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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女的科举路》第10章 师长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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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休过后的第一日,宝应饭后回馆舍歇息。将将醒来,便听得门外有仆役轻唤,道是洞主相请。

宝应连忙起床整装,不多时,来在洞主门前。恭敬在槅板上轻敲三下,房中便慢条斯理飘出来一字:“进——”

宝应略躬身推门而入,关上门,趋行上前毕恭毕敬行过礼,口念:“学生杨氏宝应,见过洞主,见过副讲,见过学监。”便听适才说“进”的清迈长者蔼声说道:“小儿辈进退如仪,从容有致,难得。——坐吧。”

世风推崇尊师重道,别说在师长面前坐卧,即便是仪容不整、言辞失当,也容易遭遇叱咄,更苛酷者,还屡有罚禁。

说起来,她幼时承陈先生庭训。陈先生视她如亲,颇为爱惜,这种罪受得不多。到十岁入县学,头半年可就在老师的惩戒和同窗的嘲笑中度过。

在座的三位,洞主是放旷自肆的大家之风,本不在意繁文缛节;副讲虽承教大儒,学得慷慨刚毅的经时济世之学,本该重视规仪礼法,然而他是难得的宽厚长者,并未严厉到湮灭少年学子的天性。

如此,在宝应连道不敢,坚持不坐时,副讲一压手和蔼说道:“坐吧。”宝应不由去看坐在最南侧的学监,这厮一张黑脸膛上喜怒不显,倒不是平日威严理壮、士气昂昂的样子。

待坐下,山长便开始问学,尽是易经、史学、刑律方面的题目。

若是从前,宝应大抵要继续韬光养晦,藏一藏智慧。可怜近日,有明明暗暗几帮人要算计她,由不得她取巧卖乖。如此,她条分缕析,答题头头是道。渐渐地,连一向不正眼瞧她的学监,都忍不住心中大诧,上下打量起她来。

将近半个时辰,本觉气氛莫名悲抑的宝应,也察觉洞主和副讲实实在在轻松起来。连一副长髯也莫名喜气洋洋的洞主,眯着眼睛笑得欣慰,洵洵问道:“可通棋艺?”宝应答:“幼承恩师庭训,弟子略懂。”

洞主捋美须笑得开心:“好好——”副讲又问:“诗经读到第几篇?”宝应道:“袁教授讲到第二十八篇,弟子自忖愚笨,预习到第五十一篇。”

一向威严端肃的副讲,也颔首微笑,让她背过第三十七篇,并试解第五十篇,又命她以白梅为题,不拘体例,赋诗一首,且特意要她以姚篆书写。

宝应更觉诧异,篆书是逐渐隐逸的书体,更何况少有人能练得好的姚篆?姚篆是仙去百余年的姚风遇首创,她以女子之身,将这篆书挥洒的飘潇凛冽,如仙灵之妙影,又似峭岩之白梅,俊逸更不失典雅。

怪哉,他们怎知她会这种书体?

不论如何,先过这关再说吧。沉吟有盏茶功夫,宝应向洞主借了书具,一丝不苟录下这会儿诌出来的五言古诗。洞

主接在手中,便拈须吟道:“咏寒梅:前道轻雪里,衔霜朝路发。疏影临溪水,暗芬窥琴洲。禽宜不识春,白韶堪迎迓。未惊万里客,长慰倚病眸。何叹秦楼远,依依向物华。评客骚人长折笔,固恨芳华委冻抔。白石盘盘磴,清香树树梅。雪里红枝先报春,腊里芳落独清幽。年年我应春风信,劝叹东君勿缓归。”

洞主念罢,在座三人一一传看,指指点点,惊咦不止。良久,副讲忽然问:“汝师从何人?”宝应道:“蒙师乃杞县陈善心讳仁先生。”

副讲霍然起身,难得眉开眼笑,亲自扶起宝应道:“快起,快起,真是世事变幻。”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洞主和学监,欣然解释,“洞主有所不知,这个陈善心,虽出身不显,却天造之才。当年吾叔父收他入门,学了二年经义。说来,与我是同门兄弟,可惜,此子厌惧名利,恃才放旷,最受不得规仪束缚,这数年更是杳无踪迹了——哎,宝应,你入学几年?”

宝应傻傻地看副讲,心道,虽知陈先生不是一般人,这几多年平淡下来,她以为先生将场面上人得罪尽了,天长日久暗觉先生只是先生,不需要其他光环——竟忘了先生早年也叱咤风云过的。当然,第一次有人当面提陈先生时,态度还算得上友善。

学监见宝应不答,掩袖清一清嗓子,道:“杨宝应,温道先生问你话呢!”宝应忙回神,作礼道:“学生去秋入书院,自来有一年半载。”副讲同洞主对望一眼,与学监示意,学监便上前问道:“杨宝应,你与罗乐童熟识?”

宝应心中咯噔一声。心思电转间答道:“回先生话,罗学兄与学生同县,有时归家同行,罗学兄与学生同属刘管干训督,倒比其他学友过从繁些。”

学监又问:“他家境如何?”宝应皱眉,他家境如何,怎么问得着我?还是温驯答道:“罗学兄虽未提及,凭弟子私揣,学兄——家中境况并不理想。”便见洞主与副讲面色沉凝,宝应隐隐感到,定然出了大事,且与罗乐童大大相关。几人特特将她叫来,特特问她罗氏家境如何,莫非——

宝应心中惊疑莫名,若只是受伤生病还罢,一旦有事,要砸锅卖钱供出一个学子的家庭怎么办呢?

