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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星光奥德修篇》C 4、繁星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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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清晨,我和拉斯托之间发生了如下谈话。.因为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实在太诡异,实在发生了太多值得反思和回味的事情。

我首先开腔:“那么,从何说起?”

“先说说双城的事吧。”

我们走进山中,坐在森林尽头的断崖边,大地像柔软的黑丝绒,把我们疲惫的灵魂细细包裹起来。

“那样的事我见过不少了,没什么可以发表的,你说吧,拉斯托。”

“不……我也没什么……只是有点失望而已。”

“恩塞斯特背叛了你,也背叛了他自己。”

“他背叛了莉莎。”他长叹一声,黑暗竟然连他喷出来的白烟都遮住了。我跟着呼出长长一口气,依稀看见那白烟后才缓过气来,“我才不信那是惊怖魔的影响。”

“不是所有人的心都像你那颗一样公平和坚强,这世界上满是胆小鬼和懦夫,当然也不缺少禽兽。”白烟散去,我的眼神再度失焦,“连我也并不是那么勇敢……”

他仿佛摇了摇头:“你劝我撒手不管,并没有错,救不了别人的时候至少要救下自己。过去的事情,就由它过去吧(Ltbgonbgon.),我不介意一个胆小鬼待在身边。”

我薄薄地笑:

“莉莎会得到冥福的。”

“对,她会的。我在想……你的老师是不是克尔·苏加德呢?他是我入狱前最著名的死灵法师,听你的语气,他似乎被这个世界误解,甚至冤枉了,就跟我一样。”

“是的,正是。他是最好的导师,我过去很爱他,现在还是一样。”

“果然只有那种等级的超级魔法师,才教得出你这样的徒弟。”

我眨眨眼,领悟到什么:“我们已经转入下一个话题了?”

“我想讨论尤迪安和那位守望者了,这关系到未来的路。”

“嗯。”

拉斯托低沉地喏了一声,说:“还是我先说吧。”

他的手指不安地拢在一起,粗糙的皮肤沙沙作响。他说:“我知道了——当然并不是都知道——你的法术并不那么正派,黑色的火以及死灵魔法,还有在铁牢堡那个清晨,我被挖出来之前听到的,那个与你交谈的声音……你寻找寒冰王座,并不是想要消灭不死族……”我耐心地等他说下去,“我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估计都不算坏。你没害过人,到目前没有。我猜,你肯定经历过一个处于冲突中心的时期,那恐怕就是你一生的转折。那个守望者很欣赏以前的你,现在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她在鼓励你,请你不要忘记自己,这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我想你肯定意识到问题在哪里……既然知道你的疑问,当然,唉,当然了,我会说的。”

于是,我慢慢把血精灵和暗夜精灵的内战、我召唤了阿克蒙德,以及要去追凡尼的事和盘托出。然后,做更进一步的解说。

“暗夜精灵的体质凝聚不了魔力,精灵施展的法术实质是与大自然沟通,由外而内,请求那些元素去做被请求做的事。但是血精灵的魔法在修炼过程中会改造我们的**,使得我们能与自然交流之余,也能聚集魔力,由内而外,发动咒语。因此沾沾自喜的我们迫不及待地自称高等精灵。”我吞了吞口水,“但随着造诣加深,我们对自然的感应力却慢慢退化、消失,渐渐失去精灵的本能,而且每次施法都伴随着陷入疯狂的凶险。即便如此,我们这些所谓高等的精灵仍然没停止修习那种魔法。”

“走火入魔……不,那本来就是邪术!守望者是要你警惕那失心的泥沼。但是,你不是说那种反噬之力已经消失了?”

我的体温却愈发降低:“不是消失……跟阿克蒙德接触后,怕已跟我融为一体了。先是染黑了我的火焰,接下来我大概会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性情渐变,大变……就像尤迪安……”

拉斯托说:“尤迪安?!”

“是啊,既然看到我没发狂了,玛维又何必提醒我?”

“她看得出你的情况比发狂更糟?”

“血精灵离开卡利姆多前,没有一个到达过我目前的进境,她从何分辨我的情况?”

“……原来如此,是尤迪安。”

“他也曾是血精灵的法师,尽管内乱的时候他阵前倒戈帮助暗夜精灵轻松取胜,但他的哥哥玛尔法里奥还是没放过他,将他塞进了玛维的监牢。他后来肯定接触过某个邪神,终于变成如今的样子。”

“策划双城之战的元凶,哼!……难道你也会变成那样子?”

