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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朱颜》第三章 王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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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长公主临幸碧菡馆的宫函,下午才送到四夷馆王氏家族的人手里。

王将之没跟着去款待宫里的人,他抱着只信鸽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月族的昌泽从屋子里往外走,看见他立在那儿,脚步一顿,拂了拂衣袖,转回屋里去了。

“啧,相鼠挡道。”

昌泽的话没有指名道姓,王将之却心下了然,他在骂自己。

九州八姓,以王为首,择天子而侍——世道乱,大国小国各占一隅,这年头皇亲远不如豪强有实力。当今天下有八个门阀豪族,而其中实力最强的,莫过于关中王氏。

当年十胡南侵,连天子都出逃,可王家硬是凭着三万私兵,守住了祖业。那时,十胡兵临城下,围了一年多,无论如何都打不下来。胡人性急,本身就是抢了跑,跑完抢,边跑边抢的主儿,这下可好,人家被困的倒没怎样,胡族就因是撤退还是继续围城内讧起来,差点在王家眼皮底下自己打自己。就在这时,城门开了,王氏当时的宗子只身骑着匹高头白马晃悠晃悠走了出来——既然你们也打不下城子,又烦成这样,要么我们来做做生意吧。

许是胡人当时还比较纯,没弄懂王家的忽悠,不知道这压根不是投降,稀里糊涂的从王氏手里买了许多布匹茶叶粗盐之类,签了些长期采供的协议,就退兵了。好玩儿的是,当年十胡里,羌人钱没带够,约定好来年把余数送来。谁知回去一合计,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自己被耍了铺大的,要回来再打王氏——却哪里能打?王家早就联合匈奴,把持住了关陇地带所有的盐铁买卖,将其余的胡族都拿捏得死死的。

王氏世家当然还不止于此。他们与胡人只谈生意,从不论政;学识过人的王氏子弟,往南走,往东北走,有大能者任大国重臣,中能者当诸侯客卿,小能者开班授课,在天下形成了一张密而又密的蛛网,百十年来,南北小国更替不断,大国互相攻伐,帝族死了一茬又一茬,也没见王家衰败过一点。

慢慢的,就有畏而憎恶他们家的人背地里将他们骂作“相鼠”,骂他们以一族侍天下诸国,无礼无义,寡廉鲜耻,地位堪比天下相国却如鼠一般。当然,像王氏这样的豪强不止一家——

“王中王,东联闵氏与萧何,北合南宫并崔杨,还有夏侯望沧茫。”

说的便是王、闵、萧、何、南宫、崔、杨、夏侯八姓,王氏居中原,实力无可匹敌,是以“王中王”;闵氏、萧氏、何氏,都是东边的大族,南宫家与崔家、杨家,则是北方的,而夏侯家,在南方的海边上,所以“望沧茫”。

南宫家原本不在北方,当年南宫固以私兵掩护穆皇后及十皇子南逃,谁知南渡之后,穆皇后竟联合南方诸国杀了南宫固,夺了那几千南宫家私兵,逼得南宫氏往北投了穆太子。八姓大都“择天子而侍”,在他们眼里,哪个皇帝值得去扶助,便去了,不拘哪一国。唯独是南宫氏深恨南方诸国,就一直只侍奉北穆,北穆没了,便侍奉燕国——当今燕国太后,就出自南宫家。

有了这层渊源,各国但凡有点什么大事,都会请八姓从中斡旋沟通,毕竟在各地都有能说上话的人么。

这次月族向南穆请封,亦是如此。南方无端端多了一国,几个诸侯国面儿上一句话也没说,可实际上怎么想的,谁说得清呢,有王家的人在,各国就相对的都能有个通气口。

王氏因为这层关系,被魏愈钦点为月族昌珐的辅臣,带着月族上金陵请封。方才要出去的昌泽是昌珐的小儿子,一直嚷嚷所谓封国,是就将月族变成南穆的傀儡国,而王氏则是牵引傀儡的丝线,从月地出发以来,就没给过好脸色。

说回那王将之,他在庭院中站了好一会,才把怀里的信鸽放了,又看着鸽子朝东北边飞去,久久不舍得收回目光。

“建生,你过来,四伯要见你。”

