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回来第二天，车间就开始忙起来。郑尹一天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从早上到晚，吃饭的时间都觉得仓促，一天拧螺丝过万，从早到晚重复简单机械的动作，他胳膊酸痛，腰肩肌肉严重供血不足，累得站不直，他过去在家乡看老牛耕田劳累，现在自己比老牛还要辛苦。他身边吴平等人，虽然做的时间长，不像他那么吃力，但手臂也都机械僵硬，连续工作下来，星期天都没休息，车间的工人都干傻了，平时常爱说笑的吴平、李成、徐茂兴等人，现在也都没了笑容，人变得僵化，可能是疲惫造成大脑迟钝。车间主任却不顾工人劳累，要求线长严格督促。

接下来连连下了好多天雨，天上都是浓云缭绕，脸色阴沉难看，雨像气喘病人，一阵接着一阵，从早到晚间歇性发作，太阳也不知躲到哪儿，好几天都没见到身影，久违的太阳难得出来，让人以为天气转晴了。郑尹清晨醒来，看到阳光从门口进来，便爬起来，走到窗前看，窗外阳光分外明媚，想这几天一直下雨，今天难得日照充足，应该把棉被拿出去晒，想好了便做，他抱起棉被出门，铺在栏杆上，夹好了去吃早饭。从吃早饭到车间上班这段时间，天气都是晴好，太阳出头，天空也少云，郑尹放心走入车间，开始一天的忙活。一直干到十一点多，早上活干完了，郑尹才抬头看到厂房上的玻璃窗有水珠流淌，心想不好，什么时候下起雨，自己的棉被还在栏杆晾着哩，赶紧向线长请一会儿假，回宿舍收棉被。他快步出厂房，外头雨细密地下，像在天空中织线，路面已经全湿，旁边泥地上的积潦能放小船，雨下了有阵子，自己在厂房里没听到雨声，糟糕，棉被肯定全湿了，今天晒棉被变成了洗棉被。郑尹跑到宿舍楼，从一层跑上四层，一口气也没歇，到了宿舍前一看，栏杆上竟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郑尹感到奇怪，自己放在栏杆上面晒的棉被竟然失踪不见了，想莫不是被风吹到楼下，转念又觉得不可能，棉被那么重，自己还用夹子夹住，不大可能被风吹落，棉被莫不是被别人收了？可是宿舍里没有人，李竞和罗率都在上班，旁边的宿舍门都关着，楼道也都没有人影，整栋宿舍楼都很安静，现在正是上班时间，工人们都在上班，棉被会是谁收了呢？郑尹左顾右看，都没有人，只好开门进宿舍换湿衣服，拿把伞先回去上班。

晚上，郑尹回宿舍时已十点，李竞和罗率先他回来，郑尹对他们说早上晒在外面的棉被不见了。李竞道：“会不会被隔壁宿舍的人收走，走，我带你到隔壁宿舍去问问。”李竞带着郑尹先到左边宿舍，住在这宿舍的四个人跟李竞都很熟，说郝全用有肚腩的魏东也在这个宿舍。李竞和郑尹走进宿舍，魏东正躺在床上，见他俩进来，大声招呼道：“哎，李竞，这么晚了不睡，你来有事么？”李竞笑道：“我宿舍小郑今天早上把棉被放在外面栏杆晒，回来时找不到了，你有没有看到？你们大家有没有看到？”魏东道：“棉被，今天不是下雨吗，怎么晒棉被？”郑尹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我看早上出太阳，以为不会下雨，就拿出来晒。”魏东道：“我没看到，哎，关仔，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叫关仔的人应道：“没有。”李竞又问另外两人，也都说没见到。李竞和郑尹离开他们宿舍，转到右边宿舍，都是邻近宿舍，李竞也认识宿舍住的人，他们听到李竞的敲门声，就起来开门。宿舍的人都在床上躺着，见李竞进来，都侧转看，给李竞开门的人问道：“李竞，这么晚敲门有事吗？”李竞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晒在栏杆上的棉被，后床的一个人开口说：“哦，是你的棉被，我早上也晒被单，上班时看外头天气转阴，快要下雨，我就跑回来收，跑到宿舍刚好下雨，呵呵，及时赶到，运气真好，我又见有床棉被夹在那儿，就代收起来，噢，是你的，呶，在那儿。”他的手指向墙角，郑尹看果然是自己的棉被，欢喜道：“是，是我的。”过去抱，发现一点都没湿，欢喜不已，感激不尽，连声说谢。

郑尹抱着棉被回宿舍，罗率见了，笑道：“棉被领回来了，被谁收走？”

