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屯伦转过一个急弯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他最惦记的牛群。不过奇怪的是，这些牛居然是头朝着他们。

“不好，中计了！”屯伦话音未落，牛群后面忽然发出一阵烟火，还有人群鼓噪的声音响起。难民提前在牛尾上绑了干草枯枝，此刻都点燃了。牛群吃痛加受惊，立刻顺着山谷发力狂奔起来。

屯伦急忙拨转马头，指挥狼族调头。这里的山谷狭窄而陡峭，躲都没法躲，只能先往后退，找个开阔的地方让开牛群。可狼族刚调整好队形，出山方向也响起一阵喧嚣，另外一群屁股着火的黄牛也狂奔了过来。

原来谢迁安把牛群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拉着沉重的牛车，随着大队难民行动，故意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另一部分却没拉东西，让人牵到了某个隐秘的岔路上，路上留下的蹄印也非常浅。屯伦追得太过着急，一时不察，就落入了两群牛的夹击之中。

这情形与铁勒中伏差不多，照说以屯伦的性格，不应该再犯相同的错误。可他认定难民抢了粮食就逃命去了，根本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反过来算计自己。

“弃马，登山！”屯伦当机立断。他心里很明白，难民毕竟是乌合之众，只要自己的军队靠上去，杀散他们并非难事。

可屯伦刚发出命令，肩头上就中了一箭，当即栽落马下，并且脑袋着地，一下就被磕晕了。达里实就在屯伦旁边，一看情况不对，连忙跳下马来，把屯伦往自己背上一扛，贴到了旁边的石壁上。

这个时候，牛群已经冲进了狼族的队伍中。那些躲避不及的骑兵，连人带马被黄牛撞飞。马匹受惊，也跟着乱跑起来。然后出山方向的牛群也冲了进来，狭窄的山谷，瞬间变得一片混乱。人喊马嘶、牛马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灰尘升起老高，把山谷底部都遮蔽住了。

山腰的一块岩石上，申齐羽有点遗憾地把猎狼弓放了下来：“看不到屯伦了，也没机会再射！”

谢迁安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可以了，一百多步远的距离，一箭命中，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单凭这一箭，回去将军还能给你提职！”

对于屯伦，谢迁安可没什么好印象。他带着难民潜伏在山腰，看到狼族进来，一眼就认出了屯伦，连忙指挥申齐羽进行狙击。可惜的是，这个距离还是有些遥远，并没有射中屯伦的要害。

听到谢迁安的表扬，申齐羽乐得嘴巴张开老大：“嘿嘿，当了锐士就不错了，我可没指望能当队副！”

旁边的李瘸子抱起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顺着山势扔了下去，一边嘴里喊道：“别傻乐了，赶紧扔石头啊！如果运气好，没准一石头砸死了屯伦。”

陆老三也在扔石头，一边嘴里还在夸赞：“参军大人、都尉大人，我可算服气了！本来以为，这次出来是九死一生，想不到靠着这些难民，居然还能连打两次胜仗！”

陡峭的山坡之上，已经站起来许多难民，以中年妇女和老年男子为主，还有那两百多刚刚得到自由的苦力，侯勉英也混在里面。在谢迁安等人的指挥下，他们也纷纷往山下扔石头。

刘知机选择的这个伏击地点非常好。山下是一个接近于直角的狭窄拐弯，屯伦拐弯后才突然发现有埋伏，根本来不及反应。由于山谷狭窄，面对牛群的前后夹击，狼族也没有腾挪躲避的空间。山上地势陡峭，只要能够把石头扔出去，肯定能够滚落山脚。更完美的是，山头上还有许多散落的石头，简直是个天然的武器库。

难民没有别的优势，就是人多。虽然因为赶路，已经有许多难民掉队，即使没掉队的，多数也没有力气攀到山腰来扔石头。但在丁三儿的鼓动下，依然有上万难民参与了这次伏击。上万人扔石头，每时每刻，都有上万块大大小小的石头顺着山头翻滚下去，那场面可不是一般的壮观。

