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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芸策简》一、宴贤士戚缘起宫楼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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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乾许是懒得应答关于宴会的事,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也可能是真的困了,总之没给个音信。

可虽然这样打盹,背脊还是挺得直直的,仪态周全。令采五忍不住想,他这么个姿势累不累。

采五记得,从小徐均乾就被训练行动姿态,坐着必要大气威严,站着必要挺拔正直,吃饭不可大动,睡觉不可踢被……诸多条款不可一述,不遵守的话,若被发现就要遭罪。

有时是老爷,老爷忙了就交由管事的家丁,此时采五还要在边上拿着棍儿、竹鞭供他们选用,然后大人们就要开始揍徐均乾。

采五只能在边上干看着,每每吓得龇牙咧嘴。他就总想:若换作民间的家中,小孩是必不用受这些苦的,或者还要更快意自由些。可惜公子生在家里当了官的年代……

从起初幼小时的懵懂不解,到后来也不得不养成了习惯。有阵子,叫他随意点坐着,均乾反不自在,更不知道手脚放哪了。

采五尤其记得那样一个暖阳天……

徐府的花廊,花繁叶茂、藤蔓绕庭,鲜绿爬满了深色厚重的木柱,一直攀到九曲交错的回廊顶上,然后又流瀑似地垂下来。

八岁时的均乾,在花廊下坐着,背脊挺直毫无倦怠,一只小手里捧着个青梨。阳光从层层建筑和花叶间透下来,照在他身上。

采五身为贴身小厮,总是站在后方伺候着,因此逆着光也看不见他表情,总觉得均乾像是在端详这个青梨,又像在沉思。

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没有吃,只是拿到鼻尖嗅了嗅。

廊柱旁的横木上,小孩的轮廓,一半被光亮打造出来,白得耀眼,一半却是笼罩在柱子的暗色阴影里。

头上的帽翅间或摇动,接着明显看到,嗅着青梨的徐均乾肩膀耸动了好几下,才平静下去,像是压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彼时采五已经十二岁,是个稍微知事的人了,日前听见大人们说话,因知道是夫人坏了事。已在前些日子选了址动了土。

而公子连一面都没见上,更没有去扶灵。听说是老爷刻意秘而不宣的,说尤其不可告诉均乾。

公子人小心重,十分为念,认作是人生一大憾,只是不敢同他人说。就连最亲的老夫人也不愿告诉,怕说与老人家担心;老爷平素最严,徐均乾也是不说的。故而就采五一个知道他这些心事。

恐怕,他心里多少还是埋怨老爷的,八岁的小人儿,也有了心事……并不知府里上下,为何要瞒公子,本该让他知道才是。人家小,以为人家真小了?其实按公子悄悄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来看,小孩虽看在眼里不和大人们直说,实则什么都懂的。

但想到那一双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只敢在夜深人静才小声和自己聊天说说这些事的公子,采五又转念觉得,他恐怕真还小,怎能应付那样惨痛的场面……

于是更加细心留意了徐均乾的一切表现,仔细照顾着。

后来,小小的公子,倒没有表现出太大不同,只是越发规矩地挺直了腰杆,做任何事都十分上进,半刻不敢懈怠的样子,性情也拘束许多。

采五有时深夜换茶,怕他过分苛求自己,心说定要劝劝,太要强也是不好的。却又老是在看到灯前奋发的身影时,把话咽了下去。

好容易那段日子熬过去了。两年过后,徐均乾许是长大了,也想通一些事,逐渐重新有孩童的活泼劲儿回来。

马尾忽然甩动,把徐均乾给弄醒了。睁眼瞧瞧,还在这儿排着队伍呢,不免好笑。再转头,那抱伞的徒弟,和他师哥,却已不见踪影。

他不禁要问随从:“哎?方才那两人哪里去了?”

采五瞧着他,早不是那个用两年就走出失怙阴影的十岁孩子。

“王府里听说是贵客被怠慢,紧着派人出来到处接应。那两人是前几日早到的学派学生,已有了暂时的住处,今日出来游玩,不想也被困在这里。方才王府派了下人,先接进府去了。那两人有什么不对么?”采五露出两颗兔牙:“看着也是参加论道坛的人,没什么奇怪。”

徐均乾闻之,抻着脖子往王府大门那儿望。只道是红绸车马无数,人来人往密集,可没有师兄弟两个的身影。

“可惜,不能看到那伞打开,是什么样子。”

他正怔怔,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一句话……

不过萍水相逢,何来如此留恋。

……此话一出,均乾自己先一激灵,深感莫名其妙。

采五笑话道:“不就一把伞嘛,哪有这么稀奇……回去叫买办,买一整车大小各式的伞给公子就是了。您莫不是话本看多了?动什么歪脑筋呢……”

“……这,采五你不知道,我是在铜镜中看见的那伞,这缘分还不奇特?况且观其纹样,好像有人精心作画……”徐均乾望着王府,将伞描述一遍,说得恨不能立时看它一眼,只惜说到头来还是无物,惋惜叹道:“应该借来细看才是……无缘一观,着实可惜。”

