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英雄出少年，尤其是那些心性纯良又果敢的少年。

渔道人韦恪毫不怀疑面前的三名少年将来定然会有一番非凡的成就，但他们此刻毕竟还只是孩子，宿命让他们过早的走入江湖，他们也必将会面对常人所难以承受的考验，甚至是苦难。

想到这里，韦恪不禁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临走时柳元景与关天岚的重托，此刻他必须好好考虑，要如何才能再搞到一枚墨家招贤令。他正转身离开，但从檀宇清的经历中他又想到些不寻常之处，于是便嘱咐檀宇清道：“宇清，这次彭城王派来追杀你的人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还牵涉到魔教众人。我想这定然不是斩草除根那么简单。”渔道人心思缜密，想必是檀宇清身上藏有他父亲传与他的，足以让当朝权倾朝野的彭城王都觊觎的东西。当然，他自己并不感兴趣，也不便问起，但还是好意地提醒檀宇清注意。

檀宇清应了一声，立即明白了渔道人所指，只是一时心中并无头绪。正在此时，祖冲之便拉着他与关月一道去甲板上欣赏三峡沿途的风景；几个月以来的亡命奔波，如今能与三两知己悠然一起，于是他便暂时抛开心头的千头万绪，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

当夕阳西沉，这货轮也不再行驶，停在了江边一隐秘之处，这是一个属于墨家的补给中转站。这一晚，皓月当空，四周一片宁静；有湍急的长江水，时时冲刷着岸边的岩石，停泊的货船也随着江水，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着。这次檀宇清终于很快地进入了梦乡：他见到母亲穿着淡黄色的宫装长裙，端坐在琴台边，正轻抚一曲《如梦令》。琴声清幽，伴着潺潺的溪水声，在江边的云雾中缭绕。檀宇清于是缓缓地走向前去，当看见母亲期盼的目光，他于是从怀中取出玉箫，加入与母亲合奏。琴箫和鸣，时而深远幽幽，时而清澈高亢。渐入高潮时，从云雾中突然转出一人来，这是一名一脸正气且身材挺拔的将军，正是檀宇清思念已久的父亲。父亲停了下来，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慈祥与赞许。檀宇清心神激荡，他多想朝着父亲跑过去，诉说这多日以来令人刻骨的思念；可这一曲未终，自己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终于曲毕，檀宇清赶紧向着父亲奔跑而去，可父亲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入云雾之中消失不见，空余这曲终人散的弦音绝响。

檀宇清从梦中惊醒，却发现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襟。他再也无法入睡，盘腿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玉箫和短枪，呆呆地出神。直到清晨的阳光从窗格洒进船舱，檀宇清隐约已能听到隔壁船室里传来船工们早起且忙碌的声音，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货船沿着长江三峡逆流而上，这是墨家的机关船，再加上船工们娴熟的驾船和控帆技巧，在货舱不装载货物的情况下，还能勉力上行。然而为了避免货船在三峡的激流中触礁，也只能在白天行进，晚上在墨家的水路驿站停泊。就这么走走停停，终于在第十三天的清晨，一行人终于就要到达此行的终点——蜀地东部重镇巴郡。

乘船这十几天，是檀宇清几个月以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虽然说已久常常失眠，但他终于不用过着那一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逃亡日子；渔道人的厨艺精湛，食材和配料多选用蜀地与荆州的特产，每天的副食和小菜也是极为丰盛，让檀宇清等人大饱了一番口福。

一路上，三名少年伙伴每日聚在一起，欣赏这三峡沿途的壮美美景；渔道人有事也会给他们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或是江湖轶事。沿途的惬意也让檀宇清偶尔会有这样的感触：若这艘船永远也达到不了终点，自己便与这三两知己一直乘船前行，人生得意又何过于此？

越是快抵达终点，檀宇清心中便更多了一分忧郁：一旦到了巴郡，伙伴们或许就要从此天各一方了？自己复又孤身一人，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中又当何去何从？

然而再长的旅途终究都会有结束之时，未来终究需要坦然面对。

此时正逢夏季涨水季节，嘉陵江的清流从北面在此地注入长江的浊流中，犹如道家太极图中的一阴一阳相互交融。巴郡是蜀地与荆州运输交通往来的关键门户，水路运输十分发达。巴郡城郡府所在地在两江之间，三面环水，仅有西面与陆地相连，但也被群山所阻断。此城曾经是蜀汉将军李严的治府，李严在任期间，依山势并沿江重新修建了城墙，如今依旧是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之城。