就这，谢迁安还觉得有点小遗憾：“可惜，这山谷里面没有多少树木。否则再来个火攻，狼族就一个都跑不掉了！”

刘知机也跟着叹息了一声：“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北山这一片，我原来都勘察过，这已经是最佳的伏击地点了。谢都尉，既然伏击成功，我就先告辞了！”

被司午衡提醒过之后，在谢迁安内心深处，总是对刘知机有些忌惮。听说他要走，谢迁安心中，竟然隐隐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可他嘴里说的却是另外一个意思：“参军大人，我们一再获胜，为什么不接着与狼族周旋下去？”

刘知机摇头：“屯伦一时不察才会中计，他要认真起来，可没这么好对付。此战之后，还是让难民都散到大山深处去吧，屯伦肯定要大举报复！”

这道理其实不复杂，刘知机一点拨，谢迁安就明白了。只是前面一直操心伏击的事，谢迁安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些。刘知机则不同，他不管具体的军务，脑子相对清闲。此外，他的习惯就是走一步看两步想三步，从来不做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事。

谢迁安：“参军大人提醒的是，此战结束，是该让难民解散了！不过眼下钓鱼城局势并未好转，保留这么一支力量，没准还能发挥点作用。”

刘知机思忖了一阵：“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两次与狼族遭遇，纯粹乃是出其不意。谢都尉，如果你真想这么做，我有个建议。你不要带这么多难民了，就挑那两百民夫。只要把他们的家属安置好，估计他们还能帮你做点事。”他又看了眼山下，“狼族逃了，我也该走了！”

他俩说话时，战况已经基本见分晓。山谷底下，狼族队伍被牛群冲得混乱不堪，头顶石头不断滚乱，屯伦又昏迷不醒，导致军心大乱。达里实觉得局势不好收拾，索性护着屯伦，领着狼族冲了出去。

“刘参军，一路走好！”拱手送走刘知机，谢迁安呆呆地站着想了许久。

刘知机离开，大概还是为了逃生。在普通人眼中，既然狼族打进来，那钓鱼城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在刘知机心中，钓鱼城却是最危险的。自从董世光受挫退走，钓鱼城陷落已成定居，所以刘知机才借机出城，躲避到苍苍莽莽的大山之中。

此人机智而警觉，伏击狼族的时候，他觉得有机会立功，立刻主动帮着谢迁安出主意。坑了狼族两次之后，他知道屯伦肯定要报复，便又提前离开。有这份功劳在，只要他活着，将来少不了被朝廷封个一官半职。

“瘸子，你带着陆老三和齐羽，下去维持一下秩序。丁三儿，你把民夫头叫来，我有事与他们商议。”

狼族逃跑后，难民开始抢夺战利品，谢迁安自然不能坐视。好在通过前面的战斗，难民们已经认可了谢迁安的指挥。李瘸子等人下山吆喝几声之后，倒也无人再捣乱。

民夫集结起来后，谢迁安开始动员。他知道自己没有刘知机那么好的口才，生怕民夫不肯追随自己。想不到的是，这些民夫居然都很顺从，甚至求战欲望还很高。

其实这也正常，难民们被狼族搞得妻离子散，今天才出了一口恶气，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并且他们也被两次成功的伏击误导了，以为对付狼族这么容易，根本不知道战争的艰难与残酷。

谢迁安忙着打扫战场、拉拢队伍的时候，达里实带着狼族跑出了山地。就在这时，屯伦终于醒了。

达里实连忙停住马，亲自扶着屯伦在马背上坐直了，还给他喂了几口水：“四王子，感觉怎么样？”

屯伦想揉脑袋来着，一抬胳膊却疼得差点没叫出声来。申齐羽那一箭刚好射在他锁骨下方，胳膊一动就疼得要命。此外，他的脑袋也在隐隐作痛，那是摔地上时磕的。

“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战局如何？”

