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撄宁传》卷一 第4章 引·升仙路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神州大陆,正值业宁两朝之间。

怎么形容过去的百来年光景?

自胡族建国,庆朝渡江。大陆以天江为界,南北依天险对峙。南陆历四朝,北地更是分分合合,多时达十余国。不说领一国之地的王们,英明神武的皇帝便有四五个,升斗小民今天怕你怕得要死,明天就朝你吐口水。

“传终于二代,位未半甲子。”各国各朝情形都是如此。

这是一个快意恩仇的黄金年代:高高在上的人欺凌于你,搞些妨害于你的古怪决策,你就可以放心咒他跌进茅坑淹死,被天雷劈死。至少可以许愿有个人应你之愿冲出来对他说:你这个坏人!一刀把他劈了。这个几乎百试百灵,他要是短时间死不了,你最好把他忘了,反正他是活不了你那么久的。

实际上南朝北国之间斗得倒不是很凶,很久很久才憋足了劲跨江大干一场。更多剧本还是北方诸国又分了东西,压过来踩过去。南方各朝也动不动便有贼心贰臣,时不时大举甲兵,杀得宫室鸡飞狗跳。

缘则北边诸国大多是戎狄各胡族所建,他们已经在大漠草原过了几百年,适返中原,大多开始推崇中原文化,改姓认祖,连讲话都要翻出雅言来。

当时北边随处可见,一个个长相还略显怪异的大汉,出门都认真地打招呼,“内候啊!(你好)”“鹅候候啦,内摇森啦!(我好你有心)”“好奶冇见,内呢过得点样啦!(好久不见问近况)”倒是南诸朝早已不来此套,一言不合就打赤膊,打赤脚,问你到底要哪边?一如既往食朝、食久、食夜(吃早中晚饭)。此等怪状,特是言语方面,因其混乱后面也不会再一一述及。

“上头也有好人”,有少遭人恨的,谌书陵便是一位。

大业朝便已实现南北一统,对于过去的那个年代,他写了一曲《破阵子》,词云:

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家国。

胡民泪洒惊霄汉,南望王师年月挪。

怎不识干戈?

――·――·――

师傅说:巧则巧矣,不算上乘。

谌书陵虚心问教。

师傅说:技巧而已。见识落入下乘。分南北之地域,又兼胡华之偏见。不说戎狄蛮族,祖先皆可考至三皇五帝。就是荒地魔裔,何尝不是古神后人?

谌书陵惊问:师傅怎可如此看胡人乱华,可知胡人掠地掳财,食人子妻?

师傅反问道:逢战事纷争,十户必不存一。如今反而人口激争,却是为何?

谌书陵说:胡人迁入,邻之回月、歇南,远之锡竹、亦罗诸国,尽皆登朝,外族人口倒要占去十三。民风也随着有前所未有之开化,所以更显兴盛。

师傅说:你倒是清楚。那掳掠者还曾掳掠?食人者可曾当朝?

谌书陵思后回道:不曾。

师傅再问:仓圣是如何解“乱”字?

谌书陵道:有丝绒蓬散,纠缠不清,一手持之,一手持梳理之。是之为“亂”。

师傅说:你看,乱字中自有梳,仓圣造“乱”,“乱”“治”两字本只一字。所以你这乱字放这里倒用错了,换入字更为妥当。

谌书陵说:我明白了。曾还自诩不坠奴性,才可维一族之骨血,原来只是眼界局限于一辈之事。不识清静无为之真义。

师傅正色道:你还不明白。卫圣又有言,“吾只识吾辈之事。”逢掳掠欺压吾辈者,吾自持剑斩之。欲食吾辈子妻者,吾自持剑斩之。不论南北,不分胡华,人人皆思无为而秉真我意为之,才得骨血不灭,族群延绵啊。

