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的颜色是刚刚浸染过的绿。

几场潇潇的春雨后，山青水绿，山下淙淙流动的小溪变得愈发湍急秀丽。

白云深处，林间小筑倚着山脚，靠在弯水之湄。林木葱茏，树下长满青苔，于虫鸣鸟唱里觅得清幽，远隔尘世的纷扰。

此处乃是苏昊阳当年云游时发现的一处清幽怡人之地，而林间小筑，那时起就在这里了，也不知是何人所筑，何人所居，它仿佛被世人遗忘，隐于水天之间，竟真如浩渺世外仙居一般。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这里对苏昊阳夫妇来说可谓是绝佳的修行之地，但对年纪小又活泼好动的苏婉兮而言，就无疑是一种折磨了。

也正是因此，她对那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的来访，总是格外的期待。她甚至时常会站在离林间小筑不远的山道上眺望，等待着那个小姐姐的到来。

今日她的期待没有落空，因为远远的，她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

小丫背着竹筐走在山道上，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袖，白皙光滑的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快走到林间小筑的时候，她远远就看见一个穿轻纱裙的小姑娘站在那里，正在向这边张望着。当看到她的时候，小姑娘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苏婉兮朝小丫跑过去，很欣喜地叫了一声：“小丫姐姐！”

小丫听见，抬起头来，冲她羞涩地笑了笑。

苏婉兮上前来，笑嘻嘻地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去见自己的父母。

小丫在林间小筑外面见到了苏夫人。

她斜靠在一张竹子做的躺椅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听到声音，她才将视线从那书卷上移开。

小丫放下背上的竹筐，走近。陆芊芊将书放在膝上，支起身子，微笑道：“小姑娘你可算来了，可让我们婉儿好等啊。”

她开玩笑地说着，顺便斜睨了旁边的女儿一眼。

苏婉兮听见这话，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赶紧插嘴道：“娘，你说什么呢！爹爹不是要见小丫姐姐吗？赶紧带她去吧！”

陆芊芊杏眼瞟了女儿一眼，红唇抿起，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亲自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去见丈夫苏昊阳。

几步远的路，苏夫人跟小丫说了好些话，语气温柔，态度也十分亲切，让她觉得有几分受宠若惊。

就在半个月前，苏夫人第一次见到小丫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只能说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对世人的悲悯。可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突然变得如此亲切，这种变化不得不让她感到困惑。

而这种困惑，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甚至持续到了她回到家以后。

……

打开门，迎面扑来浓郁的药味和夹杂着恶臭气息的风。空气如潮水一般黏腻，带来让人不舒服的湿滑触感。

小丫站在刚进门的地方，不肯再靠近一步。

她将碗放在凳子上，左手轻轻一推，凳子就顺着地面滑到了床边。

女人见状，嘶哑地讽笑一声，冷冷道：“怎么，娘就这么令你厌烦，如今你连靠近都不愿意靠近娘了？”

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

“……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女人说，“那个男人跟你说什么了？他是许了你荣华富贵，还是承诺了你海誓山盟？”

见女孩没回答，女人觉得自己猜对了。

她嗤笑一声。

“那些男人的话你也信？瞧瞧我如今的下场吧！”她面带嘲讽地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不想让那些臭男人得逞！他们一旦得到了你，就会对你弃如敝履。更有甚者，还会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做源源不断的生财工具。”

小丫低着头，轻声说：“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女人不信，只冷眼瞧着她，恶狠狠地说：“你不信？瞧着吧！瞧瞧他将来怎么对你！”

她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了几下，背过身去，不再吭声了。

小丫默默地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觉得没必要跟她解释。苏昊阳给她的感觉就像父亲，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她所猜测的那种龌龊关系。

她转身关上门，走到院子里，一抬头，恰好能看到山间小筑的位置。她目光望着那掩在树丛里，只隐隐可见的世外仙居，想起了自己今日见到那个人的情景。

……

走进内室，小丫看到了背对着她，在窗边站立的苏昊阳。

他换了一身褐色长衫，腰系玉带，头戴黑色纹云的发冠，整个人看起来儒雅中带着一丝锋锐，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缥缈仙气，令他不同于凡人。

他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冷静中暗藏着锋锐的眸子直视着面前的女孩，温声道：“小姑娘，你来了。”

小丫上前几步去，站在他身前。

“对了，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苏昊阳问。

“……他们都叫我小丫。”小丫诺诺道。

苏昊阳闻言，皱了皱眉，似有些迟疑。

“……小丫？这是乳名吧？小姑娘，我是问你大名叫什么。”

“……”小丫沉默，窘迫地涨红了脸。

苏昊阳看了看她，叹口气，无奈地问道：“那你爹姓什么，你总记得吧？”

“我爹他……姓叶。”小丫小声说。

“哦……”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轻声说了句：“……原来如此。”

小丫听着他这些不明所以的话，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不自觉胆怯地后退了两步。

苏昊阳却是舒了口气，他走过来，对她微微一笑道；“你别怕，也不必担心。既然你我有缘，我自会悉心教导，将一身所学都传授与你。”

