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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誓不为神》第二章:山神之子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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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洛兰……洛兰……

宝盖儿洗完澡干躺在床褥上,沾着水珠的皮肤由滚热的血管透出房间空虚的凉气。自从那年同洛兰游泳之后,他慢慢养成了一个怪习惯,就是不擦身体,任着躯壳自然晾干,像那张阳台的合影。

以前有洛兰帮他温柔地擦拭,回忆起洛兰的指尖轻挠着自己虚弱而纤长的睫毛。阳光洒在洛兰精致细腻的面颊上,她微红的唇还会吹拂宝盖儿睫毛上调皮的水滴,那种美好的触觉,正变为幻觉,随风入霾。

那时的他就想当个被爱人服侍的昏君,对洛兰说着滚蛋的话,但句句含情得腻。

“你打生下来就别想嫁出去。因为我们坐在一起就是婚姻。”

“我好像是你生的。我……随了你的惯性。”

“第一次见你我就想上你,上完了才决定爱上。”

“你敢嫌弃我胖?我是为了让你躺我怀里时,不去想念你家的床。”

宝盖儿现在瘦了,骨头也跟着瘦了。七年多了,他不敢再去拍一张自拍,连照镜子都怕镜子会咬掉他仅有的肉。他胆小了,他觉得自己和镜子里的宝盖儿,玩剪刀石头布都可能会输光身家。

陆丰送来的那副山水画正陪睡在宝盖儿身旁,宝盖儿想搂着那幅画,可它也一样太瘦了。盯着那幅画的背面,宝盖儿思绪无章。

这位少女的身影、容貌、失落的目光,竟然就是他思念的洛兰。可陆丰怎么会画出洛兰的呢?这个明显的疑惑,目前宝盖儿无暇顾及。

洛兰喜欢鱼,不论任何鱼即便是会吃人的鲨鱼她也喜欢。洛兰也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北京,她常去后海静静地看水里的鱼。

一小群鱼有时会像受惊的马,挣脱聚集的缰绳八方散去。而洛兰厌烦去看水族馆里的鱼,不是针对它们,而是厌烦水族馆庞大的玻璃,华丽的囚禁了这些纯粹的生命。

洛兰说过,她好想看看北京外的世界,尤其去到特色风情的小乡村,见到那里野蛮的河流与自由的鱼儿。所以宝盖儿来到无名村第一件事就是像快要渴死的人一般去找河。

可惜从上游到下游,他没瞧见河里出现过一条鱼。这分明是洛兰向往的河啊,鱼呢?

好吧,鱼不在了,洛兰也不在了。

洛兰死于一场风寒。如今这个时代,死于风寒的几率极低,会被人们当成笑话听。

宝盖儿不解,医院也没给出准确的答复,都是一堆官方性的废话。

洛兰像是活成了半个秘密,在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在人们自以为道破了天机之后,活着……失去了意义。而宝盖儿会是她另一半的秘密,却无人问津。

宝盖儿始终否定,村民为他起的这个名字。

他应该叫“竖心旁”,而洛兰就是他这一辈子的“青”。只有与洛兰在一起,才可以被称作优雅的“情”字。

其他女人就算更具独特气质或者性感诱人,也不过是宝盖儿眼里十分陌生的“生”字。

强扭到一块的时候,他曾反复阅读过几遍,结果仍是念出个“性”来。

假使他这个“竖心旁”后来娶了丝毫不爱的女人,那他们备受人间所捆绑的婚姻,自然剩下一个“悚”。

想到这些,宝盖儿忽然察觉出,也许太多太多的男人都是那个被人间慢慢夹扁的“竖心旁”。

然而呱呱坠地那天,男孩们尽管站不起来,可他们会以在父母怀里的姿态,哭啼与反抗。

宝盖儿翻过画,抚摸着干涸的笔墨。感叹:

“正是那段岁月,我们才是那颗……顶天立地的,勇敢的‘心’。”

2.

沟壑密麻的皱纹,积淀着生活苦涩的笑意。远观村长的面容仿佛望到村落破败的格局。宝盖儿离开了,他便搬到这间车库改装的小屋子,家里的大房子就留给记忆沉睡的孙子住,希望他过上几天平凡的日子。

孙子很少回来探望他这个老东西,只顾成天向河边撇出宝盖儿教他的纸飞机。村里大多数孩子没有亲眼见过飞机,也不是多么喜欢。打发无聊而已。

他们想创造自己想象的飞机,心惊胆战地爬到无名崖。一大帮淘小子齐刷刷地打开鸡笼子,把家里养了三个月大的公鸡扔向山下,呆呆地望着飞鸡玩命地扑腾着幽默而笨拙的翅膀,然后要命地极速下坠。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今天,是村长老伴的忌日。

他老伴因为受不了村长的毒打投河自尽。

老伴比村长大三岁。村长59岁,老伴62岁。

那辈子,是村长老伴真实做人的一辈子。

她的情况和村长不一样,她竟然没有再次醒来。村长推测可能是因为老伴过了甲子大限,无法像他们那般遭受无名村的虐待。村长一想这些就有几丝悔恨与嫉妒,总被挨打的最应是他。可没人逃得出无名村的禁锢,老伴淹死在河中,变成了水鬼种族的异类。

