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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清欢》第二章 将门孤儿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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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如果清浊是马总兵的孩子,一生读书学儒,考个功名,这才合了他的身子性格。可他生在将门,焉能不学武?父亲更是绝顶的高手,这等珍稀的功法,又怎么能不由他而传?”段升甚是无奈,想着摇了摇头。

再往那窗内望去,许清浊还躲在被褥里不出,于是伸进手臂,拍了拍他,勉强笑着安慰道:“别怕疼,你已经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现在吃点苦,以后就能变得和你爹爹一样厉害了!”顿了一顿,道:“我走啦,明早再来看你。”

转身走出数步,隐约听到后面传来极轻的呢喃:“……那又有什么好?”段升胸口一痛,不敢停下,匆匆离开了。到东面客房外的走廊,早有仆人守候,给他送了换洗的内衣裤来。他将衣物拿进了屋子,见有一大桶热水烧好,本想好好沐浴一回,却突然倦意缠身,不及卸甲,便斜倒在旁边的床上,呼呼大睡。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早,他闻得身上一阵臭汗霉干的味道,忙脱了衣甲,就着冷水浇了浇身上。这是冬日,水冷如冰,直冻得他连连哆嗦,好容易清洗罢了,正要穿衣,忽听门外一阵喧闹。

细听时,却是铁枪军的一帮弟兄,在总兵府外嚷嚷,说要马林兑现昨日之诺,告知许明灯的下落。段升又急又怒,披衣奔出,来到院落门口,轻喝道:“住嘴!不知道还有谁住在这里么?”

几个铁枪兵一听,方才噤声,片刻又都愁了脸,一人道:“段大哥,你这么说,倒是个不能让小公子知道的消息了?哎,怎、怎么会如此?我等一夜都没睡好,不想却盼来噩耗……”说着眼泪涌出,后面的人也跟着低泣。

段升叹息一声,将衣甲正好,拍他肩膀道:“走吧!咱们校场上说去。”一伙人走去了校场,刚到已见人头黑压压一片,却是其余的铁枪军早就在了,那几人只是被派去请马林的。

段升在众人面前站定,沉默了良久,方道:“此刻我弟兄五百,已归开原大营,我段升也不敢再瞒着大家了。将爷为了咱们,如今陷在赫图阿喇城里,生死未卜!之所以瞒着你们,是将爷的命令,他宁可自己赴险,也要让咱们生还而归,那是对咱们寄予厚望,盼着咱们以后能做那抵御夷人的先锋,保家卫国,留名青史,而非哭哭啼啼,撒泼打滚!”

他长期当许明灯的亲随,也懂一些驭下之道,瞧众人悲悲凄凄,又隐含质问之怨,索性开门见山,连说带斥,先把众人震慑住了再说。果然,底下人一听,都瞪大了眼睛,哑然无言,连哭声都止住了不少。段升理了理思绪,这才将前日努尔哈赤的阴谋、许明灯的应对等隐秘娓娓道来。

铁枪军久与建州女真打交道,对努尔哈赤的野心多少也有些察觉,听段升这么一说,都有恍然之感,始知许明灯为何要拼死换得他们平安归来,想到自己身上担负的重任,悲愤之余,也不由热血沸腾。

忽听一人喝道:“段升,你也够不爽利了!”铁枪军众兵士纷纷侧目,只见马林儒衫方巾,阔步踏进校场,扫了一眼所有人,冷笑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赴险’、‘生死未卜’这种鬼话!我马林敢担保,以努尔哈赤的心狠手辣,许将军必死无疑,这会儿尸体早都凉了!”

段升和几百铁枪军惨然变色,无法接茬,更不知马林与许明灯交谊数十载,何以道出如此绝情之言。马林哼了一声,走到段升身旁,面对众人,肃然道:“你们有的人,包括段升在内,确是为了刚刚那番话,斗志是都高昂起来了。可你们只消存着许将军还活着的侥幸之心,我看这腔斗志,怕不是还要用在去营救他的妄想上了!”

