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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洲佚志》第6章 斗转夜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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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尔之间,朱流毓似乎抽身事外,此刻她只觉得眼之所见、耳之所闻是为幻觉。若不是,那么在山洞里所发生的一切才是幻觉吗?

流毓强自定了定神,只听得慕垂庭声音高低不定,隐隐约约地传来只言片语。“……信义忠诚,恪守不渝。”慕垂庭由澄明手中接过玉璋,而后缓缓跨下石阶。她的脚步迟缓拖沓,然而终究只是短暂的路途,总有走到目的地的时候。

朱流毓紧紧地盯着慕垂庭,惊怒交加,却不发一语。

“朱流毓。”不知何时,朱流毓前面的弟子已然授璋完毕,就轮到她了。听得澄明唤流毓,仍未完全入列的慕垂庭慌忙抬头一看,正对上了流毓的眼睛。

失望与惊诧交杂,愤怒与悲伤揉合,她直直地盯着慕垂庭,竟不知如何判定是好。

她收回目光,浑浑噩噩地走上前去。

她踏上石阶,第一阶,毋意阶。告弟子毋凭空猜测主观臆断。一直以来,垂庭对她关怀备至,她也一直将垂庭视为至交好友,二人形影不离,无关身份家族,只因心意相通。常常只消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便知对方所思所想。

第二阶,毋必阶。告诫弟子事无绝对。此刻流毓心潮难平,慕垂庭,那是她,无比信赖的好朋友啊。她真的好想问问她,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这样做的呢?是在自己把剑递给她的时候?是在离开雀嘶山的途中?还是在见到她那严苛的父亲之后?她这般毫无保留地信任慕垂庭,为何她要如此回报于她?

第三阶,毋固阶。谏诸弟子,世间万事万物,勿执拗固执,执迷不悔。她不愿去想垂庭的难处,纵然她慕垂庭有千万个理由,又怎么可以这般对待赤诚以待的好友呢?掠夺可怕,欺瞒可恶,而辜负,实为可憎!

第四阶,毋我阶。告诫弟子,毋唯我独尊、目空一切。夔龙的身影在流毓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心瞬间好似火爁平原,一片苍凉。

流毓在澄明面前站定,得剑者双膝跪地,未祭剑者单膝触地,她的双腿便不知该如何安置了。

良久,她才在澄明不耐的催促之下,双膝跪地,含糊发声:“弟子……朱流毓,斩……石衣修蛇……”

话音方落,闻者哗然。一时之间执一殿内,诸位弟子交头接耳,沸沸扬扬。澄明紧蹙眉头,只觉匪夷所思,“如此,那你的宝剑呢?”

朱流毓低头不语。不多时,石剑台下传来一声娇声惊呼:“她的剑!她的剑断了!”原来是列位于流毓旁边的韦照影拾起了流毓遗落在地的束口小袋,并把其中的断剑抽了出来,示之于众。一石惊起千层浪,此时此刻,执一殿内的每一个人皆大吃一惊,议论纷纷。自焉有山成派系以来,断剑者无几,然素剑一断,远剑客之道,终生不得修习。此刻众人只觉得朱流毓永远失去了成为剑客的资格,不免怜悯万分。

待朱流毓逐走脑海里的逃避念头,她抬起头来,盱视澄明的悲悯同情与欲言又止。她挺直腰杆,掷地有声:“我的剑,纤长皞白,冷玉横斜,通体凛然,暗藏蛇影。”在澄明越来越难以置信的神色中,流毓又道:“师父你,已经见过了。”

澄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朱流毓的意思。他顿时横眉怒目:“放肆!如你所言那么如何解释这断剑!”澄明虚虚一指韦照影微微举起来的断剑,平日他对朱流毓并无特殊关怀,只觉朱流毓不过是懦弱无能之辈,毫无出彩之处。此刻他却见朱流毓满口谎言,不过是一个自己的剑断了,便要信口雌黄妄想掠人之美的无耻之徒罢了。

朱流毓坦然无惧,她转头看向台下的众人。他们或担忧,或讥讽,或焦灼不安,或冷眼旁观。但是他们的任何情绪都与她无关。她看向神色阴晦不明的慕垂庭,缓慢而坚定地说:“那不是我的剑。我的剑,”流毓指向陡然色变的慕垂庭,“在她手上。”

“一派胡言!”话音甫落,位于石剑台左侧的慕观畴便愤然而起,他甩袖背手,居高临下地藐视着朱流毓,“照你所言,便是我剑圣慕观畴的女儿懦弱无能、满口谎言,窃取他人之物,干些鸡鸣狗盗之事了?”

朱流毓昂起颈项,她直直地盯着慕观畴怒发冲冠的面容,似是无声肯定。

澄明怒火中烧,他断不能相信这是他澄明教习出来的弟子!不待朱流毓发声,他便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为师授你剑术,教习你诗书礼仪,便是教你如此这般信口雌黄、不仁不义的吗?”

