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浮芸策简》一、宴贤士戚缘起宫楼 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等到徐均乾的白额黑骏马,大脑袋一点一点地,困困顿顿“嘚”进王府临面这条街的时候,本就连支楞着的耳朵都懒得动一下的它,更加没劲了……采五拍了拍马鼻梁,拽着缰绳跟在拥堵的人群后头,一寸寸往前蹭。

红袍的公子骑着马看得远,不断说着:“看到了看到了,前头还在车打架呢。”等语,更是叹息地安慰自己的马驹和随从:“采五,你别使劲拽它。这儿这么多车又这么多人,马本就烦躁,惊着了它们,人还不都得滚蹄子底下去……”又笑:“我看这阵仗,要排到星星出来,才能进得了仪门槛儿呢。”

采五心知,均乾是个极周到的,他也打趣回应:“嗨呀,看不出来,今日真是造了孽的日子……这王府也太差劲,自己要开论道坛,来了这么点人就不行了。过几日来全了,成百上千的学究,岂不彻底乱套?”

才下完了这雨也不管用,挤在人群当中,采五只有恨出来得匆忙没有带汗巾子的份。

四下一看,众人皆有不悦,莫说参坛的使团学者和官员,都觉得安排不妥,本地路人小贩,被困在府前这条街的,也急得乱成一锅粥。管不得什么拿捏身份,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叫苦不迭。

一路人道:“听闻京城远近的酒楼客店,都被端王包下了,给客人暂住。据说,因着京郊齐寿观依山傍水、风景好的原故,还在那建馆阁。建好了,是供学士们长住的。”

“如此铺张,是想做什么呀?”

……

噪杂的环境,正好让均乾惬意地放空。一张俊颜沉静,眼帘微垂。

两旁夹道的楼房里,似乎有小孩在把玩铜镜,折射出的金黄色光斑在街道上晃来晃去。街头众人被照得眼花,都到处找其来源。忽明忽暗的交替间,话题从论道坛,转到了这上头,渐有不满。

终于有人出言:“谁家的孩子……”

接着人群中纷纷议论开了。

徐均乾并不心烦,也无心去管这些,依旧坐在马上歪着头,令自己沉默。

他不解,孩提戏夕阳,分明是别有意趣的事,而且无甚危害,不是罪大恶极。又何必因自己的不快,打扰到别人的愉快?

到底一种心情一种思路,人在安稳上头,和在烦躁上头,想的和理解的,是不一样的。

但是许多路人当然听不见徐均乾那略显古怪的心声。他们还在呼喝着。

楼上的孩子挨了骂,似乎不服气,变本加厉地摇晃铜镜,又一阵恍恍惚惚的明暗。

确是个有性格的孩子……他按捺不住地在心底暗笑道。

说不上喜欢,也懒于赞成这孩子的行为,而对于声讨的路人,也没有厌恶……徐均乾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想。只好两头都不站,暂且旁观。

采五抬头,见自家公子别样的安静,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不禁边挽过袖子擦擦汗,边觉得好笑。

均乾见了,忙取了自己的巾子递予他。

小厮连点头谢过,放下牵马的活计,双手接了汗巾恭敬地擦着脸。

众人与楼上的斗争还在继续。

徐均乾转头向上看,西面楼宇走廊间,果然有个小孩。不及窗口高,看不到脑袋,只有双小手举着铜镜,借梁柱间漏下来的金灿阳光玩。叫喊咒骂不断,铜镜也没有放下来,倔强孤高地对抗着。

从这角度看去,小孩举着的镜里,映出个模模糊糊的物件,是收起的纸伞,并没有打开。伞上墨色渲染,看不清画的什么,似乎还有干墨写就的枯枝意向,靠近伞边缘的地方,还有一圈细细的红线……均乾循着来源转过头。

原来自己就隔在铜镜伞影与真伞的当间儿。

右侧人群里,一个小徒弟,五六岁,好像是书童衣着,头上一圈短发,顶心打着小辫儿。映在铜镜里的伞,就安静躺在其怀中。此人应也是来建康参加论道的弟子。

既然是镜中偶得的景象,这机缘应该匪浅……徐均乾笑,忍不住细细观看实物。这柄白色油纸伞,的确精致秀丽,折痕整齐间,隐约可见点点红色,墨迹则有晕有枯,晕开的分布于伞头,枯笔的在伞中部呈枝条之势,并未打开仍看不出具体画的什么。靠近边缘的一圈红线,即使是在伞收起的时候,仍可以察觉到打开来看时是很圆滑工整的,不是专门的工匠,不借助工具,要画出这等圆滑的线来,着实需要废点儿功夫吧。

