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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陇望秦录》第二章:洛神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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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子透过轿窗望着爷爷的背影,又抬头看看竹林顶上落着的雪,风吹竹摇,雪块簌簌的撒进林中,心内有些担忧,似这积雪不只压在竹林之上,也压在他胸臆之间。

他又往另一侧的轿窗看去,旁边二叔的暖轿竟已不知去向,“必是爷爷有所安排,也不知为了何事。”

心中想着,暖轿停了,林子心知家到了。

轿夫尚未落轿,轿帘忽而被人掀开一半,一个雪球当面飞入,林子举手一挡,将雪球打落脚边,面前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哈哈大笑着跑开。

林子口中大叫“虔猴子,你给我等着。”纵身跃出暖轿,双足刚落地,忽听得脑后风起,他一扭头,又是一个雪球已到面前,这下万难躲过,他只好双眼一闭,满脸雪花。

两个孩童笑声从耳边传来,跟着便听见母亲的责备声“虔子,晦儿,又在胡闹,你们只管打闹,怎么欺负到哥哥头上了。”

林子拿衣袖抹掉脸上的雪片,母亲已至身前,从后跟着的侍女手中接过暖巾,连忙给他擦脸,林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藏在暖轿之后偷笑的五弟沈虔子和他旁边的谢家小公子谢晦,执起母亲的手笑道“娘,这谢家小猴怎么跑到咱家猴山来啦。”

这沈家大夫人闺名祖媛,祖上便是东晋初年的大英雄祖逖祖豫州,当年祖逖倾力北伐,鞠躬尽瘁,恢复了中原大片江山,却倍受晋明帝猜忌打压,最终含恨病逝雍丘。接替祖逖北伐大任的胞弟祖约退守寿春,北防后赵侵犯,南抗王敦作乱,却仍久久不得朝廷信任,愤而联合历阳守将苏峻举兵反晋,一度攻陷建康,后因诸世家大族联合围剿而败,祖约避祸至北国,终为后赵明帝石勒所杀,族人大部都被屠灭,零落存者逃往南方。

而今祖氏家道虽然中落,族中却仍是能人辈出,这沈夫人的父亲祖昌,便是学富五车,且尤善算数历法,被沈警聘来给后辈做师父,他与沈警一文一武,教习沈家儿孙,相处日久,沈警敬他是忠良之后,二人又性情相投,乃约为兄弟,还腾出怀德园中一处大宅给他开馆授业,长子沈穆夫就学时,与祖昌的独女祖媛暗生情愫,待得二人长成,两家即结了秦晋之好。

祖媛此时已年近四十,却仍是容颜秀美,纤腰一束,今日她锦衣罗裙之外罩着一件貂皮大氅,观之倒好似二十来岁的高门小姐一般。

此刻看见林子平安回来,喜上眉梢,掸雪擦脸毕,便拉着他往里走“外面雪大,先跟娘进屋再说,里面还有几个贵客呢。”

身后虔子跳脚闹着“四哥,我们这引蛇出洞之计你服是不服?”谢晦也跟着嚷道“林子哥,你甘为败军之将么?不来找回这一阵吗?”林子回身作势要弯腰拢雪,两个孩子大叫跑开,林子喊道“本帅要暂且收兵,回营复命,尔等各自归去,明日再战。”说罢,便跟母亲走进院内,顺道说明了一路情状,让母亲宽心。

刚走到前院内的长亭,远远便望见正厅之中热闹非凡,几十个仆从侍女来往忙碌,林子笑道“这是谢叔源来了?看见谢家小猴我就知道。”

大夫人摇头,故作神秘道“不止不止,还有一人,娘知你日日夜夜都想得见。”

林子心中顿起念头“当不是那人来了罢?”脸上一红,腿脚便迈不开了,拉住母亲“娘,大哥二哥在厅内陪着叔源?”大夫人笑着点头,林子道“那这样,娘,您先去和大哥二哥陪着他们,我,我,我得先去换身衣裳,我先走。”

母亲见她这番姿态,心内好笑,只得道“去罢去罢,娘先帮你抵挡一阵。”

林子立时脚下抹油,到得院外,又见虔子和谢晦在打闹,他灵机一动,上去两只胳膊各搂住一个,向谢晦问道“谢猴子,本大帅问你,你哥哥来了,是不是你姐也跟来了?”

