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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迭而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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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票选一年中最令夏知讨厌的日子,她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的生日。假如票选一个月中她最讨厌的日子,她肯定会说,多加几天吧,我最恨自己生理期。

她痛经痛得厉害,每次都脸色发白,活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一样,寸步难行。

这一次不知道是天气寒冷冻着了还是被前天没管住嘴吃的冰淇淋刺激到了,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永远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她打电话给妈妈,让妈妈请了假,刚睡着没多久就痛醒了。

一身的冷汗。她想着要不去出去买点药,可是肚子疼到一点也起不来。她只好躺着,努力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点慰藉,进而缓解疼痛。最后也不知是疼累了还是疼晕了,夏知闭上了眼睛,不再翻腾。

电话铃声响起来,她都不愿意睁开眼,闭眼按了接听键,柏舟的声音传了出来:“夏知,你在什么?我早晨发的信息你没有回,中午和下午你都没有回复,我有点担心,给你打了电话。”“我没看手机,肚子痛,一直在睡觉。”夏知的声音非常沙哑,说话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干的发痛。

柏舟又是一连串发问:“你没有吃饭吗?有没有看医生?现在好点了吗?你嗓子很哑快喝点水。”夏知感觉自己有点发烧,眼睛还是睁不开,疼了太久,仿佛已经分不清疼与不疼了,一阵困意再次袭来,她含糊不清地说:“没有水,我好困,我先睡一会,拜拜。”

柏舟有些着急了:“夏知,听话,先起来喝水,要看医生,夏知?夏知?”夏知迟迟没有回复他。他虽然心知夏知是睡着了,可还是着急得不行。

一抬头窗外夜色茫茫,一轮月亮挂在冬日深蓝色的天幕上。

他心里一阵心慌——夏知独自居住,不好起来肯定出不去,她连口水也喝不上,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也没有看医生。

大概是月亮给了他希望,亦或是月亮给了他勇气,更或者,是这轮在天空孤苦无依,连颗星陪伴也无的月亮让他心生痛楚,他突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父母忙于工作,两个人都没回来,他出去没有人知道。明天逃课大不了请家长,说他去上网了最多挨顿打。这里到a城需要将近六个小时,现在是下午六点钟,九点钟有车去a城。

他立刻做好了一切决定,飞快地从柜子里拿出厚外套,把自己零花钱都拿出来,又装上存压岁钱的银行卡,出了自己房间,看到厨房时,他突然停下来,看看手表,现在还有两个多小时,打车去车站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买票可以求情插个队,现在。

现在他想给夏知带点吃的。

到了a城已经凌晨,商铺未必开门,他看了半天,有点无措,他不会做饭。

只好凭借记忆里奶奶做饭的样子,他洗干净米,加入麦片,用砂锅做了一锅粥。尝了好几口。粥熟了,确定毒不死人,他才用保温饭盒装起来,小心的捧在手里。火车上,他安安静静抱着那桶粥,对面的女孩子不住地偷偷抬眼看他。

即便是坐在味道并不怎么样的绿皮火车里,柏舟都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他瘦高,皮肤白净,脸部轮廓说不出的好看,眉毛是剑眉,眼睛却有些细长,缓冲了眉毛的锐气,看起来显得温柔许多。柏舟并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打量目光,他满心满脑都是夏知。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呆滞的,他是怎样那么快的做出决定,又那么坚定地抱着保温盒上了这辆车的呢?夏知现在又是怎么样呢?好些了吗?

他套着一件黑色外套,车厢灯光下衬得他有些苍白。

夏知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他生性孤傲,看不起很多人。他能感觉到,夏知骨子里跟他很像。可是夏知是不在意,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厌恶。他讨厌那种没有任何营养价值的交流,和那种并不牢靠的关系,也不喜欢那种朋友间不说话就突然的尴尬。

过于自律和聪明的他,加上早熟这个特征,很难在周边同学里找他入他法眼的人。身边男生许多热衷游戏小说,有的一心死学,个人卫生也做不好,他明知这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是没由来的心烦。他希望有一个可以一心一意跟他交朋友,始终陪伴他的人,对他有足够的信任,也能理解他。

后来他终于长大了,才知道,他要的可遇不可求,求不来,遇不到。人非圣贤。

一路上,窗外夜色茫茫,火车隆隆地向北开去,他对面的人已经睡着了。在火车和铁轨作用发出的声音里,他出人意料地平静。刚开始的冲动在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中渐渐冷却,他开始想,到了a城应该做什么呢?他看着站点停靠时来往的人,心跳得极快。去夏知那里,应该带她看医生,让她吃了饭。此刻他才想起,应该也带上药的。夜里哪里有药店呢?他有点沮丧,闭上眼睛养神。

下车出站时他忍不住抖了两下,太冷了。a城跟f城距离说远不远,可是气温差异极大,幸好他拿了一件外套,不然怕是要冻死在冷风中。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夏知的学校地址。

下车时,柏舟看了看表,还不到点。

夏知要是还在睡怎么办?她已经一天没吃了,还在生病,不能让她再睡了。这个念头冒出来,他几乎可以称上跑地处乱窜,他并不知道夏知的住址。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夏知聊天时说过住在学校大门左边的小区,每天早晨跑快点,五分钟就可以到学校。

他抱着粥在夜色里奔跑起来。街上空无一人,除了路灯,他看不到任何的光源。天空中一弯明月,他当真是出现在了别处。千山万水,奔赴而来。

他走到之后想,夏知说小区里种的多数是合欢,她楼下有一棵被喝醉酒的住户撞断后,不伦不类种了棵冬青。他提心吊胆,找不到该怎么办呢?夜色里柏舟处张望,脚下不停,小区里并不是每一处都是有路灯的,借着月光,他跌跌撞撞,就靠着那份念想在坚持。不知道绕到哪里了,他突然看到一颗冬青,确实不伦不类。

