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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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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受吗?自是难受的。至于过错?却不知她说的是哪一桩。

所幸她开了口,我也终于可以直起身子喘口气。我对她所言不大有所谓,燕姨近来柔和许多,同她相处,我不必再如初时那般小意了,只也斟酌了一番方才回答:“不甚难受。只不晓得阿闻可是哪里做得不妥,差得燕姨如此晚还要来亲自问我?”

燕姨闻言未再开口,只垂着眼,觑着几上的旧书,食指轻轻地敲击书皮,似在回忆什么。

良久,方抬眼:“阿闻,你可知我为何向来对你管之甚严?”她惯会用问题来应对问题。

“燕姨乃阿闻良师,阿闻若有所过错,您再严也是应该。”

“那你就不怨么?毕竟我对六娘便宽和许多。”她轻轻地笑了,想看我怎么答。

我认真思忖一会儿,端肃答道:“六妹天真纯善,伶俐可爱,本就无有需过多管束之处。何况我是阿姊,要做的自应比妹妹多些。”

燕姨轻笑,似乎没放在心上,只说:“原你是这般想。”摇摇头,“如今的阿闻倒是善解人意,看来潭渂将你教的不错。”

我不再说什么,每次燕姨提到先生,都不是我应该插话的时候。

好在燕姨也没等我开口,只自己道:“方才六娘同我说,她又是去若水寻的你。她年幼不知事,性子亦是顽劣,屡说不改,你便也是吗?如今的若水没了前些时候的彻骨,却也是轻易下不得的。况水畔红红绿绿积了一地,虚实不辨。再莽撞一脚踏错了如何是好?怎么,再盼着外人来救一次吗?”

我一时羞得无地自容。

翁六娘落水不算我的过错,但救不起她来,反拖助于他人,落了口实,便是我的大不是。

燕姨到底是十月怀胎才生得了翁六娘,平日再放纵,再不甚管教,也不过为了弥补幼时不得已的放弃和刻骨铭心的离别,骨子里是谁也看得出的那是无双的宠溺和疼爱。

亏得翁照月那蠢姑娘依旧觉得她亲娘偏我得紧,没少在我面前卖可怜。

此时面对燕姨的诘问,我无话可说,只能乖乖认错:“是我无用。可燕姨莫急,既劝六娘无用,那我今后再去若水,便会换个地方,六娘寻不到我就不会再去了。”终究吐不出再不去的豪言。

说来也怪,人在世上总各有各的执着。

尔尔执着于若水的鱼,六娘执着于她奇怪的阿姊,燕姨又执着于她幼女的安危,皆在情理之中。那我又执着于什么呢?

自来觉得活得辛苦的人,无不贪念偷来的自在。

所以,我执着于若水河畔那杂乱的草,张狂的柳,和怒放的姹紫嫣红。

哪怕短得可怜,我亦不会轻易放弃。

燕姨闻言轻叹了一身,站起拍了拍我的肩,颔首看我:“我不是怪你,阿闻。只是……”

她略一停顿,背手看着窗外久不经打理妄自疯长的野草,神色有些黯然:“只是,现今时局不稳,唯恐祸端将至,我和汝父一众皆已自顾不暇。而六娘尚不经事,我却已顾不全她。你却不同,你将及笄,又自幼心智过人,如今也或许有了自己的打算,但不过分的,我皆不会插手。只一点,我望你顾虑六娘,凡事不可将她牵连进去。明白么?”

“阿闻明白,谨听燕姨教诲。”怎么会不明白?这么些年,为着所图之事,我吃过的苦,受过的难,燕姨全看在眼里,又怎么舍得让她心尖儿上的孩子来受一分?而我所学所得,如今在书院的如鱼得水,皆因她过往之栽培,我除了感恩与尽可能的顺从,再没什么能回报给她的。

只是不知燕姨担忧的祸事却是什么。

不论如何,想了想,还是开口,“燕姨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会保六娘无虞。”

燕姨嗯了一声,轻柔和缓,“我自信你。此事我不再提,只你下次再去,当多穿些,玉露城靠水,春冬阴寒多雨,今年又格外冷些,你不比他人,受不得寒,再不能穿得少了。”

我刚要开口说不必,燕姨已截了我的话,“再莫敷衍我说书院不允准,‘统一衣着,不可擅自加减’,那是定给刚入学的无知小儿的,你早已择了道,别人我不说,潭渂我还不晓得么?比谁都爱享受,既收了你,自也不会苛责你的穿着。”

