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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清欢》第二章 将门孤儿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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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浊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段升摸着他的脑袋,就像安抚自个儿亲弟弟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许清浊抽搐渐止,哭声也都停了,安静了一阵,忽然冒起头,说道:“段叔,你刚说爹爹待我不够慈和,可书上写:父慈,子孝,兄良,弟悌,是为人义。我想爹爹之所以不慈,或是因我不孝在先。”

段升急道:“哪有此事?你才多大年纪,同将爷更是聚少离多,能有什么不孝之处?”许清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爹爹高大威武,武功高强,我又瘦又弱,无望传承他的本事。生成这副模样,就已经是天大的不孝了。”

段升怒道:“这歪理又是谁和你说的?”“是我自己琢磨的。”“胡思乱想!一个人生来什么样子,岂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但只须后天上进,奋发图强,这命也左右不了你!你怎知你传承不了将爷的本事,我瞧你就办得到!”

许清浊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段升知他多有读书,已通不少道理,于是也同他推心置腹,说道:“你瞧我,我一个贱籍出身的苦孩子,从小就帮家中给军队种粮食,长大了还得充军到边关,这辈子能不死在战场上就算好命。可我也从没这般放弃了,马总兵每次和将官讲兵法,我就凑在边上旁听;将爷每次操演武艺,我都跟在一边模仿。心诚所致,金石为开,他们瞧我勤奋好学,还不是收了我这徒弟。马总兵从没夸过我聪明,将爷也老嫌我天资不足,可我还不是拼着一股蛮劲过来了!现如今,论武艺,全营除了将爷哪个胜得过我?论兵法军策,我自认也不输旁人!”

他说着有些激动,猛地扣住许清浊肩头一摇,又道:“现下马总兵封了官给我做,等我积了军功,以后升游击、升参将,甚至升做了副将都有可能,他日与那建州女真决战辽东,更未尝不能创下丰功伟绩!我这军籍贱儿,三十多岁才当把总,尚有这样的志气,你不过十岁出头,凭什么就自暴自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

许清浊低头道:“我练不成这功夫的,不仅长进慢,还常疼痛发作。每次一痛起来,恨不得从来不会武功才好。”段升何尝不心疼他,可此时唯有硬起心肠,问道:“你究竟是不愿学你爹爹的本事,还是怕学不成?”许清浊想了片刻,答道:“是怕。我也愿自己能学好,叫爹爹对我刮目相看。”

“是了!只要有这个愿,怕又何妨!咬牙还挺不过来么?我学艺时,连亲兵都不是,和你爹还有马总兵差了十八级,我要是怕,不去巴结他们,还能有今天?为什么我拼了命也要攀上他们?因为他们能帮我达成这个愿,这就值了!而今将爷都把武功传给了你,你却因害怕要弃练了,这又算什么好男儿?”

许清浊给他一骂,良久默然不语,忽地抬头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了。”段升瞧他神情之间颇露坚毅,喜不自胜,竖起拇指,叫道:“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将爷同我说过,孩童从小练这门武功,年纪越长,练得越深,疼痛就会越减越少。再过个一两年,发作起来,也不过像给人打了一拳,痛不到哪里去!”

许清浊毕竟小孩子心性,一听说以后便不痛了,比被灌输了十万篇大道理都强,眨眼问道:“真的么?”“骗你作甚!其实你现在自己也挺得住的,只因你心里越怕,就越觉得它痛,你不怕它,疼痛就要减不少呢!”

段升笑了笑,又道:“何况我这次一回就不走了,你实在遭不住那苦痛,我每次替你护法就是。”许清浊更喜,道:“那我一定练下去!可你为什么今后都不走了,是不是因为爹爹……”还没说完,神色又黯了几分。

段升叹道:“有些汉夷兵事,此刻说了你也难懂……你只需知道,将爷是武曲星下凡,回到天上,一样能看到你长大成人,学成他的本事!届时威风凛凛,做个小许将军,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足以慰藉了!”

