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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上》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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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仁闻言不得不起身,他死盯着那雕件,嗫嚅半晌不得。

只见他额角汗如豆大,面呈赭色,拱手发颤,袖摆抖动不止。

苏与约咬唇不语,悄悄瞥一眼上座的况穆,只见他抿着唇,面色不豫。

她兀自寻思道,这桑源人当真是好算计。此物产于桑源国至南之地,天独国中唯南方顺华东西二路偶可得见,而至于京畿路以北之人,莫要说见过,恐怕连这东西的名字都不曾听闻。章台仁为海隅北路生人,也难为他被点出来作答。

果不其然,只见章台仁向着况穆长揖至地,连声请罪。

苏与约侧眸望了安启居一眼,她知晓其祖籍顺华,又见他面色平静,想来若是接下来由他来作答,定是无大碍了。

孰料,不待她舒一口气,只听得那女使节话锋一转道:“喔?既是如此,又不知苏与约大人可是晓得?”

她闻言一愣,随即大悟,心道这桑源人竟是把功课做得这么足,竟能跳过榜眼,连点皆非顺华出身的两人——这是存心要看天独的笑话了!

苏与约忿然,心下嘲道这桑源人可是打错如意算盘了!

她幼时随娘亲在外颠沛流离,多有涉足南地,又怎会不知此物谓何。

她起身先是对上躬身作揖,回道:“陛下,此物名唤‘金瓜’,长于天独之南,有解毒、清热之效。”

说罢随即转过身,双袖垂落,挺直身板面冲女使节张口接话,字字铿锵毫不客气:“我大天独王朝地广物博,奇珍异宝数以万计,修书之人倾其一生难以穷尽。间或有失,还望使节大人海涵。”

这话说得漂亮!殿上之人,除去桑源使节一行,面色皆是好看了不少。

苏与约这番话答毕,一扫众人神色,心中大安,内里也不再窝着火了。想着,话说到这个份上,这桑源人怕是也该没脾气了。

孰料,只见那女使节嘴角一抬,满目轻蔑之色,冷笑一声又道:“苏大人见多识广、字字珠玑,真不愧是大女子!比这些个男儿要强得多了!”

她说着,又忽地拱手向天作揖,大声续道:“天独女帝治下,方有贵国之盛世矣!”

话音落,满座寂然。

一股热气从脚底蒸腾而起直冲天灵盖,苏与约登时没了反应,只觉得背脊又热又涨,似是被细细密密的银针扎了满背。

女使节这话明面上挑不出错处,可其中夹枪带棒之意殿中谁人听不出来?这分明就是在寿宴上讥讽寿星公连年大煞女风、打压桑源的不是!

这话要怎么答?

若答非也,则是不敬先帝,冒天下之大不韪。

若是应下,就成了附和桑源,指责皇帝治世有失、国无盛世。

这话能怎么答?

这话当怎么答!

额角一滴汗淌过她的脸颊,顺势划过下巴尖,重重地砸在了身前的矮几上,教几上红缎晕出了朵深色花来。

上座龙威如万丈海潮压面而来,她无暇再细思,只得不管不顾地先开腔:“微臣以为,使节大人这话略失偏颇——”

抢了话头,延了尾音,方才一片混沌的思绪终是得以清明一些。

她再作揖,吸了口气试探着回道:“先帝允男女同考进士科,辟女子入仕之先河,广开天下之言路,昌天独之国运,实是一代圣君——然先帝之意,在男女共事,而非尊女贱男也。”

此意一出,下头细碎的交谈声渐起,苏与约眉间略松,心里踏实了一些,再道:“陛下深谙先帝之明,达万物阴阳平衡之理,臣无男女,唯才是用,是以微臣得以女子之身赴科举、入庙堂,实是幸于陛下之圣明也。”

这话巧释了皇帝先前抑女风之作为,将自身为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着实答得精妙!

话末,只见上首况穆闻言面色舒展了许多。

苏与约心头怖惧之意随之散了不少。

然转头去看那桑源使节,只见她眉峰微蹙,不以为意,似是正琢磨着要再出言暗刺一番。

见此苏与约觉得内里心火再起,又思及桑源一行目中无人的作派,一时竟没管住嘴,一串话就这么蹦了出来:“使节大人敬仰先帝,想来定是不敢忘先帝臣桑源之伟业丰功。陛下仁善,海纳百川,然还望使节大人勿忘身份,莫要为臣不臣!”

说完这话,座中一片死寂。

苏与约暗叫糟糕,心下发怵,她强迫着自己梗着脖子,勉力撑着脸面。

而殿上众人听得这区区一个探花郎竟敢冲桑源使节撂这狠话,一时皆是面面相觑,赶忙向上首望去。

“哈哈哈!好好好!”只见况穆龙颜大悦,朗声大笑。

那女使节一时间竟回不出话来,自觉颜面尽失,她狠咬下唇,神色峻冷。

况穆笑完,复又再道数声“好”,意指不明,而后再言:“这瓜雕甚是精巧,你们有心了。”这番模棱两可的话说罢,他又道,“苏大人博物多闻,赏!”

