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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上》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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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六年春三月初七,进士科省试放榜,苏与约高登榜首,判为此次省试会元。

消息传得极快,不出半日,京畿之中人人皆知宰相苏叙的三女苏与约拔得了此次省试的头筹。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诚心钦佩其文采者道,苏三这会元夺得是实至名归;亦有眼红耳热者道,这苏三想来必是得了苏相的荫庇……

京中的种种流言,她听罢心中不悦,但倒也是无暇去管,如今于她而言最紧要的,便是半月后的殿试。

熙王回京已有月余,而至今皇帝未再提过赐婚一事,想来是熙王应了她那颇为出格的请求,念及此她不禁对熙王多了几分好感,却细细思量后又有生疑,拿不准熙王怎会如此轻易应了她的请。另又想到,她此次于省试上一举夺魁,皇帝必定已是注意到了她,那么此后殿试——她心中一颤,只觉得半月后的殿试容不得她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

元德二十六年春三月廿五,进士科殿试当日。

天未及亮,宫阙外已排满了来参加殿试的贡士。苏与约立在列中,时不时打着寒噤,指尖生凉。她捏紧了袖子,抱起双臂,耸起肩,用身上所着不多的衣物将自己再狠狠地裹了一裹。

她方才已将周遭暗暗地打量过了一遍,只见四围男子居多,而过了省试的女子却是屈指可数。她哈出一口白气,脑里兀自过起已识记的史册来。

女帝况央在位之时,女子读经科考成风,一时间入仕女官竟是占去了半个朝廷,其中不乏身入二府之人。由此观之,女官之盛可知矣。而如今,女子入仕之风衰弱至此,和当今圣上况穆有着极大的干系。

皇帝继位之后,为免各望族联姻势大,下令夫妇二人不得同朝为官,为官女子不得嫁人。这命令,乍一看是为了打压望族,而其实——是为了牵制安王。

安王其人,姓况名稔,是皇帝况穆的同胎亲姊。

野史有记,先帝况央颇为宠爱皇女况稔,时朝中女官亦多半为皇女党,想来时为皇子的况穆是极为忌惮的。而殊不知,最终却是皇子况穆得了天下。

况穆为了削弱皇女党之势,借打压望族之名,而衰女子入仕之风。

众朝臣也是有眼力劲儿的,为了避嫌,都勒令自家闺女不得读经科考,朝中各女官又都纷纷请辞——故时至今日,入仕女子虽仍有些许个,但大多出身寒门,且终其一生难得高位。

苏与约想罢,心下发寒。

人道天家寡情,此话不假。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天色渐白。礼部来人一一验过了身份之后,一行人被引去了崇政殿外的丹陛下祗候。不多时,殿内即有小黄门来传登殿。她垂眸,静默地随着前边的人入殿。

入殿后,她颔首不敢四处打量,眼角余光瞥得殿内四周金碧辉煌,地上石砖光亮可鉴。她再走了几步,只见殿中摆满了桌案,那些个先入的贡士已寻了位坐定。她便像旁人一般,寻了自己的位落座。

闭了眸子,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定了心神,手心发了一层薄汗。睁眼后,将随身携带的笔砚摆齐整后,她垂下手,闭目养神。

不久,皇帝升殿,众人齐齐稽首问安。待叫起后,礼部的官吏便挨桌发起封好的策论试题来。

苏与约看着案上躺着的密封题策,只觉得心跳如鼓。

试题发毕,众人如令一齐启封。她微微发颤地抽出了那张题纸,粗略一览,只觉得这字气魄很是凌厉慑人,似曾相识。只叹此刻无暇仔细品味,她忙去看起题来。

她细细阅毕,知是要作一篇论北地大雪成灾的策论,于是定神思忖起来。

这题出得倒是新奇。自天独开国以来,北地便不曾有过雪灾,经书上更无相类似的策论,倘若真要细论此事,恐怕还得要借鉴幽昌国治雪之道——然天独北地又与幽昌不尽相同……

片刻后,她思定提笔,挽袖蘸墨,于纸上落下字来。

·

殿试毕,八年苦读恍若隔世。

踏出崇政殿、走出皇宫时,天色已是浑如泼墨,宫中星火点点,却终燃不尽无边的寂然。她举目望去,贡士们皆埋首赶路,等出了皇城才敢舒展面色,与身旁二三好友窃窃私语起来。

不敢教府中小厮走太近前来接,她终究是畏惧人之多言。她知是自己的自尊心作祟,害怕自己的努力被爹爹的权势所没——她毕竟不是看破了世俗名利的圣人。

她绕远了一些,才上了自家的马车。

行了不久路过夜市街,她听得车外喧嚣吵杂,不由挽帘向外看去,触目之处五色斑斓、玉壶光转。商铺鳞次栉比,酒楼歌馆遍设,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能见一两个仕女挽手行街……夜市一街,星布珠悬、皎若白日,晃得她失了魂魄。

