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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陇望秦录》第一章:武康爷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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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东晋隆安初年,时值岁末,吴兴武康百年难遇的茫茫大雪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这首《蒿里》。

天地银装,山河素裹,远处的莫干山在雪中已渺茫难辨,前溪从山间缓缓流出,穿过吴兴武康的沈家庄园-怀德园,再隐入庄后的凤凰山中,此时河面覆着一层薄冰,冰盖上也稀稀落落的积着雪。

唱诗的老人,就坐在河边的岩石上。

他身形已然佝偻,面色却甚红润,苍苍白发只在头顶挽作一个发髻,余发披散,密密的覆着背脊直垂至地。

似这等大雪,他也只着一件以白鸷羽毛粗织而成的鹤氅,足蹬两只草鞋,既不披蓑衣,也不戴斗笠。

老人面河而歌,手里的竹杖敲着拍子,《蒿里》文颇悲悯,被他缓缓唱来,却平添几分玩世的淡然。

这位老人,便是吴兴沈氏的族长沈警,表字世明,此时已近古稀之年。

吴兴沈氏是江左高门士族,累世出将入相,沈警年轻时熟读兵书,交游侠士,习得一身文武技艺,在江左堪称大才。

偏他生性恬淡,崇信黄老,二十来岁草草做了几年地方官,便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老友谢安在朝中做到尚书仆射,数次请他入吏部任职,他都坚辞不受。

直到太元年间,大秦天王苻坚率百万秦军南下攻晋,家国霎时危如累卵,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沈警一改隐士做派,带着四个儿子驰马从军,入了谢安的后将军幕府,淮南五年血战,终换来淝水大捷,保了晋朝半壁江山,他来年又奉谢安之命,随徐州刺史谢玄出兵北伐,得胜归朝之时,他再次告老还乡,自此不再出山,一心打理族中事物。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九,族中每年的家庙祭祖便在明日。

沈警的长子沈穆夫在京口的兖州刺史王恭帐下任着主簿军师,老人月余之前便给儿子写了家书询问归期,却一直未得回信,前几日他便差了自己的两个孙儿去乌程的馆驿向来往军校询问情由。

“若不是这场大雪,昨日就该回来了。”他清晨起来颇觉不安,便独自出庄散心,看看这难得的雪景,心情倒缓和了许多,行得累了便坐在河边歇脚。

老人身后,是通向怀德园的道路。

午时已过,隐约有几人踏雪而来。

身影渐近,头里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白皙纤瘦,身披棕黄狐裘,头系红色纶巾,此时正一手攥着狐皮帽,一手抻袖不住擦着额头汗水,他身后紧跟着三个锦衣小厮,腰悬短刀短棍,背着猎弓箭囊。四人脚步沉重,显是赶了远路,到得老人身旁,都已吁喘不止。

“爷爷,您怎么在这里?”少年满脸是汗,头顶落的雪也化了,直冒白气。

老人见他这副样子,皱眉道“你们弟兄自幼习武,这吐纳之术都白学啦,喘得像头牛,先不急说话,喝口水。”

小厮听罢,从包袱中拿出鹿皮水袋和细绢方巾递过去,少年喝了几口水,擦了把脸,一边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老人身上,一边喘息说道:“爷爷,我和三哥,前日已在乌程的驿馆,见到爹爹了,现在京口大军戒严,信件不通,他昼夜兼程赶回,到乌程偏遇见这场大雪,爹和官兵所乘的都是南马,未见过下雪,上路便惊,只得等明日雪小一些再回来,我怕您等的焦急,步行先赶回来给您报个平安。”

老人竹杖柱地,缓缓站起,执着少年的手道“不急不急,林子,你这一路劳累,咱们回屋烫壶酒慢慢说。”

沈警的四个儿子之中,只有长子穆夫得了五个男丁,其他各房孙辈皆是女孩。

这五个孙儿接踵出生之时,正逢朝局急转直下,谢安交权归乡,各路权臣重掌重兵,争权夺利。

沈警唯恐孙儿们成年之后卷入朝野纷争,便以山水之乐给他们起名为渊子,云子,田子,林子和虔子,希望他们知进知退。

眼前这少年便是沈穆夫的第四子沈林子,表字敬士,沈警最喜欢这个孙儿,自小聪明伶俐,诗文武艺都是一点就通。

此时林子听爷爷说要回庄,担心他路上受凉,便要把自己手中皮帽给他戴上,沈警自然不肯,伸手掸了掸孙儿肩头的雪,将林子刚给自己披上的貂裘也解下,重新给他披好,笑道“我一把老骨头,哪有什么打紧,倒是你赶路出汗,可不能受了风寒。”

