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里面请，当心风。”

初秋时宫人们送信说平阳公主病了。我很害怕，她很久没有进宫来了。皇上派人问过好多次，总说太医瞧着呢。可是我总想亲自去看看她，她年纪比皇上要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平阳公主的寝宫是她年轻而热烈的内心生活在空间上的表情。房间原本通俗易懂的格局被巧置于房中的许多面镜子演绎得仿佛一座晶莹剔透的迷宫，这个布局和当年她和青弟大婚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像所有对于爱情有着各种万紫千红的想象女人在坠入其中时，都喜好用情调将明白无误的幸福支解得伤感而沧桑。

“子夫，你老了。”公主卧在榻上，即便是病中还打扮着，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她身上还是那件大红罗裙。

“能不老吗，六十多岁的人啦。”我笑着，她何尝不是。青弟去之前，那还是如缎般的青丝，好像一下子全白了。

“不，子夫。前些年虽老，可你心胸依然豁达平静。如今觉得你真正成了老妇人。”公主说话素来直白。我毫不相让地说，“公主，你总是直来直去的，每次都是，吓我一大跳……呵哈……”和公主说话我觉得浑身的轻松，少了很多思忖，“你记得当年你是怎么说的？”

“孤要嫁给卫青！”她拈细了老妇人的沙哑嗓子，用力地喷薄出来。

“公主，你说什么？”我也学着当年的回答。

“孤要嫁给卫青！除了卫青，孤谁也不嫁！”

“青弟弟早娶了赵氏，侍妾也有几个，公主难不成你要……”我故意拖长最后一句，等着她来接当年的句子。

“叫赵吉儿回胶东去！孤爱卫青，卫青一定娶我！”

随即一阵无拘无束地大笑，两个老妇人的笑声，好像是从另一个年代里传来的，那里面有我们逝去的青春，爱情……

我望着公主依旧黑亮的眸子，在她那病中的极不自然的和着胭脂的荔红里，我竟然发现了少女般的陷入爱情的甜蜜心情。在她那令人担忧的苍白脸色中，我看到宛如新妇般的期盼……她在期盼去见已故的青弟吗？她说的对，我老了，因为我对生活已经没有了这年轻的期盼，但是她还有，即便是离死亡只剩下一步之遥……因为她还有爱，还能爱！爱得最深的人本身就是一尊神，并且具有同神明相匹敌的力量。

笑声止了，公主的身子毕竟是不行了，连着长长短短喘了很久，面色更红了，手拽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我一下下顺着他的背轻轻的拍。“子夫，答应我，我死了以后，让我和青在一起。”

我含泪点点头。

“子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牡丹夫人、灞柳夫人……皇上最近少去钩弋宫了。”

片刻骇人的寂静，只听见泪水滚落的声音。

“保重你自己，子夫，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缓缓靠在我怀里，她说了这么多话，很累了。我低下头，她的艳丽衣裙像百合一样盛开，头发飘散，仿佛梦境中才能降临的女神，依然光彩照人，她呼吸时宽大的袍袖由于过于的用力一摆一摆，仿佛特意为她造的声势。

三日之后，平阳公主过世，她走得幸福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