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骑绝尘。马是一匹红马和一匹白马，马上人都身穿素服。
“哥哥，再往南就是西川的地界了，冬儿不能再相送了。”
“回去吧。我走了，你要好好留守汉中。董大人和赵老将军都是老臣，要多听他们的话。”
“那你此去西川，真的不带一个随从吗？”
“不必。”
“那你到了锦城，记得多给汉中来信，我好知你平安。等腊月快过年的时候就回来吧，咱们一家人总要团圆。”
“好，我都依你。”
“你种种嘱托，我都记得。这是汉水岸边的一捧黄土，你带去锦城，时时为念吧。”
“天气冷，你快回吧。不必太想念，我又不是不回来。”宋子秋接过黄土，微笑。他勒马转身，向南而去。阴天，马蹄声在静谧里渐息，宋子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抚摸着红马的鬃毛，久久向南凝望，只见他远去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两座小山之间的空隙里。
这一天，是十月十九，阴天，没有风。
不知从几时起，天上飘起了小雪，地上吹起了微风。细小的雪花不愿意落下，在半空打转，可还是拗不过强悍的万有引力。
他们兄妹想与天和地斗一斗，不知能不能拗得过强悍的命运。
这一年，他们十九了。
02
宋子秋一人一马，几天后就到了广元。此刻，他已经在燕采修的府上饮茶了。
谁说秦岭以南冬天不冷，宋、燕两人现在都缩在火炉旁，喝着热茶。
燕采修道：“殿下，再往南可就是龙潭虎穴，陛下让你去，你就真去？”
子秋一声苦笑，风风凉凉地说道：“他给我备下一座王府，还有一千府兵，如此诚意，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燕采修把茶盅端起又放下，浅浅笑笑，道：“你不怕你的一千府兵，不是为护你，而是为杀你？”
宋子秋也笑笑，道：“我会在这位陛下对我动杀心之前逃出来。”
“很好，我等着瞧一场好戏。”
宋子秋站起身来，道：“老在这里蜷缩着太没意思，出去转转吧。”
“正好，带上兵器，咱们去演武场走走。”
03
这一天，多云。云彩遮住太阳的时候，偏冷。但秦岭以南，巴山蜀水里的冬天，外面似乎总要比屋里暖一些。
燕采修的演武场，跟其他武将的演武场一样，无论岁暖岁寒，无论三伏三九，都演练不辍。
燕采修和宋子秋道演武场时，有两名壮汉正赤膊着上身角力。这两个壮汉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燕采修道：“这两个人本来是沿路乞讨的叫花子，没有名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沉，锦城的街上都没有行人，他二人讨饭讨到了我家门前。我见着两人身强体壮，讨饭实在可惜，于是把他们收入麾下，做了参将。现在他们都有了名字，红的叫燕红，黑的叫燕黑。”
宋子秋笑道：“我只道红的该叫关羽，黑的该叫张飞，然后你改名叫刘备。”
燕采修道：“不可不可，刘备是旧时西川之主，我若改了这个名字，定有小人告我谋反，你信不信？”
宋子秋笑道：“信，信，信。只是这燕红、燕黑两位大哥，大冬天的光着上身不冷吗？”
只见燕红、燕黑两人互相架着胳膊，正在僵持，却还有余力听人说话。只听燕黑瓮声瓮气，用夹杂着川音的官话说道：“我们穿的还算多呢，等夏天的时候，比现在穿的还少，就是一，一，一，一丝……”
“一丝不挂，哈哈。”燕红接茬说，“怎么样小白脸，来比划比划？”
宋子秋被人嘲弄戏谑，不怒反喜，道：“好好好，我正愁一腔无明火无处发泄，正好打一架，来吧，我一个打你们两个。”
燕采修拽住他的衣袖，道：“殿下三思啊，我和他们单打独斗都能筋疲力尽，你可要打他们两个。”
燕红、燕黑纳罕道：“殿下，哪个殿下？”
宋子秋笑笑，道：“无妨，不争胜负，就是玩玩。”
04
六面战鼓摆在演武场的周围摆好，六个小校擂起了战鼓。战鼓声时而舒缓，时而紧密，时而令人心潮澎湃，时而令人安如入定。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孙武子在《孙子兵法》里留下的古训，被西川鼓手的鼓点敲活了。