听见有人喊他的表字,王将之回头一看,见西边拱门上站了个清雅的中年人,连忙回他,“好的,三叔,这就来。”

他身量高大,足足比他的三叔高了一个头,此时规规矩矩跟在王三叔身后,也不说话,一张脸黑得跟阎王爷似的。他三叔抽了抽嘴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王将之不大,今年才十七,是嫡出的本家子弟,家里行六,他啥都好,骑射剑法尤为出色,可就是太狂。

狂到王家不敢放他去做官,得让他跟着旁宗跑天下的地步。

“你别嫌三叔多口,”王三叔思虑再三,决定还是立定在荷花池旁,与王将之说清楚再去找四伯。“三叔知你与去了燕国的那位亲厚,一心想去与他一起共事。但是我们身在金陵,你这明目张胆的通着消息,你觉得适合么?”

“啊?”王将之一愣,嗤笑一声,抬眼抬头朝东北看去。眼中狂气褪去,余下的尽是温柔,“冯沅去了扶助燕帝,我不问他暑热寒暖,这天下还有谁会问他?三叔,冯沅为燕帝谋划这事,可比这一群——”他随意朝四夷馆里一指,“重要多了。”

他语意双关,王三叔倒被他噎住了,不好再说什么,“那你也得给我隐蔽点。”

“得。”

三叔见无话与他相对,只好领着他进了荷花池边的一个水榭。水榭里,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凭栏坐着,面前摆了盘棋,自己与自己下得其乐融融。

“四伯,建生来了。”

“四伯爷好。”

王家三叔与王将之朝老人行了礼,就离开了水榭,留下王将之一人。老人家让王将之坐到了棋盘对面,让他执白子与自己对弈。

“白子如何?”

王将之垂眼看了看,“十步必死。”

“嗯。”四伯下了一子,堵了白子一股气。“能救?”

王将之执着白子,凝神细看那棋局。这盘棋下得其乱无比,东一块西一块的,没个章法,不成棋局。他沉吟了一会,“只有东北角这片尚可救,其余的——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来,王将之搁下了棋子,反正必死之棋,下与不下都一样。“四伯爷找建生来,是有什么事么?”

老人袖笼里拿出一份宫函,放在棋盘上,示意王将之自己看。“宫中来了信,说长公主慕月姬的名,要进碧菡馆与月姬小住。穆帝很宝贝这个女儿,怕她在宫外有什么闪失,派了一大堆羽林禁军跟着,要接管碧菡馆……月族和吕家安排的戍卫,都是无职外男,不宜与公主同在一馆,要退出来。你着手安排一下。”

王将之捏着那封信,读了起来。月族上金陵请封,怕触动穆帝的天威,也为了显示月族的驯服,只有少量贴身亲兵,其余所有戍卫,都是王家的私兵。来到金陵后,因负责接待的是吕道先,吕道先把月姬与族人分置二馆,顺道拿了戍卫不够照看两处的借口,又安插了些兵进来。

王将之皱了下鼻子,这下可好,碧菡馆那处,谁都不用看了。

“你怎么想?”

老人笼着袖子,口气随意地问王将之,仿佛说的不是件大事,而是问今天的鱼肥不肥美一样。

“封国这等大事,南穆下五个诸侯国国君都要来。吴、齐、庸、随、奚,吴国不用说,吕道先早已伸手过来,如果没猜错,今天昌泽约的人便是他。齐国自矜,不喜月族蛮性,齐国君这条朝贺之路走得慢悠悠,八月十五那天能不能到都未可知——大概会是‘路途遥远,堪堪错过’吧。庸、随、奚三国国君倒是早早来了,仿佛要看稀奇似的。”王将之一边说着,一边给老人收拾棋盘,将黑白二子归回放棋子的玉盒。

“穆帝这一口,吞得有点大,贪心了。”

他说。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王焘教出来的好学生。”老人满意地看着王将之,“你爹竟然舍得把你扔到旁宗,跟着老三跑天下,我看是糊涂了。”

王将之听他这么说,赶紧停下手,恭敬地回,“四伯爷误会了,和三叔一起跑天下,是侄孙儿自愿的。”