老伴游在河底,看见一群小孩明明就是曾经相同经历的水鬼。她是想活,又怕活了会被村长再欺负几十年几百年。她饿啊,可吃不到那群美味的孩子,只能生吞活剥河里的臭鱼,同时担心新生的水鬼抢她的粮食。现在,鱼没了。村长大力呼吁过村民养鱼,然而所谓的一村之长早已名存实亡。一日一餐的指令,其实也是村里其他的“老人”借着他的旗号安排下去的。村委会上,他的话都不如贵族血缘的陆丰更有威慑力。于是,村长耐心地嘱咐陆丰每次回村里多带几条鱼给他。路途遥远,带回来了也变得臭了。

“老婆子,总比没有好啦。”村长安慰他水中的老伴。“吃吧,吃吧。”

村长一般赶在黄昏前,跑到河边给老伴送去。到了忌日,村长多会早些赶过去,还会带瓶自己酿的米酒。

老伴活着的时候,就得意村长的这门手艺。他老伴从来不发酒疯,反倒是只酿不喝的村长喜欢装成酒蒙子逮到老伴的裤脚,提起他头朝下磕到石头上的老伴一顿拳脚,也不管老伴的死活。世事弄人,老伴挨打了一辈子也没死,咋跳河了就能那么简单地就没了呢?村长自问。

村长受罚是应当的。几次黑暗的周期过后,他甚至觉得整个村子都可能是被他的罪行给连累了。其中老伴最冤枉。村长倒光一整瓶米酒,老伴会闻见忽隐忽现的香气,却一滴都喝不着。同样,哪怕老伴现在没死,往河里倒酒也压根没法喝到。

村长记忆虽然苏醒了,但他是村里的一个例外,因为他不具备一丝一毫的神迹。王二与河姑还会奴鬼与招魂,而村长只会干瞪眼。他看不见老伴,只能冥冥中有种命运羁绊性的感应。

如果非要再给村长说出一个特别的行为,就是他,很会杀人。

3.

“宝老师?”村长缓慢地敲门,试探性问道。

宝盖儿一听见村长的声音吓了一跳,紧张地穿起洗后仍有点发潮的衣裳。下了床收走了画,塞进书柜与墙壁的夹缝中,环顾四周感到再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缓口气,倒好半杯茶。

“村长吗?来了来了。”宝盖儿拉开房门微微倾斜脑袋,示意村长进屋。“大晚上的找我什么事?”

“哦,没啥大事。想借你的鱼缸用用。”

“买鱼了?”

“嗯,陆丰从城里带回几条鲶鱼。”

宝盖儿听见陆丰的名字,眉头一皱。村长以为他不想借,神情和蔼地笑着,而脸上的皱纹挤得都快要挤出血来,“宝老师有用的话先用着,我不是很急。鱼都臭了。”

“没事,要用拿去吧。我摆着瞎看的。怎么?鱼臭了?”

“我就装进去,用完会给你洗的。”

“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

装死鱼找个盆装,不也可以吗?为什么非得用鱼缸呢?宝盖儿心里嘀咕着。

宝盖儿走到阳台,把相片揣进裤兜,扎个马步费力地捧起鱼缸。“村长拿去吧。我给您送去?”虽然村长看上去像是七八十岁了,但实际年龄宝盖儿也猜不出来,还不能显得自己可能知道些什么。索性当成一回虚假的尊老爱幼吧。村长很会找台阶,“宝老师吃晚饭了没?没吃,来我家吃吧?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我还真没吃,您没来前一秒我正要起火做饭呢。”宝盖儿顺势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这要刚才进屋瞧见我光着腚躺床上,再把老头笑死!宝盖儿突然鄙视自己,感觉心里竖起一根七丈长三丈宽的中指。

一路上村长沉默着,宝盖儿寻思闲聊几句家常,村长却心不在焉的。这一会儿到了他家,光吃饭不说话多尴尬啊。宝盖儿有点想回家了……

“宝老师随便坐,我去河边一趟。等我回来饭差不多就闷好了。菜很快。你别介意啊。”

“没事没事,我不饿。”

“空一会儿肚子也好。我刚才去你家看你好像才洗完澡。”

“对啊,怎么了?”宝盖儿生怕村长察觉出尴尬的地方。“没有,闲聊。”村长敷衍一句,出了门。

“进自己家了,都废话多。”宝盖儿打个哈欠,“累啊回家得赶紧睡觉了。”

过了二十分钟,村长气喘吁吁地拎着两小桶水进屋了。

“马上咱就做饭。不好意思啦宝老师。”村长将水倒入鱼缸里满头大汗,宝盖儿在洗脸盆边上找到一条毛巾递给村长。昏黄的灯光下水的色泽显得浑浊,宝盖儿能清楚地看到许多黑色鱼卵状的杂质。那样子,仿佛有限拘束住的无名河。“河水?”

“对。”

“鱼呢?”

“冰箱里了。”

“我来帮您打下手?”

“不用,我的菜,你帮不上忙。”村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从冰箱里掏出硬邦邦的整条鲶鱼,操起锤子砸碎了瞪着带血腥的死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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