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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一粟》楔子 李老爷与李赖子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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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长空,今朝无风亦无云。

莽莽大山深处有个小镇。从左边望去只有林木郁郁葱葱,从右边看去只剩白云起起伏伏,只有从上面或许能看到这小镇子,至少也能看见根直入云霄的石柱子。这本是个无主的小镇,哪家官府都不愿这么个麻烦落自己手上,这样远的路,这样大的山,山里没有良田千亩,只有些没地没钱,交不上税的山民。

山民王大爷便挑了些山货准备到集上去碰碰运气。今天本不是个赶集的日子,可一路上背筐挑担的乡民真是不少。王大爷紧赶慢赶好容易在离柱子老爷不远的路口找了个空位。他赶紧将担子一放,拿些蘑菇、浆果之类的新鲜山货小心摆好,这才舒舒服服的往地上一坐,拿出干粮啃了两口。

此时尚早,王大爷抬头瞅瞅,只见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看来今儿个真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心下才稍稍定了。又过了半响,越发的晒了起来,大石柱前的空地上已摆满了摊子。也许是阳光太猛烈了些,所有人都懒懒地歪在自己摊前。无人说话,也无人走动,只有些来得晚了的人默默放下担子,在一边收拾。

不知过了多久,王大爷正与周公对弈,忽听得耳边有人呼唤,接着“噔”得一声。他张开双眼只见一锭亮澄澄的银元宝掉在脚边。王大爷忙凑上去,将那银元宝拾起来,又用袖子擦了擦,别过头来咬了一口,“呀!”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银宝贝!

王大爷高兴极了,赶忙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黄色衫子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面前。小姑娘腰间别着两个怪模怪样的铁东西,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圆,可爱极了!王大爷很少瞧见这样美丽的姑娘,这样美丽的姑娘想来也是不愿瞧王大爷的。于是她微微抬着脑袋,只用眼角瞟着王大爷说道:“嘿,你将那柱子老爷的故事同我讲一遍,这银子就归你。”

“这…这…”王大爷不敢想竟有如此好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柱子老爷的故事在这附近人尽皆知,如今竟然只需讲遍就有银子拿?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撞上了这样的好运道。

“这什么这,你不会讲,还我。”话音刚落,王大爷攥在手里的银子竟被那小姑娘轻松夺过!小姑娘捏到手里笑得很是得意,突然想起来王大爷适才将这银子咬了一口,“啊”地大叫一声,就将银子掷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条丝帕仔仔细细地开始擦起手来。王大爷瞅着那锭跌在地上的银子,脸都白了。

“别闹,”低沉温和的男声响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另一锭更大的银子。“老人家恕罪。我这个妹妹年纪小。不太懂事。若是老人家知道关于这柱子老爷的传闻还请赐教。”声音的主人是个与声音一样温和的年轻男子,王大爷心想那些故事里头的公子爷便应是这样的人品相貌吧。

王大爷连连称谢,接过银子,开口讲起这个熟悉的故事。

这柱子老爷是根大石柱,说来也不知道在这里竖了多久了。日晒雨淋,早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面目。这镇上和周围乡里一直流传着个传说:这柱子是神仙用来镇压妖怪的法器,跟着神仙日子久了,沾上仙气,早已经不是一般的死物,而是个能保一方平安的地仙。

柱子旁有户李姓人家,祖上曾出过个能人,翩翩公子,文武全才。还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据说他去过京城!

京城,距这小镇何止千里万里,那里遍地都是黄金,处处都是珍宝:人人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海味山珍。但凡是个人去趟京城,定是鲜衣怒马,荣归乡里。

李老爷就是这么从京城回来的,带着成箱的珠宝,数不完的金钱从京城回来了。买下了半个镇子的产业,建起了个好几进的大宅子,屋瓦白墙,雕梁画栋。小镇上从未那么热闹过,工匠一批批到了镇上,他们有着最好的手艺,带着最好的材料:汉白玉的阶梯,黄花梨的桌椅;引来山中清泉把红鱼养,刨去田间顽石将香花种。

大宅建成那天,全镇的乡亲都被请来吃酒,好长的酒席!从镇头排到镇尾!人人心里都不免有些失望,这宅子里面什么样那是看不到的了,无论坐在哪里的人都只能看到园里的那根大石柱。不过,这酒菜上来就再没有人失望。鸡鸭鱼,牛羊猪,应有尽有,许多人这一辈子吃的肉还没有这一顿多。三杯黄汤下肚,再没有人去理会这园里的景色了。