谌书陵叩首道:我愿弃此时无用之文墨,从师父再习斩道。

――·――·――

一个玄衣老道在山峰上攀掠。

此峰嶙峋陡陗,多异石怪树,不大会儿便将他衣衫处处挂破。

不过这老道也是法力深厚,如此险境除撕去他缕缕衣袂,此外阻不得他半分。

老道速度越攀越快,瞬息便到得山顶。眼见瘴雾褪去,空中霞光缭绕,现出一方八角大厅来。

老道心知这便应是接引仙亭了,不由喜气一激,又想到厉载苦修、不免唏嘘一番。当下再次催动真元,掠到亭边。

亭中一青衣男子和一素衣男子正在专心弈棋,只听得落子声声,并无半句言语。

老道只感应两人透出一番仙韵神机,也不敢乱入亭中相扰。如此被晾在一旁半响,才按捺不住试着说:“敢请上仙接引!”

那青衣男子,俊朗面容仍不现半点涟漪,断然喝道:“凡心未泯,不得升仙!”

老道仔细回道:“吾既已到此,自是斩尽尘缘。”

青衣男子冷冷笑道:“好一个斩尽尘缘。人道都不得善结,何来仙果!”

老道听得此言,确也引来对尘世千思万念,可他又不得不来,这当口真叫剪不断、理还乱。又察觉亭中一股威压逼来,真元突而运转不畅,心神激荡下竟呕出一口热血,一头栽了下去。

看亭子另一头,又现出一条翡玉大道,一和尚健步走来,道旁也随之生出绿草茵茵、繁花朵朵,正是步步生莲之景。

那和尚宝相庄严,步仪稳重。正持鱼敲木,朗声念着一道名偈:无爱无欲,无忧无惧,因缘而来,随缘而去。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亭中二人却不搭理。和尚也不客气,步子不停便跨了进来,看了一下二人所奕棋局,说道:白棋看似凶险,实则早埋杀招,不出十子可扭转乾坤,胜局早定。

青衣男子抬了抬手,看似阻止之态,袖中却闪出一道银雷。此雷刚现便已引得风云变色,和尚识得厉害,心里思忖:这多半便是那天雷之术,而不知这位又是哪方神圣,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举手打雷就是大丈夫么?

和尚扬起木鱼正待防御,不知觉中竟比平日里慢得半分。正是慢得这半分,已被银雷击中,只打得他焦头烂额、状若黑炭,陨落而去。

那素衣男子见此情状也不由涩了脸,“呯”一声掷了手中所拈一粒黑子进到棋盒,开口说道:“摇光君,你又何苦偷袭于他?”

青衣男子放松面容问:“奏书,你不曾听闻佛家四法么?”

那位名为奏书之人始抬起头来,一对浓眉最是显眼,他回道:“我倒是知道佛家三毒五戒七罪诸多门道,未尝听过四法之说。”

摇光笑道:“要说就是这些秃驴弯弯绕多,让人心烦。这佛家四法也甚是厉害,叫做念、怼、喝、敲。念已是其中最寻常一法,也难以招架。和尚经文繁密难解,念得又是顺溜不己,你听不明白又怕其中微言大义,细细去想就得三迷五晃,着了他的道了。”

“这怼字一法又更神妙,你说黑来他说白,你问棋招他答明月几时有。你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他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你要说他对了,我服了。他还要你再看,这就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了。”

“这像先前那老道,我说他凡缘不净无法修仙身,又要说修仙身不带凡心岂不是无根之木、不实妄想了。这就是悖理,不只是他,谁也得想不通了。”

这摇光君不开口便罢,一开口也是一大通,竟是个话唠。

“原来你也施和尚之道。”奏书苦笑说,“可不说和尚不诳人么?”

摇光说:“在和尚看他自说自的,不算诳人。这怼字法如此神妙,岂会佛家一家独修。所以和尚本意或念或怼,搅得人烦闷,可也有说不赢的时候。这时便要喝你骂你,这喝法讲究句子短、声音高,往往还加持咒法,真是吓死一个算一个。实在还吓不住,和尚就免不了用他的大棒槌敲你了。”

奏书摇头道:“看来和尚忒不是好东西。”

摇光怼道:“那倒也未必,还是有和尚拿这佛家四法来做好事的。我只是懒得领教罢了。”

奏书叹气说:“都说摇光君刁蛮野性、不好相与,友帝都不喜你。如今见识,原来多得亏你这股怼劲。自你升仙,天天不是惹事斗架,便时刻守着这接引亭瞎闹。都来自凡尘,你行点方便放几位进来又何妨?”

