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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一粟》楔子 李老爷与李赖子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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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终于,终于有人叫出了声,“啊,”惊叫声四起,众无赖将手中的农具一抛,掉头就跑。聪明人倒在地上眼睛已失去了焦距…

人们终于将柱子老爷彻底得罪了!一种怪病开始在镇里蔓延,人人都没了气力。柱子老爷的怨气就像是一道催命符,飘浮在这不大的镇子上空。

大夫,请大夫!小镇上能有什么名医!说是大夫,其实不过是粗通皮毛,能以偏方治些伤风头痛的半吊子罢了,如何治得了这种怪病?

既然小镇上没有,那就走出小镇。穿过这莽莽大山,去县里,去京城!京城即便是一个普普通通,勉强度日的大夫也一定能治好这怪病!

对!去京城!

计划已定,却没有执行的人选。

走出大山,那是怎样的世界?我去不了的,我到不了的,我走不出去的!往日那些被我打做口粮的畜生会来报仇的。他们会躲在树林的阴影处窥视着我,猛地跳将出来,用他们的爪子撕裂我的胸膛;用他们的牙齿粉碎我的骨头。就像,就像,对!就像是从前那些去京城的掘金者那样!那些看着李老爷羡慕不已,收拾行装走出大山的人们。就像是从前那些建好房子,想要离开小镇的工匠!那么多的工匠只活了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替他们的同伴收了尸留在了小镇。

有人等着,他们不甘心就此屈服于这怪病,只要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去,我就与他一起离开!他们暗自下定决心。有人庆幸,虽然这银子颇具诱惑,但自己(绝不是因为自己有着不劳而获的想法,却没有不劳而获的胆量)忠厚老实,终是不敢一跃雷池,想来这怪病,喔,不,是柱子老爷的惩罚绝不致降于自己身上。等待,他们齐声对自己说道。

许是没有沉甸甸,亮闪闪的银子在眼前诱惑着,这第一人始终没有站出来。柱子老爷却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行动着,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招惹上了这怪病。无论在哪儿,门窗关得有多紧,这怪病都悄悄渗了进去。

人人都以为,这镇子快要变成个死镇了。家家户户想要给他们自己准备后事,却无法动弹。

李赖子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镇上。有人认为他是救星!毕竟他是最早也是唯一得益于柱子老爷的人,一定有办法和柱子老爷交流!既然他肯回来,那镇子一定有救。众无赖又恨又怕,但再也不能去寻李赖子的麻烦。有人暗下决心,要让李赖子当自己的祖宗,只求他指条生路。

谁都没想到,李赖子疯了!疯得很厉害!接连三天,当第一缕阳光洒到石柱上,血光也同时而起!

这血是李赖子的,他用刀割掉自己一块肉,将血撒到石柱上,将肉埋在石柱下。然后,开始围着石柱舞蹈。赤身裸体的疯狂舞蹈,鲜血随着他身体的摇摆,流下,渗进土里。足足跳够九圈,才停下来,跌坐在石柱下。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姑娘就会冲上去替他包扎伤口。

李赖子疯成这样,当然是有人同情的,这样的人却是极少的,毕竟自己都要死了,又哪里有心去管旁人,何况这场无妄之灾,归根究底是因李赖子而起的。若不是他想独占柱子老爷的恩惠,又哪里会无端惹出这场祸事呢。

无赖们暗自高兴,既然我们逃不过一死了,那你一定会比我们早死,更比我们死得惨十倍。这些人在等着,等着李赖子血流尽变成一具人干。他们要亲眼看着李赖子死!这种想法使他们兴奋而至有力,这些人竟挣扎而起,趁着月色迈步出门,相互搀扶着前进。

第四天,一大片乌云挡住了月色。在那一线阳光出现之前正是最黑暗的时候。李赖子就在这时出了门,那个小姑娘跟在她的身后,左手拿着把刀,右手提着个小箱子。甫一出门,小姑娘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天太冷了…接着,她就看见了数十点冷光,明明身处镇中,却好像在荒野中被狼群包围!

李赖子在发抖,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很虚弱了,还是因为这天实在太黑太冷?如果被群狼环饲,大概人人都是会发抖的。李赖子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得向前走着。真是太黑啦!李赖子分不清方向。有些踌躇。他想要转身,看看小姑娘是否还在自己的身后,可他不敢,也许一回头自己就再也没有向前走的勇气。

那数十点冷光的主人却在等待。天太黑了啊,彼此的脸孔都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们侧耳倾听,虫鸣,鸟叫。等等,这是脚步声吗?我听见了脚步声,虚浮的,无力的拖在地上的脚步声!他,出来了!人群似乎动了动,发出些声响,立刻又重归黑暗,寂然无声。毕竟他们已耗尽了所有气力。

