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仔，等人少一些，婆再带你去买，好吧？”

“不嘛，要吃，现在吃！”

孙阿婆刚包好一包茶叶，递给客人，迎面又走来几个常来喝漉梨水的熟客。她一时走不开，又禁不住孙子带着哭腔一再搓弄。于是擦了擦手，扭头向后堂唤道：“银姐儿，银姐儿！”

“哎！”半晌，后头方跑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她长得并不好看，想来也没有心思好好打扮，一头枯黄的头发只用一条半旧的红头绳随意绾着，显得黄黄脸儿更是粗陋。她右边的袖子尚未完全放下，露出一截湿红的手。手背上长了紫红色的冻疮，轻轻甩一甩、碰一碰都会疼。她只好支着两只手，由着它湿淋淋地滴了满地的水。许是跑得快，她的脸也红扑扑的，颔下还挂着颗晶莹的汗珠。

“遭了瘟的下作蹄子！就是耳朵聋了，一双贼招子也该放亮堂些！老娘忙得挪不开脚，你倒耍得一头一脸的水！”

孙阿婆的声音像尖利的砂石，硬生生刮疼了周围人的耳膜。几个端着碗喝梨水的客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皱了皱眉头，却也不好做声。倒是那六岁的幼童还不懂事，听到奶奶的话，欢喜地拍着小手，口中不住地笑嚷着：“下作蹄子！下作蹄子”

银姐涨红了脸，偷偷白了幼童一眼，噘着嘴分辩道：“我没有耍！前儿个接的那些脏衣服、被单那么多，我一上午都在后院洗刷，午饭都还不曾吃哩！”说着，把搋得皴裂的手往孙阿婆眼前一戳。

“还敢犟嘴！少吃一顿饿不死你个丧门星！”孙阿婆劈头盖脸甩了她一巴掌。银姐不敢躲，松松绾着的头发便散了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嘴一扁，正待要哭，见眼前还有几个客人，便搓着衣角、咬着嘴唇生生忍住了，一双眼睛像游鱼嘴边吐的水泡似的，又倔强又堪怜。

孙阿婆从怀中掏出钱袋，细细数了三文钱：“你带阿弟到‘甜姑糕饼铺子’买些回马葡萄回来。”

“还要楂条、柿膏儿、霜蜂儿！”阿弟仰着脸，掰着手指认真地补充道。

“好！好！还有楂条、柿膏儿和霜蜂儿！”孙阿婆笑得眯缝了眼，撮着扁扁的嘴耐心地哄着他，而后又数出七文钱，一并交给银姐：“你们从后门的巷子绕过去。不许在店里吃，打包好后快些儿回来，交给我收着。那几个兵蛋子傍晚便要来取衣裳。你若洗不完，可仔细你的皮！”

银姐本想说那条巷子素日里常有野猫、老鼠窜来窜去，这几日也不知死了什么东西，总是隐隐传来一股子臭味。但见孙阿婆如此凶悍，便懒得多说，而是接过钱，赌气地抹了把头发，便扯着阿弟往后头去了。几个客人喝饱了梨汁儿，正在歇息，见状都有些看不过去。一个憨厚的中年马夫忍不住笑道：“阿婆，这银姐儿好歹也是你们家的童养媳。这么打骂，当心阿弟懂事了心疼，长大后不孝顺你！”

“我们阿弟不是那样的人！”孙阿婆扬着尖尖的下巴，中气十足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恨恨地抱怨：“当初她逃荒到这里，晕倒在我们家门口。若不是我好心赏了她一口饭吃，那贱胚子早就不知喂到那条狗肚子里去了！偏生没过多久，我那苦命的儿子、媳妇儿就病死了。你们道，她是不是个丧门星？别说我饿了她两顿，就是把她扒光了，卖到窑子里去换几个钱，也是应当应分儿的！”

几个客人讪讪地笑了笑，摇摇头正要离去，却突然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倒有些像银姐儿。

众人都愣住了，只有孙阿婆一脸厌恶：“这个小娼妇又在作耗！待她回来后，看我怎么整治她！”

还是那个中年马夫有些不忍：“银姐儿身边还带着阿弟呢！没事儿这么叫唤不是要吓着孩子？你们家银姐儿可不是个不晓事儿的！”

孙阿婆一愣。一个年轻后生也提醒道：“我隐隐听到阿弟的哭声。快去看看，可别出什么事儿才好！”

几个人匆匆穿过后门，刚走到那条少有人走的僻静小巷子，便嗅到一股凝涩的血腥味儿。有个年老的轿夫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孙阿婆等人奓着胆子，又战战兢兢地向前挪了两步，只见银姐身前跌落了一个破旧的大竹筐。她面无人色地瘫软在地，把阿弟的头死死摁进自己怀里，呆呆地看着孙阿婆前来的方向。阿弟把身子缩进她怀里，双膝跪地，膝盖上似有一些暗红的血块，貌似是摔伤了。他的肩膀微微抖动，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像是摔疼了在哭泣。

孙阿婆见了，又急又气，刚想上前看看阿弟的伤情。此时那年轻后生却尖声惊叫起来。几人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在那竹筐下面趴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他的腿很长，却一动不动，想来方才阿弟便是被它绊倒的。他的背上有两个掌印。那掌印直烧破官服，在他背上分别烧出两块紫黑色和僵白色的尸斑来。此人的头已被砍去，他的右手和着紫红的血水直插到土里，左手却不甘地朝前，也就是孙阿婆他们所站的位置伸去，就像一个死不瞑目的厉鬼正要揪住那个杀害他的元凶。

见到眼前的场景，所有人都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过后，后巷才传来一阵凄凉的叫喊声：

“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