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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夫记》原家有女初长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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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常说,凡女子要以针黹女工为好,至于读书,那并不是打紧的事。可惜,阿娘的谆谆教诲,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都是记不住,只要看到阿爹的轿子出门,我就会跟在轿子后面去太学院里听课。

太学院里,都是皇家子弟,为了不让人识破身份,阿爹也不认我是女儿,说什么,我是他远房的表侄,把我打扮成一个小书童的模样,穿着白长衫,戴着圆形的“包头巾”。我后来才知道,那包头巾并不叫包头巾,而是叫冠。

在一干绾冠的子弟之中,尤以莫离最是招摇了,黄金丝带盘梳的发髻之中,居然还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矢车菊蓝宝石。早就听阿爹说过,矢车菊蓝宝石出自吐蕃贡品,而这些年,随着吐蕃的逐渐壮大,他们早已不再膜拜我朝了。因此,宫里留存下来的蓝宝石,就变得少之又少。如此珍贵稀罕之物,莫离戴在头上到处追逐打闹,也不怕掉下来。

平日里,在课下遇见莫离,他身边总围绕众多师兄弟们,有的捶肩,有的打扇子,还有的递瓜果……一个一个心甘情愿做着他的奴仆。对于这种拍马屁的行为,我自然是不屑为之。骄傲如我,觉得莫离不过就是仗着皇太孙的身份,又有什么了不起?凭啥大家都要讨好他?我就偏不!

大约,莫离感受到了我刻意的疏离。他忽然跑到我面前,嘻嘻哈哈道:“原小六,你的皮肤怎么这样白?”乍乍然听他说,我不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取笑我,他早溜了。

这之后,莫离就特喜欢捉弄我,不是往我的书本里塞一个死蟑螂,就是往我身后扔一只死蛇,我并不怕蟑螂和蛇,相反,我饶有兴趣的检查一下它们的尸体,研究它们在死亡之前,是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折磨?以此,来回味我曾经干过的坏事。

莫离见蟑螂和蛇都吓不倒我,不由也是索然无味,再见我时,他竟然立刻往回倒着走。那样子,仿若我是那脸上长了十八颗痣,外加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棺材店老板。当然,他不待见我,我更不想搭理他,于是也别过脸去。

如此俩俩相厌,我以为,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但,这年岁末比试武学的时候,真是不幸,我们竟然分在了同一组。

若论文学,我在太学院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平日里的课本,只读个一二遍,我就能背诵如流,基本不用费心,也能轻轻松松考个第一名。然武学方面,就有点差强人意,骑马射击,样样都落在人后。所以,当我看着莫离轻扬的嘴唇,一脸不屑的样子,心中真是憋足了气。

比赛开始,或许因为紧张,我整张脸都在发烫,烧得眼睛耳根都红了,拽着缰绳的手,更不知道怎样使力?莫离遥遥领先,不时的,他还站在马背上亮个大鹏展翅,或来个俯底捞月,赢得周遭喝彩声连连。眼见着终点越来越近,莫离得意洋洋回头看了一下我,大约是觉得相差甚远,他干脆躺在了马背上,悠哉游哉的享受着日光浴。我暗暗咬了咬牙,心头计算这中间的距离,一步一步都算准了:“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够了!”我兴奋的使劲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突然吃痛,扬起四蹄狂奔。在莫离惊诧的目光里,我飞快的越到了他的前面。那挂在终点辕门上的大红绸花,此时正好约五十步开外,我搭弓射箭,一击正中绸带,绸花悠悠坠落,待我到达辕门时,不偏不倚,那花,正好落入我怀中。我高举大红绸花,对着一众目瞪口呆的皇家子弟兵,放声高呼道:“我赢了!”半响,场上方响起了唏嘘的掌声。

大家冷淡的反应,多少也有点让我尴尬。但,这和接下来发生的事相比,实在也算不了什么?莫离用他无耻的行动,再次向我证明,我赢他,真不是明智之举。或者,追溯根源,我当初就应该配合他一下的,看见蟑螂的时候,应该装着尖叫起来,看见蛇扔在后背上,应该当即就昏过去。如此,他就会有征服的快感,也就不会记恨我了,更不会对我发冷箭了。

