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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岚》卷之六·金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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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王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安德利莉斯王妃养了一只金丝雀,也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宠物”,近几个月,王妃搬到了西边的偏宫,她就带着她的金丝雀在幽静的宫殿里不闻世事地过日子,就像人们说的,优柔寡断的王子取了一个温柔美丽的花瓶当妻子,然后这个花瓶就在优柔寡断的王子成为优柔寡断的国王时变成了一国之母,但是花瓶还是花瓶,永远都是拿来当摆设装样子的。

这就好象对这个国家虎视眈眈的异邦之国经常把塞维奥拉国想象成国王和王妃的样子,一个经常在重要决定上犹豫不定的国王和一个只会养金丝雀的王妃能治理出什么强大的国家?早从十五年前宰相扶持王子排除异己歼灭同胞兄弟开始,明眼人就看出这个国家是由一批优秀的臣子们支撑起来的,而现在,还不满四十岁却越发优柔寡断的国王竟已像过了数十载,没了当年的年少轻狂,剩下的也只有快速腐朽的心了,臣子谋反,这似乎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谁让底下的人都比坐在王座上的人有才能,有心计!

外人的眼里就是这样,连内阁总督这样的文官都能轻易谋反,也许塞达卡伊王室权倾朝野的时代已快过去了,也许,当年国王踩在王室力推的继承人头上戴上王冠,那时候就预示着这个统治塞维奥拉国数百年的家族灭亡的前兆。当年,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地看着前国王最小的子嗣登基,现在他们干脆冷眼旁观,看看这场戏是否还有坐收渔翁之力的可能。唯一还在维护着国王的只剩下宰相,不过他代表的可不是塞达卡伊王室!

然后,同样在外人的眼里看来,王妃每日在偏宫唱的歌就像在为这个落日的家族送葬……

金丝雀啊金丝雀,

你的美丽华而不实,

你的美丽脆弱不堪,

你只会在笼子里骄傲自负,

你的自由在哪里,你的天空在哪里,

翅膀是用来飞翔的,

而你却把它当成美丽的装饰品,

鸟儿是属于天空的,

而你只愿意躲在笼子里生老病死。

你不会羡慕其他飞翔的鸟儿吗?

你不会羡慕其他自由的同伴吗?

金丝雀啊金丝雀,

为何你的目光这样短浅,

为何你的世界这样狭小。

金丝雀啊金丝雀,

你只能在笼子里孤独地终老……

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安德利莉斯王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唱这首歌的,他们只是觉得王妃唱的歌是对她自己再好不过的写照,因为太贴切了,反到没人去注意。

她总是用那优美却苍凉的声音唱歌,就和她的外表一样,弱不惊风的女人容易给人忧郁的印象,王妃和她的丈夫一样,有着忧郁的眼睛,所以从没有人会因为王妃唱出这样哀伤的歌而安慰她,因为她一年四季似乎都是这样。以前,她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被抉择困绕的国王,而现在,她只能用更忧郁的目光注视她的金丝雀,在黄昏夕阳落下的时候,当结冰的莲池被撒上淡淡的金黄,王妃就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把金色的鸟笼挂在亭子弯角上,然后开始重复哼这首歌。

有人觉得,美丽的王妃因为太寂寞,所以找不到更无聊的事消遣了;有人认为王妃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为即将亡权的国王的命运哀悼;还有人认为王妃在思念不能见面的公主,据说公主被安排住到更远的城镇去了;最后,人们会认为王妃在唉叹自己的命运,就和歌里写的一样……

她唱歌的时候,身边不会带任何随从,那是一副颇为凄凉的景象:一位孤独的伊人,穿的是奢华礼服,戴的是金银珠宝,盘头的黑发像丝绸那么滑顺,雪白的肌肤像玉瓷,蓝色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有时候,宫女们很愿意远远地欣赏这副美丽的画,却没有人愿意去打开画中人的心扉,所以,这幕景总是那么凄清、寂寞。

