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向东看着那瘦小的身影越来越远地从自己眼中消失，心里有些不忍，他知道自己这么对待一个女孩儿有些残忍了，但是，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拖泥带水，而让叶可人觉得有一丝可能性。

他必须把所有的苗头都摁下去！

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顾向东才又发动汽车，顺着叶可人跑走的方向慢慢跟上去。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担心她，而是出于道义，不希望她有事，他们毕竟也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在。

一直开出去好长一段路，他才看见坐在路边台阶上的叶可人。她的头埋在膝盖上，缩成小小的一团，那明显没有烫染过的长发倾斜下来。落日的余晖没有了多少热气，那颜色却分外鲜亮，将那被微风拂动的乌发也染成了浅橘色。

他离她这样远，却也能清晰地看到她不停颤抖着的单薄肩膀。

她在哭！

在他的记忆中，几乎没见她哭过。她是天之骄女，家世好长得好，叶市长花甲之年才得了这么个孙女儿，自然疼得眼珠子似的。可人，可人，从这名字就可看出来。

所以，她的娇蛮是应该的，她的任性是应该的，就连不断欺负围绕在他身边的其他女孩，也是应该的。虽然那时他们都还小，但顾向东却知道，如果不是后来叶家出了事，以自家老爷子跟老市长的关系，他跟叶可人真的会变成一对。

他们这样的家庭，军政高层要联合，富翁巨贾也要拉拢。就像现在他和江雪，顾家一直没有变，只不过那个需要联姻的家族，从叶家变成江家而已。

顾向东熄了火，就静静地等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她，他抽出烟来在指间摆弄，时不时衔在嘴里又取下，并未点燃。他这一等便等到了暮色降临，太阳变成了巨大的红球挂在天边，缭缭雾气渐起，天空变成了墨蓝色。

叶可人终于抬起了头，她还双手捂脸，撑在膝盖上好一会儿，才又站起身来。顾向东还在担心她会回头看见他，哪想她站起身来轻晃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没有向四周看过一眼，就那么慢慢地沿着道路往前走。

他又慢慢跟在后面，她也一直没有回头，她走得极慢，以至于顾向东开一会儿，又要停下来等她走远，再又跟上去……

十二年没来了，周围的景致都变得陌生了，直到转过转盘大弯进了近郊的古街，顾向东才又重新熟悉起来，而叶可人也在一户小院门前停下来。顾向东认出来了，这里就是他曾住过的叶家老院子。

叶可人站在被七里香包围着的院门前，飞快地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又搓了搓脸，似乎还重重地吐了口气，这才抬手拍门。

“奶奶……奶奶……我是可人……”

她的声音听上去欢快了不少，是那种带着明显兴奋而娇俏的声音，顾向东愣了一下，从他们再见起，叶可人从来没用这种声调跟他说过话。

前面的叶可人拍了很久，都没见有人来开门，她明显急了。这种老院子的院门，如果家里有人，就会从里面上了门栓，现在奶奶明显是在家的，叶可人有钥匙，却也打不开院门。

奶奶年纪大了，又一人独居，叶可人越想越害怕，整个人都几乎趴在了院门上，不停地拍着院门大声喊叫，声音里带着浓重地哭音。

“奶奶……奶奶……”

“我来！”

低沉的声音响起，她已经拍红的手掌也被他握住。

叶可人转头看着顾向东，脸上还挂着泪珠，波光盈盈的眸子那么惊惧又无助。顾向东的突然出现，显然是叶可人没想到的，她也并没有忘记不久前，这个男人是如何无情的伤害自己。

她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转头不再看他，又继续去拍门。

“奶奶……奶奶……”

顾向东有些生气她的态度，但也没太在意，而是退后两步，看了看两米多高的院墙，飞快地脱下西装外套塞到了叶可人手里。

“我翻进去开门，你等着。”

说完又扯下领带，解开了领口和袖口的扣子，胡乱地挽起袖子，在叶可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已经一个助跑，快速利落地跳进了院子里。

院门打开，叶可人匆匆将西装塞给顾向东，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冲进了小院的正房。

“奶奶……”

屋里传来叶可人的尖叫声，顾向东跟着就冲了进去……

雨安县医院

叶可人在得到奶奶没有大碍的消息之后，无力地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她又是那个动作，弓着腰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脸埋在手掌之中，身体微微颤抖，尽管她在努力压抑着，却仍然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顾向东双手抱胸，微靠着墙壁站立，他皱着眉，看着叶可人的样子，说不出安慰的话。他还在为刚刚看到的老人而震撼，那跟他记忆中慈祥温柔的老人不一样，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脊背也微驼着。不过五年时间，那个一直优雅高贵的夫人，真的就这么苍老了。