达里实便把刚才的情况简要说了几句。他还没完全说完，屯伦就生气了：“糊涂！对方不过是一些老弱妇孺，靠着地形偷袭了我们一下。只要脱离开那个峡谷，弃马登山杀散他们就是！”

达里实一愣：“是，我怎么没想到……”

屯伦扫视了四周一眼：“咱们还有多少人？”

达里实道：“路上大致数了数，其实折损得不多，还有两千四、五百人。”

牛群冲、石头砸，看起来气势惊人，实际杀伤力却有限。在同样的客观条件下，如果狼族中了正规南朝军队的伏击，只需几阵箭雨，狼族就基本报销了。

屯伦有点恨铁不成钢：“这么点伤亡，就吓得你跑到这来了？赶紧吩咐下去，让大家下马休息一阵，然后再杀回去！”

不得不承认，屯伦的战场嗅觉非常灵敏。当狼族骑兵再次返回时，刚好打了难民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难民才打扫完战场，正在烧火做饭，准备好好地美餐一顿。

狼族一来，难民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只能散开逃命。他们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反而便宜了狼族。屯伦的节奏把握得很好，并没有急于追赶，让狼族用过现成的大餐之后，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

谢迁安好不容易收服的那些民夫，瞬间就作鸟兽散。有家属的领着家属一起逃命，没家属的则自行窜入了山林。唯一留下的，倒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侯勉英。

“侯前辈，我们要回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侯勉英阴沉着脸：“只要能吃饱，我还有点力气，你如果同意，我想回钓鱼城去！给我管饱，我就可以帮着守城。”

谢迁安想了想，点头答应道：“那好，我们一起走！”

大势已去，谢迁安不敢耽搁，依然领着丁三儿、李瘸子、陆老三、申齐羽四人，以及新加入的侯勉英，翻山越岭往钓鱼城赶。这一路上也有些风险，却都被他们避过了。

“将军，此行的经过就是这样。虽然抢了屯伦一批粮食，还杀死了近千狼族，却未能伤及屯伦的根本。如果当时有几百精兵，没准就把那三千狼族全歼了！”谢迁安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浓重的遗憾味道。

李定国却很满意：“谢都尉，哪有这样的好事？你如果带着几百人出城，早被狼族发现了。屯伦如果知道有边军参与，又怎么还会这么不小心？不管怎样，此行的收获不小，我会把这功劳记下的！”

按照南朝的规矩，歼灭上千狼族，带队的军官，怎么都能够升上两级，可谢迁安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唉，虽然有点小功劳，却连累了不少难民……”

屯伦杀个回马枪，当场就击杀了好几千难民。在后面的追逐过程中，到底有多少难民罹难，谢迁安也不清楚。但他可以想象，屯伦挟恨而来，为了泄愤，肯定还有许多难民要葬身于狼族的铁蹄之下。

李定国在谢迁安肩膀上重重一拍：“你不必自责，这是老夫的决定，有什么后果，都由老夫一力承当！”

张石头不无羡慕地看着谢迁安：“谢都尉，你这一再立功，钓鱼城可没合适的官职给你酬功了！不管怎么说，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怎么都要请我们打打牙祭才是！”

刘义军、严面北、池富贵也纷纷附和，瞅这架势，谢迁安不在钓鱼城最好的饭馆摆一桌酒，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不过这纯粹是开玩笑，钓鱼城断粮这么久，所有的饭馆都早就歇业了。

李定国也没有急着干预。面对狼族带来的压力，大家都活得很压抑，他们闹一闹缓和一下气氛也好。见他们闹得差不多，李定国才开口制止：“行了，谢都尉辛劳了几天，你们就让他早点回去歇息吧！对了，丁三儿，你头前带路，我去客房看看老侯！”