渔道人的商船路过两江的交汇口，继续往长江上游行进；各种商船、客船、渔船，还有此地驻军的兵舰，在江面上往来如织，好一派热闹的景象。不时有人驾船路过，见到挺身站在船首平台的渔道人，也会热情的向他拱手行礼；不管对方是谁，渔道人都会抱拳回礼，同时传来的还有他爽朗且中气十足的笑声。显然，渔道人在此地的人缘极好。

不一会儿，墨家商船路过一个江中心泥沙沉积下来的小岛，在长江北岸的城墙外终于出现了一片略微开阔的平地。此地也是一处行船码头，此时码头已停满各种小型的船只。渔道人介绍到：在两江所环绕的巴郡中心山城，难得有这样一块还算稍有规模的平地，因此每月十五日，周围的客商、农户、渔民等都会带着自家特产来到此地，一面贩卖，一面也可趁机置办一些平日所需。今天正好是七月十五，恰好便碰上集市赶场，一片人声鼎沸的景象。

听到这里，三名少年除了感叹此地的热闹之外，心中突然想到，距离本月十六的墨家选拔，只有不到一天了。

船一靠岸，渔道人带着檀宇清三人走上了码头，而那墨家的货船并未在此地停泊，而是掉头往南行驶，返回下游不远地处长江南岸的墨家专属码头。渔道人扛一把乌黑铁桨，肩上挎着鱼篓，鱼篓中是昨日渔道人从江中掉起的几尾鲜鱼；他仍旧穿着那件粗布麻衣，但却特意整理了发髻和胡须，和平日里不修边幅的装束却颇有些不同。渔道人在前方领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檀宇清三人紧紧跟随着，此时也无心注意周围那些摆着琳琅满目商品的摊位了。

穿过码头边热闹的集市，几人来到巴郡内城城门。自从刘裕部将朱龄石平定巴蜀叛乱之后，蜀地已承平已久；城门下虽有十余名背负短刀士兵例行维持治安，但对于来来往往的人群却并不阻拦。

四人穿过城门进入城内，眼前是一条约一丈宽的青石路，沿着山势向着西北方蔓延。青石路一旁的民居大多依山而建，是此地山城所特有的吊脚楼；由于恰逢赶场日，这条青石主路与两旁的商铺也分外热闹。渔道人带着三位少年沿着青石路前行，很快便走到平路的尽头，一条陡峭的石梯出现在眼前，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山顶。

几人于是继续沿路攀行，不多时便在半山腰处一座吊脚楼旁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客栈，写着“浮云客栈”四个大字的锦旗迎风飘展。渔道人招呼着檀宇清几人走入店内，由于时辰尚早，只有西北角的一桌坐着几名路过此间投宿的镖师。

阳光透过窗格洒进厅堂，把简朴的空间倒显得格外敞亮。少年们顺着渔道人的目光望去，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子正从通往二层客房的木梯往下，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年纪，穿着淡蓝色粗布长衫，浓密的黑色长发用丝巾盘起，虽不施粉黛但却丝毫不掩端庄与秀丽。

见到渔道人，那女子便在木梯上停了下来，莞尔一笑又落落大方地说道：“师兄，老远就见你从城门进来。我们可是有大半年没见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渔道人还以微笑，小声地说道：“师妹，这次我带了三位小友过来，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见到渔道人的神情，那蓝衫女子会意地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在带领下沿木梯攀上二楼，转弯穿过一条狭小的走廊，来到了一间靠山壁的密室，这密室装潢古朴而典雅，泛着淡淡的檀木清香。渔道人安排檀宇清三人围桌坐好，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和蓝衫女子一道关门出去；仅仅过了小半个时辰，蓝衫女子带着几盘精致的小点心和一壶茶水，独自返回了屋内。她安抚众人道：渔道人已出发前去墨家探听关于此次选拔的消息，不多时便会返回的。

墨家选拔之事迫在眉睫，少年们心中也颇有些焦虑，但此时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于是便与那蓝衫女子闲聊起来。原来蓝山女子姓秦、名云卉，与渔道人都是涂山观的弟子。