“隔壁的人，哎呀，忘了问人家名了。”郑尹看着李竞。

李竞道：“隔壁刘力，和我一样都是广西人。”

郑尹道：“哦，那个帮我收被子的刘力也是你们广西人，你们广西人真好。真是多谢他，这被子没有淋湿，他早上晒被单，见快下雨，就跑回来收，看到我的棉被也代收起来。”

罗率笑道：“真凑巧。”

郑尹道：“是呀，运气真好！幸好刘力回来收被单，连带收起我的棉被——天气会骗人，真阴险。”

李竞笑道：“啊，天气阴险？”

郑尹道：“是啊！天气是挺阴险的，我住在山里，山里的天气变幻莫测，阴晴不定，好好的天气常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就说天气挺阴险。”

罗率道：“我读书的时候，有位同学家也在山里面，我曾去过他家玩，从我家所在的镇子坐车一直往里走，翻过山，才到我同学的家。他的家就在山脚边，他现在住山下，山上还保存着他的祖屋；我跟他上山看过，房子都是木搭的，沧桑老旧，看来有年代，现在没人住。听我同学说他那儿偏僻，土匪依托地势，在山上建寨子，后来就住下来。原先房子都建在山上，九十年代起村人在山下建了新村，全村人都搬下来住。我同学家房子前是一块田，村子只有一条路通往外面，路前面还有一条河横穿，河上修了座桥，山里常下雨，下雨时山洪爆发，会把桥冲垮，有一次我去他家，山洪就把桥给冲毁了，我和同学困在山里出不去，很是着急，后来有几个大人背着我俩硬淌过河，当时很危险，现在想起来还害怕，水流很急，真的会把人冲走。”

李竞笑道：“土匪的山寨，那你同学是土匪的后代。”

罗率笑道：“嗯，是土匪的后代，小郑，你……”

郑尹知道罗率要说什么，打断道：“我可不是土匪的后代，我们全家都是朴实的山里人，我们那儿也没有建在山上的寨子，我们村屋子都建在山脚下，水流也不急，小溪潺湲，最和平的村子，哪有土匪。”

看郑尹急于洗清自己，李竞和罗率都笑了。罗率道：“他们山村挺险要，家里没有自来水，他们用竹管从山上引下水来，竹管一根一根连起来，挺巧妙的，山里竹子多，就地取材。”

李竞点头道：“嗯，竹管劈空也可以用来做水管。”

郑尹道：“我们村是用石槽盛水，每家都有石槽，水流进槽里，就可以饮用，我们溪水很干净，洗菜煮饭都可以用。”

罗率点头道：“嗯，山里的溪水最清甜了，山里的女孩也像溪水清纯善良，我和同学在河沟玩，衣服沾了泥，我的同学就叫我脱下衣服，给河岸正洗衣服的女孩，她没说什么，接过去就洗，麻烦人家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洗完晒在鹅卵石，很快就干了。”

郑尹笑道：“我们山里人都很善良，罗率，你要娶了那女孩就好。”

罗率接着说：“山里住晚上我最害怕，没有路灯，一团漆黑罩下来，什么都看不见，我晚上跟着同学走，都看不见路，他却走得好好的，呵呵，郑尹，是不是你们山里人都能夜视。”

郑尹笑道：“走熟习惯了，就看得见，我们那儿夜晚也黑，不过我们有灯笼，我们自己就会做蜡烛做竹灯笼。你到我家去玩，我给你做竹灯笼，你就不用担心晚上看不见路了。”

“印象最深是晚上听到的笛声。我在山里三天，第二天晚上，山村的夜晚非常寂静，鸟儿都去睡了，外面可能有虫鸣声，在屋子里听不到，我上床快睡的时候，忽然听到笛声，笛声宛转悠扬，不绝如缕，随风穿过林子，吹入耳畔。我被笛声吸引，起床来到窗子前，外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整个山谷只有笛声，好像从对面山头传来，我听了很是感动。”罗率回想起那晚的情景，不觉动情，陷入深思。