谢晦嘻嘻笑了起来,故意拉长声音道“林子哥,虔子说后山上有好多兔子,下雪了跑不快,我们想夜里去抓兔子,大夫人不让我们去,为之奈何?”

林子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我问你情状,你就开价啦?”

谢晦小脸一扬,和虔子拍手唱了起来“沈四郎,沈四郎,文武才高智谋广,一见谢家小姑娘,便做木鸡楞在旁。”

林子登时面红耳赤,胳膊用劲一箍,佯怒问道“这谁教你们的?”

两人哎哟大叫,虔子求饶道“大帅饶命,二哥二哥,这都是二哥教我们念的!”

林子再无怀疑,那人是真的来了,心下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惴惴,松脱二人,向他们道“两只猴儿,你们帮我去办件大事,本大帅晚上就带你们去抓兔子。”

两个孩子忙问何事,林子俯身向他们交代了几句。

见二人欢呼而去,林子快步奔进了院子的侧门。

他的房间在第二进院子的西侧,推门进去,书僮张安正趴在书桌上打盹,林子屏气蹑足走近前去,拇指扣住中指,啪的往他头上打个暴栗,张安跳脚弹起,睡眼惺忪的正待开口要骂,忽看清是四公子回来了,立时揉着脑袋转怒为喜“四公子你可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林子边脱掉身上脏衣湿鞋,边道“晚上再同你细说,快去打水,我得梳洗一下。”

张安抱起他脱下的衣服鞋袜,调笑道“公子这么急切,我可知道是谁来了。”林子作势要踹,张安连忙躲闪,边跑边说“我这就去,这就去,您先挑拣华服,挑拣华服。”

林子挑来拣去,道氅太过随意,儒袍又太过呆板,没个合适,突想到晚上猎兔之约,这才挑了一件鹿皮紧袖短衣,下身换了一条黑色猎裤,蹬上皮靴。

这时张安端着水盆毛巾走进来,看见他这副样子,笑道“四公子,我还以为您要扮个小宋玉呢?临了扮了个猎户?”

林子也不接话,忙不迭的洗脸漱口,又招呼张安给自己梳头,这张安边梳边唱“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直唱的林子脸上白一阵,紫一阵。

好容易梳洗完毕,林子在铜镜前照了又照,这才推门而出,张安因悄悄的跟在后面,林子回身道“你跟来干嘛?”张安挠头道“我只听院内家人说道这人来了,却未能得见,也想去瞧瞧这位再世洛神的芳容啊”

林子转念一想,有张安作伴也好,这小厮头脑灵光,心思敏捷,跟着自己倒也解解尴尬。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正厅外的假山前,林子抬眼便望见了厅内西首末座一个十四五岁少女的侧影,立刻脚下灌铅,呼吸急促,耳后传来张安怯怯的低声赞叹“这。。。这。。。这真是洛神下凡了。”

这洛神也似的人物,便是陈郡谢氏的小女儿谢婉然,谢氏一门,是江左最大的士族,与琅琊王氏齐名,生前出将入相中兴大晋的谢安谢文靖公,便是她的祖父,她父亲谢琰侯封望蔡公,在淝水之战时便威震天下,现任着朝中的征虏将军,兼着徐州刺史,吴兴地方的军事也是由其督管。

谢家这小女幼时即粉雕玉琢一般可爱,谢琰便依着诗经里《郑风.蔓草》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为她起名婉然。

婉然年龄渐长,越是出落的清丽脱俗,兼之家学渊源,琴棋书画自是手到拈来。

魏晋之时,世风洒脱,士族之家也少讲礼教大防。女子舞文弄墨,宴饮欢歌实寻常之事。凭着才情美貌名满天下的美女才女,数来也不逊须眉。却鲜有似谢婉然这般,小小年纪,便引得庙堂、江湖之中纷纷传言,说谢家后人中出了个临凡的神女。