宝应正在胡乱猜测,学监忽然怪声气地问:“我听闻,罗同学曾向你传信,有意与你结秦晋之好?”宝应更是惊诧,这件事,知情者极其有限。她与罗乐童疏远,主要也因此事。

哎,想当初,她帮罗乐童向室友递字,亲眼见识过一向还算和善的室友,对寒门子弟的恶劣态度。

她对罗乐童颇觉同情,拐着弯安慰过他两回。不想,就在一年后,他又向自己递了求爱信。她也明白,寒门子弟再有能为,还须仰仗一个婚姻,向室友求爱也许为他喜欢,也许只为搏一个锦绣前程。而向她示爱,她揣测,多半是出于欢喜了。倒非她自恃魅力,而是她没有任何条件值得男子觊觎。她不但身世堪怜,而且其貌不扬。当初为免树大招风,在学业上也表现平平。

即便罗乐童有些真情实意,她也没想过接受他。一者,她主观上并不心悦于他,二者,客观上也觉他虽也聪颖,然常年受世族子弟欺压,心中颇有些抑郁难平之气,有时说起顾、陆、陶、孙几人,神意间更见戾气。

这世道,实在容不得势弱之人心境不开阔。拒绝罗乐童后,他先只伤心悒郁,后来对她也仇恨起来。宝应只觉可惜、可怜,倒从不后悔从前的选择。

副讲见她迟疑,和声安抚:“只要不误学业,男女间多交往些也无妨。”宝应心中叫道,谈恋爱叫多交往?你当我三岁小儿。

最高管理者都在这里,也由不得她滥言推诿,斟酌言语道:“师长海涵,罗学兄确实书札传意,学生以年幼为由,将他拒了。”学监便追问道:“据某所知,汝年十岁有七,已在议婚之年,缘何托辞年幼,将他拒了?”

宝应无语,她连十五尚且不到,怎么就十七了,时人也不像他这样,喜欢论人虚岁。

见洞主和副讲都殷殷以待,便酌情说些老实话:“告禀诸位师长,弟子自由体弱,幼年更是多病,向来身体不健,医士多嘱我须晚婚晚育,不然性命堪忧。罗学兄比我年长六岁,想来等不得。”洞主便喟然一叹:“原来如此。”

学监却不甘休,继续道:“罗同学却与同寝者抱怨,说你嫌贫爱富、贪慕权贵,似谢清音、郑瞻几人,你便乐意亲近,他人不假辞色,你也甘之如饴。”

宝应已有几分笃定,罗乐童怕是凶多吉少了。宝应瞟了眼锋如剑的学监,淡淡道:“学监明察,若异地而处,谢学兄和郑学兄,虽也心中不快,却不会向人抱怨,诬我乃嫌贫爱富、恋慕权贵之人。我对谢、郑几位师兄,虽无红叶之思,但其人风度学养,早令弟子神往不已。大人之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盼望长久亲近,以全君子之行。”洞主便连连说好,甚至亲自离座,拉了她到枰上坐,说要与她手谈一局。

学监被尴尬地晾在当地,却立刻收拾情绪,上前道:“洞主,此事非关小可,还容弟子向她询问清楚。”

洞主暂且作罢,摆摆手示意他快些。学监总算开门见山:“杨宝应,罗乐童在馆舍中自缢——”

宝应惊跳起来,面上明明灭灭,惊疑不定。,良久方脱力一般,颓然跌坐在枰上,口中喃喃念道:“自缢,自缢?”洞主以为她太过震惊,老于事故的学监,却不免问道:“杨宝应,据仆役说,罗乐童自前日起,夕食都未动用。推测他前夜便已自戕,你可曾察觉什么异常?”

杨宝应先是摇头,又道:“师长稍待,容弟子细思。”宝应回想几日情形。她旬休前一日在采薇阁借书,于书架中与罗乐童擦肩而过。

那时,罗乐童形色匆匆,其实看见她了,却不像从前,故意将头昂得高高的,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是也不是“你会后悔”的悒郁情态。她当时不以为意,猜他已将心结放下,毕竟事情也过去两个月。如今想来,这倒算是异常了。

按学监的说法,他翌日自缢而亡,那一回是最后一面了。哎,除了她猜测的一点异常,根本没有更多的迹象。

宝应惘然道:“弟子旬休前一日,在采薇阁见罗学兄匆匆而去,那是最后一次见罗学兄。弟子未及与学兄叙谈,尤忆罗学兄神情并无悲戚,莫非学兄家中变故?”

之前一直沉默的副讲问道:“宝应,以你之见,罗同学究竟遭遇何等创痛,才可能决然自戕?”宝应一怔,垂眸思索状。似罗乐童这类人,聪明有才具,时而意气风发,时而义愤难平,也不是说绝无自我了断的可能。

但是宝应知道,罗乐童有个大家庭。家人一直对他寄予厚望,而且十分呵护尊重,他是整个家庭的希望,有这等牵绊的人,通常不会随意结束生命。

刚过弱冠之年,正值心高气盛,即便日常受些打压,这种挫折和痛苦,其实不足以压垮他。除非——,除非什么?除非有什么突发事件,让他认为前途无望,人生已经毁掉了。她忆起前天,陆家子要她诬陷罗乐童,说副讲房中的端砚是他打碎的。

宝应权衡一番,还是喟然一叹,顾、陆这两个人渣,她确实惹不起,但她与罗乐童毕竟相识一场。犹豫一会儿,洞主问:“有甚难言之隐?”

宝应一撩衣襟,屈膝长跪,良久方道:“请恕弟子无状,数日前,陶学兄来唤弟子,道是副讲相召……陆学兄威胁弟子,命弟子谎称亲眼看见,是罗学兄打破副讲的宝砚……弟子人微势弱,烦请师长为弟子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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