“很难说,我跟鲁西亚商量过,商量了很长时间……”

鲁西亚第一次在拉斯托面前开口,他紧接着我的说话:“坚定的山丘之王啊,请你在必要的时候与我联手,杀死我的主人吧。”

我没说什么,默认鲁西亚的说法。

拉斯托思索了很久,久得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无声无息走开了。但他没走,他的声音中参杂着苦涩,就像沿喉咙流淌的热姜汁:“我本来要去找我的儿子,看来如今不得不节外生枝一番了……我答应你们,我会跟你们走到最后一刻,并守护你的灵魂;但你也要答应我,绝不能低头,绝不能放弃,绝不能忘记你自己。”

“我发誓。”我的手变暖了,我伸过手去,与他的握在一起,“那么,下一个话题是什么?”

他见我并没有消沉,语气也随之明朗起来:“看来你不怕死,不过……哈哈,你倒很怕那个鲁路娜。”

我感到肌肉又僵硬起来,慌忙站起身,乱甩手脚:“你少管闲事,拉斯托,总之我会摆平的……对,回去吧,马上回去,我们离开太久了。”

他一味偷笑,手指中间漏出来的简直就是破喇叭的响声。

“……喂!走啦!”

“阿拉霍体内的家伙,我是拉斯托·铜须,恭喜发财!”

“我是格罗·鲁西亚,新年快乐啊。”

“你俩混蛋!竟敢无视我!!”

鲁路娜·追风者,弓箭手,维兰瑟的姐姐,当前的大麻烦。

那天晚上,我的脖子几乎被她掐断,却无法对她的提问作任何回应。

我失败了,完全失败了。既没有解答她的疑问,也没有解释我回答不了的原因。

——“维兰瑟到底在哪里啊?!”

——“我、我不知道。”

这就是全部的对话,之后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不知为什么,谁都没有勇气将愤怒或者哀伤发泄出来。

鲁路娜讨厌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讨厌我。只要看到维兰瑟跟我在一起,我接下来几天就别想安生,我的智慧和勇气就是在那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中培养起来的。等到艾萨拉女王那被魔法侵蚀的头脑里忽然冒出了阶级的念头,要把低等的暗夜精灵贬为血精灵的奴仆,我数次遭到鲁路娜的暗杀,死里逃生,才成功把维兰瑟留在身边。更不用说我教维兰瑟魔法,还将她带到洛丹伦大陆的事……我是将最爱的妹妹从她身边拐走的罪魁,是拆散她的家庭的祸首。现在,连维兰瑟的下落我都弄丢了……

我已恨死我自己,她会有多恨我呢?

那时候,达拉然发生了连世界都为之破碎的战争,如果维兰瑟没有随人类船队出航,那么多数已经魂归天国,这又叫我如何说得出口?一旦说出来,无论我还是鲁路娜,都一定会无比悲伤。

明明单是凡尼的事,我就够烦心的了……

“到了,欢迎来到修尔文!”

拉斯托在我怀中一声欢呼,阻止我继续发愁:“小子,我知道没人会咧嘴笑着进医院,但我们好歹到了目的地,为什么不笑一下?”

我冷冷地反驳他:“我会笑的,因为不必再抱着一个男人赶路了。”

事实就是如此。玛维的飞镖尽管没有淬毒,但劲力透骨,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加上之前在铁牢堡与夜空交战受的伤,我的身体千疮百孔,不得不改变路线,先寻找这座居住着“神医”的修尔文镇。不过,最大的绊脚石不是我的伤势,而是鲁路娜。那晚开始,她就一言不发紧紧跟着我们,偏偏两条驮龙完全无视我这个名义上的正牌主人,却对她言听计从,我和拉斯托只好合骑一匹,对视一眼,徒唤奈何。

就算她跟到时间尽头,我也无法告诉她维兰瑟的下落——丢失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当下,二人不再打诨,赶紧入镇找客栈安顿。

从今年第一场雪算起,我向北走已经有一个月了。冬渐深,天渐冷,白天也越发短暂,只有午间那一两个小时里得见天光。我和拉斯托一路上极少与鲁路娜交谈,我是因为尴尬,拉斯托则是出于担心,他声称用三根手指就能打败她,遇险时他可不愿意背上累赘。于是我们只好沉默,希望把她永远隔绝在圈子以外,也许哪天她会自行离开。鲁路娜当然看得出我们的不友善,但她盯着我,眼睛里电闪雷鸣,我每每偷眼看去,那闪电便劈进我心里,引发一阵战抖。

她到底想怎么样?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开房时,鲁路娜冷冷丢下一句“我不住,不用另开一间”,便跑到马厩陪着安度罗与塞伦斯(我执意替驮龙起的名字),让我和拉斯托都是一阵难受。他到底是好人,硬拖着她回来,说我和他蹲马厩,让鲁路娜住房间。这样她才住到了单人房里面。确定我们都不必露宿街头后,三人终于第一次聚在一起吃午餐。

拉斯托放开肚皮大吃,鲁路娜皱起眉头说:“好脏,你吃慢点。”

“我以前总跟儿子比赛,谁先吃完就不用擦盘子。”

“那孩子真可怜,肯定吃不过你。”

“我用心良苦啊。”拉斯托抢走我盘子里一块土豆,“因为我们没有比同样时间内谁吃得多,否则他将永远饿着肚子!”