我抱着大红花儿,一脸嘚瑟的坐在马背上,只听得“嗖”的一声箭响,四周便归于一瞬时的宁静,然后,便是哄堂大笑。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我歪了歪头,斜睨了一眼自己的发冠,那支从我背后放出的冷箭,其箭尖已经完全斜刺进我的发冠里。我能看到了,是闪着阳光,有点刺目的箭柄。我懊丧的抓住箭柄,一把扯了下来。这,我不扯下来犹可,一扯下,发冠当即从中断裂,头发完全披散开。

“哇啊!”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惊叹?

接着,从四面八方发出的惊叹声,嬉笑声,嘲讽声……铺天盖地,朝我席卷而来。我的耳朵轰轰作响:“原小六真是个小白脸。”“嗯,早说了,就是个小白脸。”“小白脸生成这个样子,不是姑娘都可惜了。”

“小白脸!小白脸!小白脸……”

这些臭男人,真是有眼无珠,看不出我是个真正的女子,倒还笑我脸白?难道,他们都没有听过,一白遮三丑,我脸白,才美着呢?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不和这些没见识的臭男人计较,我撕下自己的衣襟,弄成了一根发绳,将头发随意的盘起,继续抱着红花,仰着脸,用不屑的眼神,回应众人的嘲笑。

这件事后,很快传入了阿爹耳中。阿爹便严令我不许再去太学院,他怕有人看出我的身份,到时,就不是我的脸太白的笑话,而是关乎阿爹的脸面了。毕竟,阿爹也是个大学士,他的脸面很重要。

想来,还是我脸白惹的祸。于是回到府里没事儿干,我就喜欢站在园子里晒太阳。一开始,阿娘还不让,说女孩子皮肤白,是许多人想求还求不来的事,到我这儿,怎么成了罪过?但后来,她也不管了,整日在房里抹眼泪,原因是阿爹新娶了四夫人!

本来,阿娘在府里几位夫人中,排位就是最低的,所依仗的,就只有阿爹的宠爱。却难料,男人的宠爱是最靠不住。一夕之间,我的阿爹就整个儿改变了,他不再来我们的可馨小院,也不再陪着我和阿娘一起吃晚饭,更不会再摸着我的头,眼里都是满含的笑意。阿爹,我最亲切温和的阿爹,好像就此忘记了我们母女。莫名的,我就这样失去了阿爹的疼爱。阿娘想到这一层,自是伤心难过,可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我那刚满五岁就夭折的兄长,更是哭得难以自抑。

我本来是誓要将自己晒成黑炭,再去求求阿爹,让他再带我去太学院上学。但,阿娘的泪水,惹得我对这一切失去了信心,便去跟着姐姐们一起在家里读书。

比起太学院的老师,我们家这位老先生从不谈古论今,更别提说什么战事,左右不过教几个字,说些女孩子要守的规距,真真是令人索然无味。当然,老先生也有一样好,就是他眼睛很不好,平常要检课,他都要把我们叫到眼前,四目相视,鼻子差不多要碰上鼻子,他才能分清楚我们姐妹几个,因此,我只要在他眼睛一寸范围之外,他就看不到我,乐得我打瞌睡吃瓜子。

上课已然无趣,岂料姐姐们更是无趣,她们整日里叽叽喳喳,不是讨论哪一家绸布店衣服做的最好,就是哪一家首饰店有了新的款式,真是让我疑惑不解。因为我实在没有看出来,那些衣服和首饰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因为这些缘故,姐姐们也从来不爱搭理我。