林子呆望半晌,定了定心神,这才又唤张安同行至厅门,坐在东首的二哥沈云子早望见他们,腾的站起身来,一手举着酒盅一手指着林子大声笑道“哈哈哈哈,当世曹子建,沈家四公子可算是梳妆完毕了,来来来,诸位上眼,且看他脂粉抹的匀是不匀。”

厅内众人听云子将弟弟比做了昔年痴爱洛神的曹植,都哄笑起来,西首一个白衣儒生打扮的俊俏公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林子一步步挪进门去,偷偷斜睨末座的婉然,见她也是捂嘴而笑,心中稍宽,心想她终是没忘了自己,于是躬身前趋,向坐在上首的母亲作揖行礼,大夫人担心他赶了远路腹中饥饿,便道“好了好了,这些虚礼就免了,赶紧坐下吃些东西。”

林子点点头,又向母亲身侧坐着的大哥沈渊子问安,渊子比林子年长十岁,向来持重,此时正以袍袖抹着长髯上的残酒,显是刚听得云子玩笑,酒撒了一身,道“云子没个正经,我都失态了,四弟莫怪啊,一路辛苦,但不知你要坐你二哥旁边,还是西首空席呢?”说着冲自己右手边努努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云子上前拉住林子胳膊,又把一盏酒交到他手里,把他拽向西首,说道“来来来,沈家子建,愚兄给你引见一下谢家的再世潘安,还有洛神娘娘。”

林子接过酒来,抽出胳膊道“厅内的我都识得,哪用二哥引见。”说罢独自走到那个笑到半卧塌前的白衣公子身前,举杯道“叔源兄,别来无恙,今年怎么到我们这山野陋室来过年了?也不见你的粉黛佳丽随行啊?”

这公子便是婉然的胞兄谢混,表字叔源,年未及弱冠,已是英俊非凡,又兼文采斐然,时人称为江左风华第一,比她妹妹婉然再世洛神的名头,似还要响亮许多,可他偏偏性情轻佻,此时尚未仕宦,便整日里游山玩水,身边少不得着各种美艳女子。

谢混已有了三分醉意,此刻见林子来敬酒,挣扎起身,举杯道“敬士老弟,你不是自去年莫干山一游之后,一直惦记着我身边这洛神姑娘吗?怎么?移情如翻书啊,仙桃难摘,便惦记起我的盘中糟糠了?”

旁边谢婉然听得哥哥胡言,脸上一红,袅袅站起,向林子微微欠身,说道“你别听我哥哥胡言乱语,本来我们都在会稽家中备年呢,赶上这下雪,我们自小都没见过雪,他便游性大发,硬要拉我去游莫干山,这才一路来到武康,谁知这雪势渐大,车马难行,我们只得到庄中暂住,昨日才至,哥哥怕沈姨娘向咱家爹爹叔伯告他轻薄无行,早把他那一帮乌烟瘴气的女随从们安排去了乌程,想是现在正心痒难搔呢。”

林子听得她娇柔婉转的声音,这一声“林子哥哥”直叫他一张脸红至耳根,刚端起谢混桌上一盅酒,尚未沾唇,便听身旁的云子大笑道“婉然妹子,你这当面揭丑实在妙极,他谢叔源的才情样貌我是分不到了,可他麾下这百十佳丽,若不分我一半,我一纸私状明天就快马送到征虏将军帐前。”

谢混也大笑坐起,来了精神,向两旁的仆从耳语一番,仆从随即递过一卷绢帛来,他拿着绢帛,摇摇晃晃走到云子身边,两人勾肩搭背的走到东首末席,又背身隔开上首大夫人和渊子的视线,将这绢帛就着榻前缓缓展开,云子看了一眼,满眼放光的连声赞叹“好福气好福气,有趣有趣。”

大夫人心下好奇,向二人问道,“怎么?叔源又有新辞赋了?不能给我这妇道人家品读品读?”

