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漂泊向南》1、初到工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2001年9月13日晚,广东普宁梅塘镇一家塑料厂二楼,刚过而立之年、也刚在这里打过一天工的彭希望,和几个工人待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画面出现美国纽约的世贸双子楼被飞机撞击,浓烟中高楼坍塌为废墟,逃难与救援的人乱作一团。彭希望没有想过也没有预料过这件事情对世界的影响,只是很自然地联想起“9·11”以来这些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估计:双子楼被炸的时候,他正坐车到了广东增城……

刚入9月,彭希望把9岁的儿子送上学后,觉得自己在家像个多余的人,因为他不愿按照老婆的安排就近找点建筑小工干,就决定南下。去年,他也是在这个时节出门的。因为这个时节,梨园收了个几千元,再过一个半月,柑桔可以再收个几千元,水田里的粮食能够自给。自己出门去决不会担心老婆、儿子缺吃少用,再者出门无论赚钱不赚钱,至少可省去自己在家中的消费。在老婆的眼中,希望是不会弄钱却很会用钱的家伙。一旦出门了,老婆眼不见,心不烦,时间一久,兴许还会想念自己。没个女人不像个家,没有了男人,同样如此。结婚10年了,老婆从没说要下海,当然希望也决不充许,眼看着老婆在自己身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黄脸婆,希望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次南下,是与在普宁的高中同学向权联系好后动身的。向权和他老婆在那边已干了两年。向权的父亲对希望说,他们是在那儿做苦工,挣点辛苦钱。希望自信地说,他能在那儿能干两年,我在那儿干个半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希望便揣上400元钱,在县长途站买了张卧铺票,所剩无几,心想只要到了向权那厂,一切都好说。

在卧铺车进入广东后,希望在经过清远一带走马观花,还一点也看不出广东比湖北比自己的家乡松南好,穷山恶水的。全国各地的男人、女人都往这边跑,不过是冲南粤的临海的珠三角、潮汕一带的经济发达区而来。

车至增城的时候,一声巨响,车身巨烈地抖动了一下,满车旅途疲劳的打工男女一阵惊慌,车也随之嘎然而止。司机连忙下去看,然后告诉大家,车后轮爆胎了,而且是双爆胎。众人无赖,只好下车,当喝水的喝水,当方便的方便。

车修好后,跑了一夜,才到普宁流沙。彭希望花30元打了个的,就到了梅塘花园口,身上只剩下20元钱了。

梅塘镇是个落后的镇子,没有高楼大厦,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气息。花园口也没什么花园,只有一块破旧的地名牌匾挂在电杆上。希望报了个电话给的士司机,联系向权所在的工厂。没过几分钟,希望就看见向权从旁边一家厂子里推着一张破旧的自行车出来,他上身着一件廉价的t恤衫,胸前磨破了好几个口子,可以看见肉,短裤也洗得发白,双脚趿拉着一双磨平了底的塑料拖鞋,脸膛及暴露的皮肤黝黑。这与他当年当乡村老师打领带的做派,以及近两年衣锦还乡的穿作都有天壤之别。

因为是早上,还没有开工,向权的精神很好,用自行车帮希望托好箱包,向厂子里走去。一到厂子,到处都堆满了塑料块,白亮亮的,下了雪一般。场子的当中停着一辆叉车。右边是一排两三层的楼房,没有任粉刷和装饰,那是老板信的房子、厂房兼宿舍。对面还有一个工棚,棚下有几个水池,是用来洗料用的。其余的便是院墙,四、五亩地的样子。

放好行囊后,希望迫不及待地冲了个凉水澡,去见老板。去时还带上自家产的梨,是向权叫希望准备的。

希望忽然想起去年在深圳联系向权,因为都没手机,打老板固话叫向权接电话。老板竟不知道他厂里有叫向权的人。说了两三遍,老板就是不知,希望当时就拍桌子吼了老板几句。老板很生气地挂了电话。后来向权解释,老板在厂子里从不叫工人姓名,多以工人所在省名称呼。向权说,找我你要说找湖北,老板才明白是叫谁。

