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忽然风雨大作，小丫没法回家了，只好站到檐下避雨。在这个地方站着，隐约可以听见从房中传出的只言片语。

“昊哥，方才，我在轩阳城里看见幽血令了……真的，我没有看错！我真的看到了！就印在城门口的一面墙上……”苏夫人颤抖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

“芊芊，你别慌。就算有幽血令，他们也不一定是来找我们的，说不定有什么其他任务呢？”苏昊阳抱着妻子安抚道。

“不，他们是来找我的，一定是！”她惊慌道：“怎么办啊昊哥？！我师父他……我师父要是找到我，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会杀了我的！”

苏昊阳不明白妻子为何会这么慌张。

他镇定地说：“芊芊，你想想，你刚逃走的时候，你师父都没有派过人找过你。事到如今，就更不会了。”

“……不是的。”

陆芊芊满脸都是恐惧的泪水，她松开了抱着丈夫的手，身子软软地委顿在地，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昊哥，你不知道，其实我不只是叛逃。我走的时候，还偷偷从师父那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苏昊阳闻言，大惊。

“……你说什么？！”他有种不好的猜想。

苏昊阳说完，蹲了下来。他盯着妻子的脸，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你拿的，该不会是……”

“对，没错！”陆芊芊崩溃地大喊了一声，接着又流下泪来。

她双手捂着脸，痛苦地说：“都怪我太贪心了。我走的时候，我想着师父肯定一辈子也找不到我。那时我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趁师父不在的时候……”

“荒唐！”

苏昊阳大怒，但是随即意识到，此刻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他的愤怒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徒增妻子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也没有看妻子，只是开口说：“看来你师父已经发现了，并且追到了这里来。”

陆芊芊早已泣不成声。

她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昊哥，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婉儿，可是……就算我现在把它还回去也没有用啊！师父他，不会原谅背叛过他的人的！”

陆芊芊本是暗血堂堂主的小弟子，与仙门长老苏昊阳相恋，之后又公然叛逃。

她觉得，以她和丈夫的修为，只要小心点，不要跟暗血堂的人撞上，就完全可以在凡间逍遥自在。

她本以为，那件东西一直被封存着，师父永远也发现不了的……

可如今，一切幻想都已然破碎。

那个凶残狠毒的暗血堂堂主，找来了。

……

“别哭了。”

苏昊阳的心情经历过震惊，狂怒，此刻已然镇定下来。

“你已经说了，你师父不会原谅背叛者，所以你哭也没用。”他冷冷道：“现在他们已经来了，还发出了幽血令，恐怕已是有了线索。”

“如今我们不能走，也走不了，只有坐以待毙。”

陆芊芊无言。

苏昊阳转过身去，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散的乌云，叹了口气，说：“为今之计，也只好传讯给我师门求救了。”

陆芊芊泪眼朦胧，抬起头说：“可是……可是……”

他叛出师门的时候，曾立过誓，此生绝不再向师门求助，生死勿论。

苏昊阳苦笑一声，无奈地说：“若是我一人，我说什么也不会厚着脸皮去求师父。可如今我还有你，还有婉儿……”

陆芊芊听了丈夫的话，更是悔恨得无以复加。因为她一时的贪念，竟令一家人陷入如此险境，又令丈夫不得不背弃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求师门伸出援手……

怔然间，她听到脚步声渐近，一抬头，原来是丈夫走到了自己身边。苏昊阳脸上的神情很疲惫，是那种身心俱疲的疲惫，但他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安抚自己的妻子。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温言道：“行了，别哭了。方才我已经传讯师门，他们应该会尽快赶到。你也别太担心，虽然我是个不肖的弟子，但我师父不会真的不管我的。”

陆芊芊闻言，只觉心里一阵阵的酸涩难言。

她起身抱住丈夫，将头埋在他怀里，努力将泪水收了回去。

……

黎明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吐出灿烂的朝霞。当朝霞洒满大地的时候，这个宁静的村庄也渐渐从睡梦中苏醒。