摇光又不赞同:“大劫已近,此劫只是听闻,何人清楚?他们进得仙界来就能呆稳了帮忙了?怕是一时半会不明就理,误人误己误事罢了。另则刚我故意绕那老道,说得升仙仿有诸多规矩。可你看如今仙庭,妖邪魔怪哪样少了,偏磨出同一个脾性,四处躲躲藏藏鼓鼓捣捣,却没几个有真本事的,我真忍不了这清冷。真悔当初惜生,跑这仙境来。我到这接引亭,两月三月逮个把打发,自己解了寂寞,又绝了他们苦处,倒算是帮了他们了。”

“人传仙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又不知这是什么鸟滋味,倒要有别的吃呢。又要说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实在是到了此间你就晓得什么叫性如我二师兄,嗯不起来了。我来时被典籍骗说,仙境处处歌舞升平,四下仙娥玉女,哪晓得名册上只寥寥几个老妖婆,哪怕现下只能是去找她们聊上些许感悟,哪怕我早已闭眼横心,可这天辽阔远,如何寻得着。”

这一通倒有好一些也说到奏书身上,他不由有些不喜,腹诽道:仗着雷灵异体,见到男的便是先挑衅再打到人求饶,见到女仙就纠缠不休,资老者要自重身份,便是随便一位也要三分颜面的。谁还不得对你退避三舍?当下也冷声道:“好歹也居正仙之位,你竟说得如此不堪!渡劫之事,我自信心满满,你挑起我来反倒自己泄威风了?”

摇光觉出不妥,却正是有事求于奏书,转而奉承道:“哪有的事!众仙知我友帝尚且不服,但却只敬两位。奏书君你是个有真本事的,打起来我怕是敌不过的,又难得义气干云。还有一个便是破军那厮了,实则他皮糙肉厚抗揍,打过多回也没把他怎么,这混蛋偏生每每装出个屁滚尿流的样子来。且还从不躲我,屡败屡战实在妙不过。你说他性憨人丑嘴笨,怎滴如此讨喜,人见人欢,仙见仙爱啊!这次没有破军说和,可扯不来你趟这道浑水。他跟我说素来敬你侠风道骨,定会借那三只护花铃的,不然如何也成不得事。”

奏书早已详知他所述情由,反正来也来了,神色变缓道:“渡此大劫,本就众仙有份。我更不是修身冷漠之徒。刚听你说性若你二师兄,想起未曾听闻过你出身师门,不知具体何指?”

摇光心中叫苦,这又是口快了,只得答道:“我二师兄名悟能。”

奏书仍没听出暗指,却说:“悟……能……福慧本可悟,图真原百知。这字辈可是佛门的?”一话出口自己恍然大悟,不自觉点了点头。

摇光讪讪道:“早久我便是弃徒了。”

看到他难得的臊模样,奏书心下也是好笑,却也不愿深究这位放逐和尚的凡世糗事恨事,便好意说:“先前说你不太中听,也只是本性怨人使诈,又可惜先两人多年修行罢了。可也知行止报应,都是积缘化因,因而成果,这道理佛家倒是讲透了的。”

摇光坚定说:“我不信什么缘因果,我与破军相交,信得是日久人心、嗅味相投,既然同志,就爽快做伴走这一遭。”

奏书道:“我也愿做同行之人。”

摇光摇头道:“还是依前计而行吧,让你留下是因你最持重,方安人心。”

奏书也知方才所言只是一涌热血,又道:“我定尽力求得妥当。只是此接引仙亭怕是你所知最多,还请细言。方才我观佛道二人,应也不凡,那老道却比和尚大是不如,先前似已消耗甚多。不知其中道理?”

