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五日，天空不再万里如洗。云朵如散落的羊群，一片片出现，前行中不断变幻着身姿。

海面上的风掠过，扬起yo身上的宽大长袍。又从长袍下吹过他全身，带来这片终年湿热的海上难得的清爽。

yo升起三角帆，调整帆桁的方向，将帆索固定在船舷之上。

这是上路以来，让他最放松的一段航程。不用再机械地划桨，清爽的西风会催动帆船持续前行。不用为海况担忧，天气晴朗和风稳定。

夜晚的天空好似一只硕大的眼睛，低垂的月亮把静谧又闪烁的眼神投向海面。成群的银鱼追逐着月光，从海面下呼啸而过，像是海中飞逝的星光。

但危机总在不远处。

三日后，海上的风浪开始越来越凶悍。yo身上宽大的长袍，成了另一面展开的船帆，裹挟在他身上猎猎作响，几乎可以带着他飞进海里。

穿着这件长袍，yo在船上的每一次起身都要小心翼翼。再后来，即便坐在船上，也几乎要翻一个跟头摔出去。

于是他脱下长袍，撕下数个长条，绕着背后的剑，在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把整把剑结结实实绑在了身上。

可以预见，除了上半身这密密麻麻的白布条，yo接下来的航程就要光着下半身走完了。因为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隐约可见乌压压一条没有尽头的长线，那是飓风带天上的乌云。

二十年前的夏天，yo的养父有如神助般穿越飓风带漂泊到帕匹洛夫。他的经验是：穿过飓风带后，身上很难剩下什么。当年，他就是赤身裸体漂到了yo的养母面前。事实上，湿透的衣服还会带来额外阻力，浪费宝贵的体力。

所以，只管抓紧救命的稻草，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但对yo来说，身后的这把剑同样重要。

再行两日，那条天际的乌线已如垂帘，透着蓝光的蜿蜒电蛇在其中闪灭。

海上的风浪势如猛兽，整艘小船如同空中飘落的枯叶，任狂风肆意抛洒。航行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不论愿不愿意，小船都将一往无前，直奔飓风带而去——如果它能坚持到那里。

yo早已把船帆收起。即便如此，空荡荡的桅杆依然成了狂风的靶子，桅座在咯吱作响，紧绷的前后桅索都已接近极限。

海上的云层越来越低，越来越密，整片天空灰暗压抑。小雨中雨大雨轮番上阵，却始终无法把灰霾的天空冲洗干净。

yo半跪在船舷边，紧紧抓住特意钉上的抓环。浪头从左右船舷船首船尾各方向猛拍过来，除了带来满嘴的苦涩，还如枝条抽打一般，带给肌肤阵阵刺痛。

小船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yo的一只手已经无法离开抓环，只能以跪、蹲、坐的姿势在左右船舷间交替，放松紧绷到酸痛的肌肉。饿了便伸手进船板下的暗格，从拴在舱底的口袋中随便抓一把，抓起什么吃什么。

至于总是不期而至的小解，只能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尿进瓢里，然后继续用这只瓢舀出船舱里的海水和雨水。

如此坚持三天，yo已经到了飓风带的边缘。

浓厚的乌云从天空直达海面，从北方的天际直达南方的天际，如同连绵的山峦铺陈在眼前，看不到顶峰，看不到尽头。

粗粝的闪电撕开云层，蓝白荧光闪烁着兵刃的寒气，紧随其后的炸雷更让人头皮发麻。

紧绷的后桅索掀起船尾，几乎要把被巨浪追逐的小船直直掀翻。情势危急，yo只得一手扒着船舷，艰难挪动到船尾，用匕首在桅索上割开一道口子。

须臾之后，随着一声闷响，紧绷的桅索从那道口子骤然断裂。紧接着，失去桅索支撑的桅杆从桅座处轰然撅起，直冲着飞出船首。再下一刻，随着啪一声脆响，前桅索带着船首一块船板脱离了船体。