王妃优雅地挽起荷叶裙边,婀娜地走到鸟笼前,只有在逗弄金丝雀的时候,她的樱桃小嘴边会挂着贵妇温婉含蓄的微笑。纤细的手腕上,金银镯子叮当作响,就像在为王妃优雅高贵的举止伴奏。

稍待一会,她轻轻打开金色鸟笼的门,碧蓝的眸中倒映着夕阳余辉那抹凄凉。

“飞吧,这里已经不能留你了。”她低声叹着,面容浮过更为哀伤的表情。

金丝雀扑哧扑哧地飞出笼子,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被余辉吞没了,王妃仰望着高阔的天空,望着那已经寻觅不到的影子,眼中不知是依依不舍,还是向往……

就在这时候,一位宫女撩着长裙急步跑过来:“王妃殿下,宰相大人求见。”她在安德利莉斯王妃面前半屈膝盖,喘着粗气说。

王妃默默地闭上双眼,平静地道:“把他带到这来。”

“是。”

宫女又急匆匆地跑走了,来得有多快,去得就有多快。

王妃坐回以往唱歌的位置,那里面对夕阳,金色的霞光可以让她的脸看起来更端庄更安详。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平静得就像那冻结的莲池。她不知道命运会如何对待她,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人们认为她是美丽的花瓶,但她知道,她是刚才飞出去的金丝雀,她放走了它,应验了她的心声。

那只金丝雀现在正在蓝天下飞翔吧……

“臣下参见王妃殿下。”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和以前一样,当它深刻地留在脑子里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它是那么孤傲,那么清高。那是宰相的声音,略微带点沙哑,但是很洪亮,很有磁性,它并不像其他快满四十岁的男人的声线那么低沉,听上去好象只是个二十几岁却资力深厚的青年。

“起来吧。”王妃略微侧过身,让男人的身影映入视野中。男人站起来的时候,她必须抬起头,有些吃力地看着他。不过她喜欢这样,因为眼前的男人就和当初她第一眼见到他时一样,高大,威猛,沉稳,自信。她时常觉得,这个男人和自己的丈夫是一阴一阳鲜明的对比,可是她的丈夫已经略见昏庸,而眼前的男人却还是那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还是和当初一样,脸上永远挂着礼貌含蓄的微笑,但他的眼睛却像捕猎动物的野兽。这样的男人在自己丈夫的影子里活了二十几年,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她会觉得惋惜,有时又会觉得害怕。

她喜欢欣赏男人那种赏心悦目的微笑,因为她从来无法从这些微笑里猜透他的心思,他的目光时常是温和的,却耐人寻味,也许只有她知道他的温和里暗藏着别的东西,为了藏匿,他才会如此温柔。

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却似乎并没有从男人的身上夺走多少岁月,他的容貌还是那么英武刚毅,当然,他还不满四十岁,丰富的阅历却已经使那份成稳和内敛比当年更胜一筹。

突然,她在男人的脸上看到一丝惊讶,从沉湎的思绪里回过神。

宰相略微仰头看着挂在亭角上的鸟笼:“殿下把大神官送给您的那只金丝雀放走了?”

王妃抬头望了一眼,淡淡地叹道:“人都不在了,留着鸟干什么,我还怕它和主人一样背叛我呢。”

宰相自然能听出王妃意有所指,不管别人怎么看待王妃,可他知道,聪明的女人只是不愿把她的爪子露出来而已。

宰相表示无奈地欠了欠身,然后一如既往地作出最忠诚的恭敬:“我是来向殿下报告,虽然内阁总督已经被捕,谋反之事也已水落石出,一切证据确凿,只等国王陛下发落,但是因为国王近来身体欠安,卧病不起,恐怕是受到乱党谋反惊吓过度,暂时还无法将逆贼斩草除根。而且,其他党羽还在城外逍遥法外,我已经派人去降制他们,愿改过自新者一律将功赎罪,执迷不悟者就地政法!至于大神官帕尔·韦恩,虽然他打伤了帝国将军,仍在潜逃中,不过帝国骑士团现在正全城缉拿他,相信他逃不出王都。”