摇光解释道:“这接引仙亭接四条仙凡之道,像我走的青棱峰道,与你走的纳兰峰道,于现世称呼不同,实则一条,其余三条,也不过方位地象之区别。内里都是脱凡入仙之道,不过又有玄妙,会依各人法门自行洗髓化脉,以适应仙凡法则之别。路上景象遭遇,不过四字:境由心生。而仙路本不具灵力,靠调行人修为。和尚自诩度人行善,是自在法门便走条坦途大道少有耗损。老道怕是一世苦修,自然幻化险峰,再吃苦头了。这都是人处之境不同观之亦不同的道理。便如这仙凡之道,来人看多半是升仙梯,去人则是谪仙井了。在我观之又不同,来是断魂路,去是自在途。”

――·――·――

两人正自说话。忽而摇光冷哼一声,一扬手,又是一道神雷,挟势而去,直击向一团绕过二人的仙雾。

那雾气中便幻出一道黑影,看形影应是一个高个大汉,隐隐约还生有双翅,面容却仍看不清。他发出桀桀怪笑:“原来哪里都有牙坚嘴利,蛮横之徒。”随着发声,他身前冒出一面铜镜,竟又化成一潭碧水。

银雷若龙,龙头没入水中,却无大响动。眼看雷意将消逝,徒然龙身又化作橙、青、白、赤、黑五道,加势穿过镜化水面。

大汉仍是大笑不止,喊道:“来得好!这便是我的五雷天劫么?”又是取出一把翅翼大伞,将五雷尽皆吸没。又有三道青影从他身影中袭出,向摇光反击而来,像三把螺纹怪刃,更像三条扭曲的小蛇。

“幸好我也有面镜子。”摇光也不慌乱,也取出一面古镜,此镜却是紫光大作,道道光线又实质如飞箭。

“还有,接住!”摇光左手掷出一柄飞刀,右手抛出一方印台。这飞刀融合风意,夹着呼啸之声。那印台却是加持山意,愈变愈大。

这下哪里还撑得住,青蛇给斩落、翼伞被扎穿,那大汉也被打得哇哇怪叫,直被打出亭去数十丈,不知被印山压去何方了。

奏书叹道:“你俩还真是大手笔,瞬息砸了这好些宝贝。”

“这都是些身外闲物,哪做得大用。”摇光依例反驳,“要说异宝,你那套护花铃才算得一件。”

奏书听出弦外之音,面色不善说:“摇光君何须总是提及,倒似看不起人了。我既已答应破军行事前借与你们,断无反悔之理。”

摇光君未受其言所动,望着亭外道:“不对,你的也不算天地重宝,不知道你注意那老道腕上没,若真是那物,怕你我也奈何不得!”他看得一阵,又似自言自语开始说――声音变得像老井里冒咕噜:“没错,是它。接引仙亭有近半载没动静了,今儿居然一回让我看到人带两件遁世重宝来。”

奏书看去一会也说:“是够热闹的,怕是凡世圣者做足准备要收拾你了,怪只怪你搅出这些荒唐来。”

――·――·――

亭外又静静多了一位,现在那里是一片湖面。来人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纹飘来,又缓缓停住。

他身材有些瘦,面色凄然,双手抱在胸前,腕上戴了只已磕了几个小豁口子的普通玉镯,臂弯里还斜插着一把剑。

这是一位剑客,如果那算一把剑的话――好像只是随意捡来的一块薄铁片,又随意夹了两块短的木片作柄,两块长的做鞘。

摇光开口问:“你那剑能杀人?”

剑客说:“此剑我还未使过,兴许妖也除得,仙也斩得。”

摇光说:“那你先进来罢!”

剑客笑着看向旁边,似在征求某人意见,可就算摇光和奏书看去,他身旁也是空荡荡的。

剑客又扭过头,说:“她不允我进去。”这时可以看到他的笑是多么怪异,就是那张冷脸上勉强扭动出几丝弧度。

摇光心想,此人装模做样,怕是早看出进亭便仙凡相隔,初进难免不适而受压制,遂厉声喝道:“那你来干嘛?”

剑客低头闷了阵,又抬首认真说:“这个我还没想好。你要离近点的话,不如你出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