许清浊嗯了一声,悲伤已然止住,不知想着什么,在一边独自出神。段升明白这孩子遭逢父亡,心生自弃,虽因自己的话而振作起来,可父子长久疏隔,伤悲毕竟还略显不足,情知是无可奈何之事,也唯有摇了摇头。

忽听许清浊问道:“段叔,明天带我去马市上玩好不好?”“嗯?马市?”“我好久没去马市了,马伯伯忙得很,他的亲兵又不敢做主,我一直也没去成。”“好,这又何难?”

许清浊听段升答应了,欢欢喜喜跳起来,拉着他手道:“走,我们回去罢!”段升微微一笑,由他拉着走出了帐篷,没几步,就遇上来寻自己二人的士兵,于是一同回了。

马林语激铁枪军,不料有人偷听,待段升发足追出,已猜到那人是许清浊,正后悔了半日,却见两人拉着手谈笑踱回,不由愣了一愣。他心怀愧疚,段升说起许清浊的请求,自无不允,点头道:“明日不必读书了,好好去玩就是。”

次日一早,许清浊便拉着段升到了马市。那开原马市规模甚大,土屋帐子成片而连,近来虽与建州断了贸易,可女真叶赫、蒙古炒花等部的商客依旧络绎不绝,许多异族汉子就牵着骏马在市集里转悠,找中原或朝鲜的商家以马易物。

段升陪许清浊转了半日,问他想要什么,他都不答,只讨了些铜钱买烧饼吃,一双眼睛却是东张西望。走到第三回时,许清浊忽然眼神一亮,朝前奔去,段升急忙跟上,拐过个弯,只见许清浊搂着一匹红色小马驹的脖子,甚是喜悦。

“唔,在边关长大的孩童,谁小时候不想有匹小马骑骑?我从小不也是么!”段升不觉莞尔,走上前,冲那牵马的汉子问道:“兄台,这小红马多少钱肯卖给我们?”

那汉子是蒙古人,汉语说得不好,只摆手道:“我的,马,布匹换了,你要买,找她!”段升转头一瞧,原来几人立足处,是家布店门口,只见一个老妇人怀抱几捆布料,慢悠悠走出来,交给那汉子。

那汉子将布料检查了几遍,点点头,把缰绳套在店门柱子上,扛着刚买的货物走了。段升瞧一蒙古猛汉,与一汉人老妇以物易物,如此守礼不喧,倒也算是难得,暗赞马林治理有方,俯首冲那老婆子道:“老人家,这小马儿肯卖么?”

那老妇喜道:“卖,卖,你肯买,省得老婆子拿去与官军换了。”段升微笑道:“其实我就是营里当兵的,不过今天是私自出来,您出价多少?”“哟,您是位军爷啊,那给五两银子就行。多嘴问一句,军爷在哪个大帅手下当差?”

段升拿了钱袋,正抖那碎银子出来,闻言便随口答了一声:“不敢,我以前跟许将军出征在外,现下回营,给马总兵当个使唤的小卒。”那老妇一听,惊道:“啊呀,敢情您是铁枪天兵,您快收了银子,马儿老婆子送给小军爷了!”

“您误会啦,他不是我孩子,是我们许将爷的公子。”段升忙澄清了身份。那老婆子一惊:“原来是小许公子买这匹马儿,咱若还要钱,岂不折了我老婆子么?”

段升笑着客气几句,又问:“您说我是‘天兵’?这话却从何说起?”那老妇笑道:“你们不是天兵,谁还是天兵?老婆子的儿子常在这关外走商,若没铁枪军佑护,我这老东西哪还能安心在此处养老?”

