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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洲佚志》第7章 江湖已别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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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烟四肆,铜壁四合。

无咎阁中,朱流毓于檀木桌前站定,见檀木桌上安置着一朱红色铜盆,中央突兀,四周凹槽间,一绣红蟾蜍嵌于其中,不断追逐前方的荧光明珠,明珠滚动间,熠熠生辉。朱流毓目光追随着蟾蜍,见它行而不止,却绝无法靠近明珠,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忽然一杯袅袅升着浓白雾气的金樽递至眼前,朱流毓循着端着金樽的枯瘦指节望去,泊台尊人面色端严:“坐下吧。”

朱流毓恭敬地接过金樽,方于泊台尊人对面坐下,便听他问道:“蟾蜍逐珠,可有所悟?”

流毓瞟了一眼不曾停歇的蟾蜍,只觉得一片怅然。略微斟酌,才道:“大抵是,此物终究只是徒劳无功吧。”

泊台尊人发须未动,不发一语。朱流毓以为是自己的话语使泊台尊人心中不快,忙起身道:“弟子愚钝,口不择言,望尊人恕罪!”

泊台尊人却毫不在意地一笑,“流毓何曾有罪?”

心念一动,流毓抬头直视泊台尊人,见他示意她坐下饮金樽中物,不加思量,她便举杯便饮。杯中所乘之物,有如绿玉所化,嗅之清新如茶,入口又如烈酒,甫入口中,流毓便觉得暖意游遍四肢百骸,不消片刻,昨日所受的伤痛便已过大半。流毓心中惊诧莫名,她紧握金樽,“这是……”

“玉渡虚。”泊台尊人施施然道。玉渡虚,焉有山疗伤圣药,因其疗伤奇效,使得它声名大噪。但又因其炼制过程纷繁复杂,故而十分稀缺,这便使得玉渡虚更为可贵,不轻易示人。此刻朱流毓饮下玉渡虚,心下复杂难言。

“遣你前往风息谷,可能有所怨言?”泊台尊人道。

流毓喉中一涩:“弟子愿前往,毫无怨言。”

“前往风息谷之途,凶险异常,但仍有一线生机,若是发往虚浮牧野,便是永生永世如坠虚无,两相权衡,只愿你得其所哉。”泊台尊人轻捋银须,似若有所思,“说起来,这便是安吾第二次搭救你了吧。”

流毓当下疑虑便起,“敢问尊人,弟子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安公子,为何是……第二次承蒙相助?”

泊台尊人说:“是慕公子。”

“慕?”

“正是。安吾之所以不再承慕姓,说起来也便是因为你。”

慕安吾得剑宣誓之后,便周游万山,斩杀妖兽,偶有一日,过流破山时见走兽踪迹。他循踪迹而去,行至一山洞,便持剑而入,意图斩杀此兽。

“然后,他便看到了你,彼时你不过是不通言语的稚儿,被夔龙圈在尾间……”

流毓此刻有如身处空旷荒野,泊台尊人所言之事,好似由缥缈之处悠悠然传来,仿若与她无关,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并非虚幻。

慕安吾深恐夔龙将要加害无知婴儿,便当下持剑搏杀,一番争斗之后,慕安吾斩夔龙于剑下,然而也便是瞬时之间,夔龙之魂灵未灭,疾窜入婴儿体内,与此婴儿融为一体。慕安吾无法,只得携婴儿下山。归家与父亲,剑圣慕观畴详叙事情经过后,慕观畴当下便让慕安吾起剑杀了此婴儿,让夔龙一同消陨,一绝后患,以添剑力。

“安吾宅心仁厚,不忍杀你,然而此事已众人皆知,观畴怒安吾不遵其命,更认为他优柔寡断,便以除慕姓、去族名相威胁。”泊台尊人雪眉轻蹙,仿若陷入回忆之中。“安吾心善,便趁慕观畴不备,带你上焉有山托付于我。”

原来,他便是慕垂庭所说的,被父亲从慕家驱逐的哥哥。原来他成为无根游子,是因为她。可是……朱流毓想起那双温柔哀伤的眼睛,山洞里解救她于妖兽巨尾之下的夔龙,怎么会是他们口中欲以加害于她的怪物?

朱流毓放下手中的金樽,竟只有沉默不语能厘清心头乱麻。

泊台尊人见她失神模样,又道:“初见你时,你容颜皎泽,身着红袄,又出于流破山,我便为你命名,以衣为姓,所出之地、容色作名,称朱流毓。”

而又未见朱流毓身上留存妖兽痕迹,便收朱流毓入焉有山为徒。

恍惚之间,四周的银烟萦回环绕,朱流毓几乎看不清泊台尊人的面容,零碎的记忆纷纷涌至眼前。她忙眨去眼中流转的雾气,低声呢喃:“妖兽灵兽,又怎么能分得清呢……”

好人坏人,又怎么能分得清呢。兽且如此,更罔论人。

然而泊台尊人并没有回答她。她也不需要他人的答案。她起身向泊台尊人行了跪礼:“朱流毓谢尊人多年知照庇佑之恩,弟子无以为报。此番一去……望尊人珍重。”

她重重地向泊台尊人磕了个头,此番一去,再见不知何时,或许永不相见。她知道,在泊台尊人轻描淡写的话语里,隐藏着为了留下她所受的非议。感念其恩,却无以为报。

泊台尊人扶起朱流毓,眼里有历经岁月的沧桑笃静。他递给朱流毓一把鎏白银弓,其弓又似弯刀,小巧锋利,其顶端的锈色圆球,古拙巧致。“此行凶险莫测,你又无剑护身,且带此弓去吧。”

朱流毓迟疑地抬起手,也罢。反正她也不可能成为剑客了。是弓或刀,又有何分别?