希望担心老板记起这件事,不肯录用他当工人。结果在供有财神菩萨的房子里,他见到的是老板娘,便放下心来。老板娘个子高高的,并且开始肥胖了,门牙大而突出。她坐在红木椅上,看了看希望说,你不是干农活的吧?希望说是干农活的,都种了十多年地了。不过,地不是很多,活不是很重,也不是很轻;收入不是很高,也不是很低。老板娘仿佛很认真考虑后说,看你这身架子,还是能干事的。我这儿的活不是那么重,也不是那么轻,工资呢不是那么高,也不是那么低。在我这里做事的时间长的有9年了,少的也有两三年了,都一家人似的。

希望听老板娘这么说,就明白了老板娘让他在这里做工人。就把带来的一包梨子递给老板娘。老板娘说,这么远,就不用带东西了嘛!

希望随向权去食堂吃了点稀饭、咸菜和花生米,就开始去干活。

向权交待说,关键是头一个月,表现要好,老板才留你。希望便和工人们把大块的塑料抬来,洗刷干净,洗不干净的割下来,作边角废料放到一边。然后切成块,粉碎成“胶头”装袋,码在仓库里,小山一样高,等待出售。

领班的叫阿勇,是老板的一个什么亲戚。派工的时候,江西、湖北、四川、广西地满嘴叫个不停。希望被叫湖北,向权因个子小,就被叫小湖北了。

一天下来,希望感觉浑身散了架,还好,这天没有加班,就早早洗了一身臭汗,坐在电视机前乘凉。

美国世贸大楼倒掉的画面反复出现在地希望的脑海,就像是他出门时的憧憬被这里的一切毁灭了一样。希望想着这些天经历,仿佛一个恶梦才刚刚开始。但他别无选择,至少要在这里吃一个月苦,挣点小钱后再想其它出路。

这是一个简单的塑料半成品加工厂,主要是将进口的废塑进行简单的清洗和加工,然后卖给湖南等内地客商去做塑料制品。除了加工“胶头”外,还有把尿素样的塑料粒清洗除杂,晒干后装袋卖出去。这些废塑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厂后,希望心里就有个疑问了,国外怎么有那么多的废塑?向权说,这你就不懂了。老板这几年就发偷税的财。那些做进口生意的客商通过的掺杂办法把美国或加拿大那边的正品塑料粒变成废品,通过海关时就可以免税或低税,而雇请工人的工资远远低于免除的关税,产品通过简单的加工后,市场竞争力肯定远高于正规渠道的正品。去年年关,货源紧张时,老板做的几乎就是转手生意,不用简单加工了,工人只需将货柜上的货直接转给来进货的客户就可以狂赚一笔了。

在这里打工,希望从一开始就感觉这里的所有的活并不是如老板娘所说的不重也不轻。就拿加工胶头来说,他得把切成小块的塑料放进22千瓦的粉碎机,这个简单的动作每天要重复千百遍,同时他还得粉碎出胶头用铁推子推到一边去。就在这空档,粉碎机不能转空。而更要命的是机器粉碎时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时间一长就受不了,得在耳朵里塞上棉球。

希望在这里第一次看见硕大的货柜车,并且驶进这个不起眼的厂子,他和向权等工人们马上被阿勇安排去下车。

9月的普宁,烈日炎炎,气温仍有37度。货柜被烤得如蒸笼一般,在里面如煎鱼一般,不要说下货,就是待在上面,即刻汗如雨下。最要命的是下那种塑料粉,一阵忙活下来,鼻子、眉毛、眼睛包括浑身上下都是塑料粉,一个个变成了白猿。