“这有什么……”采五嗨了一声,付之一笑。

公子今天显然是有心事实在想不清楚,下意识地用别的事散心罢了。

每到这种情况,采五知趣地也不多问,知他总会想通。

王府大门离这还有好一段距离,甚至连镇兽看起来都小小的,更别说灯笼,就像个馒头大小。

尚未黄昏,天还大亮着,王府下人急忙搭着梯子在点亮灯笼,再晚怕是点不完了。这一个一个大红的灯笼,从大门沿着院墙一路点下去,整条街都会全亮起来,灯火通明,很是热闹喜庆。故而点灯笼要早些开始,否则戌时还不能吃上饭。

均乾握着缰,静静等着接近那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的目的地。在灯火闪烁的映照里,少年驾马,气宇轩昂,又是另外一番风光……

四周有认识的官吏行礼寒暄,他都含笑回应,一一还了礼。

以往路过这条街,采五都甚是心疼灯油钱,每晚点这么多灯笼,灯油钱加在一块都能养活好些人了……如今他倒是觉得,多亏点这么亮,否则啊,再过几个时辰如果要摸黑排队,才是苦呢。

人群早就吵闹累了,大多坐下来歇。拿斗笠扇凉的也有,自备扇子的也有,都不指望一时半会能散去,因为街里里外外,混乱的车马还没走完,人进不去也出不来。

徐均乾脸上丝毫不见不悦,他很喜欢夜里街景,喜欢热闹,因为看起来很温暖。

所以不得不说,此地恐怕只有他一人是最惬意舒坦的……

“让开让开——”

天终于有些擦黑的时候,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像海浪被船头拨开似地,往两边挤开,逐渐空出两人宽左右的位置。

两个头戴青灰纱大方巾,身穿褐黄锦短甲、土色常服的家丁,蹬着粗布皂靴快步走来。一个在前头提灯开路,一个在后头维持人群,好让来路不至于又阻断。

提灯的快步来到跟前,因不便拱手,只躬身作为行礼,道:“两位久等,受累了。”

另一个家丁安顿好人群,捏着下摆迅速抬脚迎上前,向徐均乾作揖:“不知小仙官早早到来,多有怠慢,还望降罪。”于是做请道:“快请随小的前来,殿下与徐大人,已在府内等候。”

均乾在马上,双手相贴一揖,笑道:“不敢……有劳了。”

提灯的家丁即调转路线,侧身疾步又向来时方向开路,宫灯明晃晃地,在人群里摇晃着穿行,光线细碎倾洒在地面上。马前的这个家丁则接过采五牵的笼头,引领着他们前进。马踏着大步走动起来,移出了半天没挪出来过的地方。这便往王府进发了。

采五终于高了兴,同均乾说着话,也省去了牵马的活儿,甩手甩脚地自由跟在马侧。直裰的大袖口被甩得飞来荡去地,扇出风凉快了许多,解掉了在人群中积攒下的暑热。徐均乾看他小厮得意蹦跶的样儿,直想发笑。

路上人群不断散开又合拢,看均乾有人引路畅通无阻,都满是羡慕。也有听说这就是仙官嫡长子徐均乾的,指指点点地看稀奇。

路遇几个同是来赴宴的官家子弟,或坐轿或乘车,几欲拉过均乾“兄啊弟呀”的,想来就是堵塞道路的“罪魁祸首”之一。均乾又同他们寒暄几句。

就到了下马的地方。有人开路,果然快许多。采五扶着少爷下来,从自己怀里取过拜帖恭敬地递交。白额黑骏马胸前的铃叮叮当当地,被挂上了徐府牌子,便交由后院马夫牵走了。

收拜帖的几个人,站在路口一字排开,都叉着腰满脸骄横。中间那个扫了采五一眼,才接了。看过帖子见是徐府来人,忙换了脸哈腰做请。想是之前收的,都是些小官吏的帖,见均乾只身匹马,又只带一名随行,不免小瞧了……

带均乾走过来的两个家丁,照着那收帖的就是两下子,意思大约是骂他不识相。招呼得收帖人连连低头给两个上级谢罪,又向均乾抱拳求饶。

均乾看得一愣一愣地,见他求饶,忙摆了摆手歉意地笑笑,没等说上话,就被王府其他家丁请走了。说是被请走,不如说是被强行领走……徐均乾看着身边的几个簇拥着自己的家丁,默默在心底叹着一口气。

那收贴的人还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生怕均乾不饶他。

再看采五,也被各种王府人员很热情地招呼着,不时向均乾投来求助的目光……均乾扬扬眉毛,示意你自己适应吧。

采五难得有风光满面的时候,心道,换作平日里在府中,夫人连正眼都不瞧一瞧亲儿子们的小厮,何况是大公子院里的采五呢。来了端王府,方可见是鸡犬升天呢,也能一体被看重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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