“我要你们把斗志,全用在练兵上,不准有任何别的念头!你们想为许将军报仇,我马林高兴还来不及!但谁要胆大妄为,做出可笑之举,使许将军这一番心血作废,我定然严惩不饶!”马林似在怒吼,刚说罢,人已是不住喘气。

段升闻言惭愧不已,底下的士兵更是被言中者居多,许多人若非马林到来,果真要在激动之后,准备建言段升,想一群人杀回赫图阿喇,把将军带回来,好领导他们对抗努尔哈赤。

马林瞧了眼段升,道:“段升,我如今升你做把总,统领这铁枪军五百众,好好操练他们。莫嫌官小,我边防军官,无一不是任重道远!以微末之职,积下汗马功劳,这才显我辈本色!”

把总是明朝底层的军官,按军制只领四百四十人,铁枪军则有五百人,照说这官职是屈了他。但开原兵营,本来就是由分守驻所扩建而来,原参将改的总兵,其余未动。不仅兵少,将也没几个,更不配副总兵、副将等衔,游击将军已算很高了。然而马林麾下军官,肯守这艰苦之地,也并不在乎官职,否则按许明灯功绩,早就能升参将、副将了。

段升跪倒受命,暗想:“马总兵当年可是统掌全辽的辽东总兵,后来还不是为了家国,甘愿到边陲之地做一参将,实干为民!我军籍出身,受此提拔,岂敢有非分之念?当以马、许二位将军为榜样!”念头及此,心中一阵激昂。

马林交代完正事,见铁枪军人人注目自己,颇含尊敬,也不禁十分满意,忽想起一事,问段升道:“你见着清浊没有?我早上没瞧到他,是不是你教他练武去了?”

段升心头一凛,忙道:“没有……啊哟,不好!”转头四顾,他听力较余者都好,忽听校场出口处的旗杆后传来一声异响,顾不得马林和士兵们奇怪,发足朝那方向奔去。

追到一半,果有一道瘦小的身影在前狂奔,他心中一软,便不穷追,有意放慢了脚步。过了顿饭工夫,那身影已跑到整个大营西南角的连帐之所,钻进了一座军帐。

段升尾随而入,见那人背对自己而跪,双手撑在地上,不停地喘气。他听着那人吐气如颤,却只言不发,喉咙里一阵发干,思绪挣扎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清浊,你都听到了,是么?”

许清浊既不转身,也不回答他,只说:“你说早上来看我,你没有来,我就去找你。从你睡醒跑出去,我就跟着你了……”后面的话,不必说,两人也都清楚得很。

许清浊虽然年幼又兼体弱,毕竟也练过一些上乘武功,脚力不俗,抑且步伐轻盈,连段升不细听都未必能觉察,马林就更不用提了。段升心料马林在不知情之下,说出那样的狠话来,自然都给许清浊听得亲切了。

“唉,我并不是瞒你,马总兵也说了,我自己心里还存着侥幸呢,又怎么肯提前告诉你这……”“段叔,不用安慰我,我并不难过。”“你、你……”

段升一呆,居然讲不出话来。许清浊转过身子,面上果然没有泪痕,眼圈也未泛红,只静得可怕。过了良久,许清浊忽然举起小手,指着帐篷内钉在东面帐布上的一张画,说道:“爹爹就像他一样。”

段升望去,见那画上绘着的是岳飞将军的画像,不知是哪个士兵敬重岳武穆,特意挂在自己的军帐里。便听许清浊道:“他们都是神仙下凡,为了天下太平,鞠躬尽瘁,死了就变成神仙再回天上。”