我听见鲁路娜笑了,那是一种很符合精灵身份的清脆的笑声。她说:“是你儿子用心良苦,让你少干点活。”

“我要干活谁都拦不住。”

“现在不是比赛,你吃慢点,我见过野猪刨地就你现在这样。”

“哪里有像我这么英俊的野猪?”

……

东拉西扯中,鲁路娜被逗得频频发笑。他们如此轻易就冰释了吗?还是说他们从来就没有交恶过?我偷偷把拉斯托的一块牛肉扒到嘴里,涩的,也不知道是牛肉不新鲜,还是我的心情不新鲜。鲁路娜由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更别说交谈。我一直偷眼看她,但她的视线偶尔转到我的方向,都像投进我身后的虚空中。原来被孤立的人,是我。

“等一下,我要去打听情报——顺便喝个小酒——你陪那小子去看医生吧。”

拉斯托一句话忽然让我全身热起来!抬头只见他大模厮样自说自话:“小子你本来挺厉害的,无奈伤成这熊样,估计我用一根手指就能解决你;小丫头本来就不能打,只值我三根指头;”他摊开双手,“而我顶十根,选择你们其中一个就等于把另一个丢到危险之中。”

他忽然从桌子底下给我一脚。

“哦!啊啊,这样分配是比较平衡的……”我低声说着,小心地看向鲁路娜。她咬着下唇,毫不掩饰踟蹰的姿态,想了一会才别别扭扭说:“……嗯,去吧。”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

修尔文跟先前看过的城镇都不一样,大概是由于群山环城,这里的房屋一律以木料代替石材修建,看起来就像一个个货物箱,又像港湾里一排排等待起航的船。

有船,但大海在哪里呢?

我抬头观察天色,刚过午后的天空已经现出隐隐墨色,有稀落的星辰在远处闪烁。我叹了口气,确是感到迷惘,而以往能带给我启示的星光和海潮,如今已不再是命运的道标,因为……

“你给我提起精神一点行不行啊?”

鲁路娜回过头,忽然用精灵语对我说话,把我吓了一跳。她一直走在我前面,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因为白杨谷终年温热,精灵们从没尝过寒冷的滋味。

“我……”我一张嘴却是洛丹伦的通用语,连忙结结巴巴改过来,“我、我很没精神吗?”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说话,脚刚想向我踏过来,却在那瞬间往后缩了缩——她的话哽住了。她也结巴起来:“反、反正,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情,都要打起精神认真去干;如果一副呆相,就连走路也会滑倒的。”

“我们又不是去做什么困难的事,只是看医生而已。”

“你老是一副出神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什么啊?”

“刚才客栈老板说的你根本没听!”

“他说,镇上的居民以猎户为主,有神医在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用怕,大家都很尊敬她。我不是听了吗?”

“真是的……后面还有啊!神医从一年前起就不再替人疗伤,还闭门不出,几乎没人看见过她!”

啊,那还真是难办。不过,我为什么会漏过了如此重要的情报呢?我脱口而出——

“是因为你,我才会没听见的……我在想着鲁路娜的事情。”

有人在点燃街灯。他爬上梯子,打开灯罩,留下一点光芒的种子,然后爬下来,走向下一根灯柱。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

我和鲁路娜慢慢走在无人的街上,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从再遇那时起,我一直在逃避,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一天、两天、三天……

好像无限循环。

受够了!

“对不起,鲁路娜。”我停下来,鼓起勇气,她也跟着停下,“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维兰瑟在哪里,我不知道你有多么讨厌我……都是我的错,我为了那么一点自尊离开了她……我会想起她,又淡忘;然后再次想起,再次淡忘。无论淡忘多少次,我都会想起她,想起我的错误,无法弥补。我要把自己的一生抛到循环中去,悔恨和……”

“你这样就算赎罪?”她打断我,眼神魑魅,质问道。

“我想,我起码要令自己痛苦。”我低下头去,忐忑不安,就像等待审判的犯人。隔了很久没听见声音,直起身发现鲁路娜已经走远了,才彷徨地追赶上去。后来一路上,她再不理我,我也一味思索,再没说半句话。

直到我的脚把我带到某个街角的一扇门前。

我上前,在有礼的标准内尽可能用力地敲了敲。沉重的橡木大门隔一会儿就开了,一名老妪探出头来,她脸上的皱纹触目惊心。我看得出她差一点就要当着我的面摔上房门,但无论如何,她人生中的某种习惯劝止了她。

“我不再为人治疗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们只想进来陪我喝杯茶暖暖身体,那没问题。但仅此而已。”