“哦?”老人出乎意料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深究。他拿起那份宫函,用食指弹了弹,“这口肉太肥,一个人吃不下的,谁和他好,又肯少吃一点,他便愿意和谁一起分着吃罢。你虽聪明,可在别人饭桌上,就别太狂了。主人家吃相难看,你若想笑他,也不好点名道姓的笑,省得他下回有宴会,再不叫你这种没眼色的。”

王将之一愣,想起刚才脱口说了“穆帝这一口太贪心”这样明目张胆的话,他自己浑不在意的狂天狂地,也不是没想到后面那层,只是不在乎。

老人看出他的不服,也不生气,“毕竟年轻……算了,你慢慢悟去吧。既然宫函下来了,碧菡馆那边的戍卫,你负责去与羽林禁军交接。末了也不用回来,你三叔在四夷馆忙前忙后,碧菡馆那边不能没王家的人,在馆里的外院住着去吧,各国君候都来了,有的是事。”

“侄孙知道。”

王将之一一应下,又和老人将戍卫交接、下人安排等细节谈到旁晚,将诸事都谈妥了,才起身前去碧菡馆。

天入暮色,碧菡馆旁的一座上等客栈,三楼一个临窗的房间里,有人正饶有趣味地看着踏着夜幕走进碧菡馆的王将之。

是桓憾。

他今天领着冯沅与十二个手下,乔装成了进城看封国大典热闹的豪门子弟,一路招摇地逛了一天,最后住进了这家最能看碧菡馆八卦的客栈。不羁的燕国皇帝丝毫不受身份拘束,手中拎着一壶玉冰烧,靠在窗边,居高临下地欣赏王将之指挥下属铺排明天接公主凤驾的事宜。

“你们王焘老怪物教出来的学生,都是小怪物么?”

桓憾看着王将之用极短的时间,干脆利落地把事情都安排妥当,还隐隐留下了自己的暗子,不禁有点目瞪口呆,指着他不可置信地对冯沅说。冯沅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夜色里,王将之的面容有点模糊,却熟悉依然。冯沅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那是建生。”

王将之,字建生,王焘近十年内两个最得意的弟子的另一位。

桓憾看了看楼下的王将之,又看了看身边的冯沅,痛心疾首地问,“为什么他没跟着你一起来投我?”

冯沅没有理他,默默地朝王将之的方向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永安宫里便传出了长公主起行的号令。

一个小黄门跑出殿门,唱了一声,“公主凤驾起行——”

声音一个人一个人的传下去,羽林军最先出发开道,继而是抬箱子的,仪卫的,最后是八个贴身宫娥,然后落葵才扶着魏迦南迈出永安宫,上了安车。

她将锦缎小球拿在手中,叮铃铃的清脆响声一路相伴,快要望到宫门的时候,奚国君正好进宫,玄色安车的车帘被吹开了一个小角,露出了一张美人脸。那美人十分慌张,连忙俯下身避着,奚国君则不慌不忙地将车帘拉紧。魏迦南坐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禁失笑,一国之首,朝见主国国君时,竟公然在安车上私藏美人,简直是荒唐至极。

按礼,她是穆长公主,需让奚国君,仪队便停在一旁,令奚国君的安车先过去。魏迦南看着驶过面前的玄色安车,忽然灵根一触,模糊中仿似想通了父亲为何要捧着月姬,又为何要将她安排在碧菡馆。

“拿月族去诱五国相斗,看来,穆室是终于容不下南边诸国了。”几乎是同时,守在碧菡馆的王将之在心里轻轻哼了这么一句话;

客栈里,冯沅推开窗,一只白色信鸽飞扑进了他怀内。另一个房中,桓憾彻夜未睡,手边摆着一封展开的密信,少年帝皇一改白日里的轻佻,眉宇间尽是冷意。

他在晨曦中静默地坐着,阳光尚照不到他的脸庞,这让他看起来有点阴森。半响之后,桓憾抬手将密信捏起,就着桌子上的残烛之火,把信烧了个干净。

火苗里,墨黑的字被火舌舔舐过后,化为黑烟。信很短,只有十五个字——

“雍王反,于彭城设计诱杀吾帝。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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