见老人固执,林子只好摇头道“爷爷您总是这样,大冷的天,冬衣也不穿,几位叔嫂看见又是一顿好说。”

沈警玩笑道“你们有所不知,爷爷当年随军征战,每遇着断粮缺水,便吃人肉,饮人血,古书上说,这人肉人血食的多了啊,就不畏寒暑了。”

“爷爷您又在胡说了,哪有这样古书,吓唬小孩子么。”

沈警佯作正色“爷爷这胡说的本事,你们几个小子倒要好好学学,中原之地被胡虏占据已久,你们长大之后,若是光复了本朝故土,不会胡人之说,可怎么理民治政。”

祖孙二人一路说笑徐行,半个时辰的工夫,已到了怀德园的庄门之外。

但见雪径之中,突兀立着一座一间二柱的牌楼,高三丈余,宽五丈余,以两根粗制的花岗岩柱为支撑,上接粗花岗岩的汉式明楼,在依山傍水,雕梁画栋的庄园映衬之下,显得极是粗鄙古朴。

这便是沈家的阀阅,东汉光武帝御赐,用以书名沈氏祖辈功劳。如今这阀阅之上唯有凹凸不平的刻面,却并无只字片语,显是已被人铲去。

此时三两家丁正在这阀阅四周打扫,两个僮仆趴在明楼之上,清理顶上的积雪,见沈警和林子到来,纷纷作揖问好。

老人点头示意,道声辛苦,抬头冲牌楼之上的僮仆嚷道:“你们演的好杂耍啊,这羽化登天我爱看,可当心别弄个神仙下凡,咱们过年的戏牌上可没有这出。”

众人哄笑间,祖孙二人走进高大的庄门。

这座怀德园本是东汉海昏侯沈戎依凤凰山山势兴建,取《论语》中“君子怀德”之意为名。经数代族人反复扩建,早已占地千亩,是吴兴郡最大的庄园,家业传至沈警,他商农俱精,把沈家经营的豪富无伦,朝野之间都把怀德园与百年前巨富石崇所建的金谷园相提并论。

入得庄来未行几步,便撞见林子的二叔沈仲夫带着几个家丁,拥着两乘八抬暖轿往庄外走。

仲夫看见二人,一拍大腿迎上前来,先向林子问明了长兄的情状,对父亲埋怨道“爹,您又自顾自的走了,丫鬟给您奉茶才发现屋内没人,庄内各屋都打发人寻您,没想到您跑到庄外去了,那孙恩道爷已在斋直堂等您三个时辰了,您赶紧上轿吧。”

说罢自己迈步钻进了一乘暖轿。

沈警直皱眉头,心中不喜这二儿子琐细絮叨的性格,拉着林子坐进另一乘暖轿,转念一想,暗自奇怪,从轿窗探头向仲夫问道“我在路边从早坐到晚,竟未见孙恩到来,他如何进庄的?又所为何事?”

仲夫探头笑道“您老这是白问,这孙道爷可着实蹊跷,每次来都是突然出现在斋直堂门口,似从地里冒出来一般,进堂也只管喝茶,您如不在,他便不与旁人说话。”

接着又压低声音道“儿子觉得,杜明师羽化之后,这孙泰孙恩叔侄怕是要带着天师道犯上作乱了,听说原来给道民养病、修善、思过的靖庐,都在教习武艺,分发圣水灵符,说是能引导长生,还能刀枪不入。”

沈警沉吟片刻,向身边的林子问道,“你这一路上,可有见到天师道的人?”

