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翁旧话》章十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天禄书院位于玉露城东南的淮玉坊,找到冷清的东八十步街再东行八十步可到。

整个书院北临若水东靠碧丘,院内有廊庭深深,楼阁台轩。如今春光将暮,占了半边碧丘的半碧岭遍野都是盛开的百花,溶溶泄泄好不热闹。再往深里走,便是渐次幽密的茂林修竹。

平日无事时,先生便常拎着两坛玉泉春,背着一把斩尾琴,携我入那无竹林,找个临涧的地方,对着从未响起过的老琴,枯坐上半日。他濯足纵酒,我无事可做。待将入林前捎上的书卷翻遍,我便一人在林中游荡。

来来回回千百次,无竹林里,九万八千六百七十四棵竹,每一棵我都细细看了个遍。前人刻的字,竹虫噬的孔,棵棵看似一般,却无一相同,人亦如此。

我握拳咬牙艰难地抬头,看着立在我身前不过数尺远,此刻正在对一众活动筋骨的学子发号施令的秃发及的背影,难得的感到不耻,皆恨的牙痒。

燕姨说过,这世间有些人生来就是为克你的,你避不开,只能受着。

我深以为然,此般孽缘,俗称就是八字不合。

我终于还是迟了几步,待我赶到半碧岭时,秃发及先我一步吹了整肃队伍的竹哨。虽然我觉得他必定是针对我,可无法。

他人性泯灭,丧尽天良,我尊师重道,只能遭殃。

于是,青葱碧玉的半碧岭,乌泱泱的学子皆喊着口号活动身体,我却只能握着拳,勾着腕,徒用小臂与脚尖撑地,浑身僵作一截朽木。

惯常来说,我不是个喜欢计较的人,可这并非就意味着我能欣然接受毫不掩饰的区别对待和某种不明所以的歧视。

我费劲地偏头看一旁撑地撑得格外轻松的卫渊,语气很难和善:“卫家公子实乃神人,比某晚到半刻竟只罚半刻!”

卫渊偏头看着狼狈的我,一脸的云淡风轻,理所当然:“渊深以为,倘翁郎此前少罢一些秃发教习的课,莫但逢出课便头疼脑热,如今便不必多罚这半刻钟。”

我撇头不再理他,省得憋忍不住,“某深以为,这是个看脸的世道”这大实言便要破口而出。

秃发及是个愣头,之所以看我不顺眼,很大一部分原因定是出于虽是族乡,我却比他好看。

这并非是我胡诌,鲜卑一族向来盛出美容颜的好男孩女,比美之风在各部之间一度盛行。我从母亲贺楼一部,卫渊固然比我好看,但正因得他好看得几近超脱,所以秃发及对他的妒忌便升华成了仰慕,从而愈加压榨于我。

同过不同罚,我深表理解,嗤之以鼻。

平时的一刻钟倏忽如转瞬,此时于我却是长如沧海。

时间越久,浑身越是颤栗,可头脑却越发清明。我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远处葛维济那混人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不能做那气短的英雄,便只深呼两口气,对着前方张牙舞爪的葛维济微微一笑:

竖儒甚有胆色,且给而公乖乖候着。

待难熬的一刻钟终于走完,卫渊手掌一撑便利索地站起,我瞅着好不羡慕,却无可奈何。他立起了身却不急着离开,只在一旁好不悠闲地站着看我苦苦挣扎。

我却无知无觉,热闹么,人皆有之,随意看就是。

我跟从先生一年余,所学无数,其中最有用的便是懂得了一个世间至理:所谓脸面一物,便是这世间最不值钱,且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早早弃之最好。

可也就一会儿,他便不耐烦地开了口:“翁郎这当真是上了瘾么,可是想撑一天?”

原来,看热闹也有看得厌烦的,真是个神奇的人物。

我闻言,缓缓侧首瞥他一眼,一脸的寡淡。却依旧定定地撑在那儿毫无起身的意思,略阴阳怪气道:“卫家公子天赋异禀,定不晓得某等常人,撑地久了,是会黏住的。”

卫渊大约是如何也想不到我会这般语气同他说话,一时有些不适应,怔在那没有说话。

我自知如此逞口舌之快,实非我之应当,随随吐了句:“是某无状,公子见谅。”便垂下头继续数我眼前郁郁苍苍的棉牙草。

一边虚虚抓握着已无知觉的手,一边忍着酸麻,一厘一厘屈下我如同被铸了铁的膝盖。

终于挨了地,我长舒一口气,只想趴着直到地老天荒。

卫渊应当是回了神,见我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用脚尖轻轻踹了踹我。

“……”真是考验我的教养。

我便偏头温柔道:“卫家公子请慎行。某体弱……”还不待我说完,却见他俯身弯腰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纤长白皙的玉手凉凉道:“知你体弱,无需多言,快起来。”

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那张秀丽却已能隐隐窥见日后冷峻的容颜,端得一派从容,却止不住耳根白玉染霞。

