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头架子对着春申抬起手，咬着牙使劲一拽，春申便只觉得身上骤然一轻。她怔了一下，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连走路都吃力的小矮子，一把就将她身上压着的尸体给拽开了。

然后小矮子抬起头，咧嘴露出一个笑容。他脸上太脏，看不大清楚面上的神情，但这个笑容又太灿烂也太纯净，对比十分强烈。所以哪怕他骨瘦如柴，恍若一个异形的大头娃娃，却也还是让春申觉得温暖极了。

春申试探着抬手轻轻摸了摸小矮子的脸，也跟着浅浅地笑了一下。而后小矮子的嘴便咧的更大了，他也抬手，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开口叫了句：“阿姐。”

春申愣了一下——刚才那一阵混乱里，几乎所有人的声音里都带着激烈的情绪，她乍然一听便觉得十分陌生，完全听不懂，只当是因为他们语言不通。

但没想到，小矮子叫她这一句“阿姐”，她却没什么压力地听懂了。

因为正经说起来，小矮子的话音颇像春申老家的方言，只是语调有些差异，若是讲的快一些，或是换成刚才那种混乱的环境，她怕是一时也没办法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

不过，他叫她阿姐？春申暗忖：难不成，这个小矮子是原身的弟弟或者妹妹？

至于为什么分不清是弟弟还是妹妹，一是因为年纪太小，性别表征不明显，再者便是因为他的嗓音十分嘶哑，一点儿都不似春申曾经听过的童声，反而大都是气音，像是喉咙干哑说不出话的样子。

春申在心里先挂了几个问号，却都不能确定。她轻轻“嗯”了一声，用跟小矮子一样的语调，然后她稍稍活动了一下麻掉的半边身子，对着腿脚拍拍打打，想快点恢复知觉。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眼神的余光却时不时地落在小矮子身上，一直留心着他的神态和反应，“嗯”完了以后见他并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她才算略微放下心。不过，就算小矮子没有怀疑，她现在也不敢说太多话，只怕被他看出什么不对。

毕竟，从尸体堆里爬出来以后能镇定如斯的小孩子，春申这辈子也只见过这么一个，她自然不会想着能把这他当成个普通孩子一样糊弄。多说多错，她便少说话，多观察。总要先搞清楚如今的情形再好考量其他。

好在那小孩子如今还不曾怀疑什么，甚至在看见春申的动作以后，他还主动凑过来坐在春申旁边，动作熟练地帮着她捏腿，一边捏一边道：“阿姐，石头城的兵要杀人，去不得哩，那咱去哪？”

春申仍是听不太习惯他的口音，因为每个字都需要在心里细细过一遍，才能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而且还不能确定每个字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字。所以她心里有些慌，总担心自己下句话就露馅儿了。

她低下头思忖，表面虽一片平静，心里的念头却是转的飞快。她将自己准备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都好似千钧重……直到她觉得自己调整的语调同小矮子的语调差不多了，才终于抬头道：“先走吧，离这儿远些，我怕兵再来。”

说完，春申用相对比较有力气的那只手按了着地面借力，踉跄了一下站起来，僵硬地跺了跺脚，而后她的脚心和腿便立即传来了一阵针扎般的麻痛。虽然十分难熬，但也好过刚才的无知无觉，让她总担心自己是不是半瘫痪了。

小矮子倒是很有眼色，他适时抓起春申的手扶着，口中念念叨叨。

只不过，他语速一快，春申便有些听不明白。她也不敢问，只将小矮子念叨着的话在心里重复一遍，尽量多记下一些，等以后再慢慢揣摩他的口音和语义。而且虽然没全然听懂，她却不能表现出来，面上还要装作无事，口中时不时应一声。

不过虽说通篇串联起来没明白，但是就像做听力题一样，她还是提炼出了几个关键词。她很清楚地听见小矮子提到“家”、“阿大”、“吃”几个词，便也勉强猜到了整段话地中心思想——大概是在说最关键的生存问题吧——离家，只剩他们俩，没吃的。

“阿大”在春申的家乡话里是“爸爸”的意思，她便顺着这个词想到了些别的。

春申心说：这孩子对着这里的尸体堆完全不见悲色，若不是太过冷漠，怕就是事不关己了。难不成这些死人里，没一个是同他关系亲近的？可若是没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体量这么小的孩子，又怎么会跟着这群人走？

她有很多问题想不通，但如今却不是细思量这些的时候。春申将疑惑先压下，又跺了两下脚。当酸麻痒痛的感觉渐消之后，更明显地浮上来的，便是身上其他的痛感。

她先按了按自己的腹部——这里的痛觉是最突出也最难捱的，就像是在胃里点了一把火，又像是放了一架绞肉机在翻搅，一阵阵的痉挛伴着热辣辣的疼痛。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胃里太空，导致胃液已经开始消化胃囊了。

“阿姐是不是饿？我也饿”小矮子显然对春申如今的痛苦十分感同身受，他跟着揉了揉肚子，然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带着渴望，却又能克制：“阿大说不能吃人……不吃人，咱走吧，走吧。”

这次他的话春申都能听得懂，听明白了她便就想起刚才那个差点走上了不归路的自己，心中窜起一阵反胃的同时，也更觉难过。

她点了点头，将除了石头城以外的几个方向的优缺点都在心里捋了一遍，而后才抬手一指，道：“咱往这边走。”

漫漫四野中，一个应当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也或许是方才幸存者逃跑和骑兵追击的方向，因为那边遍布混乱的马蹄印。春申猜着，饥民走过的地方肯定不会留下吃的。而且，若还有别的幸存者，她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另两个方向看不出好坏，便只能凭直觉选。

太阳悬在正空却并不炙热，是以春申猜现在应是秋季，他们两个身上粗布衣几乎被血浸透，若不能尽快找到遮风避寒的地方，不饿死怕也要冻死。#####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