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庙堂之上》章五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流光易逝,眨眼间苏与约入翰林已是三月有余。

入仕以来,皇帝未曾私下召见过她,似是将她忘了个干净。而她自己心里也很是清楚,知道她一个女子考入鼎甲的风波未平,此时本就不该四处生事,免得成了他人的靶子。

故此,这三个月来,她安守本分,勤勤恳恳,硬是教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她并非是个没有野心的人。

这八年多来,苏叙的言传身教对她影响颇深,再加上她心里放着的那个人,教她恨不得能快些考取功名,爬到高位,离他再近一些,为他尽己所能。

谁知世事难料,赐婚一事却是彻底断了她亲附端王的念想。

猛然失了向上爬的盼头,她有些无所适从。而此时她入了仕途又避了赐婚,心愿便了去了大半,一时间也只能安分地做好眼前的事罢了。

如今得在翰林院中安安静静地纂修史书,阅得许多宫中典藏的史册,她倒也是乐得清闲,慢慢地对这段默默修书的时光生了几分欢喜。

只是,这毕竟是朝堂。

混迹官场之人,若只是安分守己,也是会教他人看不惯的。

·

“苏大人。”

听得有人唤她,她搁笔抬头,只见是新科状元、现任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章台仁。

她客气地笑道:“章大人,不知有何事?”

“苏大人,你可知道今年天寿节的调度是哪位娘娘承了?”章台仁微微前倾身子,压低了嗓子。

这天寿节乃是皇帝况穆的诞辰——八月初八。

见他又凑得近了,她心有不豫,暗地里直啐道这天寿节由哪位娘娘调度与她何干?这人在宫里若是胆敢拿这事儿同她闲聊,是嫌命太硬了不成?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些,强笑道:“按旧事,当是皇后娘娘罢。”

章台仁闻言笑道:“是啊,今个儿可不也是皇后娘娘。”

她扯扯唇角,没再接话,正欲再离他远些,只听他又道:“可‘今年’仍是皇后娘娘,这皇上的心思可就有点儿意思了。”

听他说了这话,她心咯噔一跳,倒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这章台仁的意思,她懂。

近些日子里在朝堂上,皇太子况昰可是挨了皇帝好几顿骂,而端王况祁治下有功倒是得了不少赏。又此次进士科女子考入鼎甲风波不及平息,桑源国闻声欲动,世人纷纷揣测这太子之位恐怕是要易主了。

在这般大背景下,皇帝未有避嫌,反仍叫皇后承了这天寿节的调度——这皇帝的心思,确实是有点意思。

只是,章台仁竟敢在翰林院中同她说这话——这状元郎也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见他又凑近了欲要再说,她心头火起,板着脸正要起身避开,只见旁边一人伸臂过来将厚厚的一摞史册重重地掷在了二人中间的桌案上,迫得章台仁连退两步。

“苏大人,烦你帮忙细分一下类别。”说罢,那人转头看向章台仁又道,“章大人文采斐然、口才了得,下官甚是佩服,但还劳章大人对这习礼一事多上上心。”

章台仁一哽,面色涨红,随即他冷哼了一声道:“不过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给苏大人一些建议,干你何事?安大人,可别不知好歹!”说罢甩袖出了门。

苏与约见状舒了口气。

那人姓安名启居,是此次进士科鼎甲第二名榜眼,如今同她一般任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平日里对她多有关照。

“多谢安大人。”她起身作福道。

“不必客气。”安启居摆手笑道,他收拾起案上的册子,边收边小声道,“我说苏大人,今后你可得多留意,你是个老实的,莫要受了人欺负还不吭声。”

苏与约笑了笑,不置可否,而后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安启居将那摞册子搬了回去,见她今日方到酉初便收拾起来了,心下好奇便出言询问道:“今日可是家中有事?往常你可是不到戌时不动身的。”

“近日家母身体不适,二姐姐今日回家探望。”

安启居闻言不再多说,苏与约收好书匣,起身作别后回府。

·

归府一路上马车轻晃,她坐在车中,思绪也被这么晃了开去。

今日苏乐语回府探望身体抱恙的郭静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本不必这般着紧回府——只是昨日,端王府来人道,端王也会同行。

苏与约伸手按了按额角,闭了眸子。

苏乐语只是端王侧妃,不过王妃之位尚悬,她在端王府倒也是颇有面子。自去岁新婚后,苏乐语回苏府有三次,端王况祁同行了两次,另一次他则是送来了不少东西。

从外人的眼光来看,苏乐语无疑是极为受宠的。而从她的角度来看——虽说参杂了她不少私心,端王看重的大抵还是苏叙的正相职权罢。

不过无论如何,她又是得要见他——那个她放在心里念了八年的人。

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她初入苏府那年。彼时她就在想,她恐怕此生不会再看到比他更美的男子。

