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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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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蒲荷将一把璞阳坊制的水柳木十二枝伞递给我,我望望天色,没有接。

“如今雨虽是停了,却不见得会晴开,姑娘还是将伞带上吧,莫要来回半路着了雨。”蒲荷还是坚持。

我便展笑颜:“某昨夜夜观星象,得知今未时一刻方有绒绒雨,下不过三炷香。彼时某当会预先避在舍间,定淋不着,小娘子但且宽心。”

蒲荷红了脸,嗔怪地看我:“姑娘好生厉害,昨夜风雨蹉跎,您竟还能观着重云外的星象,当真了得!”

昨夜到底还是受了凉,我虚握拳掩唇咳了几声,却有愈咳愈烈之感。我不想惹蒲荷心忧,便生生压下,只哑声说:“那便掐指一算好了。”

蒲荷却不再理我的戏言,皱着眉说:“姑娘若不舒服变莫要硬撑,左右明日老爷回府您也是需休沐的,何不连着今日一同好好歇歇?”

我摇摇头,今日不去,好戏便要过了。

末了,蒲荷还是送我出了菩陀斋。

我出了翁府,揣着她最后塞给我的一包小食,不紧不慢地走过三圣桥,穿过百戏巷,往寿安坊的方向去。

不知从哪里晃来一阵风,被我妥放在前襟里的小食便散出几簇诱人的香甜。我将那香气从熏衣的白麝香里抽丝剥茧,便知道里头是糖豌豆和蜜麻酥。那是栖迟为我备下的早食。

她到底不比蒲荷,认错示好也如此费尽周折。

我摸出一颗糖碗豆儿,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炒熟又冷却凝结的糖衣挂在香脆的豆皮儿上,吃起来嘎嘣脆,听进心里,便有种怪异的满足感。

我一连吃了四五颗,终于在步入坊间的一刻听到了缥缈的经乐声。再往前几步,便有哀哀戚戚,绕梁不绝的哭声入耳,几乎都能看见前面人家层层叠叠挂起的白账。

我停下步子,忽然就没了看戏的心思。

抬头看看被千万重云雾遮挡住的暇光,原日夜琢磨转辗反侧的期盼如今成了真,自以为会随之而来的欢喜雀跃却在此刻不见了踪迹。

我好似遗落了所有的情绪,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后悔吗?不。得意吗?不。

咽下被我嚼得稀碎的豆末儿,胃忽然就有些泛酸,我匆忙捂住口鼻折身出坊。期间,四五个身着小功*、缌麻*,形容苦涩的人与我擦肩。

我再受不住,快步走到街角扶墙俯身作呕。

三两下吐了个干净,却依旧还止不住,仿佛要把心肺都吐出来才作数。最后已然是干呕,好不容易歇下,气息不匀便喘得慌乱。

我抚着胸,暗暗嘲讽自己的怯弱。

这不过是第一步,往前还有真正的人间炼狱等着我,我不能连这般都承受不住。

“这是他们应得的,”我这样告诉自己,“阿闻,你要向前走。”

俯身太久的人是切不可猛然直起的。

我忘了这一点,一起身眼前就一片漆黑,头晕目眩,我一时间迈不开步子,只能暂且靠着墙缓解。

旧日种种皆在我最虚恍的时候倾巢而出,一举妄图击溃我。旧人的音容,掀天的笑闹喧嚣近在眼前,无一不是要拖住我。

可惜有人生来凉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面无表情,用力摁着耳后根部的乔空穴*。待眼前复清明,我轻而易举便将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所有斩杀,确定它再掀不起半点波澜,我才又摸出一颗豆儿放入寡然无味的嘴间,细细噙着,提步往书院走去。

辰时已过,再有一柱香便要出学,我需得快些。

三月初三,上巳之辰。

玉露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

水畔有子,疏泉泛爵*,觥筹罍樽。看得见的,褒衣博带,濯濯如春月柳;瞧不着的,心底修罗,森森乃水下鬼。

三日已过,埃尘落定。若水的冰寒固然使我铭心,留都春浓烈的酒香也在鼻尖牵牵缠缠,层层密密,久散不去。然,善恶终有报,我不过替天行道。

只是,往后很长年岁里,我大抵是再不会碰那催命的杯中黄汤了。

待我走进天禄书院,八方楼警示出课的缶声刚起。

我便不再去先生的需云轩,而是直直穿过东西两舍,向书院最里头的半碧岭小跑而去。

颠得正忘我,不想却有人从一旁的杏林道闪出,扯住了我。他手劲极大,扯得我一个趔趄,手臂生疼。

我很不悦,他难道不知道已经击缶开课了么?也不看看今天是谁的课,要打劫,要收保护费就不能下次么?!今天并非先生主课,专管仆射的教头明明算我半个族乡,却盯我盯得死紧,胆敢迟到定会被修理得极惨。

我以为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葛维济,这又急得很,就边头也不回地拽手,边好言道:“壮士您且松松手,让小弟去就课,明日再把束银奉上可好?”竖儒,莫坏而公事!*

不想,对方倒是松了手,说出的话却让我不得不回头。

“束银?呵。翁放之,你且看看我是谁。”

入耳的嗓音介于成人和少年之间,仿佛佳人玉指扣磐*时流泻的低沉却朗朗之音。我觉得耳熟,回头却忍不住提了唇角:唷,这不是翁六娘心心念念的良人么?

卫渊单手提着长弓,一肩背着羽箭,站在我身后。同是一身玄青的胡服,质地却比我好得多,上京士族流通的官机锦果然穿到哪里都是好看的。况卫渊尚未弱冠,胡服修身,窄袖紧身翻领长袍,再紧紧束上赭红的锦带,将他身形勾勒得颀长秀丽。抄手往那一站,窄腰长腿,面若冠玉,若忽视他眼里的冰凌寒霜,倒真是个楚楚风流,秀色可餐的佳人。

我却没有欣赏的雅兴,瞥他一眼,转身继续跑:“原是卫家公子,幸会幸会。某有急事,先走一步,失礼失礼……”

话音未落,起发觉他已提步更上,腿长步子大,轻而易举走到我前面,回头看我,:“翁郎莫急,渊只问一句。你可知,”他微微眯起眼,里头寒泉滟滟,泛着危险不明的微光,“寿安坊染裾巷的胡家三郎昨夜因寒丧了?”

我诧异的捂口道:“噫,竟有如此祸事。悲乎哀哉!”

卫渊闻言神情微妙地看着我,似在琢磨什么,将要开口,我便低眉垂眼勾头叹息:“真乃大不幸,某心沉痛,卫家公子特地前来报丧某很欣慰,然课亦不能耽误,否则身也当沉痛了。”

然后抬眼看他,好一片的无辜纯善:“卫家公子何不侧侧身,容某先去秃发教习*那应个卯?稍后再来回执某的谢意和哀思。”

卫渊打量着我的神情,似乎想辨个虚实。最后目光闪了闪,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遮住两泓寒潭,抿抿殷红的薄唇,哑声道:“我且等着。”

言罢,偏首侧身让我。

我便瞬时收起伪善的面容,面无表情地迈腿跑向不远处的半碧岭。

定云侯卫氏,南朝帝封的二等爵,权倾纲野,仅次三朝元老当今齐德公。如今暗结诸党旧臣,其心不可谓不昭昭。

而卫侯六子渊,也委实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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