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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消受容郎恩》风信子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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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熙攘繁忙,只有到了夜里,万籁俱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胸膛的起伏和身体的温度,端和才能确认,她还活着。

她是端和,又不是端和。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死了的。

死在明德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夜,彼时她十六岁生辰刚刚过了半月。

那一夜狂风骤雨击打着屋檐,声声雷鸣,落在头顶的青瓦上。骤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照着她的卧房,如白昼一样。

她心疾复发,扭曲在房间里的拔步床上,一点点的,看着灵魂从躯壳里钻出来。

她以为她能活很久的,却忘了她之前的每一日都是老天的恩赐。她的心疾是娘胎里带的,当年御医判断,她活不过三岁。但她的确又活过了三岁,甚至活到了十六岁。可是活到十六岁了又能怎么样,老天心情好,多给你几天的活头。心情不好,你只有认命的份。

死的时候或有不甘,却又有释然。只是深恨,既然老天要收她的命,为什么不利索点。偏生一点点的,磨走她胸腔内的呼吸,窒息疼痛而亡。

死了便是死了,她从未想过会再醒来。

老天就是这么爱开玩笑,她不仅醒了,而且醒在了一百年以后。

依旧是大邺,依旧是京都,依旧是她熟悉的武宁侯府。可是,她却不再是韩青俞,而是宁端和,武宁侯府的四姑娘。

宁端和这个姑娘,其实有些冤枉。在她韩青俞看来,甚至有些可怜。

端和的父亲宁连敬,是武宁侯府老太太嫡亲的小儿子,也是现任武宁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宁连敬是豪门贵勋出来的子弟,自有一番清贵气儿。偏生他又生的好,清隽儒雅,连当今圣上都要赞他一句,芝兰玉树好儿郎。

十八岁高中探花,打马城中过,不知成为多少京都贵妇心中的女婿人选。托了人去打听,纷纷遗憾无比,少年郎已经定了亲事。只是宁连敬运气不好,与他订婚的富春伯府的姑娘,在他们成婚之前,得了恶疾去世了。

少年慕艾,竹马青梅,恋人去世,宁连敬深受打击,于婚事上消极懈怠,蹉跎到二十二岁,才由着老太太做主,娶了太常寺少卿卢大人的小女儿,卢氏。

卢氏进门不久,宁连敬谋了外放。当时她未有身孕,老太太为了子嗣着想,便做主让她跟着宁连敬一起去了苏州。

成婚三载,卢氏生下了一个女儿。送信进京,按着武宁侯府的排序,序齿四姑娘,取名端和。

宁连敬少年时期失去了心爱的女子,再对着自己的妻子,纵然美若天仙,但心里总缺了那么一块,所以对卢氏算不上亲密。

偏生这卢氏敏感的厉害,爱慕丈夫,一心扑在宁连敬身上,连带着亲生的女儿都排在了后面。

端和四岁半那年,卢氏和宁连敬生了口角,一个人躲在上房垂眼抹泪。却不知道,伺候端和的几个丫鬟婆子不当心,端和夜里起了高烧都不知道。等到发现的时候,烧的已经不成形了。

半夜里叫来大夫,折腾了大半夜,好容易才留下了一口气。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真正的宁端和已经没了,这个叫宁端和的躯壳里,换了一个叫韩青俞的,从百年以前来的灵魂。

这卢氏是个拎不清的,女儿生病了,第一件事不是担心女儿的病怎么样,而是惆怅万一丈夫知道了,再埋怨她怎么办?!刚好宁连敬这段时间劝课农桑不在府里,她只派了丫鬟婆子照顾端和,自己依旧躲在房里忧愁。

做主母的不上心,底下做丫鬟的也有样学样。韩青俞一直觉得,她能熬过去那半个月,真的是上天保佑。

三月的时候武宁侯夫人方氏南下金陵奔丧,四月启程归京,经过苏州,靠船上岸,来看一看五年未见的小叔和弟妇。

既然来了,方氏自然是要见一见端和的。毕竟她生在苏州,方氏连见都未见过一眼。只是见到端和,方氏几乎晕倒。好好的姑娘瘦成了病猫,有进气没出气的,方氏怒火中烧。但又念及妯娌之情,不能过分言语,只说京中名医云集,要带端和回京养病。

如此,成了宁端和的韩青俞才得了一条活路。

方氏做事圆滑,既要带了端和进京,自然是要知会京中的老太太的。所以早早地就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信回武宁侯府。原本老太太还心有疑虑,但看到端和病的跟猫儿似的孙女,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儿媳狠狠打上一顿才解气。

