明推崇备至的武陵圣品桃花,到了后世都被穿凿成了随水漂零的轻浮品格,舞艺遭人诋毁也就不足为奇了。古人云,仁者见仁,淫者见淫,如是而已。”

以安知道子妍的品性,听她口气便知她真的动了怒。养尊处优的女子皮肤多雪白,她的面颊上晕开一抹酡颜,因为怒气,再加上天气炎热,这酡颜渐渐加深,最终沉淀成一片浓郁的绯红。明明气恨已极,却笑意盈盈,明明被冷眼相待,却不卑不亢,甚至因为博学多识,口才出众,又多了几分理直气壮的傲气。以安看着她,仿佛看到了现在的自己。不知不觉,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欣赏和自豪的笑意。

曲尼瓦大怒。看到以安的笑容,她更是怒火攻心。她一向最恨被男人忽视,此时怒极攻心,只是冷冷一笑:“慕小姐所言倒让人觉得,只要像你一样擅长诡辩,颠倒黑白、以淫作仁也未尝不可。”

台上第二个雅妓正在唱京戏《红鬃烈马》的选段,曲尼瓦也不给子妍开口的机会,立刻别有用心地问道:“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人人称羡,慕小姐心思奇绝,不知又有何高见?”

对她之前的诋毁,子妍不置可否,淡然答道:“在我看来,十八年后的王宝钏与薛平贵和离才是最好的结局。”

“哦?”曲尼瓦颇有些意外:“你也更欣赏代战公主的胆略,觉得她和薛平贵更般配?”

“我只是为王宝钏感到不值。她苦守寒窑十八年,等的是对她坚贞不渝的丈夫,而非另娶他人的帝王。皇后之位于她而言,是两女,甚至是三宫六院共侍一夫的耻辱,更是宫廷倾轧下的催命符——她在封后十八天之后便亡于闺中,公主认为,是巧合?”

此刻他们身处二楼雅阁,雅阁的每一间房间都与旁边的房间中间隔着一道花廊。一来是为了让环境更清幽,二来也是为来此密谈的贵人们做好隔音。所以子妍无须再刻意唤她小瓦。事实上,每当以安这么叫,子妍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十分不屑。

曲尼瓦眯了眯眼睛,盯着子妍笑道:“的确不是巧合。若我是代战公主,也不会允许这个女人仗着故剑情深的情谊压我一头。”

她稍稍向子妍凑近,带着得意的笑容说道:“既如此,王宝钏何必苦守十八年再和离?当初知难而退,另觅佳婿不是两全其美?”

“恕子妍不敢苟同。我说过,王宝钏等的是对她坚贞不渝的丈夫。薛平贵没有做到‘不渝’,但在离开她之前,却是她的‘一心人’。她不是傻子,作为相府千金,也不会天真幼稚到无法预测这些年可能发生的变故。她之所以坚持下去,是因为她等的不仅仅是那个人,还有她的爱情和信仰。他没有坚守两人的承诺,她做到了。纵使最后离开,也可以无愧于心,坦然地死心。当然,若是十八年后再见之前她便离开便更好,她可以在薛平贵心中存下一丝美好,不至于等薛平贵见到她的衰老容颜,她看到薛平贵的虚情假意后‘相看两相厌’。”

“嗯?你说什么?”曲尼瓦是塔克尔人,对中原文化的了解已算非常丰厚,但毕竟跟土生土长,深受精深汉族文化教育的中原人不可同日而语。听到跟以往认知完全不同的解说,曲尼瓦以为自己所学不精,有些诧异也有些动容。

“不知公主是太高估了男人情谊,还是太低估男人的狠绝。若不是薛平贵和代战公主达成了某种协议,王宝钏死去的时间为何恰巧在成为皇后的十八天之后?”

曲尼瓦闻言色变。她想到自己为之牺牲的男人。难道于他而言,自己也不过是成功后便可以放弃,略有闲暇再拿出来凭吊的女人吗?不,以他的性子,自己恐怕还不如王宝钏。

见曲尼瓦脸色刷白,以安忙笑道:“好好一个大团圆结局,却被你们曲解得刀光剑影,令人心惊。难怪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真真让人料想不到。小瓦,不过是戏,不必当真。”

“是啊,不过是戏。”曲尼瓦的脸色稍缓。她重新审视了子妍一番,冷冷说道:“想不到慕小姐斯文秀气,实际上却如此冷心冷性。若你是王宝钏,恐怕死的就是代战公主吧?”

