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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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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翁府已过了用膳的时辰。

前堂的沙色得了消息,替于氏来传照月,遣她去馥膳堂,大抵是训诫一番外加用膳。

却又命我去菩陀斋候着,只说有事交代,应该也不会是何好事。

我有些饿,但没办法。自我入了书院,除非必要都不轻易在馥膳堂用膳了。

只好慢慢挪步去菩陀斋,可思索着菩那里已不备吃食多年,我不由得恹恹。

菩陀斋是我生母贺楼秀秀的故居。在她走后就再少有人打理,偏又处在翁府的西下院,同着弥生亭被偌大的埋香湖隔绝在主院之外,便几年都鲜有人迹,冷寂荒幽。

于氏是个恋旧的人,她总在这里找我谈些事情。我很感恩,若没有她,我定不会轻易踏足这里半步的。

毕竟在此居住的几年,对我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眷念的回忆。

许多年前的一畔江,还时有我母亲摆弄堂前花木的身影,那是菩陀斋的主院。

五岁时后的我,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携着一众黄毛乌合,在京师胡天胡地,不问生母。

后来,大厦一朝倾覆,我随着翁见山回来,那日,就在这方小院见到了她,相视无话。

再后来,我九岁时候大,她撒手人寰,此生也就再无话能讲。

又五年,便到了如今。

我已不大记得母亲的形容,只听于氏说我们不很像。

那是自然的,听闻当年乱世,已是血火熊熊的光景,四方却仍有几分尚存的旖旎情怀,皆是因着母亲的艳名。而我的如今情形却是无需多言,惨淡得紧。

我想不起母亲的容貌,不过那个长坐佛下枯寂清寒的身影,倒始终不曾在我脑中淡去。

想来也是缘浅,血肉的关系,相处的光阴却不过三年。

到了菩陀斋,发现蒲荷已经在了,显然也得到了消息。

她远远便上前迎我,接过鱼竿和鱼篓靠在一边的墙篱上,问我怎得才回来,栖迟的膳食早就备好在迷津渡,于氏之前来过,久不见我就回了馥膳堂只说过后再来。

蒲荷是在京师就伴着我的人,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点点头,同蒲荷一同往一畔江走去,提不起精神来说话,“我知道,沙色同我说了。现在便在这等着她吧。”

我顿了顿,想起一件事:“尔尔呢?”

“吃了东西就跑不在了。”

那大猫,倒是无忧无虑,快活得紧。

尔尔是我用佛铃钏同翁六娘换来的。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应当是翁见山送给六娘,六娘不喜欢,便用它换了我的手钏。

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孤独,连蒲荷的陪伴都给不了我安慰,仿佛世间只余我一人。在七月流火时,也觉得冷得锥心蚀骨,埋香湖死一般的沉寂简直要我的命。

后来于氏看不过,说我应该寻一个伴,所以我答应了翁照月。

它看起来不过尔尔,于我而言亦不过尔尔,我便唤它尔尔。

我同蒲荷在一畔江等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其间蒲荷给了我几颗蜜饯,味道说不上来,但好歹垫了肚子,等到了姗姗来迟的于氏,沙色在后面跟着。

她进屋时我正在复习先生留给我的功课,见她进来,便将书放进书袋里,站起来恭敬地向她施了一礼,“燕姨,您来了。”

于归燕没有应声,只绕开我笔直地走到东面小几旁的八仙椅前坐下。

她向来只坐那里,至于主位,她只说那是我母亲的,再无人能坐。

她不理我,我的礼就得一直行着,时辰久了,蜜饯带来地短暂安慰过去,空着的胃就开始抽搐,胸亦是闷得让人只想昏过去了事。

一畔江面阴,一年中没有几天是干燥的,屋子里的家私又皆是受不得潮的西黄木,到了这多雨的时节,便满屋是阴潮腐旧的气味,惹人作呕。

正中的八仙桌上空无一物,倒是两侧的小几上置着两鼎紫铜制的小香炉,可惜里面也只余下不知几时燃尽的香灰,再嗅不出一丝的禅意。一畔江的下人在我母亲去世后已经遣离,而此时沙色也带着蒲荷去了门外,里间再无人上茶。一时间觉得冷清极了。

无人作声,四下里静默得紧,身体的不适让我很难继续思考别的,只有些茫然地盯着眼前一尺三寸的灰砖,觉得这菩陀斋实在太没生气得吓人,站在这里,满脑子只有那磨折的过去。

约莫已有两刻钟,燕姨依旧不开口,隔着乌木桌,她一页一页沙沙的翻着上次留在这里的书。摩挲声仿佛远在天际,一声一声,绵绵不绝地钻入身陷混沌的我耳中,有种来回撕拉魂魄的难受。

同以往比,这连惩罚也算不得,但不知近来是怎么了,或者是被若水里冻坏了哪里,我总是忍不住地烦躁。总觉得那冰冷的水灌入肺腔,生气被一点点抽离,窒息绝望之时就又回到那段阴寒冷酷察觉不到阳光的日子。

何况离了这里有些久了,就开始拒绝回忆这里苦不堪言的过去。

然后日头每落一寸,就难捱一分。

我习惯沉默,但绝不包括这样的时候。

我迫切地逼自己去想其他,想想那段过去的过去。

可迟钝的思维走不了太远,明快的回忆又实在太少,可见我往事不多,却都寒碜,不可追。

只能想想眼前人,于氏归燕,我的燕姨,照月的生母。

燕姨是在母亲去世后来到我身边的。

正是我母亲的头七,我冒着婆娑的飞雪站在埋香湖前,第一次见到燕姨,和我一样,一身缟素。我记得她步履施施,身形纤长,容颜昳丽,眉目寡然。

撑着烟青的八股伞,细长发白的指节称得老旧伞柄更加森然,走得近了,方看清那双眼宛若寒泉,幽深而摄人魂魄。

她走到我身旁,屈身拂落我肩上的雪。

眼底终于浮现了悲伤:“阿闻,燕燕于飞,之子已归,我是秀秀的故人,你可唤我一声燕姨。”我终于没迈出那能让人前尘尽忘的一步。

在那晚冬迟来的大雪里,她同我一起守着埋香湖,歌声哀凉如京郊三月倒春寒时的风: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之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子蹁跹,上下盘旋,我如今去送我那远嫁的阿妹,我送到那荒郊,到那广野,直到远眺也寻不见她独去的身影,便就泪下如雨凉,涟涟不能语……

往后很长一段时日里,她开始同着另一些人,在这方小院里传授我种种知识,四书五经,诸子六艺,阴阳八卦,奇门暗术,无不涉猎。

燕姨于我有恩,却从不承我多余长辈的礼,只说无非还我母亲的恩情。

又过了一柱香,我昏昏沉沉间,燕姨终是合上了书,暗念一句“南无阿弥佗佛”,方才抬眼看我:“可难受?可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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