“弟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师父为何凭借平日印象妄自猜测,便觉得弟子满口谎言?”

澄明听闻此言,顿时怒不可遏。他愤而拂袖,旋既转身拱手对端坐高座之上的泊台尊人道:“尊人,澄明教徒无方,竟教出如此不忠不义、厚颜无耻之辈!请尊人发落此人!还盛典一个清净!”

泊台尊人抬手轻压,众人在他不怒自威的面容下,渐归鸦雀无声。

“座下众人,皆是踏意必固我四阶而来,为何仍旧不分青红皂白便妄下定论?”

“照尊人这一说法,便是我的女儿信口雌黄、坑害同门了?”慕观畴愤而怒斥。

泊台尊人倒是不惊不恼,他拂须道:“兼听则明,传弟子慕垂庭上前来,一同对质便是。”此后便不再顾满口怨言的慕观畴。

不多时,朱流毓见慕垂庭拾四阶缓缓靠近,心中酸涩万分。不该是这样的。她想。此刻无数个如果在心头涌过,她竟对如今她的这般行径,隐隐地感到一丝愧疚。不!不是你的错。你不该愧疚!朱流毓垂下眼睑,感觉慕垂庭在她身侧跪了下来。

“弟子慕垂庭,谨待尊人盘问。”

泊台尊人微微俯身,“本座对你们祭剑日一役甚为好奇,你可愿意将你昨日一役重现于我?”

慕垂庭先道:“弟子遵命。”她将当日如何由浓雾中逃离,而后行至一片竹林,又是如何走入竹筑小屋,小屋却瞬间变为黑魆魆的山洞娓娓道来。言及至此,她抬头飞快地看了朱流毓一眼,“……我循着点点光影而入,却见堆堆白骨……而后,我与流毓便相遇了。然后……我们便遇见了石衣修蛇……”

“二人同遇一兽,如此……”历来祭剑,从未见二人同斩一兽,但仔细一想,亦无不可。泊台尊人点了点头,示意慕垂庭继续讲下去。

“而后,我们便与此妖兽搏斗,然我二人剑术不精,难以抵抗,眼见便要葬身于獠牙之下,朱流毓……她便……”言至于此,慕垂庭顿住了。流毓抬头看她,只见她紧咬下唇,似有难言之隐。

“便如何?”泊台尊人问。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慕垂庭咬咬牙,“她便用了萤石粉……”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萤石粉,能光耀晦暗,也能为主人所使,囚缚妖兽。若论平日,使用萤石粉斩杀妖兽并无不可,然而祭剑日明令禁止除去素剑之外的一切武器物什,朱流毓此番行径,无异于舞弊。

慕垂庭此言一出,执一殿内众人皆以惊诧鄙夷的目光看着朱流毓,一时之间,议论不休。朱流毓目眦欲裂,她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撒谎!”

“我没有!”慕垂庭高声反斥,触及朱流毓失望愤怒的目光,她再次挪开了头,而后轻声重复着,“我没有撒谎。”

“肃静!”待嘈杂声平息,泊台尊人又对慕垂庭道:“而后呢?”

“而后……朱流毓膂力不支,无力斩杀石衣修蛇,石衣修蛇很快就……由萤石粉阵中脱身,流毓竭力之下……素剑便……断了……在它欲加害朱流毓时我便举剑斩杀石衣修蛇……”

真是心思缜密啊。朱流毓惊怒交杂,竟一时喑哑,不知言何是好。慕垂庭不知夔龙何以不可思议地出现,便归结于萤石粉构陷于她,而后陈石衣修蛇由萤石粉中挣脱,正好言明她慕垂庭得剑,是为光明磊落天命所至。可这一番构陷谮毁之辞,竟是出自她最好的朋友之口!这怎能让人不心神俱裂?

朱流毓昏昏然然间,隐隐约约听闻慕垂庭说:“然我二人在与石衣修蛇搏斗中受伤,而出山之途遥遥,朱流毓更是难以勉力行走,于是弟子便先行出山,待见到好友便托他们去带朱流毓回来……周游应允,弟子体力不支,裁风便留下照料弟子。”

此时此刻,祭剑日所受的外伤犹在隐隐作痛,提醒朱流毓祭剑日发生的事。然而,身体上的痛楚,竟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泊台尊人又道:“宣林裁风、瞿周游上前来。”待二人行至她们身侧,泊台尊人便问:“慕垂庭所言可属实?”