鲁路娜原本背靠门边的木墙上,只是扭头不看我,如今夜色渐浓便干脆隐形不见。我感到无奈和揪心,宛如被一把匕首切割喉咙,说不出话。我应该说什么?还没提出要求就被拒绝,一定是目光中的期盼出卖了我的意图。威胁她?贿赂她?还是乞求好呢?不,那似乎都是对妇人的侮辱……

“请给我进屋喝一杯茶的荣幸吧,夫人。”我福一福,老人让开了。

走进房内,我在她偷眼打量我的同时也好奇地快速环视一圈。有轻微的霉味,壁炉就快熄了,地板铺着兽皮,桌上散落着几枚钱币、兽骨,以及涂鸦过的羊皮纸。太暗了,我看不清细节,整个空间中除却壁炉,唯一发亮的便是老妇的猫眼,闪着年轻的碧光。我问:

“你今年几岁?”

这问题使她浑身一震!

“你是个巫者?”

“你是魔法师?”

我们同时询问,又同时释然。巫者的法术比魔法师更加接近“奇迹”,能够超脱理论和框架,发挥随心所欲的效能,但巫者没有魔力,他们唯一能运用的能量就是自己的生命。这名老人是巫者,也是相传的神医,这暗示着从前她挽救的每一个病人,都耗费了她或多或少的一份灵魂。

我不舍地追问:“你到底几岁了?要救多少人才能让你老成这样?”

“二十七……”

二十七岁的芳华,七十二岁的老迈。我不禁长叹一声,说:“你早就不能替人治疗,你早就不应该为人治疗了。”

“可是,”妇人身子颤巍巍,低声说,“假如你拥有治愈的力量,你又怎么可能不去用它?”

我默运秘法,切换到魔力的视界,再仔细地审视她的灵魂。

我几乎没看见光辉,她已经把生命一点一滴分发出去,掏空了自己,以致于可能随时永远闭上眼睛。所以她这一年不再为人治疗,但那有什么用,她应该在更多年前就收手。

“我稍微听到一点传闻……”我努力把对话延续下去,生怕一旦沉默,她就再也开不了口。不过死神似乎还没找到她,她依然健谈:“我知道村民怎么说,要恨就让他们恨吧。这么多年的服务,他们不该报之以仇恨;但如果他们真的恨我,我也不吃惊。谁都期待旁人为自己牺牲,这种时候,人从来都是异常忘恩负义的。”

她的声调越来越高,泄露了她的心思。

“如今,每一个久病卧床的人都归咎于我的无动于衷,每一个伤重而亡的人都该怪罪我的冷酷无情。尽管疾病和伤痛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对抗它们需要代价高昂的奇迹;尽管十年来这些奇迹全部来自我的生命……但这根本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在这一年里拒绝了所有人,于是,别的事情大家都全不在意了。”

人性。

我冷哼一声:“值得吗?他们根本不理解生命。”

对了,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她一定早就问过自己了。她的答案是什么呢?若说不值,她最后的日子里就只剩下憾恨;若说值得,区别只在于恨的对象变成了自身。

对于巫者,我总带着难以割舍的同情,血精灵比巫者更不幸,他们只要不施法就能像普通人一般活下去,我们不行。血精灵是自私的,即便把力量白白耗在余下的日子里,也绝不会为旁人使用。当然巫者也一样。但站在我面前这位,打破了陈规。我曾思考过死亡的意义,对苟且的生存心存悱恻,却终究贪生,在逃亡的日子里一心一意地逃亡。

我错了,只有活下来之后才能了解活着的喜悦。

老人听完我的问话,神情转为软弱,什么都没发表。

于是我明白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说:“我走了。很对不起,除了尊敬,我什么都无法留给你。”

刚进屋时,我还盘算着如何说服她为我疗伤;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她是个巫者,还知道她的决意,我宁愿她活下去,至少不要死在我面前,哪怕一天、一小时,这世间的景色总比死神的居所要光鲜。

“慢着。”她虚弱地叫住我,忽然一下子跌坐在扶手椅里。疲软的火光底下,她的脸更加苍白,皱纹比海沟还深。她轻轻呼唤,“阿拉霍……”

她知道我?她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用力量查探我?她疯了吗!

我走上去,在她身前蹲下,握紧她的手,就像握住她的生命:“你不应该这样做,你的灵魂经不起浪费。”可她只是笑笑,声音变得温和:“因为我太好奇了,魔法师……在诺森德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我却遇见了两个。我不满足于只知道你的名字,所以看了你的过去……没花多少力量,一小时、最多两小时的生命,比我接下来要做的省多了。”

我弹开般松手,“霍”地站起来:“我说过不需要治疗了!”