侯勉英主动要求返回钓鱼城，谢迁安觉得此人虽然有恶劣的行径，但毕竟与李定国认识，还是先带回来交给李将军处置才是。

想不到的是，侯勉英提及李定国时很不礼貌，李定国对他却颇为尊重，立刻把他安排到客房休息。搞得谢迁安离开时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侯勉英吃人肉的事告诉李定国。

回到斥候营，这次却是司午衡跑到了谢迁安房中，房门还没关好，就扑到了谢迁安怀中：“死人，还知道要回来啊！”

谢迁安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有你们母子在，我当然要回来！”

司午衡不再说话，只是使劲朝谢迁安怀里拱了拱。两人依偎一阵，还是谢迁安打破了沉默：“午衡，你的事，将军怎么说？”

司午衡摇头：“没有，将军就没找过我……”

正在此事，外面有人叫门：“都尉大人，将军请你和司队正过去一趟！”

谢迁安连忙松手：“好，我们这就过去！”他又嘀咕了一句，“不是去看侯勉英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叫我们？”

司午衡问道：“什么侯勉英？”

谢迁安便简单交代了几句，不过却没说侯勉英吃人肉的事。司午衡有孕在身，不适合听这些太过残忍的故事。

来到将军府，谢、司两人正待行礼，就被李定国止住了。老将军这会气色不错，居然满脸笑容：“现在叫你们来，哈哈，没打搅到你们吧？”

这话充满了调笑的意味，司午衡一听脸就红了，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谢迁安倒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答道：“将军召唤，不知有何吩咐？”

李定国瞪着眼睛在谢迁安脸上扫了半天：“你这小子，看着忠厚老实一本正经的，想不到也能做出未娶先睡的事来！”他又转头看着一直不敢抬头的司午衡，“司队正、司英雄，你也不差，女扮男装也就罢了，居然还来个未婚先孕，啧啧！要不是怕肚子大了不好掩饰，是不是现在还要瞒着我？”

这可能是李定国这辈子说过最尖酸刻薄的话，饶是谢迁安久经欢场，也被说成了大红脸。司午衡就更别说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看他俩窘迫，李定国见好就收：“算了，不损你们了！谢都尉，你的条件我虽然答应了，可司，对了，丫头，你真名叫什么？”

司午衡嗫嚅了半天：“禀将军，小、小女子本名张晓。”自称小女子，司午衡真的很不适应。

李定国摸了摸胡须：“张晓？嗯，丫头，你怎么混到边军中来了？”

自从混入边军，司午衡就随时面临暴露的危险，自然也就提前想好了一套说辞。这故事也有几分真实，无非是被仇家弄得家破人亡，对方还要赶尽杀绝，因此只好女扮男装躲到行伍中来。李定国却怎么也想不到，司午衡口中的仇家，竟然是当朝皇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那个仇家一直在暗中寻找你的下落，我还需另外给你想个由头。否则你这肚子越来越大，迟早遮掩不住。嗯，对了，要不我收你当义女吧！”

谢迁安大喜：“午衡，还不拜见义父大人！”

“拜见义父！”磕头的时候，司午衡依然勾着脑袋，嘴角却习惯性地微微撇了一下。她的出身太过高贵，连官居一品的前朝大将军胡大光都不放在眼里。对于认这门亲戚，她还有点不乐意呢！

李定国哈哈大笑：“好、好，起来吧，乖女儿！回头我会放话出去，你本是我收养的义女，因为军中不便，所以一直女扮男装。有这层缘由在，也没人再敢多问！”说着说着，老将军又忍不住取笑司午衡，“对了，乖女儿，你这肚子都大了，准备什么时候出嫁啊？”

司午衡死命瞪了谢迁安一眼：“问他！”

谢迁安连忙转移话题：“将军，侯勉英与你很熟吗？”

李定国点头：“当年他是胡大将军的亲兵队正，我则在大将军麾下听命，当然有来往。这个老侯乃是打仗的好手，我把他编到城防营里面去了……”

李定国正说着，丁三儿在外面喊道：“将军，得胜门打起来了！”

李定国连忙站了起来：“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