他因猜到,许是梅花图。

“……若是诚暻在,必定不会觉得烦躁,反而觉得这街上,人间百态,很是有趣。”

“师哥,可惜七师姐没有同我们一起出来逛街市,错过了这一景色。”

“就是。石头你说得对,老百姓何尝不是一国一城的风景呢。”

徐均乾放宽视线,是抱伞的小徒弟和一名青年在谈话。

青年是个长衫读书人,颌下有些胡茬,显然也滞留在人群中许久,手中不知何处来的大蒲扇,呼呼扇着解热。有些与他的身份不符,倒也新奇。

“二师哥,下了大雨,怎么还是这样热?”小徒弟埋怨道,空出一只手来挠着颈窝下颚,燥热之余却还不忘把伞抱得好好的。

他师哥提及此事即笑得摇摇头,用蒲扇大力给他扇了几下:“你就别提了,下个雨不知道挡伞,却把伞当作宝贝收着,自己险些淋透。可真是傻瓜呀,伞不就是用来挡雨的么?幸好我带了一把大伞可以给你遮一遮,不然真成了落汤鸡了。”他一面夸张地比划出大伞的“大”,又转过身,展示背后有些焦黄破旧的一把大伞,补充道:“你服气了吧?”

小徒弟顿时被逗笑了,斜睨道:“师姐这伞画得好看,我不想把它挡坏了呀……师哥你说你烦闷,我却看着你是拿我取乐呢。哼,你的伞,可没有师姐这把好看!”

“呃这……管用就行,知不知道?”完全理解不了小孩子只注重花纹好看的想法啊。青年语塞,面对这局面,就想了想,措了措辞,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师弟理解。他两手抓住身前固定大伞的布带,模样尴尬得有趣……

拍拍才到他腰际的师弟,不屑道:“‘画得好看’……你就知道巴结诚暻,就凭所有人之中,唯有她不打你是怎么的?且不说这个,你师姐若知道你宁愿淋雨也不撑她的伞,才真要笑话死你了。”

小徒弟于是嘟起嘴辩驳道:“师姐才不会,她可好了。”

“也是也是,她天性如此,什么都看得开……哈哈,我们在这拥堵觉得烦闷,在她看来,说不准竟成了一件偷闲自得的事。”

均乾听两人对话,不觉便笑了。

他不知这师兄弟两人,说的“诚暻”是哪个“诚暻”,究竟是“成景”还是“橙井”?

也不知他们是江湖何门何派,武功什么路数……只不过这两人的融洽亲厚,极为暖人,看得出全门派相处应该都是和乐的氛围。平日里,在御观台衙门,接到的师门纠纷诉讼多如牛毛,这样亲如一家的门派,可是越来越少了……

还有小徒弟言语间对师姐的喜爱,说不定多年后,又是一段姻缘佳话……

而那在伞上作画的女子……应是个有才之人吧。

忽然鬼使神差地,徐均乾就拉过采五,小声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采五捂嘴嬉笑,使劲挥开他。公子真是经史读坏了,养成个爱琢磨人的毛病,路边看到的事都要胡话一堆。

“公子,您真是闲操碎了天下心。”梳理梳理马的毛皮,小厮哭笑不得地,把汗巾别在自己腰里,预备洗好了再还给均乾,慢悠悠道:“可别想这些有无的了,被老爷知道了,非得打破您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浆糊……路边人的事情,再是神奇,也就路过了,咱以后也不知道它怎么个发展。想它无益啊。”

“什……什么想她无益?”倒像是传奇话本里头的一些怪话……

徐均乾出着神,就听见个“想她无益”四字,忽一腼腆。

也不明白自己怎就思绪飘了那么远……

不知是掩饰还是怎么地,他就只好笑起来,纯净真挚的少年气息,在嘴角绽露。

“好吧,是我胡思乱想了……”

小厮摇摇头,不觉汗颜,赶紧又拿巾子擦了擦。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他家公子这莫名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

人群开始缓缓移动疏散。百无聊赖的徐均乾被前进中的马背晃晃悠悠驮着,挪了一会,忍不住还是发了困。他半低着头打瞌睡。什么画伞才女,也就丢到脑后去了。

“这会子先养养神,晚上宴会可不能睡着了呀,那可是王府,文武大臣都在,还有各国学者呢……那府里,还有想你的人呢……”

采五说了句什么,均乾半睁开眼未听清楚,眼皮又沉重得闭上了。

小厮看他迷糊着,担心没听进去,只得又原文复述,叫了他几声。

均乾许是懒得应答关于宴会的事,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也可能是真的困了,总之没给个音信。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