李赖子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响动,他愣了愣,眉眼乎的舒展开来。你们终于是来了,终于可以结束了。还是那么冷,天色发白。黑暗一点一点离开了李赖子。露出了他的脸,额头上竟有些汗珠,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他披着外衣,赤着胳膊,这也是无可奈何,他的胳膊都被重重包扎起来,一条腿拖在后面。群狼发出一声叹息,三分满足,看着他因疼痛抽搐的嘴角,看着白布上渗出的血迹;三分遗憾,他们使劲儿地盯着白布,在心里一遍一遍勾画着伤口的模样。还有四分期待,期待着今天的仪式,期待着鲜血淋到柱子老爷的身上,映进自己的眼里。

李赖子走到了石柱下,抖得更厉害了。他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小姑娘。群狼也随之转头盯着这个姑娘,他们不曾见过她,真是标致!皮肤白皙,眼角稍翘。眼里有种莫名的狂热,看起来好像一只行走的火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竟这样的有生机!为什么她的脚步如此轻快!撕碎它!撕碎它!撕碎这可恶的外乡人!

回望着李赖子恐惧的眼神,小姑娘点了点头,勾勾嘴角。她打开小箱子,取出块白色的丝绸小帕子,小心的擦了擦刀。将刀递了过去,李赖子用颤抖的手接了,没有力气的手捏着刀无力的耷拉在身边。小姑娘蹙了蹙眉,这可不行。这样的手怎能割下自己一大块肉?怎能围着柱子狂舞几圈?她叹了口气,软弱的人啊。果然没有日日聆听尊神教诲的人是如此脆弱。

她伸手从衣服内襟拿出个小瓷瓶,深红的瓶子透露着不详之意,打开瓶盖,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在手上。一见那药丸,李赖子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眼中满是兴奋,他迫不及待的伸手接过药丸,吞了下去。看到小姑娘厌恶的目光,露出些羞赧的神情。

他转头,眼神扫过,羞赧和痛苦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疯狂。小赖子的嘴角甚至挂着微笑,用三根指头将刀捏着,小指,无名指自然翘起,勾着手腕将刀背伸到鼻子下嗅了嗅。

人群开始发抖,他们想笑,想喊,想离开!可是,他们不能。每个人都知道最可怖的命运即将降临!

李赖子舔了舔嘴角,手开始不自觉的颤动。不同于疼痛,这是兴奋,是嗜血的渴望,哪怕这血是自己的。背后的小姑娘看着天色,嘴唇翕动,看来是在算些什么。围观的人群站不住了,他们开始坍塌,靠在一起滑在地上。

就是现在!小姑娘伸手在李赖子肩上一推,阳光穿过血光投进了每个人的眼里,鲜血淌在石柱上,滑下,再落进泥土里,染深,染黑。

有人想要呕吐,这样的场景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快感和解脱。李赖子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他不痛,至少看不出他痛。

“啪嗒”一声,李赖子重重的跪在了石柱前,他用的力气实在不小,他割下来的肉也实在不小。现在,原来的伤口又裂了开来,纱布很快就被染红,打透。

李赖子竟还是不痛。他将手狠狠地插进地里,刨开土,不一会儿一个小坑就挖好了。转过头,用兀自颤抖的双手捧起那块儿肉,他的眼睛很亮,眼里的温度似比刚升起的太阳还要灼热!他低下头,将肉捧过头顶,鲜血从指缝滴下,一滴滴砸在坑里。他匍匐在地上,向柱子老爷献上自己的祭品。他小心翼翼的将肉放进坑底,用土掩好。他猛地站起来,身形摇晃,几欲摔倒。他用手狠狠地扯开自己的头发,空中又多了飘零的发丝。

接着,他开始大笑,这笑声传进人群的耳里,钻进他们的脑里,蚕食着他们的理智,将他们彼此隔绝起来,没有同党,没有血亲,只剩他们自己。可怜的人啊,还以为自己是狼,这会儿连堵上自己耳朵的气力也没有。

李赖子终于开始转圈,他一如来时,衣服被随意的丢弃。鲜血疯狂的从伤口涌出,撒的遍地都是。李赖子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舞蹈里,对他来说这就是全世界。太阳已升上半空,高照着这个赤条条的孩子,满身是血的旋转舞蹈。

没人想笑,众人的心内一片悲凉。李赖子的狂态像是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上,大祸铸成,除死无望。

小姑娘却扬起了嘴角,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纯粹,好像有星星住在里面。她抬头望着太阳,似乎在赞赏这个艳阳天。她又看向李赖子,眼里第一次出现了赞赏,好像在赞叹李赖子的舞蹈。她不知觉走近了一点,鲜血沾染在她的身上,她伸出一只肉肉的白白的小手,拂了拂,好像掸去一片飘落的花瓣。

忽然,她的眉眼皱在一起,愤怒、厌恶和遗憾的神情走马灯似的呈现在她的脸上。她叹了口气,冲向前去,替完成九圈摔在地上的小赖子处理伤口。拿出了个小小的瓶子放在小赖子的鼻子下,让他嗅了嗅。就这么扶着赤身裸体的小赖子走了。

众人看着小赖子光溜溜的屁股越来越远,终于走进了那个被他们劫掠一空的茅草屋。他,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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