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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川》第一章:溯流上,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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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元嘉十三年,初夏。

往日熙熙攘攘的荆州长江水道,几已不见船只的踪影,仅有一叶乌篷小舟,在狂风暴雨中挣扎。虽是晌午时分,天空却阴暗昏沉,不时有闪电划破长空,伴随阵阵雷鸣,狂风呼啸。

此时小舟已驶入了江心,小舟船尾一人,身着蓑衣,奋力地滑动着双桨,虽陷入狂风暴雨的长江之中,仍旧是逆流而上,快速地行进着;船首一位手持单桨的青衣男子,身材高大魁梧,相貌与船尾那人相似,一面在舵首奋力划着,一面控制小舟行进的方向。船上还有一白衣少年,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眼神忧伤,他双手只持着一只木板,正努力地把船舱中的积水往外赶着,使得小舟不至于立即倾覆。突然一个风浪打来,小船剧烈地晃动,立足未稳的白衣少年摔倒,狠狠的撞上了船舷。

此时船首那个魁梧的青衣男子大喊道:“宇清,你没事吧。我们再坚持一阵,只有十几里水路我们就能到达秭归,到时我们弃舟入山,便不用担心遇到荆州水军了。”原来船上那白衣少年正是当朝司空檀道济的幼子檀宇清,就在一个月前,檀司空与多位亲子在京城建康被彭城王刘义康诬陷诛杀,此时檀家的两位家将段云翼、段云鹏正护卫着檀家仅存的幼子,一路往西,准备走水路前往蜀地。

突逢家中巨变,再加上连日以来不分昼夜地亡命天涯,已使得这少年心力极度憔悴。当撞上船舷,这霎那的失神,使得往事如潮水一般又涌上这少年心头:

这少年母亲段云霜来自鲜卑段部,她的曾祖是段匹磾之子,曾祖母为刘琨之女。父亲檀道济对自己这庶出的幼子格外痛爱,兄长们稍一年长,就会被送到了京城的叔父家中,及冠之后便在京城为官,而他却从未离开过江州。

在修行一途,父亲对自己尤其严格,自从五岁开始修行,就难得有闲暇之日。每日寅时起床,卯时开始跟随父亲请来的儒学大师学习修身治学经典;午时打坐修行,修习父亲亲自传授的内功——儒家《浩气诀》心法。内功的修行颇为枯燥,每当意散神驰之际,自己母亲便会在旁轻抚瑶琴,每每拨出一曲《净心咒》,自己便能够逐渐收敛心神。未时后开始习武,一直修习家传的檀家枪法。枪法难习,每日两个时辰的武学修行更是让自己吃尽了苦头;若是父亲不在家中,两位家将段云翼、段云鹏便会轮流喂招,陪自己进行接近实战般的训练。不枉费父母的一番教导,七年多的修行也让自己在武学一途颇有进益。晚饭后,檀宇清还要跟随母亲学习音律,母亲赠与自己的玉箫,还是当年刘琨亲传之物。最后,还要再静心修习半个时辰的《浩气诀》心法,直到子时方能休息。

而现在,父亲和众位兄长们都已不在人世,檀宇清至今依旧清楚的记得,那日才得到父亲遇害的消息,彭城王所指派的追兵便来到了江州城外。于是母亲和那些仍然忠于父亲的家将们,仓促之间奋力地掩护自己出逃;那日里母亲与自己走散,现在仍旧是杳无音讯。檀宇清心底酸楚:昔日里父母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时光已无可追回,天下虽大,已难觅容身之处;自己正如同这暴雨中独行的小舟一般,随时可能倾覆。

正在此时,一艘大船从上游顺流而下,突然出现在视野之中,便又劲直向着小舟冲了过来。直至约不到五十步,才逐渐看清这大船,这是一艘三层高的战舰,属于南朝的荆州水军,舰首的大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柳”字,属于荆州中军将军柳元景所率部队。在檀公平定荆州谢晦之乱时,柳元景也曾拜访檀公,当时随军出征的段氏兄弟也曾与元景一起研讨兵法和武学,檀公对元景的天赋大加称道,而时年元景也不过二十出头。

站在二层船台当中一年轻将军,身穿褐色犀牛皮甲,头戴长樱皮帽,背负双锏,雨中身形挺拔,目光顽强且坚毅。数百名荆州水军士兵,沿着船舷一字排开,他们腰上别着长剑,背上是诸葛短弩与弩筒,尽管雨水早已浸湿了全身,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当战舰离小舟仅有二三十步时,柳元景一声下令,大船却便已稳稳地停在了江心的风浪中,可见这只队伍平日里训练有术,战斗力极强。