郑尹道：“我们村子虽然在深山中，但刚好有一条通往陕西的国道从前山经过，夜晚黑黑的，汽车的灯光照在山路上，就显得特别明晃，我们很远就可以看到。我们村子的人在山路边建了个旅店，货车司机有时会在旅店住宿，我们去读书，就搭便车到镇上。”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去睡，接下来几天晚上，郑尹晚上回到宿舍，就和李竞罗率说话，他们闲聊一会儿，然后去睡觉。他们下班都很晚，一般要过九点才会回到宿舍。一天晚上，郑尹和罗率前后脚到宿舍，没过多长时间，李竞也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袋里不知装什么。他把袋子放在桌面，叫罗率和郑尹过来，打开袋子，露出里面的东西，原来是十几粒暗紫色水果，椭圆形像是小灯笼，仅有乒乓球大点，郑尹从没见过，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李竞得意地说：“山竹，没听过吧，嘿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听说是泰国进口的。下午主任叫我去市里买东西，我在街上看到有人挑这东西卖，我看着新奇，就买了一斤，来，大家来尝尝。”

郑尹拿了一粒，问：“这怎么吃？像石榴一口咬下，可这皮要比石榴坚硬，咬得动么？”

李竞也愣住了，怔道：“啊！是呀，这怎么吃，我刚才忘记问了。”

罗率笑道：“这样吃，把外壳剥掉，吃里面白色的果肉，我吃过，我父亲买的。”说着，把暗紫色的外皮剥开，露出里面白色的果实，一瓣瓣像蒜头，郑尹拿一瓣放入口中嚼，只感到香嫩清甜。

李竞吃了一粒，道：“还可以，有些甜，软软的嫩嫩的，入口即化，小小的一瓣像没吃到什么，只仿佛舔了一滴甜水。”

罗率道：“这山竹果皮这么硬，果肉又这么软，和大多数水果都不一样，比如苹果外面皮软里面肉硬，枇杷里外都是软的。”

郑尹笑道：“我家那边山上有栽柑橘，我邻居一位老伯，前年他大病一场，以为自己快死了，就叫儿子去山上摘些柑橘给他吃，他儿子摘了一篮回来，他把整篮都吃光，没想到病竟然好了，第二天他就能起床了。”

李竞笑道：“能把病吃好，真是神果。”

罗率笑道：“这事可以用做广告……”

“失火了！失火了——”隔壁宿舍魏东在门口叫嚷，打断他们谈话，李竞、罗率、郑尹全都跑出宿舍，李竞看没有呀，就问魏东：“哪儿失火了？”魏东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听有人叫‘大火’‘大火’，就跑出过来问，不是你们这儿。”走廊上人多起来，很多宿舍的人都惊动，出来站在门前看。宿舍管理员也跑上来，问大家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不知道，有个人说好像叫声从409室传出，管理员就进入409室，问道：“你们宿舍怎么回事？刚才谁叫‘大火、大火’的？”409宿舍有个人从床上探头道：“是我叫，我在床上刚睡着，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大火来了’，我以为失火了，就叫起来。”宿舍里另外一个人骂道：“你神经过敏，人家我和明东在说话，我说‘大伙来了，一起拿东西’，你乱叫什么。”原来魏东宿舍前面409室有两个人正在说话，其中一个说到“大伙来了”，宿舍还有一个人在床上正入睡，迷糊间听到“大伙来了”，误以为真的“大火来了”，一下惊醒，尖叫起来，惊动其他宿舍的人，引出这场风波。管理员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臭骂两句，放心走了，旁边被惊扰的人也都各自回宿舍睡觉。

李竞、罗率、郑尹转身回宿舍，在走廊碰到帮郑尹收棉被的刘力，个头很矮，前几天夜里郑尹跟李竞到他宿舍时，他躺在床上，见不到他身材，没想到他这么矮，郑尹差一点认不出来。刘力和李竞打招呼，郑尹对他笑道：“你好。”李竞笑道：“刘力，你也被惊醒了？”刘力努嘴做了个当然的表情，然后笑道：“火烧得这么大，当然会烧到我那儿。”李竞道：“409室的人你认识吧？”刘力点头道：“嗯，认识，那个喊‘大火’的陈自矩和我一个车间，呵呵，这死仔，平常在车间没事也爱大惊小怪。”罗率笑道：“神经灵敏。”刘力道：“呵呵，是神经过敏，你不知道他这人有多神经质，被人轻轻碰一下他都要喊痛。”大家都笑了，到了宿舍门口，刘力别过李竞，回自己的宿舍。