货柜来了要下货,进货的车来了要上货。第一次上货,希望自告奋勇地上东风车取保险杠。当他双手托起保险杠时,他顿时觉得托起的是一根烙铁,放回不方便不说,其他人还要笑话,只得咬紧牙关把保险杠取了下来。一看双手,通红通红的,灼痛无比。但他不能停,一袋袋胶头被扛来扔在他面前,他得配合江西或四川把它们层次分明地码好,直到装满车箱。

下雨了,所有的工人都得洗料除杂,然后装袋甩干,等天晴了又搬到宿舍楼的平台上去晒干。洗料总要和烧碱加工的劣质洗衣粉接触,装料的蛇皮袋总是渗出碱水,弄湿穿着拖鞋的脚,无一幸免地都要烂脚丫的。

干了十来天,希望开始给向权讲自己的不满了,说是工安排得太紧了,中午只休息一个小时,晚餐只半小时就要去加班,天天干12小时,有时晚上来货柜车,还要干到深夜。这哪是人干的?把人都当机器了。

向权说,自从你来了,事也就多了。看在钱份上,我们都得干。其实老板娘对你有些意见,说你的腰总是弯不下去,应该去坐办公室。

希望有些气愤了说:她当真还监视我?

向权说,只要有空,每个人她都监视。在墙角、窗户里或者门背后随时监视。你还是要卖力点,老板娘没当面说你的不是就已经很大量了。以前对别的工人,她看不顺眼就骂,再不改就炒掉。老板和老板娘很看重我,你又是我的兄弟,他们对你也就格外一档。

希望说,她看不来我,我也没想在这里长干下去,干一天算一天了。向权听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男老板常在外跑业务,很少来厂里管具体事务。有一天下雨,他来到洗料池边,跟本就没提以前电话里吼他的事,倒是很关心地问希望,从来没做过这么累的活吧?便没再说其他的话。希望料想是老板娘跟他吹了枕头风的,他才特地来“关心”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希望开始对男老板一肚子火。也就是因为这个洗出的塑料粒在天晴时要被拉到三层楼的平台上晒,希望拉了20多袋,手就起泡。只好叫站在一旁的广西拉。广西一幅瞧不起希望的样子,说了声“没劲”就赤膊上阵,一连拉了50多袋,才打住,叫江西拉。江西是客家人,据说他们那儿丝瓜叫南瓜,南瓜叫“翻扑”。他曾因为锯大块塑料把小手指锯掉了一个,老板给了点药钱,休息了半月,也就继续上班了。江西一上来,也拉了30多袋。

太阳偏西,该收料了。希望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就冲向权发牢骚说,做老板的只知道赚钱,打工的只知道卖命,怎么行呢?应该在这女墙上安装一个定滑轮,人在下面拉,凭身体的重量一次就可以拉两袋上来,人还不费力。向权说,这都是已改进了的,以前是用肩膀一袋袋扛上三楼的,那才叫吃力。再说,你也不要小看老板了,他是干机械出身的,那粉碎机就是他亲自设计制造的。他还是农机站站长呢。希望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拿国家工资,干私营企业,压榨打工的,这都他妈的什么世道了!

没过几天,定滑轮就装上了,拉料上去果然轻松多了,效率也高出几倍。但是无论是老板还是打工的都没有对希望说一句感谢的话。

有一天晚上加班除杂,做饭的四川女人说了一句入木三分且让希望十分佩服的话。她说,广东是全国人民的“劳改农场”。希望因为这句话对这个妇女另眼相看。她和他丈夫四川在这家厂了里干了9年,如今长大的女儿在这里读完了初中,据说也在找事做。她老家那里全是很高很大的山,没有多少田,养活不了人,一出来就很少回家了。老板鉴于他们两口子的贡献,就给他们开了个单间,做夫妻房,算也是对他们夫妻的照顾了。女人在这里除了做饭,余下的时间要跟其他男人们一起干活,她虽然长得健壮,但总是累得精疲力竭,说话常常是没有多少气力。他丈夫很少说话,山羊胡子蓄得很长,看上去有50多岁了,而实际上只有40多岁。

希望听了女人的话,说不清是对他们是钦佩还是同情。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