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钟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依然没有改变，沉沉地压向大地。深蓝色的天幕，屋里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夏知突然叫他：“柏舟，你怎么穿着校服？我刚看出来，你胸前的字是你们学校，一开始还以为你这是运动衫呢。”

柏舟如梦初醒，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耳朵尖都泛出点红意。夏知哈哈哈笑起来，似乎调笑柏舟是人生中最快活的事情，她捂着肚子：“哎，我可不能大笑，一笑就痛，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想来看你，我担心你，害怕你委屈，又怕你受苦。我想见你，想陪着你。

可这些话，柏舟终究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做的足够明显了。他不想挑明，也不想多说，他觉得，夏知一定明白他的心意。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一举一动，一句话都牵动着他，那只会是夏知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夏知的时候，蜿蜒的山路，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四面八方全是高耸的树木，路旁低矮的小草，触目全是沁人心脾的绿色。夏知穿着大大的白色外套，蹦蹦跳跳朝山下走来。他站在台阶最底下，抬头就撞上了夏知的笑脸。

那时候的夏知像个洋娃娃，她小时候有点婴儿肥，脸蛋圆圆的，眼睛大，笑起来就像夏日阳光下的花朵。长大后的夏知属于长残了，一点也没有小时候的可爱和活泼，可是柏舟愣是从那张丝毫都不能称之为美的脸上找出许多闪光点来。

那天的夏知和现在的一样，看着漫不经心实际没带脑子，草丛中窜出的蛇盘踞在台阶上，她丝毫没有察觉，依然蹦蹦跳跳朝下走来，手里拎着一个大红色塑料袋子，像装了什么宝贝。她再跳两步直接踩蛇上了，要是蛇咬了她怎么办？

柏舟出声大喊：“你前面有蛇！小心！”夏知一脸茫然地朝他看来，步伐成了惯性，眼睁睁就要踩上那条蛇，她终于看到那条蛇了。

那条蛇大概觉得自己的表演结束了，耸起头，一副演完戏要收钱的架势。随后飞速低下去爬进了路边的草丛消失不见。

夏知啊地大叫了一声。她拼命想收回即将踏上蛇身的脚，可是大脑一下处理不过来，惯性又推着她朝前去，她的腿别了一下，直接摔倒在台阶上，一路滚到了柏舟面前。

台阶没有几节了，夏知也不知是皮厚还是肉糙，并没有流血。柏舟连忙把她扶起来问她：“你没事吧？”

盛夏的阳光被茂盛的树木挡住，几乎透不下什么光线。旁边的湖也静静地，深绿的湖水像一块上好的古玉。夏知像是吓傻了，整个人哆嗦起来。

柏舟拍拍她的背，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夏知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

最后他说了好久，安慰了好久，夏知才抽抽搭搭说脚痛，他一看，脚踝和脚背都肿了。年纪尚小的柏舟已经很稳重了，冷静谨慎。他分不清夏知的脚到底什么情况，正午时分山上也没人，他四处看看，连个人影也没瞥见。像宿命注定一样，他蹲了下去，让夏知趴在他背上。

这时候的柏舟比夏知高一点，小小的他背起了夏知。夏知脸上有肉，人却很轻。他的个子还没有长成，小小的胳膊圈不住夏知的身子，他几乎是咬紧牙关，才挪动步子，一步步地朝大路走去。

后来他到了大路，过路的大人看到帮了他，也把夏知送到了家。夏知的脚踝骨头错位一块，整整一个学期都是父母接送，很难下地走路。一瘸一拐的夏知在学校太过惹眼，一时之间全校都知道有个身残志坚的女生，拄着根拐杖在校园穿行。

他留意后才知道这个女孩子就在他班级下面，是三年级的学生。

两个人慢慢熟识起来。夏知比同龄人多识字，小学就很爱看书。他像是找到知音一样，跟夏知分享了很多书籍，平日里跟同学聊天，一下就沉默的氛围消失了，夏知总是很快接上他的话，然后发表出更深层一点的言论。两人就常常聊天，一直很傲慢的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觉得配与他对话的人，每天看书看得更加起劲了。