“接受吧,”她的目光诚恳,好像受伤的反而是她,我成了医生,“总有一天你会得益于此。”

但我仍然摇头,不忍心她为我而牺牲。

“那……凡尼呢?万一你撑不到与她重逢的时候呢?”

“手部的伤对魔法师并不造成大碍,我不治疗不会死;你不治疗我,也不会死。”

“见鬼!死神要我的性命尽管拿去,但他没权利动你一根毫毛。”

“他没有对我下手!”

“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

我不想再纠缠,转身就走,她再说什么也决不停留。为什么那么多人认定自己的死能挽回或者改变点什么呢?死亡就像熄灭的灯,什么都照不亮。

她忽然大喊:“我知道寒冰王座在哪里。”

我停步,回头愤怒地瞪著她:“又一条用生命换取的情报!”

“不,是我听到的。”她陷在扶手椅中,因刚才的大喊而越发虚弱,“我曾经有个朋友是魔法学徒,她的师傅是我遇见的第一个魔法师……”

我的眼睛睁大了,不由自主猛吞口水。夜空的嘱托,凡尼的下落,不死族的秘密,一切一切都与这座连鲁西亚都不知道的实验室千丝万缕地牵扯着!我们走过那么漫长的旅途,却连一个道标都找不到。

“那名法师在哪?”我脱口而出。

“他几年前走了,连同我那位朋友。”她见我露出失望的神情,微笑着说下去,“但他的工房还在,郊外西南方树林里有座房子。”

那就足够了,只要找到一丁点痕迹,我的法术就能追寻下去。我大大振奋起来,向老妇人施了深深一礼,由衷赞美道:“善良的巫者,你的灵魂洁净如我故乡的井水。你帮助了我,一个陌生人,甚至要用你的生命来扶持我。我不配得到恩泽,但乐意用微薄的友谊作为回报……你的好意我铭记于心。再见了,愿你长久沐浴于星光之中。”

我的灵觉触碰到房顶已经衰竭的术式,凭借残留的暖意重组出完整的形态,再次绘制魔法阵,最后注入魔力。

她定然与我一样,在年少时曾沉醉于那盛大的虚空,否则绝不会布下那种法术: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渴望从中看破人间的真相、挖掘埋葬的梦想、寻求生存的方向。

老妇人穿过变得透明的天花板,瞭望星夜,嘴唇颤抖不知说着什么。

我趁机走出房子,拨开周围的黑暗,踏雪而去。

那是片落叶松林,透过积雪,脚底隐隐感觉到凋落的松针那柔软的厚度。一片荒林,光秃秃的树身犹如锋利的尖刺,顶端散发血的味道。已经探测不到人类的气息,也没有鸟兽,就连我也不得不强压心中的局促,才不致于夺路而逃。

松林中间有座破败的石屋,几乎被雪埋住,镇在屋顶的石头都掉落了几块。

我念起咒语,解开层层缠绕着它的结界——那些结界还活着,精力旺盛,给我怪异的感觉。

隔了半天功夫,木板门被打开了,我点燃松枝,小心地挪动脚步。当火光照亮这方寸之地,我猝然发现这是一座曾经见过的工房。屋顶镶嵌着采光用的水晶,上面雕刻了交错的符箓;房间最深处有巨大的天体轨道模型,旁边堆着千里镜和六分仪;书本和各色纸片在地上划分领土,但失去主人的书山寂寥得简直像座座墓碑;而守墓人——一具木搭成的魔偶,往日负责管理所有书本的能干仆人——的机能已经停止,只留下残骸倚靠在书堆边上。

我的预感越发强烈,眼眶内一片氤氲,膝盖几乎撑不住身体。等到我的视线越过无数书本,落在房间中心的桌上,心中的猜疑终于得到证实——

是“混沌之被”!

“怎么了?别发呆啊。”鲁西亚紧张地叫道。我摇摇头,让他不必担心:“我以前见过这座工房,不,应该说见过与这座一模一样的。”声音哽咽,嘴巴一张一合好几次,才终于说出话来,“……三十八年前,我就是在这样一座工房里面,向苏加德老师学习魔法的。”

“那个巫妖……?”

什么都没有改变,房子里每一件器物都放在几十年前的位置上,连灰尘的印记都分毫不差。人非,然而物是,为什么?

