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天黑之前到达了，住的这间房间的东南角摆着一架钢琴，房间的柜子里也有一些精美的瓷器，这正是卡尔一直钟爱这家旅馆的原因，只有在这里，在这些精致的艺术品当中，他才能获得深层次的平静。

爱丽丝坐在钢琴前，她的两只好看的手臂自然下垂着，手一落，美妙的乐声从黑、白琴键中飞出，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爱情的忧伤的味道，一种柠檬草的香味，深吸一口，回味久久。卡尔跟随着悠悠升起的旋律，在心底里默默地哼唱，他一只手搭在钢琴上，另一只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挨着爱丽丝站着，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唱着，整个儿的思想都在关心着这首乐曲，就像一个影迷期待一部电影的精彩剧情一样，他也在心里预料下一句的旋律，是高一点儿，还是低一点儿，是更加紧张，还是表达轻松、愉悦的感情，这支曲子的魅力也正在于听众可以迅速地投入他的感情到曲子里去，一种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的激情和忧愁的魅力。这首曲子是凯瑟琳教她的，她以前也常常练习，在朋友的琴房，在自己家的书房，即使没有钢琴，她也会在头脑中想象着旋律响起的时候，在读书的桌面或者睡觉的床面练习，就如同十指在琴键上飞舞，酣畅淋漓、潇潇洒洒、汪洋恣肆地来上一曲，她总是一脸沉醉。在众多的乐器中她独爱钢琴，琴键黑白分明，琴体结实而优雅，孤独地立在某个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知音，在喧嚣的红尘中傲然而立，它低调、大气、奢华、顽强，它既可以发出如潺潺流水的声音又可以化为飞流直下的大瀑布，可塑性极强，音域极广，每一个音都是一幅绚丽多姿的图画，它们互相交织，坦坦荡荡，荡涤着、抚慰着听者的灵魂，即使，有的时候，突然想不起这首曲子的名字，仍然会感到着迷，因为这种情怀本来就无法具体地说清楚，只是觉得每一个音符都让人舒畅，打开了皮肤的毛孔，流淌进去，渐渐地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开始有了变化，你湿润起来了，你柔软起来了，你曼妙多姿，你妩媚多情，你仔细地聆听这些乐句或者和弦，就像园丁钟爱他的花园，王子痴情于他的公主，你的心扉更加敞开，阳光倾洒进来，一片光明。这种不断变化、淡入淡出、渐次升腾的音乐可以立刻唤起你一些奇妙的快感，这种甘美是除了它之外的任何别的事物都无法给予的，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全身心的纯粹的爱，就算下次再弹奏同一首曲子，这种爱还在那儿，永不消失。卡尔也觉得是这首曲子把他悄悄地领到他的鸢尾少女的身边，把他领到一个动人的，明确存在的爱情圣地，让他不断体验着一重又一重的境界，给他很多很多的祈盼，在他的心中重塑了美和爱，他因此面若桃花，一瞬间容光焕发，找回了丢失的理想，从琐碎和庸俗的日常事务中解脱出来。这段时间，他几乎只想着编辑部的事，但是，他对生活的态度算不上积极，他肤浅地满足着现状，并且常常在心里暗示自己：这种无聊、重复的状态短时间内不会改变。所以，他就放任这种无聊症蔓延，他还养成了一点儿拖延和懒散的毛病，逃避追究问题的根源，对新的思想也不再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这大概是许多上班族的通病。对工作谈不上厌恶，但也没有多么的喜欢，如果有人给他递名片，他会熟练地、亲切地收下，并且觉得理应给对方也留一张自己的名片，至于对方究竟如何以及接下来计划做些什么，其实，在他的心里只是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有的时候，连模糊的轮廓都没有，生活似乎变成了一片无序的海洋，灯塔不再明亮和温暖，一切只是例行公事，他开始在本子上记下饭店的名字，一些陌生人的号码，这些取代了卡夫卡和萨特等人的名字，他仿佛看到他们的名字变成了一张张嘲讽的拉长的脸孔，暗暗地嘲笑他像一只狼狈的大甲虫。