朱流毓没有抬头。她听到林裁风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他说:“正如垂庭所言。当日垂庭执宝剑归来,便向弟子道明缘由,弟子方知流毓素剑已断,难以行走。便让周游去带流毓出山……”

林裁风的声音如风拂松林,曾几何时,慕垂庭最喜磨他吟诗唱词。而今在流毓听来,只觉他的声音刺耳无比,他的话语,字字诛心。

“可是如此?”泊台尊人问瞿周游。

朱流毓抬起头来,她看见瞿周游,轻而无奈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朱流毓想放声大笑,又想恸然大哭。可是她只能咬紧牙关,掩饰所有的情绪翻涌。

言及至此,众人皆以为真相大白。指指点点、唾弃鄙夷之声不绝于耳。

韦照影见此情形,灵机一动,双手作揖,高声道:“尊人,弟子也有事要禀。”

泊台尊人见此,却不宣她上前,只示意她道来便是。韦照影略微失望:“尊人,弟子于祭剑日当日,巧遇朱流毓。见朱流毓怯懦无能,举剑而不敢斩杀妖兽,可见她……”

“你闭嘴!”宿西途面红耳赤,“你胡说!明明就是你抢了她的妖兽!你怎么还敢这般……这般……”

“这般如何?”韦照影于宿西途所言不屑一顾,“尊人,弟子当日见朱流毓举剑不下,是为不争事实。见她无所作为,这才手刃此物。而由她无能之举,推今日之事,便知……撒谎的是谁了。”

撒谎的是谁呢?从小到大,他们赤诚以待,绝无私心,今日之事,罔论对错,他们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为何普剑盛典前慕垂庭对她避而不见,明白为何瞿周游看向她的目光悲悯同情。她本以为,瞿周游与她怀抱着同样的心情,本以为他们同一个人而担心,而今看来,是多么讽刺可笑。

此时此刻,朱流毓却分外平静了。她站起身来,格开瞿周游欲搀扶的手。挺直了腰杆。

“你可有话说?”

朱流毓直视泊台尊人,或许她可以大声驳斥,说出祭剑当日所发生的事情,不顾他人信或不信。然而,她的满腔怒火,却化为了一声叹息。孤立无援,不过是本以为会永远站在自己身旁的人,却站在了对面看你挣扎。此刻,她已无力挣脱了。

她说,“弟子无话可说。”弟子无罪,却无话可说。

泊台尊人蹙了蹙眉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决断。慕观畴此时却是得意非凡,他面露不屑:“尊人,这等品德低劣、满口谎言之徒,看来只有流放于虚浮牧野,方能解众怒了。”

听闻慕观畴之言,众人先是讶异,而后频频点头,十分认同。想来也是,唯有虚浮牧野,能让朱流毓这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得到教训。虚浮牧野,焉有山流放罪人之地。素来白茫一片,毫无声息,流放于此处者,不知岁月,终身孤苦。可是,此刻朱流毓的处境,与身处虚浮牧野又有何不同?

泊台尊人却不应允:“虚浮牧野,是为囚大奸大恶之人的囹圄,朱流毓罪不及此。”

“此等罔视法规、构陷他人的无耻之徒,如今你却说罪不及此?”慕观畴闻言大怒,他愤而起身,行至慕垂庭身前将她用力拉起,“尊人此言,便是罔顾正义包庇此人,那我慕观畴的女儿,便是要平白受此诬陷?”

澄明见慕观畴愤而怒指朱流毓,慌忙双膝跪地,对泊台尊人道:“尊人,弟子罪该万死,本以为此人不过是怯懦无能、心有不甘,却不料她竟舞弊构陷!教习出此等奸人,弟子羞愧难当。望尊人一同降罪,以正纲法。”

可笑。朱流毓见此,嘴角勾勒出一个嘲讽苦涩的笑容。她瞥了一眼被慕观畴拉起,倚在自己父亲身上的不发一言的慕垂庭,只觉得她陌生又龌龊。

却在此时,一个低沉徐缓的声音悠悠然曼衍,“尊人可愿听我一言?”

是那位着黧色襜褕的沉静男子。此时,他施施然行至流毓身侧,待泊台尊人应许之后,才说:“放逐于虚浮牧野,实为罚不当罪。弟子……我有另一方式,既可显焉有山宅心仁厚,又可使此人得到惩罚。”

泊台尊人本就觉得流放朱流毓于虚浮牧野,惩罚太过,然慕观畴此言一出,若断然否决,恐难服众。此时见有人如此一番言辞,忙道:“安吾请讲。”

朱流毓侧头看他,安吾容色清雅,声若流水:“且遣往风息谷,”他忽而转头,盯着朱流毓的眼睛又道:“旦夕祸福,皆由命数。”

泊台尊人略一沉吟,便问慕观畴,“观畴对此,可有异议?”

慕观畴冷嗤一声,心想去往风息谷之路途凶险异常,想必朱流毓此等剑术不精、又无宝剑的无能之徒,大抵会命丧途中。虽与初初料想的不同,但亦无不可。他神色复杂、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安吾,“便依这小子所言吧。”

泊台尊人这才颔首,“如此,澄明。”澄明忙应,泊台尊人又言:“普剑盛典便交于你了。”他起身便要离去,“朱流毓且随我来罢。”

朱流毓收回目光,亦步亦趋地随泊台尊人离去,再也不看他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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