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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芸策简》第10章 四、遇暻明乾坤照桂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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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府景观,不如后花园多,涌桂泉却是好去处。

潭呈长方,水波两亩如鉴铺开,泉水在其中汩汩冒出,翻着白花细浪。雕砌成含苞荷花的汉白玉栏杆,围在潭边,在夕阳下是淡淡的橙白色,栏杆上的石体颗粒,有时还会折射出一些光点。

栏杆间投下的影子,像篱笆连结在一起,也像日晷的投影,在地面上随着时间推移而拉长移动着,缓缓到了薄暮。

高大的桂树倚潭而生,日影穿树,洒落的不仅是光线,还有落如雨下的新桂,一枝一簇,或是碎小的花朵花瓣。

天地间的颜色都染成了桂花般的淡雅。临着夕阳光谱的辉映,花落进泉里,在水面漂流、回旋,或是沉浮激荡,漂动至潭四周的吐水兽头下,又被如瀑的水流推返回去……

瀑声听起来刚合耳畔,清心宜人又不抢调,给这图画增添好了最合适的奏音。

贺诚暻思忖着,就如古琴的音色,须人静听,也不苛求声声大躁入耳,但求契合时时相印在心。

思之即来,纷忙不夺,不会影响人思考事情……她猜想,这大约是最上乘的乐理。

三人正坐在泉边宫殿的长廊上,倚着栏椅观赏涌桂泉景。

清风徐来,送给诚暻舒适的触感和芳香,携带桂花碎瓣,一直穿过长廊,飞向每座亭台楼阁去。

她抬头目送乘风而去的花瓣,又低头俯望泉水,侧颜姣好,神态沉静,楼阴里浅蜜色的光线淡淡地打上去,柔和朦胧。

水中滚滚沉浮的桂花,令人忍不住觉得,泉是如桂花蜜一样的味道……

“这泉水,莫不也是香甜的?”诚暻问道,大眼睛盛满了好奇。

临竺用宫扇掩嘴笑得肩膀晃动:“大约也是吧,没人去尝过,只有你们小孩啊才有功夫对它好奇呢。”

“真的是甜的吗?”小丫头本是趴在栏椅上拆花绳,也顿时兴趣大增。小孩子多半如此,一人问了什么话题,都重复起来,非要问个答案不可。

临竺笑不可支:“噗……我不知道。不如你们去鞠一口尝尝?”

“好哇!”两个女孩异口同声答出来,不过瞬间都眉眼弯弯地笑开了,只是向大人耍诈逗趣,并没有真的去喝的意思。

小丫头笑得不顾形象,什么“笑不露齿”“淑女”等等,在她的字典里完全就是不存在的,“豪爽”到一定程度了……

相较于小丫头,我们七儿小先生并没有那么幸运,她无法这样自在地,享有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权利。

诚暻的笑容清浅,尤其总是有放不开的腼腆,也很快就恬静安然,眸光明暗一烁,将笑容无声收敛去。她的目光里,常常不知在想些什么,透着捉摸不透的深沉之意。

天生丽质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亦带了微显寂寥落寞的成熟……

仿佛一棵幼苗,自小接受着风霜雪雨的催长,仿佛有什么无形的迫力,欺着她不得不去长大……

而她确实有草木破土裂石而生的毅力,不负这风雨的雕琢塑造,那样的早慧,那样与年龄不协调的稳重,时常发挥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力量。

怪不得她师兄弟们,会这样的怜惜她……临竺瞧着贺诚暻,渐把目光转移到她身后。那桂树无言地飘散许许多多花序,随风如无桨之舟,空中回旋或是坠入乱流……让人莫名觉着,这女孩也像是飘零无依的孤女一样……

“七儿小先生,你们师门,是在什么地方?”宫娥心中太过怀着好奇,她想要知道,为什么七儿会这样,给人带来有别于同龄孩子的感受。

“澈山学府……”诚暻低眉一眨眼,少女的清软音色娓娓道来:“最初没有确切位置。汉末黄巾之乱时,许多官府学者,或是名士大儒,因为不喜朝堂昏聩颓势,选择辞官、隐退,四处云游讲学……就是我师门的雏形了。那时讲学地点比较散乱,规模不成气候,亦尚无‘澈山’名字。”

女孩望着檐外的空明天地,思虑悠远,恍若牵着长线,却可以条理清晰、事实明细地,诉说这个由来已久的脉络。

“后来,时间绵延至三分归晋……那时师门已成一定规模。先生们在竹林讲学,天下数万学子心向往之。晋文帝认为,我们师门宣讲目无法纪之言,会蛊惑学子……下令处死许多位为首讲学的学者……”

她停了一下,却并无叹息,只是心中自是有一番感慨的,默默保留,并不抒发出来。

才缓缓道:“自此以后,师门弟子就开始了迁移逃亡。为了积蓄力量,凝聚人心,逃亡的弟子当中,推选出第一代山长,成立‘澈山学府’,犬清澈万世’之意。弟子们不断分支,散落神州各地……我们师兄弟几人,是逃在川西的一支弟子的后辈,称作‘川西澈山’,现今属于北朝拓跋氏魏国管辖。”

故事讲完了,诚暻便笑着看两位姑姑。

临竺这才明白,或许七儿的成熟,便是在师门的动乱中磨砺起来的。其他并未多想……

小丫头一边听着一边拆解花绳,惊讶道:“你们师门,有好长的时间啊……不过真的很惨呢。”

花绳整顺溜了,小丫头挂在手指上,又同诚暻玩。

贺诚暻两个纤巧小指,左右轻轻一勾,就翻了一个花色,换了个话题道:“……小姑姑,还没有同我说你的芳名,要怎么称呼呢?”