瞥了一眼我的青色布衫,燕姨的表情不大好看,却也没再编排书院什么,只继续说,“前些日子,府中添置新衣,我便差绣房多为你制了几身,规矩她们晓得。成衣在今早送来了,本想着早些时候借我来此的方便送过来,却等不到你,我便遣了她们回去。等晚些时候,我再让她们送去迷津渡,你试试,若不合身便嘱咐她们去改。”

我高兴地应下,燕姨宠爱照月,却也终究心疼我。

只是也有些难过,衣物再厚,于我也是于事无补,不过这不妨碍我沉迷于这短暂的温情。毕竟对我这样临渊羡鱼的人而言,如此珍馐,已是不可多得,值得无限地品味收藏。

不过,显然燕姨今日要格外交待我的,不只是我对照月应担起的责任问题,还有一些我尚未考虑到的。也就是燕姨担忧的“祸端”。

燕姨将大开的窗合拢一些,自己坐下后让我也坐下,方看着我说,“或许六娘已经和你说了,阿闻,再过些日子,你父亲就要回来了。”

我说知道,“六妹说是初七,那就是后天了。”

“嗯,没错。齐德公寿辰未至,见山此时回来,不知是事情已成,还是有所变故,我没有具体的消息。只是卫侯之心难测,上头那人又非等闲,你父亲与虎谋皮,我又深在后宅,无计可施。只能整日忧虑,唯恐哪里出了差错,棋差一步,既害了他,也害了你。如真是那样,我便是大罪过,死后也无颜去见秀秀。”言罢,已一脸忧色,我从未见燕姨如此。

可燕姨的顾虑无不道理,按之前我知道的,翁见山现下应该是同着卫侯一道,去给大权在握的齐德公贺寿,如今提前归返,实在奇怪。我就也有些担心,虽最终目的不同,但如今我想做的事和翁见山在做的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出了差池,对我绝没有好处。

但我依然要让燕姨宽心:“燕姨莫说这些,母亲感恩你已是不及。至于父亲,他是祖父一手教导长大,所学的本事不说全部怎么也有大半,您信不过父亲,还信不过祖父吗?”

我的祖父,大孟朝永兴时候帝封的“大孟明珠”“国之柱石”,那样的人物,父亲若有他一半的才华,燕姨就该放心了。

果然,或许是我祖父的余威让燕姨暂且定了心,她的神色稍缓,揉揉眉心,舒了口气才说:“希望确实如此吧,只你祖父当年是在马背上陪恭帝打的江山,到你父亲这辈,已是安稳,恐再无那样的意志和血性了。当初肃王之乱和巫蛊之祸接踵而至……”

我听得有些心惊,燕姨对过始终三缄其口,少有主动说起的时候。况且如今不太平,锦衣卫的绣春刀几乎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实在不应多说:“……燕姨慎言。”

燕姨却不以为意,摆摆首继续道:“无事。只在那几年里,大孟刚换了天子,新帝姜势弱,满朝的豺狼虎豹伺机而动。而偏翁氏一门独大,所有王臣都在盘算,翁氏在朝野已是举步维艰。况自没了你祖父后,翁门又只汝父一人苦苦支撑,实在无法周全。且那时汝父念顾君臣旧谊,万般不得已下担了江陵一党的魁首,未料到最后却落得四面楚歌,俨然已招来诛九族的祸事。好在那人那时尚有顾忌,到底没有赶尽杀绝,给了翁家喘息的机会。如今,翁家虽退居这玉露已有八载,看似安然,实则汝父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现如今,谁也信不得上头那人所谓的仁慈,何况,他已没了顾忌……”

我很好奇,燕姨停在这里,只怕那所谓的“顾忌”,也很有些说法。可我尚未深思,燕姨已继续说:

“现下,他只怕是迫不及待要拔了翁家这根刺。所以,阿闻,”她看着我,神情严肃,就像过去同我授课时一般不容置喙。

我便也屏息坐直,像个听话的学生,静候她说。

燕姨扯了扯嘴角,缓缓道:“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阿闻,我却要你做这颗卵。不仅如此,若真到了那一天,你要善待六娘,护好我的晚晚。”晚晚是照月的小字,我只在许久前听母亲如此唤过。

燕姨却从没这么叫过她。

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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