“曲尼瓦公主说笑了。王宝钏是至情至性之人,子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但子妍确实也很为代战公主担忧。不过,若我是她,防的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宝钏,而是狠心绝性的薛平贵。”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薛平贵而言,和王宝钏的过往是一块毫无杂质的璞玉,是珍藏心底最温暖的慰藉。即便如此,为了自己,他都能狠得下心来除去所爱。身为他的枕边人,代战公主真的能幸福吗?若有一天,她也阻碍了薛平贵的宏图霸业,又或是薛平贵忆起王宝钏的一片深情,迁怒与她,她的下场会比王宝钏更好吗?”

听到她的话,曲尼瓦冷汗涔涔,像是连魂都被抽走一般。

子妍和以安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解。子妍知道曲尼瓦本想以戏文中的代战公主自比,暗示以安有可能成为薛平贵,自己则会成为空有皇后宝座和皇帝感激,但年老色衰,君恩不在王宝钏。而她自己也确实仗着对戏文的熟稔狠狠予以反击。但曲尼瓦的惊遽绝望已经远超寻常,子妍不禁有些诧异:自己是在气头上,可一直都笑脸相迎。纵使语气不够和善,但也算不上杀气腾腾吧?曲尼瓦的反应是不是太夸张了?

想到曲尼瓦毕竟是塔克尔公主,子妍的口气软了下来:“看来小瓦很喜欢中原的戏曲呢。不过明日咱们请庆春班的师傅唱些《大闹天宫》《西厢记》的热闹戏文,想必小瓦定然中意。”

以安点头称是。看到他们一唱一和,想到心中那人对自己的冷若冰霜,曲尼瓦更是怒从心中起,恨由胆边生。她冷笑道:“多谢慕小姐盛情。但中原的戏剧我偏偏只爱这一出,就不劳你费心了。”她对以安正色道:“虽是戏文,但戏如人生。慕小姐已经做了选择。若以安你是薛平贵,你是会选王宝钏,还是更中意代战?”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以安心头一震,下意识就想去看子妍,但又生生将脖颈扳了回来。他思忖半晌,只好玩笑道:“薛平贵不仅坐拥娇妻美妾,还贵为一朝天子。以安福薄,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妄想。”

曲尼瓦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拧着眉毛骂道:“什么难听的乐器如此聒噪?真是惹人生厌。”

见她迁怒于雅妓,以安无奈地耸耸肩,拿过眼前的酒杯,为曲尼瓦斟了杯色酒,又取过茶壶,帮子妍倒了一杯茉莉香片。他刚把茶递到子妍手边,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前台,眼神疑惑又惊讶。

以安立刻转头去看台上奏笙的女子。她的面容韶秀,娟雅得像朵兰花。

子妍将牡丹投给了第三名雅妓曲笙笙,以安投给了第七名雅妓甄兰雪,曲尼瓦则将花投给了第十四名雅妓葛甜儿。后半场比试三人再无交谈。花魁争霸结束后,以安和子妍先送曲尼瓦回国宾驿馆后,以安再送子妍回家。近日来事诸事猬集,两人略有些疲于应对。以安虽累,但见子妍有些反常的沉默,思及曲笙笙,他遂絮絮说起今晚的花魁争霸来,想挑起她的话端。

“那位月姑娘虽称不上绝色,但能双手同书,且无论是楷体还是行书都清新流丽,让人叹绝。加上心思灵巧,见解独到,在六王的连番逼问下依然面不改色,机变至此,难怪六王力挺她为花魁。苏东坡词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婵娟,的确是个好名字。”

“‘百斤黄鲈脍玉,万户赤酒流霞。’因美酒色泽美丽,于是把它比作流动的云霞。那位擅长品酒的姑娘取名‘品流霞’,十分恰和。张岱在《兰雪茶》一文中介绍绍兴名茶时曾说,兰者,因茶若兰;雪者,因滚汤冲之,其绒毛状如雪涛,故将茶唤为‘兰雪’。那位甄姑娘雅善茶道,唤这个名字也不算辜负。葛甜儿的名字就像她的为人和歌艺,单纯甜美。阮旋生得美,腰肢十分柔软,想必九王殿下觉得她跳绿腰舞会更合适,所以赐名绿腰。曲笙笙……那位姑娘擅长音律乐器,‘笙’这个字也点明了她的特长。”

说到曲笙笙时,子妍的身子明显一顿。像是明白自己的失态,她仰起头强笑道:“‘倾城六姝’的名字都颇有意境,想来是你那朋友宋眉生的手笔?”

以安定定地看着她,替她拿伞的手微微收紧,突然笑道:“也许吧。”

话毕,以安也不再开口。子妍知道他觉得自己不信任他,受到了侮辱,所以有些抱歉。但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地往前走。夜风微凉,吹来泥土的味道,有种风雨欲来的冷寂和压抑。两人静静走到慕府门口,以安示意子妍进门。她沉思半晌,终于说道:“她是靳大人的女儿,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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