只有个老师傅借着酒劲跟邻座的人闲聊,说这李宅风水本是极好的,主人又样样讲究,请来了最好的风水师傅打点布置,却没想到居然会犯这种大忌。石柱子往那儿一杵,什么格局都没了,若这是个冥府倒也合适,若是生宅嘛,啧啧啧。

老师傅死在那天夜里,死在自家床上,门窗紧闭。这人无亲无故,家里虽有点小钱衣食无忧,却终日形单影只,寂寥困苦,这一死或许是个解脱。风水师傅的身后事很是风光,穿着新衣服,躺在上好的棺木里,选了个好地儿下了葬,还竖了碑。人人都知道这是李老爷的菩萨心肠:这是大老爷可怜这个老邻居,出钱操办了身后事。还将这邻居的财物分给了镇民,自己只是将那小房子休整一番供起了菩萨。

从后事来看,老师傅还是很有些本事的。这也不奇怪,他家祖上本是行医的,后来不知怎地躲进了这大山深处。山民愚钝,这家后人竟将八卦堪舆做了主业,这门手艺可不像行医务农那样辛苦,挣得也足够一家人开销了。

这房子也许当真犯了什么忌讳,李老爷正当壮年便无病而终。子孙全都是些泼皮无赖,不事生产,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这撒泼赖皮倒成了家里的传统了,每一代都是短命无赖,每一代都要当祖产过活,再后来李老爷的后代都有同一个名字:李赖子。

偏偏每一代李赖子还都是附近闻名的美男子,对付女人也有祖传的一手。祖产当的只剩个茅草房了,就开始靠骗女人钱财过活。当然,不仅仅是骗钱而已。总有些年轻的姑娘,听惯了甜言蜜语,相信自己不同于旁人,能解救李赖子于水火之中,也总相信自己遇上的这个李赖子不同于他的祖先们,将自己父母的苦口婆心置于脑后。因此这李赖子一家倒是香火不断,直到生了李大善人。

李大善人就是这一代的李赖子,本来在他家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赖子而已:他的母亲依旧不知道是谁,他的父亲依旧短命。十几岁的小赖子没了双亲,常常吃不起饭,只好到镇上偷窃,这本也是他家的传统。奇怪的是,小赖子偷了钱却不买东西吃,而是将这银子小心的埋在大石柱的旁边,嘴上还念念有词。开始人人都以为这孩子疯了,却没成想,这小赖子竟然不偷了!埋得银子还一次比一次数目大!吃的、穿的越发好了起来。

柱子下既然有银子,就少不了来拿银子的人。就如同镇上既然有赖子,自然也会有恶霸。更不会少了那么一种只要有银子拿,叫他虎口拔牙他都敢去的人。何况站在银子面前的只是跟无齿无爪的石柱子。

当这些人刨开土的时候却惊呆了,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是谁竟抢先一步拿走了银子!这些人怒不可遏,指天咒地一定要找出那个吃独食的混小子逼他交出银子。

这混小子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因为凡是曾刨土寻银的人都死了,死得很惨,七窍流血,不,是血泥!流言四起!这哪里是什么泥?这是让李赖子发财的石柱老爷的怨气和诅咒啊!

有人开始畏惧,有人将信将疑,自然也有人对这鬼神之事不屑一顾。几个成天做梦发大财的无赖却没这许多顾虑。

的确,这些人胆小怯弱不事生产;没错,这些人愚钝迷信感情淡漠,不过有这等钱生钱,不费力的好事,怎能错过?于是乎,这些人拿出自己的家当,也学着小赖子的模样,神神叨叨,念念有词。往石柱前一站,先拜上两拜,再跪下磕两响头,将银子往土里一埋。这些人磕头倒是很有劲儿,嘭嘭嘭,黄土地都能磕出响儿来,额头既红且肿也不必费心神管他。只是这眼珠子嘛,总是滴溜溜乱转,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好似给自己定心。还真比不了人小赖子全心全意的虔诚劲儿。

石柱老爷既然能让人发财必有几分灵性,既有了几分灵性自然不愿被人当个石头疙瘩。你嘴里老爷老爷的叫着,心里只想着这块破石头疙瘩啥时候生钱,就算是块石头也受不了如此受人愚弄。这财嘛,自然也是不会帮这群人发的。

这群人等了一天又一天天,既没下场黄金雨,出门也连个铜板都没捡到。只是可怜了西街的王婆子,本来带两姑娘虽然说不上清秀美丽,至少是个温暖柔软,可这帮客人开始心里想,后来嘴里念的可都是石柱子的祖宗。

唉,说来也怨不得石柱老爷,一群人天天想着要做自己的祖宗也就罢了,还有人居然想要让自己生个小石柱子?也不知道这群人都是什么构造,痛也不痛?