王妃随宰相的报告连连点头,虽然她知道这只是例行公式,国家大事根本没必要让她这个女流之辈了解,宰相是个喜欢做足表面文章的人,他的心细远胜过神圣之都阿达玛希斯的所有女人,不过她还是很仔细地听完,然后开始揣测宰相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就像宰相对她的认识,聪明的女人之会更小心地隐藏自己的爪子。

她故作哀愁地摇头叹息,将脸背过对方:“真没想到,陛下平日待韦恩亲如父子,他竟会和乱党为谋……”

“殿下,知人知面不知心,大神官忘恩负义,必定会落得个惨淡下场。”宰相以那惯用的优雅口吻不带感情地道。王妃于是看向他,她的眼中是另一层更深刻的含义,“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也许用在某人身上更合适。但是,即使是这样犀利的眼神,也没有让宰相的微笑出现任何破绽。

王妃平静安详地道:“如果抓到他,还是留着活口带回宫,我想陛下会愿意亲自了解他。”

“那可为难臣下了,大神官法力过人,连帝国将军都被他打成重伤,我的部下惟有以死相拼。不过,我会吩咐下去,尽量留他全尸。”

王妃背过身去,双手紧握在胸前,只觉背后的寒流一直渗进心房,让人不寒而栗。她闭上眼,快速地念叨着《天目圣经》里的词,希望能将惧怕的魔鬼赶走。

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了,才又缓缓开口。“唉……”她先装模作样地叹息,让声音听起来好象真的很哀怨很无奈,她暗暗庆幸自己的演技这样好,可以以假乱真。接着,她开始把早已想好的说辞慢慢叹出,“只怪陛下生性优柔寡断,过于相信别人,在处理国家大事上不够果断,才会让乱党有机可乘。近来,陛下又有些糊涂,作出了很多错误的决定,民意有所动摇,陛下的威严得不到支持……凯撒,以前多亏你时常在陛下面前督促,现在又为陛下肃清朝纲,只是……”

“王妃殿下有话尽管训诫。”完美无缺的谦卑,王妃听在耳朵里,寒在心里。

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一直以来都柔弱软绵的语调道:“其实旁观者清,陛下不在,我也想说说真心话。近两年,陛下的无能相信你也有目共睹,群臣嘴上不敢冒犯王权,心里恐怕各怀鬼胎,连一向胆小怕事的内阁总督都图谋不轨,我必须要说,这都是陛下昏庸所致!”

王妃的言辞犀利,宰相却轻描淡写:“殿下请慎言,有时候不能全怪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听信群臣非议,有时做出愚昧之事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异议众多,各抒己见,难分善恶,陛下日理万基,整日为国务操劳,难免有误入迷区的时候。”

王妃暗暗地冷叹,口上忧郁地说:“是,的确……所以有时候我会认为,你比陛下更适合那顶王冠。”她突然回头,露出嬉戏的笑容,让人迷惑。

跟在宰相身后的随从退了一步,也许正在惊叹王妃的举措,不会有人相信一个柔弱女子能说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言论。而宰相却依然气定神闲地笑道:“殿下说笑了,我乃臣子,毕生为陛下效力。”

王妃冷冷地轻笑:“我没有说错,你有胆识,有能力,有魄力,若不是出生寒微,绝对是君王之相。”她叹了一口气,使语气缓慢哀愁了一点,不像刚才那么凌然坚定了,“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感慨,连内阁总督这样的人都有意篡位,为什么你会甘愿俯首称臣。”

“家父当年辅佐先王,臣下自当秉承家父遗志。”宰相漂亮地圆说过去。

王妃没有给予他更多驳辩的机会,连上一口气说下去:“你放心,我还没有胆子怂恿你谋反。不过你和我都清楚,陛下从小就不喜欢争权夺利,十几年前是被逼无奈,现在,我想他是有点累了。而像你这种能人异士,天下比比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想名留千史吧,陛下的王位可以说是朝朝日日危在旦夕。”

宰相大致能猜透王妃话中的隐喻,便道:“殿下多虑了,以后的历史谁也不知道会怎样谱写,也没必要在乎死后被人如何舆论,到那时根本已经听不到了。况且,名留千史的人不过只是变成后世者的话柄而已,那些议论往往都是被歪曲的,在我看来,那实在无稽之极。”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王妃转向高大的宰相,仰望着他那平静而华丽的面容,“你的意思是,人只要抓住眼前的事就可以了?”