要唤作别人如此评价岳飞和许明灯,段升不假思索,肯定认为是崇敬之辞。可这话从许清浊嘴里道出,段升却莫名感到一股心酸,暗想:“这孩子岂不知将爷的功绩?可是父若武穆,高高在上,对他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不难过。”许清浊说着,低下了头。段升一把搂住他,叹道:“罢了!你不难过,也没人逼你难过。我不怪你,马总兵也不会怪你。你还年幼,不明白将爷磨砺你的苦心,说不定心里还有些怨将爷,也属人之常情。但、但是以后你都会懂的……”他越说越觉有些语无伦次,于是住口了不讲。

忽觉许清浊在怀中颤抖,初时以为在低泣,却久久不见声音传出,颇为奇怪。他急忙翻过许清浊身子,往上一瞧,只见这男孩挤眉弄眼,鼻涕眼泪流出来不少。他心里一沉,忙道:“别怕!我替你护法!”

许清浊似是听不到他话语,身躯一顿抽搐起来,进而五官扭曲,不似人样。段升知道他虽称不难过,实际上心神受到的打击极大,以致于心摇而气动,催醒了体内那一股猛劲,使其提前发作,横冲直撞起来了。

段升慌忙将他扶成盘腿坐姿,怕他失神跌倒,一手扳住他肩头,一手抵住他胸口,送进少许自己还没练成的内力,试图引导他体内的气劲安定下来。

这是段升以前见许清浊练功受难,特意找许明灯求的法子,求了多次才使许明灯松口传授。许明灯曾告诫他不要轻用,以免使他废练的内功重新唤醒,引发反噬精血之险。但此刻段升急欲许清浊少受折磨,哪还管自己安危?

他为许清浊护法,运劲极为小心,约莫持续了一顿饭工夫,许清浊眉头渐舒,呼吸转为均匀。他长吐了一口气,刚想安慰这男孩几句,不想许清浊疼痛稍减,半醒之间开口道:“师哥,多谢你了。”

“哎,我早就被将爷开革出门下了,怎能还叫我师哥?”段升给他这样称呼,虽然感动,却不能认同。须知许明灯出师武林正派,于门户规矩十分看重,既然开革,便不许段升再喊他师父,两人重归为上司下属。

许清浊睁开眼睛,摇头道:“你比我好得多,更适合当爹爹的徒弟。他只是不得不教我武功,不然按我这么笨,这么弱,进境又慢,应该早就把我开革了。”

段升道:“不可胡说!你还小,不如将爷那般身强体壮,这套功法过于刚猛,你练得慢些并不奇怪。”许清浊并未展颜,忽接着这话茬儿说道:“何止不如爹爹身强体壮,我连长相也和他完全不同,人家都说我不是他的种。”

段升大怒,喝道:“谁敢这么乱说,我拿枪杆子抽他!”按紧了许清浊肩头,道:“清浊,你较将爷而言,确实显得有些文弱,那多半是因为你长相随娘的缘故。”

“段叔,我娘是谁?”“这……”段升一愣,顿时说不出话。许清浊生母是谁,他早有疑惑,不敢问许明灯,却多次暗地里问过马林,可连马林也不知道,只说从未见过,他此刻又怎么答得上来?

许清浊嘴唇几动,却不说话,隔了好久,似乎又忍不住,一连串地道:“我从小没见过娘亲,爹爹虽在,待我也只像个严厉的师父。现下晓得爹爹去了,我本也没那么难过,可一想到自己已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却还是……”这句话说不下去,便流出了眼泪,横起袖子在脸上直抹。

段升恍然大悟,暗想:“是了,将爷这一去,毕竟让他连父亲都没了,纵使父子之情不足以令他大悲,这从此无依无靠的孤独,也不是孩子能遭受得了的啊!”

既觉察了症结所在,于是说道:“清浊,你便没了父亲,却还有我和马总兵在,铁枪军五百弟兄也都是你的亲人,总不致真的令你孤苦伶仃!说句心里话,将爷是待你不够慈和,你若觉从他那儿缺了关爱,我替将爷给你补回来。俗言道,长兄如父,我是你被开革的师哥,也算你半个长兄,你只管依靠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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