许明灯带领铁枪军,随努尔哈赤出征,多行护民护商之事,只消是建州女真与他部开战,所经城池、市集若遭波及,其中的汉人多可因铁枪军保护,幸免于难。因此,关外汉商一提铁枪军,无不敬爱有加。

那老妇极是健谈,拉着段升不放,说起她儿子三次死里逃生,都是赖许明灯所救,不然早给凶狠的女真蛮子剁成肉酱了。她话中溢美之词,几乎把铁枪军众人都捧成了神兵天将,连许清浊初时只抱着马驹抚摸,后来也不觉听入了神。

段升虽然欣慰,可想起许明灯已经身故,又不免增添伤感,好容易听那老妇讲罢,便要买了马离去。那老妇执意不肯收银子,最后还是将小马驹送给了许清浊,段升替孩子谢了,与许清浊牵马而归。

两人回营路上,许清浊试着骑那小红马,不亦乐乎,他武功有根底,临近营时,已能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了。段升笑道:“你瞧,毕竟是虎父无犬子,这马儿给你驯得多乖!”

许清浊本笑颜灿烂,听这话渐收了笑容,忽道:“段叔,爹爹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不光兵将敬爱他,连老婆婆也赞不绝口,因我是他儿子,就待我这般亲切,我、我……”

段升知他听了那老妇的话,心中有所触动,摸了摸他脑袋,笑而不语。回营后一连数日,许清浊比原来更加乖巧,不仅读书刻苦,练起武功,也不再畏难。有一次疼痛发作,竟不唤马林和段升,独自一个人咬牙挺了过来。

段升自与铁枪军弟兄们同吃同住,操练阵法,又从许明灯所授的武功中,挑了几招浅显的教了下去。许明灯一身武艺,与兵家本就有莫大的关系,极宜用于战阵,铁枪军也曾学过一些,只是他们行军日多,休整日少,难以像如今这般有空练兵。所以段升虽教的远不如许明灯好,但众兵士学得却比原来多多了。

马林见段升练兵颇有成效,心中甚喜,但他亦有忧虑,为的是他寄往朝廷的题本至今没有回音,而送给辽东总兵王木芮的信,对方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勿多虑。”这让他不安了好些时日。

果然,到铁枪军归营第九日上,军营外南方来了一队人马,锣鼓声响传遍全营。马林忙率领一众兵将出营防范,却见对方虽都是女真人,却并非士兵,一个个身穿白衣,头缠素带,内中拥着一架马车,两旁锣鼓手大吹大敲。

马林脸色阴晴不定,只令全军按兵不动。那伙女真人有个领头的,越众而出,快步走到大明众军士面前,袖扫膝头,行了个大礼,用汉语说道:“我等奉努尔哈赤大都督之令,护送许将军灵枢而来,交予诸位大人和许将军的亲眷。”

马林沉声道:“你怎知许家亲眷在开原?”那人低着脑袋,本来油亮的前额给素带裹了一圈,显得非汉非夷,颇为古怪。他恭恭敬敬地回道:“小人不知,只是都督命令发椁开原城明军大营。”

马林冷哼了一声,又问:“许将军怎么死的?”“许将军相助扬古利大人,力战叶赫敌部于苏克素护毕拉,却不幸重伤。他回到赫图阿喇后,都督亲自请在府上,派良医救治,却还是无力回天。”

马林目露凶光,轻喝道:“为什么是你们护送他的灵枢?他麾下的五百铁枪军呢?”“禀大人,当日激战惨烈,只有许将军一骑归来,其余五百位军士下落不明,不知是死于此役,还是逃回了明营。”

铁枪军众人就混在守营官兵之中,闻言直是火冒三丈,若非马林事前叮嘱不可出声,早破口大骂他放屁胡扯了。那人见马林捻须不语,又道:“许将军亡故,都督十分痛心,以我族隆重之礼,把将军遗体迎入灵枢,一路护送至开原。出发之日,都督赠号‘巴图鲁’于许将军,另上书朝廷,为许将军请功,恳求皇帝以‘武尊’谥号加封其灵。”

“巴图鲁”是女真话里勇士的意思,历来受此绰号的人实是不多,汉人更前所未有。然而马林却根本不买账,暗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什么‘巴图鲁’,还什么‘武尊’,沐猴而冠,起得狗屁不通!”

可他心中虽骂,面上却无表情,良久才道:“如此说来,你们甚是好心,这等体恤我大明将官!”那人忙道:“这都是都督的一片心意,与小人何干!小人等万万不敢受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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