整条桅杆如同掷出的长矛，斜刺而出，眨眼间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这条命硬的残破小船已置身飓风带的晦暗天海。

尽管yo的养父有过穿越飓风带的经历，但那是在夏天，至于冬天的海况，他也一无所知。不过他依然给出了建议——乞求神灵保佑！

身后的巨浪迅速追了上来。帆船逐渐抬升，这次的高度前所未有，yo感觉自己似乎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乌云。但他没有这个时间了，小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小船爬至最高点，时间似乎一下停滞，整条船就这样悬浮在了半空。yo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随之猛然骤停。

下一刻，心跳开始急速飙升，因为小船已经在直线下坠。

船头两个用绳网固定在一起的浮桶因为重量轻，已经脱离了船体。yo双手紧扣绳网，双脚踩在船首，随着浮桶直直下落。之前在最高点处，yo已经用匕首割断了拴住它们的缆绳。

晦暗的海面重新映入眼帘，粉碎性地大冲撞即将到来。

yo深吸一口气，在小船落水前的一瞬，猛蹬船板，背着浮桶纵身跃出。

啪！一声巨响与雷声交相辉映，此后便是持续的嗡嗡响在脑中盘旋。

yo感觉身前的肌肤筋肉似已不存在，等到感觉它们的存在时，便觉得自己仿佛正被整只架在火上烧烤。体内的五脏六腑一片混乱，预先憋住的那口气在入水的瞬间就被砸出，嘴里现在已是丝丝血腥。

尽管如此，他还是颇为欣慰。在接触水面的一刹那，被他用力举起的浮桶安然无恙，并且绳网依然在他手中。

翻身爬上浮桶后，几块碎木板正迅速消失在他前方的海面上，这是那艘坚强的小船仅存的尸骨。

来不及惋惜，yo已随着身下的两个浮桶开始了下一次的爬坡进程。

浮桶里，有yo预先准备的食物和饮水。他没指望这两只浮桶能把他送出飓风带，但也没想到，一天之后，一只浮桶就已经葬身于另一次断崖般直升直降的巨浪奔袭中。

yo觉得是时候采纳养父的建议了。于是他把自己装进了仅存的浮桶之中，然后开始乞求神灵保佑。

神灵看来并不讨厌他。接下来的四天，尽管一如既往地被风浪抛上抛下，甚至随着浮桶翻滚得天旋地转，但浮桶依然完整。

又一天的清晨来临时，透过乌云，天空竟然艰难抛洒下一缕阳光。yo因为闷在浮桶之中，没有看到这一幕，要不然，他一定以为自己打动了神灵，就要平安穿过飓风带了。

但现实是残酷的。这难得的一抹暖色，只是临刑前的最后晚餐。

前方的海面上，粗壮如山峰的水柱腾空而起，极限飞升，直插低垂的厚厚云层。天海终于相连，云层中好像有某位天神，在从海面上汲水。如果一条鱼搭乘上水柱，它就可借此体验遨游云间的感觉。

这样的水柱共有八条，并大致呈圆形在海面上咆哮，好似八条支撑着天与海的擎天柱，任何一条断裂，天就会塌下一角来。

在圆心位置，一团急速旋转的气流，顶端直达云层，在那里向四周极尽铺展，直抵八条水柱的柱首，好似天神正在云层中搅起漩涡。

这是一团海天直通的龙卷风。

一眼望去，这团龙卷风就像天海之间的一个巨型漏斗，裹挟着周身水雾，带着八条水龙，毁天灭地地向前奔袭。

置身浮桶之中的yo一开始并未看到这一幕。但是随着一阵轰轰隆隆巨响，浮桶上开始出现一个个窟窿——密集的冰雹有如鸡蛋大小，在空中密织成网，倾泻而下。

等到这阵冰球暴雨过去，这只被神保佑了四天的浮桶最终葬身海底。

yo也终于看到了那壮丽的天海景象。来不及惊叹，他已被水流带至龙卷风前。

嗡！好像一只无形巨手迎面扇过，yo没时间做出任何反应，就已旋转着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