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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誓不为神》第一章:野兽村庄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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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男子的脸平阔有度,乍看上去并不讨喜,老实人的模样。倒说得上耐看的一种,引人揣摩的心绪。侧面上打量,鼻子与嘴唇因高度而相差明显。在他吸烟的时刻,你会预感到成群的冤魂要挤出洞来。他的眼睛白天时是被木炭灼烧的伤口,夜里就变回治愈你失眠的两颗丹药。他来到这个村子七年多了,遇到的晴天屈指可数,听闻的“霹雳”但逢出门,便会收入囊中。他曾自责,是我来到了这里才给这个村子招致了命运的无端驯养?

他的前半生就是被鄙视着耍弄着而习惯过来的。他仅有的富裕就是一穷二白但肉体中却镶满了千万颗灾星的银河。那些灾星真得像星辰一样照耀着他走过与走向的路,冰冷得乌黑光亮。你低头去拍张照,就能端详出他的那张哀默到屠了情欲的面容。

在这个村子,他总是听见有人亡故的消息,可当他出门入世却感觉村里并没有少一个人。

没有人离开,或说,任何一个人都已被囚禁。

这里,肯定不是一个生息放肆的地方,像是挤满了人群的水桶。不停死人,不停流泪,做作的悲伤没能使人群溢出水面,即便这个村子常年下雨。

他说,我是一名“自己学”的研究者,只研究自己,嘲讽写尽省略号的结论。他住在这里七年多,也没问出村子的名字。然而当村里人问起他的名字时,他居然以背诵的口气回答:“我忘记了”。所以人们都叫他“宝盖儿”,意味着他丢了人魂儿,只剩下了“它”字。

他心里回应,“你们难道看不见宝盖儿下的匕首吗?”

村中的大部分人才是被上天骗进集装箱的“它”字。在一个生养灵魂的无名村,根本就是徒有姓名。反正,这个地方适合他,天气适合他。

2.

无名村其实和外界一直有联系,晚七点半的新闻联播是村里大人小孩最喜爱的节目。小孩考上大学会也去城里念书,有趣的是仍会回来,就像宝盖儿这辈子再不打算回到城市。他在村里的小学当教师,并不教数语外,而是为小孩讲述城里的奇闻异事。

孩子们对宝盖儿的课很感兴趣,唯独不对去城市生活产生兴趣。大多听完哈哈一笑不放在心里。

只有一个孩子,问他,“老师?你是哪里人?”他愣了,“嗯。北京人。”宝盖儿一向对村里人的姓名记不准,歉意地笑道,“这位同学,你的名字叫什么了?老师脑子笨记性差。”

那孩子也不生气,重复了好几遍,“顶愚。顶愚。陆顶愚。”

宝盖儿险些笑出声来,哪里有父母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的?好笑。顶愚?那不就是超级大笨蛋吗?光愚还不够,还要“顶”?别人家希望孩子聪明绝顶,这岂能愚钝绝顶?他的父母是有多不希望这孩子走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啊?一生下来就给孩子下了这样的禁锢。陆顶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老师,我这名字是我爹改的。本来我不叫这缺德名。”顶愚哭丧着脸拧着脖子强调。嘿,这孩子,蛮逗的。宝盖儿摸摸他的小脑瓜。怎么看这孩子也没顺了他父亲的愿。“宝老师你摸我头,我大人大量就不计较了。换了别人,我丫的打他两嘴巴。”

“哎?你什么时候说话开始学会‘丫的丫的’了?”宝盖儿轻弹了下顶愚的脑门,吓唬道,“你丫的!再听你说‘丫的’脑门就给你弹肿!”

顶愚心领神会,接下招儿作势揉了揉。委屈巴巴地嘀咕,“不敢了,老师。”

“不让摸头是怕不长个子吗?”宝老师以为是村里人迷信影响了这孩子。“注定一米八的我会愁个子?是我爹说的,不让别人碰我头。谁碰尽管打他就是了,打了他们,就不会再敢碰了。”顶愚一本正经地陈述,看起来他很听信他父亲那种爬山虎状的教导。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仿佛安放着一个属于孩子的信仰。而他对宝老师讲话的语气却散发着一种倾向于血缘传递的使命感。宝盖儿自问,过去上课怎么没注意过这孩子。感觉怪异,又让人踏实。予我应该是无害的。旁人还真不一定。

3.