这群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们将苦苦阻拦的小赖子扒到一边儿,翻开土一看,好嘛,空空荡荡,连自己的家当也折进去了。

“这还了得,快把那小赖子揪上来,把祖宗们的钱还来!”

“什么?那臭小子跑了?”

“他奶奶的,个混小子能跑到哪里去?”“不知道!”

一群人甩手顿足大骂起来,只可怜了老李家的历代女眷。

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道:“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就去那兔崽子家里找他!贪了大爷们这样多的银子,怎么着也得给大爷吐出来!”

于是乎,一群无赖浩浩荡荡冲进小赖子的家里。但凡能拿的,就算是个线头都要拿走;能拆的,哪怕是个砖头也不放过。只可惜,那些银子却没收藏在小赖子家里,这小子也并不富裕,拿来拿去也值不了几个钱。这些人越拿越火大,全忘记了银子是自己心心念念拿去埋的,干不得小赖子什么事。砸也砸了,拿也拿了,小赖子家也没个囫囵样儿了。火气却是越想越大,越大越想,这可怎么办?

想来想去,跟那破柱子也脱不了关系。不过,这些人这会儿却想明白了。血肉之躯怎么也不可能在石头上钻个眼儿吧?拳打脚踢,疼的恐怕也不是这石头疙瘩。无赖中有个聪明人,这就提议了:“不能打咱还不能挖吗?把土给它刨了,看这傻大柱儿还怎么立。”

此议一出,广受好评。一群无赖这就回家拿上工具,到了石柱子跟前。想起之前因挖土而死的大汉,不仅双腿打颤。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下,是谁都不肯往前真个儿动手。

聪明人又说了,“哥儿几位的诚意,那是天地共鉴。结果呢,大家也都看见了。要我说啊这柱子本就是个死物,在这儿几百年了,可也没见有啥灵气。说不得是这小赖子使了什么花招将大伙儿的钱骗去了。现在又逃之夭夭,可不见得他心虚吗?”

聪明人停了停,其他无赖立马急切的迎上两步,双手握拳,情绪高涨。聪明人向周围一望,围观的镇民也有不少在暗自点头,他见此架势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可恶的是,骗人事小,杀人可就事大啦。”

这人将杀人从牙缝里狠狠蹦出,只见他嘴角扯开,鼻子朝下,整张脸皱向一边。“这小赖子是怎么害死咱们的乡亲的,大家可都记得?他们死得惨啊!就是为了揭穿那小子的鬼把戏,想提醒乡亲们可别上当,才去挖那小混蛋埋的银子啊!不成想啊,不成想,”这大汉竟然真的哭了起来,还流下了几滴眼泪,“他们都去了啊!都去了啊!乡亲们,咱们能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去了吗?不能,不能啊。”说着,聪明人拿起自己的镐子掘起土来。

众无赖见状群情激奋,纷纷撸起袖子拎起锄头,你一锹我一镐的挖将起来,势要把这柱子掀翻在地。围观的人你挤我,我挤你的,尽管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热闹,倒也看的津津有味。

“啊!”突然有人嘶声高呼,恐惧!难道妖魔要将这人生吃了不成?围观的人开始后退,很奇怪,人群慢慢的屏住呼吸,一点一点的往后退开。

“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不能被他发现我在这里,不能。”就连胆子最大的人也无暇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群就这样慢慢退开,扩散,消失在各个方向。

挖掘的无赖却连动都动不了!就像被人施了法,只有些淅淅沥沥的水声,却原来是有人失禁。

尖叫的就是那个聪明人,他现在已经不叫了。他倒在地上,两手紧紧握着铁镐,指节青白。他的头上都是汗,脚下都是血。他竟只有一只脚了!铁镐上都是血。难道是他自己用铁镐砍断了自己的脚?为什么?不会的!不会有人无端端拿铁镐斩断自己的脚。怨气,柱子老爷的怨气。怨气…

“啊,”终于,终于有人叫出了声,“啊,”惊叫声四起,众无赖将手中的农具一抛,掉头就跑。聪明人倒在地上眼睛已失去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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