而今晚，他忽然在这片久违的旖旎中，挣脱了琐事的枷锁，他注视着爱丽丝手腕上的宝石链子，那是他送给她的，他爱她，他握着她的手的时候，会触碰到这颗蓝宝石，不完全的触碰，只是宝石上的一点，但是甜蜜是无限的，这是他们之间无与伦比的亲密瞬间，一个秘密的游戏。但是，最近，她会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当他觉得她在看着他的时候，她立即把目光移开了，转向边上的人，说说笑笑，他感到困惑，还有一丝无奈，他把一声叹息埋在心底，有的时候，到了下课或者下班的时间，所有人都走了，他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放松，有点儿空虚，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在这个念头还没有成形的时刻就自行把它扑灭了。在办公室，他小心翼翼，谨慎细致，因为，他是一个新人，有一次，他们的小组长对他说：“不妨看看这份策划书，提些建议。”他看完后，就大胆提议，组长皱着眉头说非常欣赏他的能力和直爽的年轻有为的风格，一旁的同事也都附和着说挺好的，可是，最后，谁都不采纳这个建议，大家提的所有建议也只付诸实行了一条，瓶颈依旧在那儿，没有改变。他想，大家不喜欢吹毛求疵，不喜欢费工夫尤其是消耗脑细胞，更何况，一个方案能不能成功，不是由一个好的想法决定的，于是，日后，他避免发表意见，常常谦逊地说：“我再看看，再想想。”组长又恢复了对他的赞赏和热情，是的，不应该钻牛角尖，他对自己说。

窗外慢慢飘起了雨，她还在练习，他则有些困了，他慢慢地移到床边，拧开了台灯，灯光朦胧，烘托出些许迷离的气氛，他在这旖旎的怀抱中四肢放松，盖着被子慵懒地躺在床上。

“爱丽丝，我睡觉了。”他望向钢琴那边，柔声地说。

“那我不弹了。”

她盖上琴盖，也来到床边躺下，她侧躺着，伸手抱住他，把他搂得紧紧的，抬头吻了吻他的脸颊，她的吻就像一缕温暖和煦的春风轻拂过他的面颊，他转过身，注视着她，他发现她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一点儿，眼睛里的光芒也变得更加集中和明亮，他对她的本质很了解，即使现在她侧躺着，呼吸轻柔，没有化妆，他还是觉得她是一朵娇艳的玫瑰也是一束优雅的鸢尾，但是，她还是有些变化，不仅是长长的头发或者是更加坚定、沉默和严肃的脸庞，此刻，他意识到他最宝贵的花儿正在成长。她和他一样，也有渴望，渴望成为可以解决问题的人，渴望自己和他可以携手走进新的一片天地，这份渴望塑造了她的气质，他觉得她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小女孩了，他仍然因此而深爱着她，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不仅在时间上也在心理上延续了他们爱情的生命，每一个亲密的阶段都充满着互相爱慕和呵护，时而孩子气，时而深沉，他也伸长手臂去搂她的肩膀，让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衣领，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最不想失去的就是她，她也一样。

她看着他，“记得那天我们看夕阳吗？”

“嗯，怎么了？”

“那天，凯瑟琳和我说她可能得了格里克症，具体什么原因还不清楚，但是，她说，她觉得进食困难，突然间右手的无名指也不会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暂时，她停掉了今后一年的工作安排，不过，一月份她还是会来我们这里的。”

“别想那么多了，我们都会齐心协力地帮助她。”

“嗯，你知道，我不能没有她，她就是我的亲人。”爱丽丝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看了医生吗？”

“嗯，她安慰我说会好起来的，医生说她只是疲劳过度才引发了神经系统的紊乱。”

“哦。睡吧。”

“嗯。”

过了一会儿，她已经睡着了，她还是抓着他的手，他能听到她渐渐细密、香甜的呼吸声，他感受到她的体重，看着她熟睡的脸，感到自己陷入一种责任中，他也明白，有些人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尽情享受人生，大海、蓝天、白云，还有一个慵懒自在的下午，什么都不想，甚至是爱情，当然，更不会有人间的艰辛和险恶。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爱丽丝的脸庞上，她似乎在做梦，眼睛还是湿润的，一个悲伤的梦吗？他想。他睡不着，他是暗夜中的一名骑士，守护着他心爱的公主，黑夜里，他忘不了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