而后八年里,她偶尔能够碰见来苏府拜访苏叙的他,望着那如谪仙一般的人,她满心仰慕之意生发再难抑。

彼时她太过年幼,只一个劲儿地觉得他待她极好。

他会送她小风筝,送她亲手写的诗集,他会用温温的声音叫她“阿宛”——那个她原本极为厌恶的名字,却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叫出来是那么的好听……

纵使后来,她慢慢得知,他与已逝的苏欢言幼时感情甚好、他送她的东西永远和苏乐语得到的无差……

她失落过,她伤心过,她彷徨过,只是——她还是欢喜他。

她想,她许是习惯了这样惦念着一个人罢。

·

回到苏府,苏与约堪堪梳洗罢,就听得有人来报端王携侧妃到了。

穿过抄手游廊去堂屋的一路上,她莫名生出几分退意,总觉着自己不大想见到那人。可是走近了,又忍不住一如既往地张望着去寻他。

他从庭院那端缓步而来,伴着孟秋的凉风。

她随着苏叙在堂屋里等着,望着他一步步走近前来,逐渐看清了他俊美的面孔上那抹温和而疏离的笑意。

她眸色黯黯,私下里埋怨自己怎得还没长进。

各自问了安后,一行人去了用膳厅。

席上,苏叙略略问了苏乐语的安好,随后便与况祁就朝堂各事闲叙起来,苏与约在一旁默默地用饭,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说一些无干痛痒的客套话。苏乐语用得不多,没一会儿便停了箸,起身告罪离席,去探望卧病在床的郭静娴。

用了些酒后,那两人的气氛才热络了些。苏与约在一旁作陪,偶尔答两句苏叙的问,此外缄默不言,不敢有半点儿僭越。

这是她入仕之后,第一次见他。

这是她绝了归附于他的念头之后,第一次见他。

·

聊了许久,苏叙离席更衣,屋里仅留了况祁、苏与约,及在一旁侍候的柴络和两个女使。

偌大的厅中氛围霎时转冷,只听得他斟酒独饮的搁杯声,她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阿宛,如今在翰林院可还习惯?”况祁放了酒杯,温声询问道。

她心头一跳,只见他双眸粲然,红唇噙笑,正将她柔柔地望着。她背颈忽得发热,忙忙移偏了点目光,浅笑答道:“回王爷,习惯的。”

“那日放榜,听得你入了鼎甲,我心甚慰。”他端起又被斟满的杯轻晃,双眸泛盈盈之光,呈少许迷离之态,他又淡淡地呢喃道,“若是言儿……”

苏与约闻言心里一紧,又勉强绽了清浅怡人的笑颜:“谢王爷。”

况祁回了她一笑,饮酒不语。

苏与约心下舒了口气,悄悄睨了一旁的柴络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倒似不曾在意他们的谈话,她心里稍安。

她自是知道的,端王很是挂念那个天资聪颖的苏家大姑娘,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每每提及那个人,她总是难抑心中的不甘与委屈,泛得自己满腔苦水。

纵使她早已理解,那年君诀为她易名是替她着想;纵使她早已知道,这些年来苏叙是真心待她如己出。可是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羡慕与嫉妒,只因为,他一如既往还是挂念着那个人。

她或许应该明白得再早一点。

君诀去后,他是唯一一个仍唤她作“阿宛”的人,已是唤了八年。

宛言、宛言——宛若欢言。

或许他还是希望着可以从她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罢,或许他予她的种种关怀和好意都还是因为那个人罢……

只是,她明白得还是晚了些。

不久,苏叙回到了席中,翁婿二人再小谈了片刻,况祁便起身请辞。

·

是夜,她开着西厢的窗,吹了半宿的凉风。

三月余来的潜心修书,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只是今日一见,却教她不得不再一次去整理自己浑然乱了套的心绪。

效仿爹爹步入仕途为民请命、爬到高位成为端王的左膀右臂,这两个愿望支撑着她一步步走过了八年苦读的时光,早已成了她前进路上不可或缺的北辰星。

而如今仕途已入,官场之复杂远非她当日可预见。身处风口浪尖,她举步维艰,只能兢兢业业恪守分本不教人挑出大错来,那为民请命的机遇又怎能说有就有。皇帝轻描淡写一句赐婚,更是教她彻彻底底断了亲附端王的念想。

八年来的雄心壮志,放至今日,却只是成了一场空谈。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

今日与他再见,她觉得疲倦不堪。她本想着,或许离他再近一些,他就会发觉她的好。可是今日,她却蓦地察觉,原来她无论走到哪一步,都永远比不过他惦念的那一人。

她发觉自己隐隐有些不愿再见他。

他不是她的良人。

八年,他自始至终就不曾是过她的良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