燕黑、燕红都握紧双拳，喘着粗气。只见他们壮硕胸脯隆起缩回，缩回隆起，其间还丛生着荒草一般茂盛的胸毛。宋子秋没有听过这两个人从前的履历和战绩，也没有听说过这两个人是为了躲避什么而做起了沿街乞讨的生意。如果他知道，他怎么会在今天，得罪了这两个凶神恶煞？
燕黑一笑，露出两排丑陋的黄牙，道：“小子，不用兵器吗？”
宋子秋正色道：“你们都不用兵器，我用了，岂不是胜之不武？”说话间，燕红、燕黑向他打了个手势，他叫声“接招”，向两人扑去。
他扑向燕黑，燕黑作势防守，他中途又转向燕红。只见他右手一记重拳击向燕红的下颌，被燕红左手牢牢抓住。他又把左拳击向燕红上腹，却也被燕红右手牢牢捉住。燕红提着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要甩出去。宋子秋借力飞起，右脚踢向身后燕黑的右肩。燕黑不闪不避，伸手去抓宋子秋的右脚，宋子秋嘿嘿一笑，右脚落，左脚起，踢中燕黑的左胁。燕黑吃痛，身子一软，立时倒地。这时，只见宋子秋双臂柔如毒蛇，挣脱了燕红的束缚。他右手曲作猿行，向燕红的胸口不轻不重地推出了一拳。此时鼓点未息，燕红在鼓点里痛得直跳脚。
宋子秋一场恶斗下来，虽在冬日，却也已经挥汗如雨。他向燕红、燕黑二人行了一个礼，道：“两位大哥，承让承让。”又转身向燕采修说道：“他们没有受伤，只是我命中了要害，他们可能要痛上半日。”
燕采修命人把那两人抬回住处，对宋子秋说道：“无妨无妨，他们这一败，定是心服口服了。”
宋子秋把自己放在地上的佩刀拾起，重新系在自己的腰间。燕采修说道：“你在我这里留一天吧，明天，咱们切磋一下刀法。”
“一言为定。”
05
宋子秋离开了广元，去了锦城。
他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成了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
他也不知道，此去经年，到底有多少蛟龙恶煞，在晦暗里等着他。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临走之前，燕采修送给他一口长剑。剑长三尺五寸，剑重三斤七两。剑身用百炼精钢反复锻打，用岷山绝顶的雪水反复淬火，三年才成此剑。所以这把剑柔韧无比，也削铁如泥。质感柔滑上手的木质剑柄上用仿宋体刻着一个“宋”字。
06
如他所知，郭氏皇帝已经为他备好一座王府，府中还分配了千余名精壮的府兵。怕宋子秋吃不惯川菜，伙房里还分了十几个精通秦菜的伙夫。王府的后身还有一个花园，花园此刻埋在雪里。有几颗梅树，梅花还没绽放。
到锦城的这天，宋子秋劳碌了一天。郭氏皇帝又下了一道诏书，说七天后将举行汉中郡王的册封大典。宋子秋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所以心里浮躁。一夜无眠后，他穿着一件雪白的棉袍，腰间悬着燕采修送给他的长剑，要出门转转。
他听说自己的王府，是从前来做质子的渭南王寓居之地。这个渭南王，你究竟是谁？如果你活着，你在哪儿呢？如果你死了，你又葬在哪里？你为何总是这样阴魂不散的？
他出了门，望着匾额上黄铜崭成的“汉中王府”四个篆书大字，久久出神。这时，只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女音说道：“你是宋子秋吗？”
宋子秋回头，只见一辆马车的车厢上，一个女子掀开棉布帘子，露出半边笑脸。宋子秋答道：“正是。”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快上车！”
07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唐）刘禹锡《竹枝词》
惜你如春，不知命里，有你无你。晓藏翠簪青发，夜梦你，若即若离。左岸何时雨霁，听晚风习习。彩结络，锦水渡口，春迟寒映斜阳里。
一朝一暮长烟尽，三滴酒，裁新绸半匹。可怜劳形针线，丝密密，缝就新衣。应是初雨，或冷世人，独我不知。春蚕若许桑麻露，望君故园夕。
——《雨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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