当此时,柳元景已看清小舟之中正是段氏兄弟与檀道济的幼子檀宇清,心中却突然郁闷起来。前日彭城王安排尚书库部郎顾仲文到荆州,要求荆州水军协查并追捕檀道济幼子檀宇清。檀道济在军中素有威望,檀公枉死,众将士心里皆为之鸣不平。柳元景又回忆起当年在荆州拜访檀公之时,自己仅是一名下级军官,檀公却对自己格外以礼相待,不仅在修行上详加指点,还将自己所学兵法倾囊相授,因此心中一直仰慕檀公的高义,也把檀公视为自己师长。这次顾仲文到了荆州,直接命令柳元景协助自己追捕檀宇清。柳元景不愿配合,但又不能公然违背军令。于是昨日里柳元景借故集结军士,故意耽误了一天;今日天降暴雨,江上难行,柳元景原以为檀宇清一行会从陆路西行,便故意撤掉了陆路的守卫,转而在江上巡视。在江上巡视了几个时辰一无所获,柳元景正准备返回,哪知阴差阳错地碰上了檀宇清所在的小船。

此时小舟上段云翼与段云鹏两名家将心中更是焦虑,面对着柳元景与一众荆州水军,若要一战几乎已毫无胜算。此时,段云鹏在船尾控制住了小舟,让小舟不至于被风浪冲到下游去。船首的段云翼此时也只能强做镇定,拱手行礼之后,便朗声说道:“宇清,过来给柳将军行礼。檀公在世时,对柳将军的武功和人品也是极为称道的。”于是船中那白衣少年站起身来,向柳元景所在船台长揖行礼:“晚辈檀宇清见过柳将军。小舟狭小,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见谅!”虽说大雨倾盆,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声音洪亮,想是小小年纪也有了不错的内功修行;强敌环侧依旧面不改色,颇有其父唱筹量沙之风。柳元景心中暗自称奇,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够保全檀公这最后的血脉。

正此时,船舱里走出一名文官,他虽身材瘦削且面色蜡黄,但步伐稳健,目光炯炯;他的身后有两人撑着大伞,正是当日里带兵到江州围剿道济家人,彭城王的亲信顾仲文。只见他走上前来,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接着说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柳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尽管如此倾盆大雨还亲自带兵巡守长江,如今逆贼回京后,定然是大功一件。”

段家兄弟与檀宇清也认出了顾仲文,尽管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大敌当前,也不是报仇之时。段云翼寻思着,此时能否脱身,主要还是看此时主事之人柳元景的态度,于是便正色说道:“诸位荆州的弟兄们:檀公自跟随先帝起,为国身经百战,身先士卒且百死莫辞;此时无端蒙冤受戮,实乃人神所共愤。檀公如今如今仅剩宇清这唯一的幼子,望柳将军能念在昔年同袍之谊,高抬贵手,为这满门忠良留下一丝血脉。”

听得此言,满船的荆州军士面上皆现出不忍之色。檀公体恤将士,每次作战,都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朝廷但有赏赐,无不尽数分与属下;且檀公深通兵法且治军严明,所统率部队战力极强,每次与北方强敌作战,即便不胜,所属部队也能全身而退,在军中素有极高的威望。柳元景原本便想放他们而去,奈何彭城王的亲信顾仲文正巧在船上,一时间也难以想出两全的办法,只好回道:“两位义士,你两人是江湖中人,并未在檀公军中任职,你们把檀公子交给我,我会亲自送他上京,请求皇上饶恕檀公子的性命。”

段云翼心中愤慨,大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兄弟是断然不会让宇清去白白送死的。柳将军,难道你真的要忠良之后沉冤长江吗?”

柳元景叹了口气,又朗声道:“在下是大宋军人,既然军命难为,看来此刻也只能勉力出手了。若是我和我的部将们一拥而上,世人定会说我不守江湖规矩;这样吧,我就和你们中的一人单挑一场,若是我胜了,我就会带走檀公子;若是我败了,我会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你们先走。”此时柳元景想要倚多取胜也是无妨,反倒是单挑若败,不仅名声受损,后续也难道军法处置;不过柳元景有心让檀宇清逃脱,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柳元景说完,顾仲文一下子暴跳如雷,他正色道:“柳将军,檀宇清是反贼檀道济的幼子,朝廷钦点的要犯;此时应当全力将其难下,送回朝廷正法。柳将军此刻多此一举,但有闪失,何以向皇上交待?”