一想到这里，顾向东的心里突然就觉得很难受，他不想追究当年老市长所犯下的过错。但正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市长，却凭着一腔热血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c市，将c市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部小城，建设成西部贸易中心，他自己也从最初的小镇长一步一步走上市长的位置。

他的累累政绩，至今都无人能打破。

顾向东记得那一年，叶可人还逃学来送他，但等他再从部队回来时，叶市长已经因为受贿问题被带走。还没等到他去弄清楚，很快又传来了叶市长在狱中猝死的消息，紧接着，他的独子也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所有的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

那个曾经政绩满满的市长，甚至还来不及走上审判席就撒手人寰，叶家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便从c市消失了。

都是世家出身，顾向东太清楚这里面的残酷，自来只有锦上添花落井下石，他不是没想过要为叶家出头，而是因为母亲的一句话止住了脚步。

“你父亲下个月就要升中将了，而且，叶家那个姑娘，你不是挺讨厌她么？”

顾向东一直说服自己是为了父亲的前程，其实内心却一直叫嚣着，只有叶家败落了才能彻底摆脱掉叶可人。他不明白，那时的叶可人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自己当时怎么就会那么讨厌她呢，以至于，自己的良心都不要了。

这五年来，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时间越久这疤痕就越重，最后变成了丑陋的死茧。

“今天真是太感谢顾市长了，谢谢！”

顾向东看着叶可人站在面前，恭敬地向自己鞠躬。她的语气淡淡的，脸色还苍白着，一手将头发撩到耳后，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遮住了她眼中的情绪。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听叶可人说道。

“顾市长的话，我都记清楚了，您放心，我的身份我清楚，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今天真是谢谢您了，谢谢！”叶可人说完也不看他，转身就进了病房。

她这话，明明就是顾向东想要的，现在猛地从她口里说出来，却让他不由生出一股闷气。病房里的叶奶奶已经醒过来了，叶可人正一边撒着娇，一边说着这次有多危险。顾向东拿着西装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进了病房。

“夫人……我来看看您！”

顾向东在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浅浅地向老人鞠了躬。

叶可人跟着站起来，依然没有看他，而是低声对老人说道：“奶奶，这是顾司令的长子，您还记得吗？今天就是他送您来医院的。”

顾向东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叶可人，她已经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说了。

“哦……”老人应了一声，又停顿下来，似乎想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我记得，顾家的孩子，我记得！”

祖孙二人，在顾向东进来之后，都沉默了很多。顾向东知道，自己的出现，不可避免地让老人想起了以前的种种，只得匆匆道了珍重，便告辞出来。叶可人自然是送到了病房外，她还是那样低着头，安静疏远的模样。

“我就不远送了，今天多谢了，顾市长请慢走！”

顾向东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被棉絮堵住似的，烦躁不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重重地吐出一句话。

“你回吧，我走了！”

“好！您慢走！”

叶可人说完转身就走，顾向东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的背影，她还真是直接又利落。

再回到病房，叶奶奶已经坐了起来。

“奶奶，您怎么起来了，医生说您要好好休息！”

叶可人几个大步就跑到了病床前，伸手就去扶他，却被叶奶奶按住了手。

“他怎么会来的？”

叶可人见奶奶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明，稍稍松了口气，听到他这样问，轻轻扯了扯嘴角。

“昨天在半路上遇到的，山体滑坡，我们都被困在了山里，有公务车来接他，我就一起来了。”

叶奶奶深深看着孙女，她眼里的失落，瞒不过他。她好不容易从那场苦练中挣扎出来，她再也不能眼看着她又陷进去。

“可人啊，你别怪奶奶多嘴，他不适合你，顾家也不适合你。”

叶可人又不自觉地鼻头一酸，唇角勾起浅浅的笑。

“我知道的奶奶，您放心，我长大了，不是那个让您担心，惹您生气的孙女了，您放心，我都懂！”

“那就好，那就好！”

叶奶奶也有些心酸，她的孙女他懂。尽管她已经刻意不去看顾向东了，但她却注意到，顾向东一走近，她就绷紧的身体，还有她垂下的手也在轻颤着，那分明就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她的可人吃了太多的苦，小小年纪便看尽人情冷暖，那样冷清的男人，那样的高门大户，已经失去根基的可人，拿什么去匹配？她倒宁愿她找到一个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家庭，不求富贵只求和顺，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