小丫闻言，抬头看着他，只见那目光温和却又复杂，带着一丝丝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疑惑。

而她对着这眼神，只觉更加如坠迷障。

之后，苏昊阳夫妇留小丫在家吃了饭，随后苏婉兮便拉着她去附近林子里玩耍。

苏夫人并不担心女儿，只挥挥手，笑着说了声“去吧”。

……

潺潺的流水叮咚，飞鸟窃窃私语，风中传来叶子悉碎的声响。天空蔚蓝，白色云朵柔和，山林风光葱郁，令人内心里一片空明，澄澈，祥和。

苏婉兮蹦蹦跳跳地在山间扑蝴蝶，衣袂飘飘，像个降落凡间的小仙女。

走了一会儿，她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来说：“小丫姐姐，我爹爹娘亲肯定很喜欢你。”

“……什么？”小丫闻言，楞了一下。

“我从来没见他们对一个人这么好过！”苏婉兮调皮地笑了笑，接着若有所思道：“那天我娘想把我支走，可是被我发现了。我藏在谷堆里，偷偷听见他们在谈论你，说你资质不凡，还与我爹有缘什么的。”

“说不定啊，他们还会认你做义女呢！”

她说完，就在旁边草丛蹲下，纤细的手指拨弄着那些草叶，自得其乐，可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在小丫心里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苏家妹妹说的……难道是真的么？那对仙人般的夫妻，真的想认她做义女？！

她觉得不可置信，暗地里却又有几分窃喜。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呢，就看到苏婉兮站起来，手上捧着一个绿油油的东西，走到了小丫身边。

“小丫姐姐，你瞧，这是什么！”

她正说着，双手突然前伸，直杵到小丫眼前，将她吓得后退了几步。

“哈哈！”苏婉兮大笑，笑声银铃般在树林间回荡。

笑完了，她说：“我们以后说不定就是姐妹了，我得送你个礼物才行。”

苏婉兮展开手掌，向小丫展示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草叶编成的，绿油油的小蚱蜢。

小丫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觉得很新奇。

她伸出手去，想拿过来看看，可苏婉兮却飞快地收回右手，背到了身后，还笑嘻嘻对她说：“这只太简陋啦！我还会编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呢。小丫姐姐，明天你来我家找我，我送你更多好玩儿的，好不好？”

小丫点头答应。

“嗯，那就说好了！”

小丫虽说答应了，可她一抬头，却望见了天上一片乌云惨淡。这让她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许忧虑，只觉似是风雨欲来。

……

小丫答应了苏婉兮，会去林间小筑找她。

是以这日，她草草吃了午饭，便背上竹筐上山去了。

走得是她熟悉的山路，可是这一天，也不知为什么，似乎又与往日有所不同。只觉得越往山上走，天气就越发阴沉，竟让人感到了一丝丝的冷。

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被云深深地藏起来，天空的颜色一改以前蔚蓝的面目，变成了像是被脏抹布浸过的水似的颜色。

小丫来到林间小筑，没有见到苏婉兮，却看到了坐在竹椅上沉思的苏昊阳。他神态沉静肃穆，以手扶额，黑发垂落在脸侧，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小丫不敢打扰他，便一个人在林子里站了一会儿。

一刻钟后，苏昊阳抬起头，刚好看到了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女孩。

他笑了笑，对小丫招了招手说：“好孩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呢？”

小丫闻言，顺从地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

苏昊阳看着她，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小丫，你……可喜欢读书？有没有看过志怪话本一类的书？”

小丫沉默了一下，有点难堪地说：“回先生，小丫没怎么读过书。”

“……”

看着小姑娘这副羞愧的模样，苏昊阳有点后悔自己方才问了这个问题。

他连忙摆摆手，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唉，其实读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继续说：“我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想与你说一件事……”

小丫听了，忽然想起了苏婉兮之前说过的，苏家夫妇想收她为义女的事情。

她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

难道……那是真的吗？如今这位先生，便是要与她说这件事了？

“我接下来说的，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嗯……其实，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寻常人难以想象的东西，我和你陆姨，还有婉兮，我们都……”

苏昊阳准备说出口的时候，他身后忽然出现一阵急促的风声，接着传来了女人惊慌变调的叫喊：“昊哥！我……我……”

陆芊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小丫身后的，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唇色惨白，发髻微乱，含着恐慌的水眸看了小丫一眼，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苏昊阳看出了她的迟疑，于是摸了摸小丫的头，对她说：“小丫，苏叔叔现在有些事，方才的事，等以后再跟你说。你先回去吧。”

小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神情明显不对劲的陆芊芊，然后点了点头。

苏昊阳立刻疾步走了过去，搀扶着浑身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陆芊芊走进了内室。

乌云笼罩着天空，眼前一片昏暗。突然，天边划出一线亮光，那是一道闪电。闪电过后，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那雷声好像从头顶滚过，然后重重地一响，炸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