临竺也大恍地推小丫头道:“你们都聊一大会天儿了,还没有自报家门,怎么搞的?快说说。”

小丫头就算是走个程式,官腔地道:“我叫小荼……就是那种花儿。如今么……十二岁。本家姓胡,中原各国战乱,南逃出来的。”

诚暻从对花绳的处理中抬起头,含礼地垂了垂头道:“小荼姑姑……敢问方才,是有何事不开心呢?我见姑姑走在路上喜欢踢石子……若是民女冒犯了,还请宽大。”

“不是啦……”小荼哼唧了一声,瘪瘪嘴:“看你们师门,那么气派,你们都懂得那么多;而我,只会每日做些打扫,还要受人的气,好没趣……”忽然就联系到什么话题似的,疑问地瞪大眼睛,问诚暻说:“你知不知道嫁个好人家的好处?”

对方听这话题,转得也忒吓人了些,不由整个人向后微闪躲,直起身子:“……为何说起这个?”

“我姥说,嫁个好人家,一辈子不用愁!别看我现在只能扫花园儿,说不准以后主子一高兴,打发我嫁到什么世族人家里……”小丫头脱开手,将花绳挂在诚暻手里,自己捧着脸,眼睛一挑都望房梁上去了,憧憬着的模样颇有些如痴如醉……

世族?……

贺诚暻眨着黑而浓密的秀长睫毛,敛眸随意望着涌桂泉水,思索这理论,不得其解。

她亦并未猜到,多年以后,在北原郡的祭天大礼上,她会是如何领会到世族二字对于她的含义,又是如何在一生挚爱的人眼前,无法抑制面颊蔓延的绯红……

“民女尚不明白……师父告诫我们,每人都要学会自立生息。我想,姑姑还是不要太过寄望于借助婆家才好。”诚暻慢慢想着,手中翻花绳的动作也迟疑了。

小丫头收起憧憬的目光,见那学生诚恳地望着自己,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就托腮靠到栏杆上,困惑说:“是吗,我也不懂……”

把临竺笑了个半死:“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懂什么叫嫁人啊?”却也不拦着她们,听她们胡侃。

这小荼不过是虚岁十二,实际才过满十岁迈入十一岁,什么话都是在长辈那听来的,哪指望她懂得些婚嫁的道理呢。

贺诚暻恪酢醍懂地望向临竺,先迟疑后加快地摇了摇头,头上的发带一晃一晃的。

临竺噗地笑出来,自言自语说着感悟:“行,你们好好研究研究这回事。我倒觉得,嫁个好人家,不如嫁个好人,来得实在……”

诚暻扬起灿烂笑容,眼睛里似乎闪耀星光,玩笑道:“那倒不如说嫁个好丈夫实在。这一步步,都说到细枝末节上了。”

临竺听这姑娘清俊笑语,果然妙语连珠,抻个懒腰笑说:“很是。”

小丫头并不同意两人的见解,因为她的理想,就非要落在这嫁到世族上头不可,心里盘算起来。

王府与皇宫毕竟还有区别,皇宫的女眷多是不得出去,端亲王府里,因为王妃谢氏喜欢给仆人们张罗婚事,这些年已婚嫁许多个了,大都是配到王公大臣府上。

婚嫁出去的丫鬟据说都很得主子喜欢,在王妃身边,由王妃亲自教习多年。

叫胡小荼稍微犯嘀咕,教习那么久,好好的就嫁出去了,王妃岂不是很白费辛苦?

不过这婚配之事离胡小荼似乎太遥远,她成日扫地,王妃都不认识她,总不可能被相中选到身边吧,起码得先让主子看到她的长处才行啊……

诚暻没想到小荼有多么看重嫁到世族这件事,只当是她随意说的,还是满怀真挚地劝勉道:“小荼姑姑不要灰心,扫地亦有扫地的乐趣,但凡认真专心,日积月累总有人看到你用功。若姑姑多尽力,即多给姑姑荣升,届时也当个总管、大丫头什么的,何须考虑嫁不嫁富贵?”

“嗯……”胡小荼慢慢地答了,不过好像没有听进去。

“一件事情重复多了,她很觉得累和乏味,就懒怠了,没法子的事。要不是管事总检查花园,她怕是要偷懒呢!”临竺数落小荼,笑笑摇头,又看着诚暻良久,起身到其身后。

诚暻不知道临竺为何如此,却感到发带一松,接着头顶发髻被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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