怪不得我花了五年时间都找不到老师,原来逃到另一块大陆上了。”

鲁西亚稍事沉吟,说:“先别顾着怀旧,这里有古怪,克尔·苏加德离开的时候应该销毁工房才对。”我等激动的心情平复了,才回答:“嗯,如果推测他打算日后再度回来,所以布下结界,那也不合理。”

“那样根本不该停止魔仆的机能。”

“正是。”

“喂,你是他徒弟,难道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我用右手捂住嘴巴,摆出思考的姿势:“……‘思考吧’,老师经常这样对我说……现在只能把这座工房理解为诱饵吧?肯定部署了某种犀利的机关,用来对付追查他的人……不!不可能那么简单,应该是要利用这种想法,让人不敢仔细调查这里。这样想的话,我们倒很可能有所收获。”

“嗯,一般人都会被外面结界驱逐,能进入工房的几乎只有魔法师。这是针对魔法师的智慧而设下的心理陷阱吗。”鲁西亚愉快地说,似乎对此很是赞赏。不过,我的心还悬在半空,不敢武断:“但这样还是太简单了……如果老师连这一层也料到了,我们搜查的时候会被歼灭哦。”

他不耐烦地反驳说:“要是这样绕下去,就会没完没了。做好准备,开始搜查吧!”

“没错,尽管说了一大堆,但其实别无选择。”

我喜欢他直接的风格,于是开始漫无目的地搜索起来。说是搜索,实际上就像书记员整理文案一样简单。这里跟我三十八年前的家一模一样,每本书都放在原来的地方,我闭着眼睛一伸手,甚至能准确触碰《通灵体系结构》的厚牛皮封面。

“怎么,不找了吗?这么轻易放弃不好吧?”鲁西亚说。

我继续摇头,分辩说:“应该说不需要找吧,目标太明显了,与记忆不同的地方就只有一处。”盯着铺开的混沌之被,我从书山之间穿过,“以前桌上没那东西。”

鲁西亚明白了,然后抛出一个新问题:“那毛毯到底有什么特别?”

“那叫‘混沌之被’,乃是……”我中途住嘴,改口说,“……算了,这么高深的道理,我懒得解释。”

“血精灵!”他高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不理他,径自掀开混沌之被,看见下面巨大的石桌,严肃的表情更凝重了:“这么惹眼的藏匿地点实在太可疑了,老师竟然有如此绝对的信心吗。”

“这是什么啊?”鲁西亚问,但我的疑惑并不比他的少,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于此?眼前的**与其说是桌子,不如说是一具棺材,整块的黑石朴实无华,单纯地摆放在那里就会产生寂静的喧嚣,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却会感到莫名的晕眩。我伸出缠绕着咒的手,以绝不会触动任何魔法的轻柔力度,抚摸着棺盖的浮雕,在松枝的火光下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个紧密排列的字母。

“守备型的最强魔道具——‘约柜’,如果不破解棺盖的‘诗篇’,绝对打不开。”我忽然兴奋起来,“有意思!本来我应该用夜空的秘法把约柜上的魔力全部还原成魔量子,不过……”

“你想进行破译,以表达身为弟子对老师的致敬吗?”

“不。”我否定道,“我并不想要破译,因为我已经破译了。”

“什么?!”鲁西亚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他极少对什么东西表示惊讶,甚至极少流露感情——第一次往声音中揉进了对我的一丝佩服,那是他所能给与最热烈的赞美。

我集中精神,开始解释:“说起来真是奇妙,精灵语有三十三个字母,而人类只有二十六个,算是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不过在计数上却一样,都是十个数字。精灵与人类在外形上也几无二致,虽然可以根据肤色区分暗夜精灵与人类,但血精灵和人类的分界就只剩下一双长耳。十个数字,应该就是对应于十个指头吧。”

“这又怎么样?”

“约柜的诗篇就是基于这十位数字和二十六个字母编写的。”我开始环顾四周,寻找的线索,“先定好一串数字,然后把文字与数字对应,从字母表里往后数,就能得到别人难以解读的文章了。譬如用12345和苹果这个字(appl),变换之后就成了brspj。这种方法的好处在于能把相同的字母变成不同的,而且这种变化不固定,刚才的pp就变成rs了,当然还有成千上万的变化。”F[1]

鲁西亚插口问:“你如何断定约柜用的是这种变换方法呢?苏加德以前告诉过你?”

我抬起手挥舞在空中几下,说:“不,从诗篇上就可以看出来了。其实文字有个很大的特征,就是各个字母的使用频率不同,根据统计资料,使用最多的,最少的是Z。你看这篇长诗,二十六个字母出现的次数几乎一样多,至少没有过于巨大的差异……只有刚才说的那种变换才能造成这样的分布。”

“既然如此,作为密码的那串数字……”鲁西亚道出最关键的问题。

“混沌之被,它被铺陈在约柜上,正是为了传递密码的信息。”

他急了:“说到底还是绕回这毛毯上面了,它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也是魔导器吗?”

“哪里。”我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那只是一张毛毯而已,而且织工还不怎么样——它的意义在于上面的图案,一种哲学的概念。鲁西亚,你认为什么是混沌呢?”