这便有些意思了。

我既不做声也不动作,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良久,他便有些尴尬,却也未收回手,只冷着俊容低声厉道:“你莫要想得太多!我不过看地上潮湿,你又不过一届女……”

“公子慎言。”我微微眯着眼,神情危险地截住他的话,“某便喜欢如此,您待如何?况,您先前起身乃用掌支地,尚未净手。”

面对如此的出言不逊,卫渊理所当然地怒了,抿着唇,木着脸,将伸出的手骤然握成拳,紧接着收手直身就要离开。

未走几步,忽闻一人向这方跑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待到他停下,便听那人地开口“嘿!这就完啦?老秃真是不得劲,上回小爷迟到,他可是愣是罚爷绕这场子跑了三十圈呐,整整一个时辰,肺都跑裂了!”

不必说,这自是葛维济那货。我生无可恋地闭闭眼,忽然就觉得脑仁痛。

卫渊自不会理这癫人,只脚步未停地绕开他继续往这人的来处去。

葛维济也不以为意,只一溜地小跑到我身边,蹲下用指头戳戳软作一滩泥的我:“哎呀呀,放之小弟你怎得就趴下了?快些起来随我去跑步吧,老秃等着呐!莫怕,五圈而已,不多不多。”

“……我不。”

“嘿呀呀,放之小弟如今是在和为兄撒娇吗?为兄也不想残害你,可无法,老秃念你得紧,这可是专程派我来传你呐!”

我翻过身,仰面看着头顶那张笑嘻嘻一派无害的脸,沉默良久,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葛兄客气,难道不是您提醒的教习莫要忘了小弟么?”

真是当我傻么,明明都开始跑了,岂会半程叫你过来唤我!

葛维济闻言也不尴尬:“哦呀呀,放之小弟不愧是千年榜眼,果真机智!”只管顶着他那张娃娃脸继续笑眯眯,“这不是为兄跑着跑着,觉得实在无趣,仿佛缺了点什么,一细想,不正是把小弟你拉下了么。不应该不应该,兄来寻你一同奔跑。”

“壮士您且开开恩,小弟还趴着呢。”我便又咳了咳,颓然地看着葛维济那张和其言行实在不符的脸,俨然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我每每回想和此人有关的过往,就很有些后悔,简直不堪回首。

葛氏维济,上京城第一香行披香阁当家葛行春的长子。无心从商而离家晃荡,后不知是执了谁的荐信,来玉露做了我的同窗。

这本是我毫不相干的人。奈何,我一向行事乖觉,却也有失策的时候。

于是惹上了这麻烦人,摊上了些麻烦事。

我兀自感叹,当初择道,我委实不该收他那四十两。

本以为他不过那寻常公子,随人交些份子钱实无大碍。却不想,自打彼时碍于形势,不得不从众给了我那四锭纹银后,此人便再不肯安生了。

整日整日地无所事事,恹恹地在我跟前晃悠,叨叨不绝念我欺诈,形容说不出的凄凉憔悴。

待我终于不胜其烦,从各处凑出四十两丢给又来需云轩寻我的葛维济时,他自是好生收下,却不急着走。只眨眨眼就换了幅面孔:终日不散的愁云不见了踪迹,清秀的脸上全是不怀好意。

葛维济微微笑,明晃晃的虎牙格外显眼:“放之小弟真乃善人,兄甚是欣赏。然数日来,兄观小弟身体虚孱,又常一人在外行走,如此以往,兄实不放心。可巧,”葛维济斜在我惯常坐的红杉椅里,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满脸的流里流气,“小爷在那上京时,曾随些刀客习了几套拳脚,虽考不了那武状元,护小弟你确是绰绰有余。如何,考虑考虑?”末了,还挑挑眉。

变脸之快,言行相貌之违和,无人能及。

我自是半分也不考虑,只端茶坐在对面,先生珍藏的都匀毛尖,烹好入口,醇和回甜。值得细细抿,细细品。

许是我看起来太享受,端茶送客的意思不明了,葛维济起了身,却是走到我面前,开了口:“诺,你别不信,这还有我那半路先生走时赠我的东西呢,你看看。”言罢,从前襟里摸出一样用明黄绫娟妥善裹好的物事,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眼前这张又恢复无辜良善的娃娃脸,好不容易忍住泼他一脸的冲动,才低头看他手里玩意儿。

只这一眼,天翻地覆。

从那以后,葛维济就成了我所谓的“义兄”,助我不时之需。而我则要不时给这“流亡在外,身无一物”的落魄小爷上点供,免他食不果腹。

每每计较,除心里略有不甘以外,各取所需,倒也值当。

此时我便看着葛维济,同他一般微微笑:

“兄曾誓要护我,弟感激不尽。今弟身体抱恙,欲向教习请免,便有劳兄了。”

言罢,我便阖上眼,摸出一颗糖豆子,慢慢嚼。

有些人呐,生来克你;可同样有些人呐,生来助你。

我暂且不知应把葛维济归于哪类,但物尽其用的道理,我从来懂。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