二人忙不迭的遮挡绢帛,云子故作正色道“是是是,谢叔源辞赋大作,有些长,这里不是品读之地,我邀他晚些到我屋里,我们细细探讨。”

谢混也向大夫人陪笑道“偶得佳句,尚未成型,待我来日好好誊抄一份给大夫人过目。”

渊子捋须摇头,向母亲道“母亲不知,我却知道,这谢叔源有个风流本领,见到美貌女子便过目不忘,回到家中描形绘影,竟都分毫不差,久而久之,已是凑成了一本画谱,据说江左美女,尽收其中,您听他二人这支支吾吾的言语,还不知所观何物?就莫问啦”

大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她着实喜爱谢混的才情风度,却也着实不喜他的轻佻无行,对这二儿子也是深为无奈,云子自小聪慧,文章武艺乃至兵法,都颇得要领,只难改这轻浮浪荡的性子,其时选拔人才行九品中正之法,依着家世,才能,德行,三方面评定品级,渊子和云子都年过弱冠,武康的中正官来考评之时,渊子得的是上中二品,得到的评语是德才兼备,亮拔不群。云子却只得了个中上四品,得到的评语却是姿才绰约,能高行缺。

她每念及此处,又想到先祖祖逖的赤心报国,心中都是郁郁不乐,随即起身离席,推说时候不早,要去各屋看看明日家祭的准备,向诸子侄告辞。

众人不解,都来挽留,大夫人一掌拍在桌案之上,然后举盅满饮,正色说道“你们这些小子,要说忠心谋国,可比你们父祖差之甚远,要谈风花雪月,古来名士都难敌你们的花样繁新,宴饮虽然欢乐,可也莫忘了天下,当下朝局已是风云莫测,天下有事,哪次先遭殃的不是你们这等士族子弟,得闲还是谈些正经事,这是我妇人之见,今日就不扰诸位雅兴了。”

诸人听得她这一番话,都是哑口难言,只得正色作别,渊子也扶着母亲转入厅后内室。

二人离去半晌,云子和谢混这才互相使个眼色,云子将绘着美女的绢帛交由身边随从收了,挽着谢混,向林子嬉笑道“娘这一番训诫,可真是良药苦口,说的就是你沈林子,别天天想着风花雪月,我和叔源这就要效仿祖逖刘琨,同去茅屋之中探讨报国良策了,秉烛达旦再兼闻鸡起舞,你和婉然啊”

谢混接过话头,学着大夫人方才的口气道“你和婉然啊,得闲还是谈些正经事,我们不扰雅兴,你们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二人说罢大笑而去,林子一脸无奈,自他进得这正厅之内,连坐也尚未坐下,众人便纷纷散了,当下屋内只剩下他和婉然,书僮张安,张安见情状尴尬,立刻借口如厕,一溜烟跑了。

林子在婉然身侧坐下,向她苦笑道“我刚入席,就散了伙,这家有‘贤兄’的苦处,我可真是感同身受了。”

婉然道”其实我知哥哥和你们四个兄弟都实有报国之志,只是这世道数十年离乱,多少世家倾覆,大家都怕了,只得放纵形骸,寄情山水,也只是图个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

林子低头不语,也是心有惭愧。

婉然见他不说话,便将身前桌案上的蒸鱼,烤肉移到他面前道“听沈姨娘说你刚从乌程一路赶回,此时应该饿了吧?”

林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举箸夹了一块蒸鱼塞进嘴里。

婉然站了起来,背着手若有所思的在厅内踱步,忽然缓缓向林子问道”林子哥哥,自去年一别,你给我寄了多少锦书,你可还记得?“

林子可未曾想到她会突然提及这事,当下觉得脖颈发僵,囫囵吞下口中鱼肉,匆忙之下一根鱼刺便扎在喉头,咳得满脸通红。

婉然边笑边拿过一盅酒来,林子喝了一口,将喉头鱼刺冲下肚去,张口欲言,又不知如何回答,脸憋的更红了。

婉然见他这副样子,更是笑颜如花,掰起玉指算道“你不记得,我却记得,自去年九月初九至今,已是四百又八十日,我共收到了你五十封,今日早晨,你家二哥又交给我一封你临走尚未寄出的,算来尚差着我两封,我看了看日期,按九日一封计,差的便是今年三月初九我生日那一封,和今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的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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