他沉默了,我脑海中浮现出他皱眉头的样子。终于,他说:“无形、空虚、失序,光暗不明,蒙昧未清……泰坦诸神创世以前,世界的样子就叫混沌。不过,这是洛丹伦大陆的传说和宗教中普遍提及过的,而你出生于卡利姆多,苏加德身为大魔导师,都决不会甘于这种平庸的回答吧?”

“混沌是在确定性系统中出现的不确定性现象,用‘运动’来代替‘现象’一词也可以。”我捧起刚才跌落在地的混沌之被,指着上面的花纹,“你首先明确一点事实比较好,那就是:混沌之被有无穷多张,面前只是其可能呈现的一种形式而已。看这张被子。它的布局是确定的,格子;四个格子共有的顶点以楔形、椭圆、针、蝴蝶的其中一种装饰;格子里面的图案有火焰、藤蔓、星辰、双剑、人形。这就是编织被子的规则,一个确定性系统。”

鲁西亚兴致勃勃地询问:“那么不确定性就是指格子的数目,顶点的装饰,格子里面图案的个数?改变这些要素就能改变被子的形态,确实是无千无万,眼花缭乱啊!”

我赞许地点点头:“鲁西亚也很聪明啊。我算是解释完混沌了,你想到那个哲学的概念是什么没有?”

“这个……”

“你还真是笨啊。我们虽然知道构筑图案的规则,但是如果对人说‘被子有五十个格子,格子的顶点用蝴蝶形花纹装饰,每个格子里有一团火两个人’,别人的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那张被子正确的样子吧?就像可以粗略分出人类和精灵两个大类,你总不能说,自己知道了精灵这个分类,就认识世界上所有精灵。”我以肯定的口吻指出,“那个概念就是:用于理解事物所需的信息,比用于描述事物所需的多得多。”F[2]

“这……这跟密码有什么关系?”

我眨眨眼,露出高深的笑容:“你先记着这个概念吧。说回密码,其实考虑你刚才说的混沌的意义就差不多了。如今世界是有形、实在和秩序的,创世之前就是混沌;神创造了世界,那么很容易联想到,创造混沌的……”

我停下来,鲁西亚马上接下去:“就是恶魔!”

“没错。”我抬头凝视天花板正中央的大块采光水晶,“除了阿克蒙德和基尔卡丹的上司萨格拉斯,你们人类普遍认为还有七十一个大恶魔,合共七十二柱魔神。其中最值得留意的是第四十六柱,毕弗隆斯,知晓天文地理和其它艺术与科学,还能够变化死尸,简直就是苏加德老师的写照。”F[3]

鲁西亚立即提出反对意见了:“慢着,这样也太武断了,你没有根据证明密码与毕弗隆斯有关。”

“我有啊,鲁西亚,证据不是就在那里么?”我用鼻尖指着天花板水晶上刻着的符箓,“那就是毕弗隆斯的封印纹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松枝昏黄的火光下,那块水晶闪耀着迷离的光,如果不定睛细看,只会把那淡淡的刻痕当做空气中飘过的尘埃。

“在正午时分,日光直射下来,应该会在地上照出淡影……中间的图案与约柜重合,外圈的七个字母就会落在七个书堆上。”

我一边说着,一边比对水晶上图形与地面的书堆,很快把目标锁定下来。快到最后的破解步骤了,我深呼吸一下,再度汇聚起全部精神,检查那些书本。

“果然没错!每堆书中只有一本的起首字母与纹章上的字母对应,这样我们就得到七本书了。”我振奋地喊,鲁西亚一听马上催促:“快!看看上面写什么!”

“鲁西亚……”我用失望的语气说,“刚才的概念马上就忘了吗?一看书就上当了。”

他马上醒悟了:“原来如此,应该着眼于如何描述这些书,而不是它们的内容……密码是数字,从书本到数字的变换方法……我想到了,是它们在书堆中的位置!”

“这就有两种可能性,从顶部数起,和从底部数起。”

“不过,怎么样把这七个数字排列起来呢?”

“那很简单,象征着‘隐藏与未知’的魔法阵——七芒星阵!”这时,松枝快燃尽了,我急忙跑出屋外拾了一些,让它们点燃后浮到半空,“七个数字就是七芒星的顶端,根据正逆顺位,可以有两种排列,这样一来就有四组密码了。”F[4]

“最不幸运的情况下只要四次尝试,好极了!”

