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热闹的茶楼截然不同，此时的公主府中冷冷清清。

公主府是早就赐下的了，只是因为宁乐公主长居宫中，又一直未曾婚嫁，这公主府才一直空置着。只是此刻，便是宁乐公主将嫁的消息传遍了洛州城，公主府中仍是只有寥寥几个低等宫人，半点也不像一个月后就要成亲的喜庆样子。

“公主殿下。”冷清的庭院中，缓缓步入一袭灰褐色的锦袍。

朱清妍抬头，扫了四周一眼，看见贴身侍婢茉莉守在小院门口，才抬头对安国公杨靖喊了一声：“舅舅。”她常年不顾礼节惯了，朝他扬扬手。

杨靖会意，走过来与她一同蹲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你可真的要嫁那韩瑀？”

“父皇赐婚，我可以不嫁吗？”朱清妍扬头轻轻一笑，映着浅浅日光的双眸，明亮如星。“何况，这本就是我们本来的计划。”

她今年已经二十，宫中比她年长或者年小的公主都已婚嫁。依然留居宫中的，除了她便只有一位今年还不足七岁的公主。纵使在世人眼中，她只是一个傻子。延挨了这许多年，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她知父皇心中早有将她婚配的打算。这些日子，杨靖也进宫了许多次，都是为着她的婚事。

两个月前，杨靖入宫看她，提到了她父亲在诸多世家子弟之中，最为属意程安。

程安是定远侯的三子，年长她三岁。他母亲程夫人与她母亲杨皇后，在未出阁前便是好友。从身份世家来看，两人可谓是天作之合。也是因此，她五岁时，父皇便有意想为他们定亲。只是母亲觉得两个孩子尚年幼，不宜太早定亲，这才作罢。谁知道后来又出了那些变故，她兄长与母亲先后亡故，她失足落水，自此成了世人眼中的痴傻如孩童的宁乐公主。

“舅舅如何看？”朱清妍看向杨靖。他是除了她贴身侍婢茉莉之外，唯一知道她并没有痴傻的人。

杨靖并未直言，而是说：“你父皇看中他至今一直未曾娶亲，且初心不改，依旧属意于你。”

看杨靖没有直接附和她父皇的意思，朱清妍也猜到他对这个人选并不是很满意，便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是不曾娶亲，可家里好几房姬妾，还养了不少歌姬。当然，洛州城十个世家子弟中，八九个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朱清妍捡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叶子，在手中把玩着。“我也并非介意这个。只是我一个痴傻的公主，嫁入他程府，自然是不能主管府上的事情。等过个一两年，程安完全可以以我痴傻的原因，求父皇同意他另娶一家良女为平妻，代为掌管程府。也许，他还会打着方便照顾我的名义。”

“不错。”朱清妍说的，也正是杨靖担心的。这种先例并不是没有。她虽然身份尊贵，但到底在外人眼中，陛下是将自家的傻女儿嫁到了正常人家中。“陛下自觉对程安有亏欠，多半是会同意程安的想法。”

她轻轻将手掌中的枯叶垂落：“到那时，哪里还有我能放心安身的地方。”

听到这，杨靖也没有再说话。他一直知道他的这个外甥女聪慧透彻，所以才愈发担心她将要嫁予的人。圣上虽对她宠爱有加，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饶是想护她，也终究鞭长莫及。

正是知道这一点，圣上才一直对她的婚事慎之又慎，一路耽搁到了现在。

“所谓的属意于我，初心不改，都是做给父皇看的。要不是如此，怎显得他程安始终如一，忠诚可靠。但若他真的对我一番痴心，数年不曾更改分毫，家里又何来那么多姬妾。”朱清妍轻叹道：“他到底太过心机。”言罢，又静默了许久，才说：“而我累了，不想和任何人斗。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我的日子，平平安安度此一生。”

“你母后和兄长若在，应也是如此想。”杨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道：“小妍，你心里可是另有打算？”

朱清妍头一偏，轻笑道：“我需要舅舅帮忙。”

杨靖也一直在等这句话，便也笑道：“你选中了谁？”

“韩瑀。”

听到这个名字，杨靖颇为惊讶，不由确认道“韩闯的儿子，韩府的五公子？”看到朱清妍轻笑着点了点头，杨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若说家世出身，倒也还勉强，但……”

杨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听到的传闻，毕竟他未亲眼见过韩瑀，也不知他是否如坊间传闻那样……