面容清秀的少女站在院子里的水井旁，竹筐放在泥台上，里面装满了她天不亮就到西面山头去摘的野果。

清晨的朝露沾湿了少女的衣袂，她额前的碎发也坠着点点晶莹。

她的眼睛是湿润的，染着丹青上的重墨，是极其清透纯粹的黑。

小丫低着头，在井边将竹筐里的野果一一洗净，又一个个重新放回竹筐里。

她背上竹筐向门口走去，忽然听见身后木门“吱呀”一声□□般的叫唤，她回过头去，看见母亲一手扶着门框，头倚在门上，一头干枯的黑发垂在颊边，正静静地看着她。

“又要去山上？”她问。

“嗯。”小丫简短地回答。

小丫说着，看了看母亲的脸，发现她今天的气色竟然很好。

那双眼睛润泽透亮，以往终日惨白的嘴唇又变得红润了，眉目间还隐隐现出了几分旧日的颜色，看着竟不像重病之人。

她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

“如今世态炎凉，像我们这种人，更是命如草芥。我只与你讲一句话，你好好听着——

活着，就别相信任何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要统统将他们当作你的仇人。”

“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世道生存下去。……最好再像你父亲，做个无情之人！”她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进了屋子。

小丫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消失。

屋子里传来几句浅斟低唱，一首接一首的艳词小曲，销魂入骨，直要愁煞人的心肺。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少女静静站在门外听着这歌声。

她的眼眸本若袅袅轻烟，却在不知何时，又融入了冰水潺潺。

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门外有人在大声唤她“小丫！”、“小丫！”，她这才急急转身出门。

她走到门槛处，停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一出门，看见苏婉兮站在门口。

她正一个人无聊地来回踱步，那只簪子上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

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杏眼水灵灵地看着小丫，开口道：“来啦，我们走吧！我听村里张叔说了，今日轩阳城段氏娶亲，城里可热闹了！”

小丫看着她，惊讶道：“……进城？可是……苏先生不是不让你出门么？”

“嗯……没事啦！我趁我爹娘不在跑出来的。整日待在山里实在太闷了，我都快憋疯了！咱们赶紧进城看看热闹去，早些回来，不会被我爹娘发现的。”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小丫闻言，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

……

轩阳城，是龙兴之地，也是段氏家族的世代祖居之地。

纵然也有不少世家大族在新朝建立之后举家迁往天都，但段氏几百年来从未迁居，它就像一头沉睡的虎，静静地盘踞在这座古老的城池里，惊雷闪电也不能打断它的沉眠。

佳期正值小阳春，风暖华堂拥玉人。应是三生缘夙定，漫教相敬竟如宾。

今日正是段氏二公子成婚的日子，娶得是礼部尚书之女。民间久传此女能歌善画，少有艳名，与段二公子可谓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这时节和风丽日满东园，花共柳红娇绿软。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确是一个良辰吉日。

轩阳城内张灯结彩，沸反盈天，树上到处挂满了绯红的绸带，数十里红妆嫣然。达官贵人乘坐的马车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春风卷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飘落在车顶，如梦般的花香随风飘散。

路上行人摩肩擦踵，马车络绎不绝，都在翘首观望着这一场举世无双的盛世婚礼。

小丫和苏婉兮挤在人堆里，两人手拉着手，以免被冲散。

“这人也太多了，我们看不到啊！”苏婉兮抱怨道。

与这街上人高马大的行人相比，两个姑娘的身高还不及他们的肩膀，就是踮着脚尖，也只能看到个车顶。

苏婉兮对这场盛大的凡间婚礼已经期待了好久，此刻眼见着要错过了，她不由得急得跳脚，最后一咬牙，对小丫说：“不管了，只能用那个了……我们走！”