林子点点头道“我返程路上,曾在武康靖庐门口躲雪,听见里面有金铁碰撞之声,心中好奇,想进去看看,被两个道兵,他们唤做‘长生人’的给拦住了。”

“你和他们动手了吗?这些个’长生人’要被你们打个缺腿断脚的,长生可就成残生了,罪孽罪孽。”沈警听到’长生人'这名号,觉得甚是有趣。

仲夫在旁边轿内也听的好笑,探头搭话道“要真如天师道所说,长生人皆有千年之寿,那这千年缺腿断脚的残生,可是无趣的紧啊。”

林子笑着摇头“我又不是三哥,不至于一点小事便喊打喊杀,况且爷爷是杜明师生前好友,还在天师道中任过大祭酒,我动起手来不甚方便。”

“唉,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天师道本是黄老正道,教主杜子恭医术高明,道法深厚,又实有悬壶济世之志,那时老夫和谢安忧心国事,觉得我大晋自衣冠南渡以来,经历了王敦之乱,诸胡南侵,数次北伐无功,天下实在是乱离时多,安宁日少,若朝廷再不秉黄老清静无为之心,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真要民不聊生了,这才联合各个江左士族,出钱出力支持天师道传播道法。”

沈警年事渐高之后,便极少出庄远游,如今每听人说起天师道兴兵作乱的传闻,都深悔当年养虎为患。

此时心念一转,想到自己这个孙儿自小极富巧思,好奇心又盛,说不定探听到了什么消息,便笑着问道“我且来猜猜,以你的性子,最后还是想法子进了靖庐?”

沈林子一脸狡黠得意“那是自然,我知这天师道最近在四处搜寻祥瑞谶语,便差两个小厮去山上捡了几块石头,挑一块古朴有型的,编了个谶语,拿小刀刻上小篆,硬造了个祥瑞宝物。”

“编谶语?”沈警疑惑道。

“我这谶语是‘三吴真仙,琅琊灵秀,日火之后,因心宣流’。”

沈警细细咂摸这段谶语,杜子恭死后,孙恩的叔父孙泰做了天师道教主,孙恩任了道民统制,孙泰四处交游权贵,敛财无度,教中事务大都交由孙恩打理,于是道民之中便时有传言,皆说孙泰乃是欺世盗名,孙恩才是真的天师降世,孙恩是琅琊人,表字灵秀,应了前两句,杜子恭本名杜炅,应了这日火二字,这“日火之后,因心宣流”,是说这杜炅死后,要靠孙恩宣扬道法。

想透之后,沈警抚掌大笑道“都说你沈林子小小年纪便世事洞明,这套信口胡扯的谶语,还真是拍了孙恩好大一个马屁,然后你便可以献宝之名演一出’伪璧归赵’?”

林子一脸郑重,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怎能给这些个小道兵见了宝物,这和氏璧,可是要用来赚秦王的,万不可掉了价。”

沈警又是大笑道“是是是,你小蔺相如可比我高明多了”

林子接着说道“我只跟看门的道兵说我是吴县顾氏的小辈,求见孙统制是有祥瑞秘事,他们大概是隐隐见我上衣之中漏出石头上的刻字,又蠢笨不识小篆,硬要逼问我怀里藏着什么,我只字不肯吐露,只推说家里长辈交代,这祥瑞宝物,不见孙统制便不能给外人看,他们见我不似作伪,顾家又是天师道的大金主,只好去找来管事的祭酒。”

沈警点点头问道“武康靖庐的祭酒可还是那吴平?”

林子摇头道“若是吴道长倒省去我诸多麻烦了,这祭酒架子好大,听闻我是顾家人,也不领我进内室,推说什么孙统制事务繁忙,天下靖庐万间,岂能日日都来此处云云,接着便用些言语来套我,想看我那宝物,我便一口咬定说,若见不到孙统制,转交祥瑞之人也须要当着我面在老君像前起严誓,绝不走漏风声。”

沈警又笑起来“鬼机灵,你早知这靖庐的老君像都在内堂。”

林子也笑道“爹爹以前带我去过,我自然是知道,这祭酒说甚也不肯领我进内堂,我便作势要走,想是他立功心切,还是追将出来,领我进去了,只是小厮们不得同入。”

沈警眉头一皱“往后可不能如此莽撞,若是进去之后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半大小子,又无帮手,可是危险。”

林子道“我料定它们不敢对顾氏族人无礼,近年江左士族见天师道所行不正,大部已断了资助,唯这吴县顾氏因着在朝中失势,想靠天师道扳回地位,还一直在支持他们。”

沈仲夫心内好奇,忙不迭问道“你可看到他们谋反的证据了么?”