韩青俞翻了个身,透过床头红木镂刻凌霄花的小几上留下的一盏灯,静静的看着鹅黄色三多帐子上绣着的佛手,伸出白胖的小手慢慢描绘着。

回武宁侯府的这一年半,她过的很幸福。虽然有大半的时间都要吃药,可百年以前,她也是靠喝药过来的,算不得什么。

方氏要管理侯府,又要教养几个儿女,老太太便做主把她留在身边。老太太心地纯良,心肝肉的疼她;伯娘方氏端正和婉,待她似亲生;婶娘是个明丽可爱的妇人,经常抱着她玩;虽然二伯娘掐尖要强了些,可毕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府里的兄弟姐妹也都很好相处,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分她一半,也都会让着她。

初初的时候,她日日夜夜的都想百年以前,想她是韩青俞,想她的娘亲,哥哥。

可一日日在武宁侯府这么待着,过去的岁月随着日子的流逝,也慢慢的开始在她脑海里淡忘,淡忘。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突然想明白了。

她的确是韩青俞,但韩青俞已经死了。死在百年以前的那个夏夜,那么,就让她随着过去的岁月,永远的留在过去,成为她心底永远都不会触碰的秘密。

现在的她是宁端和,她得好好地活着,带着那个给她提供了这副躯壳的姑娘,好好的活着。

端和轻轻的闭上眼,眉眼之间带着淡淡的笑意,慢慢的沉入了梦乡。

宁老太太没得那些苛责的规矩,端和自从入得松柏堂,就不知道大早上起来请安是什么感觉,每日都能睡到自然醒。当然,一般醒来,也就刚刚是吃早饭的时间。

松柏堂的饭食向来精细,今早的早膳是一碟儿豆腐皮包子,一碟儿水晶翡翠饺,一碟儿枣泥馅山药糕,一碟儿玉米发糕。配着四色的小菜:糟鹅掌、油盐炒枸杞豆芽、腌黄瓜、片火腿。最后再一人一碗熬得糯糯的碧粳粥,端和吃的肚圆滚滚才停下。

吃过了饭闲来无事,宁老太太就在东次间的大炕上的炕桌上摆了笔墨纸砚教她识字。

依着武宁侯府的规矩,姑娘家到了五岁就要入家学。后院里有专门辟出来的地方给姑娘们学习,怡和淑和她们,早早也都入了学。

但端和身体不好,回京后半大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读书这种耗费心神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入了夏之后长期给端和看诊的老御医摸着胡子说端和的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和一般这个年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了,但老太太也还是不放心,又拘着她养了一个夏天,好好地固本培元,等到入了秋,才慢慢的放开她。

前世里还是韩青俞的时候,也是因为身子不好,家里当水晶人供着,什么都不能做。读书认字倒是没什么,只是笔力不行,写出的字歪歪扭扭,一点样子没有。

如今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超标合格,她对于任何事情,都有一种异乎常人的热情。只是如今这热情,还仅仅体现在写字这一方面。

只是现在她是一个六岁的小丫头,猛生就会读书认字,她非得被当成妖怪烧了不可。只好学着五六岁的小女孩该有的样子,装模作样的每日认字。今日又识的几个字,端和卷了袖子,照着宣纸,一笔一画的描绘着。

老太太原本教她认字除了打发时间,也是因为被她磨的不行。如今看她全神贯注,一笔一画虽然稚嫩,手腕也无甚力气,但耐不住她沉得下性子来,越看越满意。心里高兴了,就让秦妈妈亲自去小厨房给端和做她垂涎已久的桂花糕。

松柏堂后头有一颗大桂树。八月桂花开,寻着晴天的时候,在桂花树下铺上一层白绫布,小丫鬟们举了长杆,一竿子下去,桂花扑簌簌的往下落,不过一会,就有厚厚的一层。小心的兜放起来,捡了残枝,趁着新鲜劲做桂花粥,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酒,不拘哪一样,吃进嘴里,都是一种享受。

秦妈妈做的一手的好糕点,尤其是桂花糕,是端和最喜欢。

只是做桂花糕要用糯米,糯米不好克化,所以老太太虽然知道端和喜欢吃,但也只能狠下心来不让她吃。偶尔吃上一块两块,就让人撤下了。

今日见她乖巧,宁老太太心里欢愉,所以让秦妈妈做了,算是奖赏她。

端和写了整整两张大字,这才收了笔,让白芷伺候着洗净了手上落的墨汁,秦妈妈就端了桂花糕进来。

端和欢呼一声扑上去,捧着脸颊趴在桌子上如意莲花纹青瓷盘子里摞的整整齐齐的桂花糕,口水都快下来了。

宁老太太摸了摸她柔软的细发,含笑说:“吃吧。”

端和拿了一块,送到祖母嘴前:“祖母先吃。”

宁老太太心里熨帖,接过来放进嘴里:“好了,祖母吃了,端姐儿吃吧。”

端和这才捧着桂花糕慢腾腾的啃起来,腮帮子鼓鼓哒,跟只小松鼠似的。

才吃了两块,秦妈妈进来道:“老太太,毛家派了人来看端姐儿了。”

端和抬起头来,姨母派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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