郑尹、罗率、李竞回到宿舍，山竹还没吃完，堆放的果皮把桌子弄得斓斑，李竞叫大家吃完再睡。罗率笑道：“这要真是有火，不知道山竹会烧成什么样。”郑尹笑道：“这壳这么硬，烧不坏的。”李竞笑道：“水果哪经得起烧，大楼都经不起火烧。”郑尹笑道：“嗯，水果没有钢筋铁骨，不经烧。”山竹吃完了，三个人把果皮扫到袋子里，把桌面擦干净，就去睡。临睡前，李竞躺在床上笑道：“这山竹太清凉，明早醒来别拉稀。”罗率笑道：“不会，山竹性甘，不伤肝肠，放心睡吧。”说完关掉了电灯，宿舍暗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郑尹下班早，到餐厅吃完晚饭才七点多，他别过吴平、李成、徐茂兴，回自己宿舍，走到半路，忽然想头发长了，趁时间还不晚，不如到石门街理发。石门街晚上还是很热闹，人前来后往不停歇，灯光碎银似的闪耀，很多店铺还没关门。郑尹走到理发店所在的巷子，巷子比较暗，走进看，理发店已关门，他就退出来。走到街上，听到前面的争吵声，还看到一个熟人，就是帮自己收棉被的隔壁宿舍刘力。原来刘力的女友在街边摆了个烧烤摊，刘力早下班就过来帮忙，今晚生意还不错，卖得挺多，两人正高兴，没想到一辆轿车停在前面，挡住了摊位。刘力的女友见挡着生意，叫道：“哎！这位先生，你把车停在这儿，我们没法做生意，请你开前面点。”司机冰冷地说：“这街道又不是你的，我车为什么不能停在这儿？”说完关车门要走。刘力的女友没忍住骂了一句，司机听到觉得失了面子，像跑车气势汹汹冲过来。刘力吓了一跳，赶紧挡在女友面前，向司机赔不是。刘力的女友个头虽小，但脾气却横，在刘力背后跳动，嘴里还唠着。车主听了发怒，扬手要打，郑尹见了，赶紧上前拉住，血往上升，心跳加速，紧张的不得了，幸好司机没怎么着。刘力也忙把女友拉走，安慰道：“没关系，生意什么时候不能做，今晚我们就先收摊。”一手拉摊子，一手拉女友走了，司机也走了，剩下郑尹在街上愣愣地站了很长时间，心情才平静。

一连工作了几个星期，才有一天休息，今天星期天没上班，郑尹、罗率、李竞都睡得很沉，早上过了十点，他们才醒来，睁眼看外面阳光明媚，天气好得超过人意。李竞先起来，洗刷完回来，从宿舍搬了把椅子出来，坐在外面晒太阳。郑尹第二个起来，走出宿舍见李竞在晒太阳，就先去洗脸，洗完后回宿舍搬椅子，也坐在李竞身边。没多久罗率出来，看两人坐着挺惬意，笑道：“你们俩坐在这儿干什么？晒太阳？”李竞笑道：“是呀，你快去洗脸，洗完脸也来，在这儿晒晒，好好享受今天的阳光。”罗率走去洗脸。刘力从隔壁宿舍出来，招呼道：“哎，李竞在这儿干什么？今天闲，没事做？”李竞笑道：“嗯，今天闲，没事做，在这儿晒太阳，你今天有上班吗？”刘力道：“没有，今天休息。”李竞道：“那过来晒太阳呀！”刘力笑道：“不了，我要出去一下。”刘力前脚刚走，罗率就洗完脸回来，郑尹已搬好椅子，罗率坐下，笑道：“今天天气真好，你们看天上白云悠闲自在，要每天都这么清闲就好了。”李竞看天空，道：“是很好，你们看，那飞的是什么鸟？飞得真高，它们为什么飞得那么高？”罗率笑道：“鸟往高处飞，人也是学鸟的——郑尹，那是什么鸟？”郑尹摇头表示不知。

郑尹道：“李竞，刚才李力有个女友，你认识吗？”李竞道：“不认识，怎么啦？”郑尹道：“刘力的女友在石门街摆烧烤摊，前晚我到石门街去理发，回来看见她跟人争吵，刘力也在。”李竞道：“哦。她为什么跟人争吵？”郑尹道：“她的烧烤摊摆在路边，有一辆车停在前面，影响她做生意，就吵起来。”李竞道：“哦，这样啦。”罗率笑道：“郑尹，你还挺厉害的！你才来多久，对这里情况就这么熟悉，知道哪里有理发店。”郑尹笑道：“我一个人乱逛，刚好看到巷子里有理发店。”罗率笑道：“你一个人乱逛，也不怕走丢了。”郑尹笑道：“我怎么会走丢，我什么人，我从大山里出来，山路七弯八弯，我一个人乱路都不会迷路，更不要说这城里道路直直的，怎么会走丢。”李竞、郑尹、罗率三人坐在栏杆前有说有笑，楼下空地上绿树迎风，阳光在空气中跃动，让人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