宰相恭敬地俯首:“这只是臣下肤浅的认识。”

王妃默默地闭上眼,让心再次归于平静,让这个话题沉淀在清冷的空气里。

“所以,你才做了陛下那么多年的影子?”

她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宰相的回答,也在期待着自己危言耸听的话语能达到什么效果。

“这个国家是属于陛下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它。”

王妃的嘴角勾起一抹凄绝的微笑:没有人可以从你的手里夺走国王陛下的江山吗?最后,那抹凄绝的微笑变成了悠长的无奈。

“凯撒,我有时会觉得,你很偏激,就像你当初全力扶持陛下登基时一样,所有的障碍都被你扫除了……”

这时候,宰相的回应不像前几次来得那么快,她等了很久,直到余音已经不知所踪,她才听到那个气宇渲洪的声音说道:“我不希望陛下沾染任何污点,那些本来就应该由我这个臣子承担。”

“呵呵,”王妃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清脆地笑了,她觉得眼前的男人不但偏激,还有点傻,不过,那是令人畏惧的执着,“你真的很偏激,如此袒护一个人,是想把他奉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吗?”

“那是陛下的本性,我只是不希望他有瑕疵。”宰相由衷地道。

“那么现在呢?你看到了,陛下已经力不从心,一个昏庸无能的君王,你还会继续袒护他吗?”

宰相默默地叩首,沉默已经变成最好的答案,变成淌过王妃心底的寒流。它有点温润,但更多的是悲凉。

“我有点失言了。”王妃故作轻松地说道,心里已经有了觉悟,“你不会把这些告诉陛下吧?”

宰相等了一会,冷冷地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王妃那对美丽的湛蓝眼眸瞪出惊愕,她直愣愣地平视前方,仿佛在空气中看到了可怕的魔影。她的脸泛出更苍白的颜色,低声问:“哦?什么事?”

宰相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妃,夕阳的余辉将他的眸子染成血的颜色:“陛下已经下旨,以同内阁总督勾结私通的罪名,处以王妃殿下自行了断。”

贵妇的纤柔细手在石榴裙下剧烈地颤抖,镯子间碰出的清脆声响映照着内心的恐惧,苍白的面孔刹那变成死灰。她紧紧咬住下唇,为这早已注定的命运无声呻吟。

是的,她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自她第一眼看到面前的男人开始,她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阻挡的毁灭力量。

此刻,记忆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她紧紧凝视那对深邃的眼眸,那是毁灭的眼神,要将一切都吞没的眼神!

过了很久,她才能够缓出一口气息,让声音艰难地从干涩的喉间发出。“是么……原来我和内阁总督有私情……”

“对不起了,王妃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宰相冷漠地说道,然后将身后侍卫手中的托盘递到王妃面前。

王妃瞥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匕首、毒药和锦缎……

她的目光怒视着冷酷的男人,但在愤怒中,她又无法抑制对注定命运的无奈。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在内阁总督暴出谋反消息,在宰相故意支离公主,并安排她住到偏宫来时,她就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离她不远了。

但她还有一分疑惑,困绕着她的眉心:“你说过,那顶王冠并不适合你……?”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幼稚的孩子,非要追根究底。

宰相依旧露出完美无暇的温柔微笑:“是的,那顶王冠不属于我,不过我也不会把它留给任何人。”

无冕的王者……王妃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词,那是最后一次,她从那对富有野心的眸子里诠释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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