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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芸策简》一、宴贤士戚缘起宫楼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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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彰京前景

【章一】寒宫秋桂

一、宴贤士戚缘起宫楼(一)

淅沥声从祥云纹饰的瓦当上落下来,久远地微鸣。这嘈杂世界的一点回响,隐匿于这世上再平常不过的角落中,很少引人注意。只有真正心间空无之人,才可隐约听见……

视线缓缓聚焦,店外一株鲜绿。叶的正面翠亮,颜色染就了雨的空明,背面暗绿,一摇一曳,不断倾倒出雨水。移换视线,远景瞬间明晰,是街头渐次远去的柱梁。近处的鲜绿则湮灭成幻,模糊在视野里。

茶摊上的少年侧坐在长凳,一手搭在桌边,凝视着街头不知何处。

他风尘仆仆回到京城,家门都没进去,又有了新任务,只好马不停蹄赶过去。适逢大雨如注,实在行走不能,才好趁此机会歇脚。

也是终于乐得一会子清闲。

小厮把他的斗篷晾在胳膊上,抖动整理着。这斗篷外层暗红雨布,内衬灰白软布,被雨水打湿了几块深深的印记。

“公子,出这趟公差有什么新鲜事没有?说给我听听。您赶早才回来,老夫人还没见着面呢,您又得去端王府赴宴了……”小厮摇摇头,语气满满的埋怨,替那少年不平道:“人说‘过家门而不入’,可比上大禹治水了吧!小的都替您累呢。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差使……不过可见老爷是重用公子的。”

徐均乾回首抬起眼,笑意道:“就不要抬举我了。”又将头转回去,目光漫无目的地到处看着。

乌江古道外,绿林深深,突然遭遇的氓山族奇怪人物,和其没有头绪,名为提点实则威胁的话语,令徐均乾惶惑不已。使得他一路上回京,都不由自主思考着某些问题,内心有着隐隐的动摇……

与氓山族做出交易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会带来怎样的承负……对方的意图和所作所为,可能有哪些影响,是损是益,一切都是未知数。于他这个年纪而言,实在太过捉摸不透,徐均乾根本想象不到。

……可即使丝毫不能估量这些风险,他仍有不得不与之合作的理由……

惶惑的心情和这雨幕纠缠在一起,久而久之成了郁结在胸,化不开的浓雾。

不多时雨势已经小了。少年拿了一碗茶,干脆利落地仰头饮尽。随后放碗起身,走到店外的栓马栏杆前,解下缰绳。

粗瓷碗落在桌面上,一圈圈地打着旋儿摇晃,发出听来滑稽的声音。

“走吧。”

“哎。”小厮应了一声,交过钱给小二,整理好手中的斗篷,走过去披在徐均乾身上,再接过缰绳。

额间有一道白印儿的黑色骏马,在缰绳的牵动下昂动着马头。

少年翻上马背。

店小二不顾烟雨,从茶摊小窗探出头,挥着毛巾喊道:“徐公子再来啊。”

均乾侧身回望,笑点了点头,就在颠簸的骏马背上晃动着离开。

小厮牵着马走街串巷,寻觅着能就近到达的路子。

徐均乾自己系着斗篷,发梢被雨水铺上一层的银白细密。倒显得他风霜雨打,经历老成的样子。

年少也作鬓斑白,他年风雨怎堪来?风雨来时方知劲,遗笑当时强称白……

往往人们以为丰富的经历,都会在后来更深的磨难当中,被打磨得一文不值。

得益于这雨的褒奖,街角景致变得比其他时候独特许多。

西面二层小店的歇山顶上,稍稍照过来几道橙黄色的光线。其后渺远处,是火烧云和被染成织锦的天际,只是不见夕阳。想来已经落到了房子后头去。

周围楼宇是木架结构,砖石制墙,虽然鳞次栉比很是大气,不过在这光线下显得越发沉暮。微有点小风,吹起酒幡布帘,也多是老旧的颜色。

整个世界仿佛全然没有了晴好时候的烟火气,大抵是街上无人的缘故。

街景被缩小倒映在雨滴里,又隐匿在光线中,雨滴随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最终滑落不见。

酒肆里坐着几名客人,面色微红地祝着酒唱着歌。

“听说漕运码头新进了一批布匹,都送到端王府里去了?是些什么好货?”