她一只手牵着小丫，埋头冲进了人群。

小丫吓了一跳，赶紧闭眼怕跟人撞到。

可跟着苏婉兮在人群中穿梭了几十步，却依旧没有任何碰撞挤蹭的感觉。

小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见不知何时，她们两个已然穿过重重阻碍，来到了人群前方。距离那花轿经过的车道，仅有一步之遥。

“婉兮，你刚才……”

“嗯？”

“……没什么。”

小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问出口。

之后她们没再交流，只专心等待着迎亲车架的到来。

没过多久，拐角处隐隐传来鞭炮和唢呐的声响，那是段氏迎亲的车架到了。众人纷纷抬高了脑袋往前探，想要一睹新娘的绝世容光。

只见大红灯笼开路，烟花与炮仗齐飞，红纱共艳阳一色，沿途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新郎胸前系着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绕街□□。他一袭红袍，俊朗非凡，唇边含笑，那眼角眉梢上都是喜意，时不时地瞟一眼身后的花轿，眼中柔情满溢，面上意气风发。

花轿经过小丫身边时，清风吹起了轿帘，露出了里面窈窕的身姿。红盖头遮挡了新娘姣好的容颜，小丫只看见她脸颊旁摇曳着的金色玲珑耳坠，还有她耳垂上那颗小痣，殷红一点，流露出一种风流蚀骨的媚色。

小丫心想，这新娘一定是个绝色佳人。

而苏婉兮看着花轿远去，只犹自叹道：“这婚礼，真是举世无双！我将来成婚了，不要什么天地为证，草木为盟——我也要今天这样的盛世婚礼！”

小丫闻言，微微一笑，柔声道：“婉兮以后，一定会有一场盛世婚礼的。”

“真的？！”苏婉兮睁大眼睛追问道。

“嗯！”

小丫点点头，唇角弯弯。那纯然的笑颜，有种冰雪初融般的美。

“那说好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

……

随着花轿消失在段府的玄色大门里，道路旁的人群渐渐散去，而轩阳城中仍旧是熙来攘往，车马骈阗，热闹得像是在过节。这种景象，也不知多久才会再有一次。

此般景象，令苏婉兮开心极了。

她生来喜欢热闹，此刻处在人群之中，看着熙攘人流，所有的烦恼仿佛都被抛在脑后。

她在各个小商贩的摊位间穿梭，瞧瞧这个，逛逛那个，喜欢什么，就掏银子买下来，不喜欢的也会赞叹几声，再嬉笑着离去。

小丫本想提醒她，观完了婚礼，她们该回桃溪村了。可是看着她这么开心的样子，这句话在舌尖上来回翻滚了几圈，也没有说出口。

“小丫，你快来看！”苏婉兮边喊边挥手招呼她过去。

小丫跑了几步，站到她身边，看她随手从面具摊上拿起一个白色的面具，翻来覆去看了看，凑过来给小丫戴上了。

这面具形状酷似猫脸，眼睛的地方开了两条狭长妩媚的缝隙，露出少女的眼眸。

她面容的三分之二掩在面具里，只小巧光滑的下巴露在外边，丹唇素齿，牵引着白色面具上花枝招展的妖娆金纹。

“……真好看！”苏婉兮惊叹道。

她盯着小丫看了好一阵，看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丫姐姐，你戴这个面具真好看，我给你买下来！”

苏婉兮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钱袋。

小丫张口，正想推拒，却见她忽然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小丫的眼睛也跟随着她的目光，却只看到一片青色衣角一闪而过，消失在墙角拐弯处。

苏婉兮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她盯着那片衣角消失的地方，眼神闪烁不定，脸上神色也有些挣扎。

过了一会儿，她从钱袋里掏出银两，放在面具摊位上，然后把猫脸面具和钱袋一块儿扔进了小丫怀里。

“小丫姐姐，我突然有点事情想做，你帮我把这些拿回去吧。”

她说着，已经提步向前走去。

小丫疑惑，不由得伸手拉住了苏婉兮的袖子。

“……婉兮？你要去哪？”

苏婉兮一下就甩开了她的手，力气很大，小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抬头，女孩已经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