宫外华灯璀璨、人声鼎沸,却是硬生生将那碧瓦红墙之内衬得一片萧然。

她垂下了眸子,心中怅惘,看不清前路如何。

·

次日立夏,百司休务。

苏与约一如往日起了个早,用过早膳后无事,便去书阁寻些书看。堪堪寻罢,穿过花园,欲要回房时,不经意瞥见数丈外的凉亭里立着两个人。不待她回过神来,身量较长的那人已是看向了她,目光定定。她细细一辨,那人竟是熙王况寥。

她走近前去,只见他着一袭藏青色长袍,负手而立,挺拔如松,神色淡然。他身后站着一个男子,身着苍色锦袍,左手拿着一把折扇,一下下朝右手掌心轻轻敲去,望着她满面笑意。亭中石台上摆着各式茶具,看似茶已冲泡了一两巡,却不见平日里喜在亭中以茶会友的苏叙。

“熙王爷万福。”她上前福身道。心里暗暗思索,不知熙王来苏府是何意,身后这人又是哪位。

“起罢。”他浅笑道,又见她眉头微锁,似有顾盼之意,他便添了一句,“苏相更衣去了。”

她闻言笑着颔首应了,抬眸又去看另外那人,见况寥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冲那人福了福道:“不知这位大人是?”

那人缓缓作揖道:“在下季扬,苏三娘子安好。”

苏与约听罢掩不住惊喜之色——竟是三年前进士科三元及第的季扬!

她眉眼皆扬,止不住欢喜:“原来是连中三元的季大人,小女子仰慕久矣。”

季扬挑眉笑道:“苏三娘子过奖了。”

说罢,苏与约忙请二人落座,她亦坐去了茶几前,为二人点茶。

平日里,苏叙最喜在亭中以点茶分茶会友,其茶艺出神入化,皇帝赞不绝口,朝中百官更以能得苏相一盏茶为荣。苏与约自小随苏叙一般好茶,如今也算是略有小成。

她手上点茶动作不止,心里大致把缘由理了个明白。

爹爹官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乃当朝正相,并为昭文馆大学士、太子太傅,掌门下省、尚书省吏户礼三部诸事。

熙王回京后,不止于受封为王,更被封为辅国大将军,准入门下省视事。而季扬乃礼部尚书之子,现于昭文馆中任馆职。

由此观之,这二人如今同爹爹的关系可谓匪浅。且爹爹又是极为惜才爱才之人,今日将这二人以友待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点茶罢,三人品茶。她抬眸偷瞥他们的神色,只见况寥眉眼舒缓并未多言,而季扬直言赞道:“苏三娘子好手艺!”

她笑笑,谦虚道:“不敢当,比不上家父万一。”

“早有听闻苏三娘子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更在省试上拔得头筹,今日有幸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季扬闻言接道,夸起人来丝毫不带含糊。

虽早知季大人风流潇洒,颇讨京中小娘子们欢心,但如今听他这番夸赞她还是经不住双颊发热。她只得笑笑,又偷偷睨了况寥一眼,却见他亦看着她,眉眼微扬,嘴角噙笑。她敛眉颔首,微微勾了唇。

正无话时,就见苏叙迈入亭中,三人皆起身来迎,倒替她消了不少臊意。

虽说是会友,但免不了谈及朝事,苏与约自知不便久留,遂起身告辞离去。

走出亭外,隐约听得他们的谈话声,她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耳根微微发热。

·

元德二十六年夏四月初一,进士科殿试放榜。苏与约被点为鼎甲第三名探花,赐进士及第。传胪后,有诏下曰授苏与约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一职。

闻此消息,京中炸开了锅。

这可是女子入仕之风衰弱后二十余年来第一次有女子考入鼎甲,而这女子来历更是不简单,竟是当朝宰相苏叙的三女!

女子入仕之风眼见再起,承风希旨者纷纷揣测——这莫不是皇上属意端王、对藩属国桑源示好之兆?

桑源国居天独之南,国中以女子为尊。先帝况央在时,桑源国女帝因国力衰微不得不求助于日渐壮大的天独,由是桑源自成了天独藩属。

是时,先帝怀柔附远,又因天独与桑源同为女治之国,故先帝对桑源多有关照,且将桑源皇室之女配给了时为皇子的况穆。而如今这位桑源皇室女子不是他人,正是端王的生母——林皇后。

皇上继位后,大煞女子入仕之风,亦对桑源国多有打压,而如今竟是点了苏相三女为探花——

这、这朝堂之上莫不是要有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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