苏与约心下一松,上前跪谢圣恩,起身回座时双腿颤颤,竟是差点儿没稳住自己的身子。

此事终是揭过,她实是心有余悸,心有余悸!

·

宴后归府,夜色已深。

苏与约堪堪梳洗罢,就听得有人来传老爷话,唤她去书房。她稍作整理,便提步前去。一路上思前想后,眸色愈发深沉。

敲了书房门,待得许后推门进去,只见得苏叙背身负手立于桌前。台上烛火忽明忽暗,时而破出轻微的声响。

苏与约心中忐忑,合了门,缓步挪了过去,口中轻道:“爹爹。”

苏叙闻言未回身,一言不发。

又是过了许久,听得他蓦地沉声道:“约儿,跪下。”

她眸光微涟,双膝一屈长跪于地,抬头望着苏叙未言。

“你可知为何?”苏叙转过身来看她,双眉紧蹙,唇角绷直。

她抿了抿唇,心知爹爹动了气,故垂下头先试探着回道:“今日宴上,约儿言过有失,还请爹爹责罚。”

“言过有失——亏你还知道你言过有失!”苏叙出言大声训斥,余声在宽阔的书房中回响,重如千钧,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苏叙横眉怒目,胸膛起伏不止,鼻息粗重,恐怕是气得不轻。

她低眉顺眼,心头却抑不住向上翻涌的不甘之意。

今日宴上,桑源使节出言不逊,实是欺人太甚!如若回语轻柔,定会叫桑源人小瞧了我大天独王朝。她自知有所僭越,但又觉话未说错,更何况皇上并无责备。故此,她一时间竟是不知爹爹有这般滔天的怒气是所为何事。

苏叙知她甚深,见她唇瓣微嘟便晓得她心中不服,顿时怒意大起,厉声叱道:“苏与约!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先头数句是你迫不得已如此答话,句句在理,我不怪你。可最后那话是你该说的么!”

苏与约听这番呵斥,身子一紧,鼻里酸胀,湿意直冲眼前。她隐隐觉着委屈,心知爹爹是责怪自己僭越,却又觉着爹爹发这大火太不值当,未免是责备过了头。

明明——明明皇上未有降罪,那话也只不过是为了杀杀桑源人的轻慢之气,谈不上有什么大错。

可爹爹怎能这般骂她,他怎能!

他可知彼时她心中有多急多躁,生怕一不小心说出什么辱没了天家脸面的话。

他可知她有多难!有多惧!他又怎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

她紧咬下唇,呜咽出声。

“这三个月你安安分分勤勤恳恳,我还道你已晓得为官要道。今日一宴,才知我教你的竟都成了过耳旁风!”苏叙大叹,又道,“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这话我说了多少遍?你可知那大殿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你可知那朝堂里有多少人指着挑你的错给你小鞋穿?身份!容忍!心高气傲、直言不讳是官场的大忌!你可知若是你一句不慎便会失了性命——你要为父如何是好……”

苏与约闻言一怔,稍稍抬了头,只见苏叙望着一旁孱弱的烛火,满面戚然,又听得他低声呢喃道:“官场之上,我护不得你万全,万事你自个儿还得多上心。”

她大震,眸眼大睁,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苏叙看了她一眼,又是长叹,继而转身从一旁的高几上取过一把戒尺,对她道:“领罚罢,左手伸来。”

她依言伸手,慢慢摊开,眼眶蓄着厚厚的泪,欲坠不坠。

“今日你行事不虑后果,胆大妄言,不知身份谓何。是以罚打手心十下,你服是不服?”他走到她近前,抬起她的手,低声问。

“约儿、约儿服气。”

话音未落就听得“啪啪”声连响不断,他下手极快,转眼十下即完。

她手心热辣辣地生疼,心里却是又暖又胀。眼泪一颗颗向外冒,爬过脸颊,碎在了地上。她哭出了声,止不住自己的抽噎。

苏叙搁了戒尺,弯下身来,伸手似要如她尚小之时一般去抹她颊边的泪,却在触到之前顿住了,放去了她的肩膀轻拍两下,轻声道:“房里可还有伤药?若无了我着人送去……你郭姨房里还有去痕霜,好了去要点抹上,姑娘家的莫要留了疤……”

她手伤在内,未有破皮见血,倒是用不得那去痕霜。他这话说得没了逻辑,关切心疼之意却是溢于言表,絮絮叨叨一番话教她听得泪意又是重了一层。

是时,她才知道,他有多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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