倒是朱清妍先说了出来：“因为他有龙阳之好？”

九香楼三楼雅间的桌上，堆满了各式菜肴，红红绿绿的，甚是赏心悦目。

“怎么不吃？”韩瑀瞟了一眼桌上的菜，问道：“这桌菜可不便宜。我先声明，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

“真是薄情啊。”白润林摆出一副幽怨地样子来：“听闻你要娶亲，我便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你就这样对我？”

“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装了。”韩瑀嫌恶地用折扇将白润林凑上来的脸推开。

“你还用装？”白润林也不介意，收起刚才的表情，换回片刻前轻松慵懒的神情。“别说满京城，便是江湖之中，也没人不知道你有断袖之癖。”

韩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悠悠地看了白润林一眼：“这还是多亏了白兄。”

白润林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韩瑀在韩府不受宠，在江湖上名气却是不小。他师从北漠剑客，又好结交江湖友人。只是他朋友虽多，最常在一起的，还是他白润林。

久而久之，江湖上就传两人关系不一般。别看江湖上都是一群爱舞刀弄枪的人，八卦起来，一点也不逊色洛州城里的姑娘们。加上也没有人见过韩瑀和哪家姑娘特别好，他偏好男色而不近女色的传言，就这么传了开去。

当事人的不否认，无形中让传闻愈演愈烈。两人也无所顾忌，出双入对。唯独韩瑀的父亲韩闯对此颇有微词，但他从来不喜这个儿子，骂了两句也就不再管了。

大梁皇宫，宁乐公主所居住的庆寿宫中，微风拂过，又吹落了枝头上的几片新叶。

“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朱清妍的声音轻轻回响在院落中。

杨靖虽然担心，但也知道朱清妍作出这个选择必然有她的考虑。想起曾听人说那韩瑀容貌十分俊美，凡是见过他的女子无一不倾心于他，不由得更加担心朱清妍是不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

朱清妍仿佛也猜到了杨靖的担心。“便是请一尊那样好看的雕像回家看着，也是不错。”

“你这孩子……”杨靖被朱清妍那一句话逗笑了。

“舅舅不必担心。”朱清妍微微一笑，解释道：“他不好女色，起码公主府中将来不会有第二个女主人。再者，我若和他没有夫妻之实，他也不会介意。”

“可是……”朱清妍一番话已经说动了杨靖，但他始终有些担心：“将来子嗣的问题……”

“舅舅，你想得真长远。”朱清妍笑道。

杨靖是武人出身，现在虽不带兵了，但大梁与北晋的关系不稳定，他随时做着再上战场的准备。而这一去，多半是回不来了。他不能不多为他唯一的外甥女多考虑一点。

“他不是被称为‘大梁第一聪明人’吗？他想要孩子，就让他自己想办法好了。”朱清妍笑着，露出两颗兔牙，像个老人一般伸手拍了拍杨靖的肩膀：“别操心那么多，我能照顾好自己。”

“好。”杨靖笑着点点头。

在杨靖的帮助下，朱清妍先是装病，错过了上巳节的皇家活动。而后又撒娇让父皇单独带着她，和杨靖一块到思游原补回上次未能出游的遗憾。

一切如她所计划的那样。

他们提前得知韩瑀去思游原的日子，杨靖又已预先在皇帝耳边吹过风，让皇帝有心想亲眼见一见韩瑀。到了那天，便假装偶然得知韩瑀也在思游原。

自然而然，圣上想到了派人去请他来一见。

升平阁为旧朝建筑，共五层楼阁。在她的装疯卖傻和撒娇兼施之下，父皇同意在宽阔一些的三楼设置屏风，让宫人陪着她躲在屏风背后，偷偷看韩瑀一眼。

然而即便是她舅舅杨靖也不知道，她真正想要做什么。

她知道她父皇心中始终属意程安多一些，要想让他改变心意，除非……

“叮——”

“叮——”

檐下的风铃轻轻晃动，像一只铜色的鸟儿，停在屋檐轻轻歌唱。

她差开了宫人，翻过阑干，爬到屋檐上，伸手去够那檐角的风铃。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只是还没等她爬出去，就被兄长发现，拦腰抱了回来。连累了兄长，和她一同被母后训斥。

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再拦着她了。

脚下一滑，她从屋檐摔了下去。和她设想的一模一样，除了摔下去的时候姿势不太好看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