此后的日子里宝盖儿下完课,经常会领着顶愚在无名村到处闲逛。全村宝盖儿早就逛遍了。无名村又是生养顶愚的故乡,更是被他们那群半大孩子捉弄得底朝天。宝盖儿喜欢村东头的无名河,顶愚喜欢村西边的无名山。一周里逢单数一三五,顶愚会陪宝老师去无名河望鱼,双数二四六,宝老师会陪顶愚去无名山,望东边的那条河。

宝盖儿问顶愚,“小笨蛋,你先前同老师在河边,而现在我们跑在山上,再看那条河。你会倦吗?”师徒二人坐在山头栽倒的断树上闲聊。铁青的苍穹在他们头顶痴呆性下雨。正午的光芒比前几天的日出更多得投射出梨花针扎根死穴的清冷。山下的村子里,炊烟化作生息的傀儡伸张开获罪流放的手臂,掳走邻里间的猜疑与恐惧。此刻,正做午饭的村子只好相信着各家灶台处的答案。民以食为天。

无名村有一种黑身白嘴的大鸟,专挑村民做一日三餐的时辰尤其年节或庆寿的日子,盘旋村子的上空。天气越阴晦,雨水下得越凶猛,它们也硬着飞得越猖狂起劲,向高处飞,但不飞出这个村子。也许这时的村子是最有生息的,也是最可能逃出村子的契机。有些村民会选择这时射杀它们,一旦射落鸟后便会成群自杀死于荒郊野外。

若是平日里并非饭点的时候去抓就极难见到了。它们似乎凭空而来,又随风散去。传闻几百年来年年如此从未灭绝。村民也更加不顾忌地射杀,掉落的猎物可作祈福与装饰之用。因此许多无名村的男女老少会穿着黑羽的服饰笑嘻嘻地抚摸这被无尽之水滴过的羽毛。近来用处变了,多将猎物运到大城市供那里的人们品尝,制作味美的菜肴。它们的目的,多少也算是达成了。

“老师,你说它们天天这样飞会不会倦?”顶愚没有理宝老师的问题,望向一只被射落的大鸟,大眼睛炯炯有神。宝盖儿被问住了,半晌才回道,“会吧。”似乎从他们正式认识开始,宝陆师徒的身份已经潜移默化地转换了,又或者说成知音间高山流水似的互补。

顶愚的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宝盖儿渐渐回答不了,反向亦之,顶愚也不理解宝老师对无良过去的执念。

就这样,宝盖儿在无名村多了一个外号。“小笨蛋的大笨驴。”宝盖儿把这个外号无形中听成了他的新名字,只不过复杂了些三言两语他也讲不明白。他敢肯定的是,他是开心的,比破了处男还要开心。

风声稀疏了。痴呆性的雨开了窍似的明朗起来。这样的雨,宝盖儿与顶愚见识得不多,只属于他们师徒,与山下的人无缘。

“老师,我还有课该回学校了。”顶愚走时,摸了摸宝盖儿的头。宝老师的头发也稀疏了。

“你问倦吗?我不确定。我只知道陪老师在河边望的,是河里的鱼。在山上,我望的也只是那条河而已。”

鱼?那河里何尝出现过鱼。宝老师自叹,依靠着断树闭目养神。渐渐地,他瘦弱的身子抽搐了起来。

4.

隆冬已至,终于下起搁置了多年的“积雪”。无名村的山与河作为村子的首席菜品被大雪极端饥渴地吞噬掉了。怪鸟们保住了性命,好盘旋在村民的头顶遭受无需谴责的猎杀再钻进城里人不习惯早餐的胃里。

年纪小的孩子们疯狂地戏弄着百闻不如一见的大雪,是受够了长年累月的雨所虐待的苦命娃。他们无比好客地折磨着雪的心脏。捏在手心里的雪球化掉了,哦,这不还是天天被淋到的雨吗?得知这个天大真相的他们慢慢没了兴致,回顾到亦如过往的失落当中。冰雪并不能抗住鞭炮的摧残,为什么这个冬天还会有老人冻死在鞭炮震响的热忱中去呢?

顶愚无心思考那些无名村独有的儿童哲学,因为单凭那一件事就足够他与宝老师探讨了。

这次的隆冬,他的父亲陆丰也死了。死于煤气中毒。可爸爸还没有老啊。

顶愚本喜欢看着他家的藏獒踩在雪地的脚印,每次陪宝老师去封冻的无名河都会牵着狗。上山时不会,那样牵着太累了。

正逢阴历正月初一,周二,顶愚叫上宝老师说要去找山神庙。狗在大门口看家。生人一律不放,串门的亲戚也不可以。于是,人们很顽皮地错过了抢救陆丰的时间。

顶愚进屋时看见父亲仍旧看似舒服地躺在床上,而他上山前为父亲做的丰盛的新年早餐,已来不及碰一根筷子。

“爸,您怎么了?醒醒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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