算起来,我们原家也是本朝最有名的书香门第。追溯到太祖爷爷那一辈,就出了翰林学士,祖爷爷更是官居一品,掌管太学院,当朝天子,都曾经是祖爷爷的学生。我的阿爹,自幼便熟读文史百科,弱冠之年,便一举夺得殿试第一,可谓年少成名。自此,阿爹接过祖爷爷的教棒,继续为皇家子弟讲书解道,人们常说,自古才子多风流。我不知,太祖爷爷和祖爷爷是怎样的风流人物,但阿爹的风流韵事,我在太学院里,就常听师兄们提及。当时,我为了隐瞒女子身份,只说自己是阿爹身边的书童。因此,师兄们在我面前,谈论起阿爹来,那是亳无顾忌,他们滔滔不绝的向我介绍起阿爹每一位夫人,我方才知道,大夫人是阿爹在江南游历结识的世家女子,二夫人是阿爹在江北游历结识的商家女子,至于我的阿娘,也就是三夫人,则是阿爹在江南江北游玩后,跑去大草原邂逅的牧羊女……我竟从未听阿娘说她放过羊,只是,每月阿娘会在例银中拿出三两,托人寄回娘家。我猜,我未曾谋面的外祖母家,定也是贫困的。最近,我看阿爹也没出远门,不过就是去香山拜访了一位高僧,回来还带了好几包上好的茗茶。我猜,我的师兄们,定要发挥想像力,说出一番香山艳遇的段子来。

我怎样猜,也没猜到他们敢戏弄阿爹。一大早,小丫环知了就气喘吁吁跑进房,向我报告说,有几个小乞丐抱着一箩筐青草,后面再牵着头老黄牛,故意在原府门前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老牛吃嫩草啦!”

老牛吃嫩草?咳咳,这不摆明嘲笑阿爹吗?虽说,我心中也正气恼阿爹的无情,但听旁人如此说,又很是不爽,恨恨道:“什么小乞丐,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到咱们府门前唱戏?”知了噘着嘴,一个劲儿点头道:“可不是。不过,王伯已回复了大夫人,这些乞丐怕是要讨打了。”我拍着手道:“如此热闹,我们也去看看。”知了赶紧摆手道:“这种场合,我们还是不去为好。”嘴巴上这样说,脚上可没停,几乎踩着我后脚跟就出了门。

我们刚出可馨小院,便见王伯带着一众仆从,男男女女有十几人,手上都拿着棍棒扫帚之类的东西,蜂拥着冲了出去。我缩了缩脑袋,拉着知了,躲在人群之中。

一看,哪里是什么小乞丐?全是太学院里的学生,平日里,他们也是人模人样,这会儿蓬头垢面,再穿上那些乞丐的衣服来,一个个丑得像鬼样。再看那莫离,早沦陷在一众丫环们的拳脚下,他并不敢还手,抱着头,像只老鼠一样到处乱蹿。

我哼一声,顺手从旁边何婶的篮子里,抓出一个鸡蛋来,对着莫离的头就扔过去。正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要做君子,自不敢忘了那一箭之仇。莫离专注于四处逃窜,哪留心脑袋上会开花,不由惊得脚下一个趔趄,便摔了个狗啃泥。

我乐不可支,捧腹大笑起来。这不笑则已,一笑,立时引人侧目视之。下意识的,我赶紧用手捧住脸,暗道:“糟糕,女儿身份要暴露了。”不敢再停留,我一手捧着脸,一手提着裙子,溜之大吉。

回到房里,我一想到莫离那倒霉样子,就忍不住开怀大笑,转念,想到了在太学院的快乐时光,又是失落。我决定,还是要好好求一求阿爹,让我可以出去读书。

打定主意,我便去前院寻阿爹,未料,却扑了一个空,问掌事的王伯,告道:“老爷昨夜接到皇上口召,进宫议事,到现在还未归来。”