林子点头道“这靖庐本是于莫干山山路之侧凿洞而建,内室不过数十步见方,可现在,这内室大大扩建,硬是把一个山头都凿空了,内里尽是黄衣黄甲的道兵,少说也有百余人,皆在舞刀弄枪,演练阵法,那些箭弩器械,堆放如山。”

沈警倒吸一口凉气。

“我待这祭酒起誓完了,便拿出刻石献在老君像前,骗他说是庄中佃农挖地偶得,老人有识得秦时文字的说是祥瑞,要由童男秘交孙统制,这才差我自琅琊到武康一路寻来。这祭酒再不怀疑,便说献宝已毕,要赶我走,显是要独吞功劳。”

沈仲夫在旁边轿中调侃道“你沈林子定不肯做这亏本买卖。”

林子果然自怀中掏出一包散碎银两来“那是自然,我挠头装傻,请他解读石上文字,这祭酒眼珠一转,说道‘这上面写的便是教主宝训-灵宝教主,天道承负,佐国辅命,太平瑞福’,说罢还毕恭毕敬的冲石头做了三个揖,我憋了一肚子好笑,装模作样道‘家中老人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他心虚着慌,塞给我些散碎银子,叫我不许跟外人提起,我这才走了。”

仲夫笑得连暖轿都摇晃起来。

沈警却是满面忧虑,无心调笑,夸奖了几句林子,心内暗忖“这天师道闹的如此动静,孙恩此时到来,怕不只是与我讲研道法。”

暖轿上了半山,停在一片茂林修竹之外,此处竹子种的甚密,雪飘不进,竹林之中,隐着一条幽静小道,沿小道望去,尽头是一眼清澈山泉,端的是曲径通幽,这山泉之侧,立有一座香烟袅袅的竹楼小宅,这便是沈警平时与黄老同道修行和研论道法的斋直堂了。

沈警踱步下轿,走到仲夫轿旁,掀帘与他耳语了几句,又招呼轿夫先送林子去穆夫屋里见他母亲。

说罢,老人自己拄着竹杖,迈步走进了小径。

今日,这片竹林有些幽冷,但觉一股子阴风从山泉之侧隐隐吹出,行不几步,远远望见斋直堂的两个僮仆,此刻竟未在堂内伺候,只是坐在堂门外的竹阶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二人见得老族长到来,挣扎站起,互相扶着才做了个揖,也不等沈警询问,年纪较大的僮仆沈元儿便慌忙凑了过来,连连摆手,结结巴巴的向沈警低语道“老...老爷,这...这道爷可是邪...邪性的紧...我...我...我...我”连说十几个“我我我”。

沈警见他已吓得没了主张,伸出右手,在他背上推拿几下,耳语道“镇静镇静,慢慢说。”

沈元儿顿觉一股暗劲由背脊涌及四肢,脚下有了根,呼吸也渐渐顺了,于是长出一口气,说道“我们早上打扫完院子,去伙房吃了早餐,便回这斋直堂来,到得堂中,见孙恩道爷来了,便给他奉茶,顺便上了些早点,又差清儿去请您。”

旁边年龄较小的僮仆沈清儿点头道“我...我...看您不在家中,便去找了二员外。”

沈元儿接过话茬“清儿领着二员外来后,二员外进堂与孙道爷寒暄了几句,见这道爷也不答话,说要去寻您,便走了,这道爷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似有些不耐烦,招手唤我们过去,这,这,这道爷本只着一黄色鹤氅,也没见带着包袱,也不知做了什么法,手一扬,我眼前一黑,也就...就...就片刻功夫,醒来之时,这...这...这他这手里就多了...多了个。”似是见恐惧已极,再难说下去,清儿战战兢兢的在边补道“人头!”

沈警一惊,点头示意他们勿再多言,整理衣衫,便要往堂中走,两个僮仆忽然跪下抱住了他双腿,沈清儿伸手,竖起三个颤抖的手指道“老,老爷,万万小心,不,不是一个,三,三个人头!每等一个时辰,就多一个。”

沈警胸中愤懑“这孙恩的把戏,竟耍到我怀德园里来了。”于是强压心火,俯身安慰二人道“勿忧勿忧,你们去寻三员外,在他宅中待着,他在忙乎祭祖的事,你们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二人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连声道“走不得,走不得,我们就在这儿候着。”

沈警心中奇怪,再不答话,走上台阶,推开了竹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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