秦云卉大致介绍了自己的师承：涂山观现任南宫观主性情淡泊，虽自己道法高强，但对于广收门徒、光大山门之事却毫不上心，使得涂山观规模一直较小，亲传弟子当前仅有六人。这六人之中当然便包含有渔道人韦恪与秦云卉，师兄妹们都是半路出家，原是渔夫、镖师或医师之流，机缘巧合被南宫观主收做门徒。而南宫观主长期云游在外，在道法的传授上仅仅是介绍其纲要，主要让弟子们各自领悟及发展。尽管如此，南宫观主每半年还是会在观内呆上些许时日，把散落在民间修行的弟子们又召集起来，互相交流修行心得。

大家听得很仔细，对于这个神秘的南宫观主充满了好奇，只是关月霖记挂着墨家选拔的事情，便忍不住问道：“秦姐姐，渔道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秦云卉笑道：“你们放心，韦师兄只是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很快便会回来的。韦师兄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听到秦云卉这话，三人也都放下心来。

几人聊起了这位渔道人，秦云卉便接着说：“我这大师兄，原本是长江上的渔人。进入涂山修道之后，依旧不修边幅，一直以来还是以这身渔人的行头在江湖上行走，他为人古道热肠，行侠好义，熟知他的人都叫他渔道人，原来俗家的姓氏倒是被人遗忘了。”

听到这里，关月霖又问道：“秦姐姐，您在修道之前又是做什么的？”

关月霖问道这里，秦云卉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但很快便平复下来。她淡淡地说道：“未遇到师傅南宫观主之前，我与和父亲一道经营一家镖局；后来成了师傅的弟子后，除了在观中修行，我便在巴郡城中经营这家客栈了。”

关月霖察觉到了秦云卉的表情，还没等祖冲之继续开口询问，她便赶紧岔开话题，向秦云卉问起墨家选拔的事情来。

涂山观和墨家朱雀堂联系紧密，弟子之间走动频繁；而秦云卉在此地经营客栈，消息灵通，对于此次墨家选拔的事情倒是知道的不少。墨家组织严密，在江湖中仍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其弟子的选拔自然让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非常关注：让自己的核心弟子进入墨家修行，一方面进入墨家可以迅速提升自身修为；另一方面也是俗语所讲，“朝中有人好办事”，对于日后与墨家打交道，甚至将来能够获得墨家的助力，都是非常有帮助。而最终若能获得进入墨家机关城，成为墨家核心弟子的机会，那么江湖地位便能获得极大地提升。

秦云卉还介绍道：此次墨家的选拔为了扩大影响，任何人只要持招贤令都可以参加，因此这次招贤令在黑市上已经炒到了很高的价格，甚至还发生了多次抢夺和流血的事件。目前巴郡城中的高级客栈都已经住满来此参加选拔的少年以及陪同他们前来的家人或师长。

三名少年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秦云卉的介绍，一边不由自主的吃起秦云卉提供的茶点，真心觉着这些点心味道非常不错。当三人听到秦云卉说起招贤令竟如此珍贵，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瞪大眼睛面面相觑。檀宇清心中对于柳元景的感激又增加了几分；祖冲之嘴里此时还含着食物，仍插嘴问道：“那这次选拔岂不是竞争会非常激烈？”

秦云卉笑了笑，便出言鼓励道：“不用担心，尽全力即可。年纪轻轻便与赫连倾那魔头拼死相斗还能活过来，还担心通不过墨家的选拔吗？”

这话激起三人心中的豪气，对于即将到来的墨家选拔也更加期盼起来。秦云卉接着耐心地帮他们分析起墨家四大分堂的竞争态势：青龙堂以武艺见长，江湖中修习武道的人最多，可以认为青龙堂的竞争最为激烈；白虎堂长处在于鬼道之术，其术神秘莫测，江湖人士多闻之色变，与他们修行相关联的世家或门派也屈指可数，可以认为他们要选择的弟子或是早已内定好的；玄武堂的专长在于机关术，机关术墨家独步天下，江湖人士无不趋之若鹜，恐怕也是江湖人士竞争的重点；至于朱雀堂，主要擅长的是五行道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