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之后，据儿很少到长乐宫里来。这对我显得分外突然，因为仁爱孝慈的太子是经常来向他的母亲请安的。我爱他胜过他的父亲。

有时候我会用一种奇异的旁人的眼光去思索据儿。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活得隆重而典雅，并且时刻都在动员一切热情来呈现一个帝国太子所应有的骄傲与风采。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似乎永远在担心他会突然失声痛哭。因为我分明感到那隐蔽在他优雅眼神深处的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与不安。据儿有时甚至是悲伤的，他内心荡漾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深刻的孤独，这观感源自一个女人天生的直觉。我想只因为他是太子，随着他父亲的老迈，他终日履行着更多的倚重所规定的繁忙，于是我们很少再见面……

可是有一个人的目光让我不安。

如玉。似乎对于太子的许久未现，她显得更加骄躁，连几个简单的发髻都梳得不像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毛手毛脚？”

如玉竟突然跪倒在地，“奴婢有罪！”

“梳个头发，没有什么大不了。”我显得漫不经心。

“皇后娘娘……”

“诸邑公主到……”大长秋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她。

一阵轻快的脚步跟着银朱红广绫合欢长衣踏入长乐宫，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我暗笑她，年过四十，自己也是作了祖母的人了，还打扮得这般娇艳。但是我喜欢这孩子，三个女儿中她最像我，无论是容貌，还是温柔可人的性子。

“怎么了母后，如玉犯了什么错？母后罚她？”诸邑显得有点神秘。

然后她把目光从如玉脸上移走，仔细打量我的妆容和发饰，“这个发式不好看，女儿给母后好好梳妆。”

“老太婆了，不必这样了。”我笑着看她。

“弟弟有很多天没有过来了吧，母后！”无心的一句问候。

是啊，很多天。我暗暗想着，于是诸邑的话音打断了我来不及的思绪，“父皇向太子寝宫增加了二百名宫女，不知道这是否是据弟弟无法向母后请安的原因。”

诸邑随即一个眼神退下了左右的宫人，除了伏在地上的如玉。“那日据儿从母亲的寝宫回去后不久，就有人在父皇面前说，太子*皇后宫中，调戏宫女。父皇倒是没有动怒，于是就多了那二百名女子。大汉开国以来，恐怕尚无这样的先例。”最后两个字说得极重，好像是朝着如玉扔下去的。如玉好像被扔中了一般，头垂得更低了。

可是刘彭祖和太子丹的故事却很不适宜地反映起来。

“这是……”

“不是江充。是苏文说的。母后，这恰恰是我更为忧心的地方。”

我的眼前闪过恐怖的黑暗，四十几年来我从未感到自己在面对一个如此巨大的力量。不是他，或她，是他们，是……黑暗，像黄昏过后四下合拢的夜色，一点一滴地缓慢地吞噬着你可见的光亮颜色，从你脚底下爬上去！到你的手心里！而我，几乎是在这漆黑的夜晚已经降临的十分才感触到，这感觉，即便是当年的陈皇后、李夫人也没有给我的！我几乎要跌倒了，但是一双年轻妖娆的手瞬间扯住了我的裙摆，她是不让我跌入这痛苦的深渊，还是给我这份脆弱再加一把力……

“奴婢有罪！”我才知道是如玉抱着我的腿，好像她才是那个在绝望中乞怜的女人，甚至连她哀绝的双眼都在颤抖！

随即向她掷出了一件……不是一句什么话了，咣啷啷摔在地上，她想去拣，只伸了手……

我好像见过的……是她给我梳头的那一半的梳子。

“梳子总是一半用，有什么讲头吗？”

“这不是奴婢的梳子……是太子殿下的。”她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但是她停止了无边的恐怖，反而换了一种平静的态度。

“奴婢有的，是另一半。”

我猛地张开眼睛，惊异地重新审视如玉。

“您不必这样看着我，其实这在长乐宫里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只不过没有人挑明而已。我是您的宫人，也是他的爱人，既然这已然让太子蒙受了莫大的羞辱，那么我想您更有资格知道这个事实！皇后娘娘，您可曾料到那个您最忠心的如玉早不是十五岁的少女，她已出落成人，并且把自己的所有心情都彻底交付给了您的儿子。太子的生命就是我生存的全部理由，太子的夙愿即是我终日的向往。是爱情神圣的力量支撑着我跪在这里，以表白我纯粹的感情……”她勇敢起来，盯着我的眼睛，居然令我的目光有些游移，转向别处。

“这不是你们的过错。”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一个太子，喜欢一个宫人，这有什么错，然而在此刻的汉宫里这足以成为取笑和非难一位帝国太子的理由。

“你们退下罢。”

苍老而无力的头脑让我没有力气去招架命运的玩笑，我只得迫使自己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