他立刻跑过去,夏知还说住在楼,要是五楼她肯定要累死,还说她曾经把门上对联撕了,还被她妈骂了一顿,说对联不能撕。他一步两个台阶迈上楼。

果然有一户是没有对联的。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做好了找错的准备,敲了几下门。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几下。

夏知睡得太久,终于感觉好一些,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她有些纳闷,但是那个声音响了又响,她睡眠浅,确定确实有人敲门。那些曾经看过的灵异故事,还有那些志怪小说一齐涌进她还没清醒的大脑,她盘算了一下,在屋里找到了自己搬进来时候专门带的水果刀,然后拿出手机按好110,把手机攥在手里,慢慢向门口走去。

柏舟想给夏知打电话,可是来得太急,他压根没带手机。

夏知走路很轻,柏舟已经伸手打算敲第三次了。门开了。

夏知愣住了,柏舟也有点呆滞。屋里没有开灯,夏知背后是一片深沉的黑暗,而柏舟就站在楼道的灯光下,头顶垂下的光把他照的像一尊佛像。

两个人对视三秒,夏知果断把水果刀收起来。柏舟笑着说:“你安全意识还很强啊。”她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肚子的疼又显现出来。她伸出手打开门旁的灯,想走得稍微好看点,可是实在太痛了,只好弯着腰很猥琐地朝前走去。柏舟反应过来,立刻一只手拿着饭盒一只手扶着夏知,朝桌子旁的小沙发走去。他扶夏知坐在小沙发上,把粥打开。

电光石火之间,他觉得像是一场梦。梦里他笨手笨脚煮了一锅粥,梦里他一路奔波来到夏知身边,梦里他看到夏知坐在他面前。

他把粥推到夏知面前问她:“怎么了,吃不下吗?多少吃点,有开水吗?我帮你冷一杯。”夏知看着面前的一碗粥,一刹那有些想落泪。她不是第一次痛了,每次就是睡啊睡,睡醒了就好了。睡醒没好就翻身接着睡。

母亲太忙,没有父亲的人。哪里会有人问她这些呢?

假如一直那么苦楚,假如那称得上苦楚的话。她独自居住,独来独往,母亲总是忙得昏天黑地,事事皆需她亲力亲为,许多同学还没有理解独立的意义,她已经做完了独立的一切。日复一日,生病也好,痛经也罢,没有水,没有饭,无人问津。

痛苦在她身上,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应该。

她不觉得苦。

没有接触,没有对比,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至少这一方天地是她的,她在屋里,总不用受冷风侵袭,进而饥寒交迫。可如今这碗粥摆在她面前,这个人站起来为她端一杯热水,马上还会递到她面前。无人对她好的时候,她就像无意识一样,跌跌撞撞朝前走,摔倒啊,受伤啊,都无所谓。没有意识,自然没有痛苦。可是如今这碗粥氤氲出来的热气,给了她意识。

她开始觉得痛苦了。

柏舟下看看,夏知这里有些超出他的想象。这仅仅只是一间算得上宽敞的房子,称得上一览无遗。有一扇关起的门,应该是卫生间。两张桌子,一个衣柜,一个书柜,一张床,一张小沙发,一个椅子。其余什么也没有了。

夏知的房间看起来很满,什么都有。仔细看看,却有种寂寥的感觉。他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想法,总觉得这里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夏知虽然懒,平日漫不经心,可是屋子的确很干净。他从水壶倒了杯水,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夏知一直在发愣,看着粥很久,一句话没说,也没有喝粥。他把水推到夏知面前,叫她:“夏知,喝点水。”夏知把杯子拿在手里,慢慢地吹气。

“柏舟,我没有勺子。”

柏舟突然发现,夏知真的没有勺子,在她一览无遗的屋子里,除了水壶跟杯子,没有任何一件跟厨房有关的东西。他有点尴尬:“那你喝不上粥了。”

夏知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尽管很勉强,可是她确实是欢喜的:“你好傻啊,端着碗直接也能喝啊,就是形象不大美观,我想冷一冷再喝,太烫了。”夏知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水,整个人佝偻着,缩在小沙发上。她个子不矮,也不算瘦弱,这一刻在苍白面色的衬托下,竟然有了种病态的柔弱。

柏舟很想坐到她旁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似乎那样就能给她安慰一样。

尽管在屋里,柏舟仍旧有些冷,夏知房间里没有开空调,整个房间没什么明亮的颜色,一眼看过去全是灰蒙蒙的浅色,地上的瓷砖都隐隐透出一股子冷意。夏知很快喝完了水,看起来面色稍微好了一些。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好一些才注意到,自己有点冷了。从被窝爬出来,也只穿了秋天的长袖薄睡衣,袜子也没穿。柏舟看看她,又看看周,空调遥控器在书桌上放着,他快速起身打开空调。

回头时夏知正在喝粥。端着饭盒,一口一口的慢慢喝下去。他望向窗外,依然是茫茫的夜色,空中连颗星也没有,空旷得有些寂寥。那轮明月,还是那样孤独的悬挂在夜空中,无依无靠,却给整片深蓝色天空以慰藉。

它周围淡淡晕出一圈光芒,朦胧的,苍白的,照亮了一点点的云,照亮了一小片天空,进而又在人间投下光辉。

他莫名觉得那弯明月很像夏知的脸。浅浅的白,随时要消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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