谢过泊台尊人,流毓便回到浣旧居收拾行李了。环顾四壁,全是四人共同浸淫的旧时光在悠悠涤荡。她一刻都不愿多作停留,只想快些离开。她亦没什么可以携带的,不多时便收拾妥当。她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内心一片虚无。

往风息谷,便要先越跫音瀑布。去往跫音瀑布的途中,见许多同门三五成群,见朱流毓皆是一副不愿与之为伍的嫌恶表情,窃窃私语。朱流毓漠然置之,只加快脚步,片刻便到了跫音瀑布前。途中人人相簇,跫音瀑布前倒是一片死寂。

无人相送,她却情不自禁地笑了。

“你笑什么?”

朱流毓转头一看,是安吾。

安吾由嶙峋怪石间走出,身姿倜傥。

“笑可笑之处。”朱流毓轻轻低头,对安吾行了礼。

两相对立,一时无话。

“万没想到,你已经那么大了。”安吾道。朱流毓听闻此言,只觉实为有趣。彼时安吾不过是少年,十余年过去,当下不过二十余岁,面容丝毫不见老态,却说出此等感慨光阴荏苒的话语,竟是十分违和。

朱流毓微微颔首:“谢过安公子搭救之恩。”过往,今日,皆是。

听闻朱流毓对他的称呼,安吾便知她已然明了过往羁绊。他举起了手中的剑,剑光凌冽,杀气四溢。剑柄所系剑穗,经由年月洗礼,已微微泛白,失却了朱流毓梦中的红炜光芒。

“这剑穗,是我在成为剑客之后父亲赠与我的。据他所言,可以避恶邪庇平安,震慑妖兽。”他的手指纤长消瘦,轻轻地解开了剑穗,“今日我便把它赠与你,愿它佑你平安。”

朱流毓没有伸手去接,她喉间酸涩:“安公子,此物过于贵重,且意义非凡,流毓万不敢亵渎……”

安吾却不以为然,他牵起朱流毓的手,把剑穗放在了她的手心。指间温润的触感,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拂过。“收下吧。我已经……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

“是啊。”安吾说,“我的剑,已经不是用来斩杀妖兽的了……”

不待朱流毓想个分明,安吾又道:“你有友人来送,我便不加叨扰了。保重。”

循着他的目光回眸望去,是宿西途。一恍神,安吾的身影已经没入嶙峋石影中。

宿西途气喘吁吁地来到朱流毓面前,捋起袖子叫苦不迭:“总算是……赶上了……”

朱流毓微微一笑,内心流过一丝暖意:“谢谢你专程来送我。”

宿西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本想与林裁风他们一起过来的……但是……就耽搁了些许时刻……”话一出口,他又觉不妥,又忙道:“你别放在心上……或许他们是还在气头上,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过些时日?不会了。朱流毓想。若说毫无怨怼,绝无可能,短短几日间,便是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只是她已无力挣扎了。从今往后,再见已遥遥无期,而他们……

朱流毓抬头,寻着西南方的无名巨石,却偶然见到一抹孤单身影,茕茕独立,竟显十分单薄。

就是在这巨石上,他们立下誓言,永不分离。

过往一同经历的岁月涌上心头,却宛如千千万万个幻影,虚妄飘渺。

宿西途见朱流毓悄然红了眼眶,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顺着朱流毓目光所去,便见瞿周游形单影只矗立在巨石顶端。

“是瞿周游!我去喊他下来,你们……”

“不用了。”朱流毓看不清瞿周游的面容,迎着日光,瞿周游的身影愈发阴晦不明。不需要了,不是吗?

“为什么不用?”宿西途很是不解,“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只是从今往后,便是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朱流毓收回目光,对宿西途说:“他或许心中有气,不愿见我吧。”

“怎么会呢?他都来了呀。”宿西途迟疑一瞬,又道:“等……慕垂庭她们不生气了,也会来的,你别不开心……”

朱流毓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宿西途:“宿西途,我知你心性单纯,有一说一,但是,往后你万不能再这般是非不明便口不择言了。”

宿西途犹来不及想明白,便见朱流毓越过他向跫音瀑布走去。

“为什么?”跫音瀑布间,毫无声息,宿西途之声霎时便传遍周遭。“什么意思?”

朱流毓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过身来,“不是她犹在生气,而是她没脸见我!”其声如铿锵,掷地有声。

此后,朱流毓不再作停留,举足离去。她的身影宛如王者般昂扬,又如神明远离人间般毫无眷恋。

一转身,便是未卜之途,至此,年少时光已然结束,没入岁月长流中。

从此,她便是茕独一人。

也罢。形单影只,最为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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