如今七八年过去，他们还是朋友。

柏舟有些庆幸。他马马虎虎地回答夏知说忘记换衣服了。然后打了个哈欠。

他已经一夜没睡了。白天一天的学习，他是踏踏实实的做事，也没有午睡习惯，作息规律，平日这时刚好快要醒来。要不是担心夏知，神经高度紧绷，他怕是早就哈欠连天了。现在看到夏知的情况好转，他那根紧绷的弦才算松弛下来。

“你肯定很困了，先休息一会，柏舟你先在床上睡一会，我们学校早晨六点四十就上早读了，我好多了先去上课，你就在这里睡一会，我中午就回来。”夏知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

他觉得不好意思，想劝夏知再休息一会，眼皮却不愿意配合他的思维，直往下坠。最后睡意战胜了一切，他也没不好意思，直接倒在夏知的床上，闭眼就睡着了。夏知出来看到柏舟外套鞋子都没脱就躺在床上，叹了口气。她没有叫醒柏舟，帮他盖了点被子，就赶忙背着书包上课去了。

昨天她没有来上课，可以说是错过非常大一场好戏了。据夏知的同桌报告，昨天班里的陈美美被人扇巴掌了。

陈美美并不够美，胖胖的，黑黑的，矮矮的，整日里低头不知道在做什么。驼着背，喜欢穿亮黄色衣服，在人群中像一只小蜜蜂。

夏知的班主任比较随性，并没有强制要求全身校服，说尽量穿一下，最好穿外套。一中是十八线小城的重点，许多规矩并没有那么严格，不穿校服也并不会被点名批评通报，努力学习就行。既然班主任没有强制要求，同学们都是自由发挥。校服配裙子，棉袄套校服，校服裤配上军大衣，大家千奇百怪，倒显得认真穿校服的同学有些古怪。

夏知一边听同桌描述当时盛况，一边想起来柏舟。柏舟就是穿着校服来的，大概是怕冷，校服外套了一个黑色的工装外套。

柏舟瘦且高，校服在他身上宽宽大大，倒穿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这个年龄，大家的审美还没有完全成型，没了约束的班上，什么样子的打扮都有。比起那些刻意的并不协调的外形，夏知忍不住要给柏舟点一圈赞。

夏知的同桌是一个瘦高的纤细女生，从小学跳舞，身材修长美好，看起来不苟言笑一副高冷女神范，其实一说话就破功，活脱脱一个逗比。她是这样描述的：“昨天中午我吃完饭回来上午自习，班里同学很多都在写作业，还没有开始睡觉，十三班的一个姓杨的女生突然冲到我们班来，你没有来，我正在帮你放作业，然后那个女生认识我，她上来就叫我的名字，说金小雨你们班陈美美呢？但是我并不认识她啊，我还没说话她就冲到陈美美身边了，上去就揪起陈美美的辫子，左右开弓来了两巴掌，我们全班都安静了！我跟你演示演示……”

夏知赶忙止住她滔滔不绝的表演欲，按住她的手：“为什么陈美美会被打啊？”金小雨神神秘秘地凑到夏知旁边：“陈美美抢了她男朋友。”

“这才开学多久啊，关系就这么复杂了？”

“你平时睡觉太多了，我们班还有好几对呢！而且听说是陈美美主动勾引的，那个男生不理她，但是她死缠烂打，被杨雪知道了，杨雪直接杀过来了！我们班男生也说陈美美怪怪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杨雪？”夏知脑海里一下闪过一张脸，她晃晃脑袋，昨天睡太多了，自己班里还有俩张伟呢，一个学校有俩杨雪也不是怪事，那个杨雪还有男朋友呢。

“你认识她吗？我问了我十三班的同学，杨雪不是我们中学的。”金小雨凑过来好像还想说什么悄悄话，夏知突然瞥见班主任出现在了窗口，赶紧拍了金小雨一把，立刻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开始了早读。

a城有一所初中技压群雄，一中每年三十二个班，两千多人的招生名额，这所初中要占掉一千三百多人。其余学校像夏知所在的寄宿高中，只有年级前几名才能进入一中。这样的背景下，夏知身边的同学很多初中就已经熟识。比如金小雨，夏知一度觉得全校三十二个班级，没有一个班是没有她熟人的。

一上午四节课匆匆而过，最后一节的下课铃一响，夏知就站起来冲了出去，金小雨手里拿着一封信，像樽化石一样呆立在原地。她心想，没看出来，夏知跑的，还挺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