阿爹素来,对于朝堂诸事并不爱管。但,皇上自幼与阿爹一同师承于祖爷爷,他对阿爹依赖惯了,每遇疑难困惑之事,常召阿爹进宫商讨。我不知道,这天下又出了什么大事?天灾,人祸,还是又出了几个贪官污吏?反正,阿爹进宫,就没有见过有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我很快就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昨夜太子宫里发生了刺杀案,太子和太子妃竟然双双遇害身亡了。这可真是本朝百年以来,最大的新闻了。一夜之间,消息传遍京城。我对于新闻事件,由来抱着热忱的好奇心,于是,我从街头,听到了巷尾,每一个人的口述都不尽同,有的说,是刺客先挟持了太子妃,然后逼迫太子就范;有的说,是刺客先杀了太子,然后太子妃殉情;还有的说,是刺客包围了太子夫妇,他们自知不敌,双双自刎而死……光是怎样死法,就是有一百种,至于刺客的动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民间也是各种猜测,几乎所有的皇子,都成了嫌疑犯。大约,皇上也听到了这些传闻,竟写下告百姓书,上言:前因太子遇刺身亡,各地流言,甚嚣尘上。特命,刑部将一干缉拿归案的凶手人等,日夜审问,今查实,此确系乱党所为,与皇室子嗣毫无瓜葛。以后,再有随意编造此案犯者,便是扰乱人心,同等乱党,其罪当诛!钦此!

此告书一出,百姓再不敢妄加议论,戏园里新推出的《宫斗》,还有茶楼里拟好的说书《争王夺霸》,因涉及太子一案中的相关情节,也全部停演了。没有新戏看,亦没有新书听,逛街,我都没有了兴趣。

不过,太子夫妇大葬,其队伍真是十分壮观。绵延数十里的白幡,一眼望去,满目凄婉,那走在最前头的,正是莫离。太子府一夕之间,上百人被屠,莫离倒是毫发未伤。只是,平日调皮捣乱的王孙,此时低垂着眉眼,一脸的肃木。

想想莫离,自此没了阿爹阿娘的疼爱,也委实悲催。与他相比,我失去太学院读书的机会,又算得了什么?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预测,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活着的每一天,快快乐乐最重要!

我如参禅一般,顿悟生命真谛,便立想,寻点什么事来开心?然,自阿爹娶四夫人进门后,阿娘伤心过度,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要抓着我,啰嗦个没完没了:“六儿,别再穿那些素色的衣裳,姑娘家该穿得艳丽才好。”“咦!你这荷包的针脚,绣得长短不一,怎么拿出去见人?”“啊呀!你又偷偷溜出去,还一身酒味?”“……”显然,阿娘将注意力全转移到我身上,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阿娘每日都要点评一番,再配以各种感叹之声,以达鞭策之效果。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越发在家待不住。

这一日,是祖母六十岁寿辰。

祖母是最喜欢热闹,往年这时节,姐姐们都要献礼,已出嫁的二姐三姐自不必说,一早儿带着夫婿就赶来了。就是在深宫里的长姐,也叫人带了许多的礼品回来。阿娘忙碌了很久,亲手绣了一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字画,我素来知道,祖母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们母女,对于阿娘的曲意逢迎之举,我不好说什么,至于我自己,咳咳,啥也没准备。

宴会上,我与阿娘坐在了最末排。在阿爹的三位夫人中,阿娘地位最低,而我,也是一众姐妹里最小的一个。

我统共有五个姐姐,长姐宝凤和五姐宝仪是大夫人所生,二姐宝芙三姐宝蓉四姐宝萱是二夫人所生,至于我阿娘,早先倒是生了一位兄长,只是可惜,兄长五岁时,不幸落水而夭折,而我,之所以能去太学院读书,也是因为我长得和兄长相像,阿爹将我当男孩子养,无非是思念兄长。当然,我明白这一点,是若干年后了。

在我出生时,阿爹本有意也按宝字辈给我起名,祖母道:“别再叫什么宝了,就叫草草吧!”阿娘小声抗议:“这孩子不管怎样,都是老爷的亲生骨肉,怎么能起这样一个贱名呢?”祖母道:“你懂得什么,贱名才好养活呢?”

我因着这个贱名,府里下人们称呼时,都要倍觉小心,例如宝仪宝芙宝蓉宝萱,他们可以亲切称呼“仪小姐”“芙小姐”“蓉小姐”“萱小姐”,到我时,他们只能叫一声“六小姐”。而我,干脆自封为“原小六”。

每一回,本小姐想起自己的本名,都会感到无比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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