“端王殿下要给各国使团做新礼,岂是了得的,都按着皇亲品级。好布匹都送过去了,自然是贵重的……”

酒水之声哗哗地倒在碗里,粗瓷相碰,其音钝脆。

“陛下向来喜好热烈场景,上次看群臣辩论,可是高兴了好久。这回能组织起那么多人谈学术之事,龙颜更是大悦,难得啊……”

风起帘动,窗外见一小厮牵马而过。马上坐着少年,模样看着已过志学,面如冠玉,倒像一幅“潘安驭马图”……衬着绚烂云霞,在雨幕里,缓缓移动……

酒客们碰杯,也并未多在意,继续吃酒聊天。

渐渐入耳的马蹄响动,咵嗒咵嗒地,唤回了细微的思绪。那淅沥雨声,也就从耳中渐次散去……他才想起来是恍了神。

少年的模样已经有着分明的俊朗,但还显稚气。

雨停歇后,只剩屋檐在滴水。头顶上灰蒙了一整日的天幕,还带着点阴郁,仍旧不甘心让阳光占据。于是街角便成了迷蒙中带着点夕阳光华的样子。尤其屋顶还未落尽的积水,化为弄不清是银色或是金色的雨线,在空中穿插为幕,极致明亮地坠向地面;清丽水珠在屋檐久久凝聚未滴,忽然又飞速地跌下,去留瞬间,捉摸不透……

徐均乾坐在马上重整心神,审视着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马鬃。

初晴的街市充满默然的气氛。雨点砸在石板路上或是小水渠里,就成了最大的响声。马蹄和着这雨声,踏着浅浅一层的积水,道不尽的清脆与浑然……未免有所凄清。

他不想扰了这默然,便尽量放低声音,问随从:“采五,今日是说的什么时辰?”

走在马侧的小厮稍靠近了些,仰头也小声向马上道:“公子,您可是贵人多忘事。老爷才差人送回的拜帖,说是申时三刻,必要公子出现在端亲王府上。他都早已经到了地方了,只等咱们过去。”

带着乌纱软翅幞头的公子,看了看天边,转回头未有言语。

夕照橙红娇艳,照在徐均乾的面庞。每一分明与暗都恰到好处。眉骨下、鼻梁侧,还有垂眸时,落在眼底的睫羽投影……都鲜明地对比出了光照处的肌肤,那被橙红渲染的光洁。

看得出此人是极白净的。

光影间的圆领团纹红锦袍,已经给太阳晒得干透,织绣华美,洁净地穿在他身上。裳摆垂在马背,庄重大气。胸前的团纹,似是用浅玉色锦线绣的,虽说繁复,也整齐细密,令人着眼舒心。服饰色泽随着他姿态动作,形成不同的褶皱区块,或是深红的阴影,或是赤红的光泽。衣角处偶而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在金光里就成了近乎透亮的红色。褶痕线条间,非但不堆积布幅,反而尽显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姿。

采五琢磨道:“如今入秋了,天暗得早,估摸着,应该差不多时候了。若是迟了岂不难办……”

均乾摇头,满目的无奈,又有些莫名的温润可爱。摇得耳后两个软的帽翅,亦无奈而且无辜地飘摇了几下。他叹道:“老爷向来是这样,喜欢找事情生气。”

“别呀公子,若听见了……又要说我们下人,不好好劝导了……”小厮很是委屈,嘟嘟囔囔。偏公子听了后,还只是笑……

拈着缰穿出了小巷,行在宽阔的大街上。徐均乾笑声渐缓,眉心轻蹙,似含踌躇而又随性地四望:“……观现在神州,多有战火。北方,中原各国战乱,南方,许多小国并起……端王殿下此时,办这么个‘论道坛’,全天下的学派士子、江湖浪客,一时间都会云集建康,令人担忧……”

此地是南方彰朝政权的都城,十里溱河穿流,城外终隍山呈龙虎之势的建康,号称富贵温柔冠绝神州诸国。街市井然富丽,高楼耸栉。京中园林众多,满载江南灵秀气;亦有皇宫官邸群立,风雅堂皇;各业繁荣,长街易市,商铺无数,民居安乐。

自打均乾记事起,建康的建筑就多挂绸幡。上至朝堂宫塔,角楼城楼,寺庙官署……下至民房甚至路灯……不知是哪年兴起的风俗了。不过原因很直观,建康地处长江畔,南接苏杭,江南发达的丝织行业产出的丝绸布匹,通过水系运输,都汇集京城。官员俱以悬挂绸幡为乐,彰显财富与气质。绸幡飘扬在空中,或是将其固定于几个建筑之间,横跨好似连续起伏的虹桥,各色皆具,观之缤纷。

今秋以来,彰朝迎来了一个举世瞩目的盛事——

由御弟端亲王主理,开办名为“论道坛”的大会,为期两月,广招天下学士前来研讨学术。论道坛开科有:修订典籍、开坛讲经、辩论时政、比武斗法等等,从书到术,从皇家官学到山野江湖,雅俗共赏,精彩纷呈……例定参坛者,不论籍贯出身、流派身份,亦不限年纪大小,有意者皆可来建康参与。故而除了各国纷纷派遣国家使臣,带领官家学府弟子前来之外,许多久不出山的江湖门派都响应而至。

端亲王不愧为皇帝的亲弟,谋算得当。这招纳天下贤士,使其坐而论道的手法,不失为一招险棋,却也是一招妙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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