听罢此言,柳元景心中不以为意,心中只是满腹的鄙夷;但顾仲文毕竟是彭城王身边的红人,此时尚不是翻脸的时候,于是便回道:“顾尚书请宽心,我从军十余载,面对强敌从未失手。况且荆州军士皆尚侠义,若传出我擒拿未冠少年还要倚多取胜,今后如何还能带兵?”

说完,柳元景即刻取出自己的兵刃,是一对乌木双锏,这双锏通体乌黑,取材于南海郡罗浮山中的千年乌木,又经过柳家的秘法锻造,硬度已远超过普通的铁质兵器。而此时,段云翼也取出了长枪,段氏兄弟是段部鲜卑人,他们原本属于段家王族的亲卫一族,当年刘裕北伐军攻陷南燕都城广固之时,段氏兄弟便与客居慕容家的段家公主段云霜一道,跟随檀道济去到南方。段氏兄弟原本便骁勇善战,再加上檀道济不是对段氏兄弟的枪法悉心指点,还把檀家的儒修功法传授与他们,两人的武艺也是突飞猛进。

身为兄长,段云翼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与柳元景比武的重任,他与柳元景约定:两人在江上打斗,若谁先被掉入江中,便算谁负。

段云翼聚起内劲,浩然之气在体内流转,双手持长枪,一下跃起五六丈高;柳元景见状,也不敢怠慢,从船头跃起迎上。江上拼斗可不比平地,若要不落入水中,在空中较量之时只能全凭一口真气支撑,气尽后必须落舟换气;因此除了武艺的比拼,同样也是内力的较量。

段云翼凭借一跃之力,朝元景迎头刺来,元景左锏隔开银枪的一击,右锏同时向前横扫,云翼立刻横枪格挡。双方均内力深厚,出手如风;在空中缠斗在一起,只见金木相交,火花四溅,一时间你来我往近十个回合。双方第一口气将尽之时,段云翼凭借反弹之力,纵身跃回到小舟的船头,柳元景也趁机跃回了战舰。

经过第一轮的试探,双方对彼此都有所了解,第二轮开始,便又又多用上了几分气力。只见段云翼银枪闪动,泛起点点枪花,如雪花纷飞;柳元景双锏飞舞,气势浑厚,如同黑鹰搏物。双方所修行的内功都源于儒家的浩气诀心法,一时间难分胜负;双方跃起跃回,又继续缠斗了十余轮近百个回合,此时段云翼身上隐隐泛着白光,脸上的雨水似乎已凝结成了白霜,体内的寒冰之气已运到了极点;柳元景同样不敢怠慢,他身上泛起青色的光晕,木系灵气在浩气决的驱动下运转到了全身。

段云翼不愿恋战,于是大喝一声又再度跃起,他将全身寒冰之力凝聚在一处,顷刻间又从长枪枪头倾泻而出。这一招“玄冰刺”,把檀家枪法与自身寒冰内力融合起来;长枪刺出,前方的雨滴瞬间凝聚成了冰花。

柳元景不敢大意,同样运起内劲,将左手的木锏奋力掷出,身子随后跃起。蕴含着内劲的木锏犹如巨木一般厚重,在空中与迎面而来的银枪猛地撞在了一起。

一阵剧烈的碰撞之后,段云翼勉强落回小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而柳元景在空中稳稳地接住了飞回了木锏,犹如一只大鸟一般,稳稳地跃回了荆州战船。

一个月来,段氏兄弟终日里奔波劳苦,片刻不得放松;此刻又在江中面对重重的追兵,即便是武艺高强的段云翼,此刻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柳元景有心放过檀宇清一行人,原本准备坚持几个回合之后,再不动声色地败给段云翼。哪知高手相斗,根本没有分心的余地,对段云翼此刻的状态判断也出现了偏差。

双方此时胜负已判,柳元景只能怅然说道:“段义士,你们二人并非檀公家人,可可以自行离去,在下会一路护送檀公子前往京城。”

“柳将军,我们约定是落水为负,我现在还没有败。”段云翼原本想重新凝聚内力,哪怕拼死也得再战一场;哪知此刻心中焦虑万分,却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檀宇清见到终日陪伴自己的段叔受伤,热血立刻涌上心头。他向着柳元景大喊道:“柳将军,你说此间之事只关乎我们檀家,和外人无关,此话可能当真?”

不等身旁的顾仲文开口,柳元景立刻答话:“当然,军中无戏言。”

“好!”檀宇清向柳元景拱拳致谢,从容念到:“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念罢,一头跃进了滔滔江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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