我们当然没有那么那么糟糕的运气,诗篇在第二次试验中就被还原成有意义的文本了!鲁西亚和我都感到相当有成就感。他大喊:“别再磨蹭了,快打开约柜吧。”

我兴奋得手都有点发抖,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舔舔干裂的嘴唇,才对鲁西亚说:“还是谨慎点好,一开始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不销毁工房的目的何在?我们根据混沌之被破解诗篇,那是建立在‘我知道那是混沌之被’的前提之上的……”

“所以其他魔法师一定解不开,但他们一定会不屈不挠尝试下去,这样就能卡住他们追踪的步伐。”

我忽然心烦意乱起来,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其他魔法师一定也能解开这密码的,你仔细考虑一下吧。约柜是名闻遐迩的魔道具,只要稍加调查就会知道解密方法,就算不调查也可能像我刚才那样看出来;就算不知道混沌之被的含义,只要什么都不乱动地呆着,到了正午自然会看到水晶的投影,那时进一步猜出密码的成功率不低……拖不住的,约柜设置在这里一定不是为了拖延时间,否则不应该留下水晶上的纹章和这个书阵,甚至除约柜外的一切。”

“真正的陷阱在约柜被打开时,才会发动……是这样吗?”

我重重地点头,把我知道的防御咒语在身前一层又一层地张开。

“老师,你到底藏起了什么呢?”

如此低语之后,我开始吟唱原始的诗篇。每个文字一旦摆脱双唇的束缚,马上化为魔力的咒;一道金光随着我的朗诵刷写着约柜上原有的文字,留下新的如水荡漾的篇章。及至全诗读毕,金色的诗篇渗入黑石内部,只听得一声闷雷般轰鸣,棺盖左右滑开,一缕绿烟袅娜升起,瞬间弥漫了整座工房,宛如轻纱般的雾霭——我的防御毫无挣扎余地,就被彻底穿透!

我的思考停顿了。那从未见识过的魔法攻击让我陷入迷惑,彷徨无依,但在这份无助来得及转化为恐怖之前,我就得到了解释。

苏加德老师浮现在空中,还是三十年前的大魔导士打扮,可是脸上镌刻的岁月已多了几十年分量,更接近半年前重逢时的样子——这只是他的影像,可毫不妨碍我把这当成真实,并满怀激动地朝着影像行半跪礼。

“打开约柜的人——无论你是谁——祝贺你。”苏加德老师和蔼地说,我却可悲地想到这种慈和的姿态已被巫妖的躯体取代,“魔法师最重要的素质并非力量,乃智慧,思考的本能。强攻约柜之人必然身死,既然看到这个‘我的残渣’,说明你洞察毫微,胸中博学可见一斑。博学还不够,还需审问,叩击良心所学何为;然后慎思、明辨,思迷途,辨善恶,明了一己的卑贱,以及世界的卑贱,才能无惧地行动;终,行必笃,坚定不移,无怨无悔。”F[5]

我握紧了拳头!

“约柜之中,有我毕生钻研的成果,和禁断的知识,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是难得的资料。无论独享其成,还是公之于众,悉随尊便。惟愿你心智澄明,谨记刚才所说,不要误入歧途。”

幻影散去了,露出约柜内里几尺见方的小龛,我探身过去,用手轻轻翻弄那一叠叠纸片。有一些年岁还不长久,纸质发白,仿佛还闻得到墨水的气味,有一些却已发黄,可是偶尔会出现崭新的修改笔迹;有一些经卷我已经熟知,有一些论述原本只是脑海中的雏形……苏加德老师从未停步,在流亡和旅居的日子里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魔法师。

一个令他无比自豪,并甘愿倾注所有生命的身份。

“原来如此,老师一句都没有说到自己,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他只希望知识得到传承,只想着后世的人……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一切帮助破解约柜的布置都不再可疑了。”

我终于从小龛底部找到了死灵魔法的论著,可是里面只字不提寒冰王座。接着,我捧起一本厚皮精装的大书,看了几页发现是老师的日记,差不多从一百年前写起,断断续续。我犹豫片刻,终于复又盖上。

“你至少有资格看看关于你的部分。”鲁西亚这样提议,可是我一味摇头,始终不愿意(也可能是不敢)亵渎过去的**,于是他只好长叹:“唉,如果夜空也有留下这样的日记就太好了……”

我知道鲁西亚的心情。为什么夜空会背叛狂风?他说的“你们一定不会懂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疑问化为绳索,勒紧鲁西亚的咽喉。

我也有类似的疑问,为什么苏加德老师会甘愿帮助巫妖王?他在寒冰王座到底遇见了什么?他到底是真正堕落了,还是背后另有所图?多数是后者吧,在古祭坛上,他曾尝试对我说出他的目的,但我拒绝聆听……那时候我是多么愚蠢啊!

“我想要明白他的心情,”鲁西亚继续说,“只要他说出来,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会原谅他……不,那时候请求原谅的恐怕要变成我了。”

我微笑一下,抚慰他说:“而我,已经原谅了苏加德老师。我怀疑过他,也怨恨过他,但那些罪名都洗清了,现在我相信他是善良的,这座工房就是证据。你也要相信夜空,他召回你的灵魂,也许就是要给你第二次机会,去好好理解他。”

“也许是要再给他自己一次机会,能够敞开心扉。”

一时之间,我们都沉浸在美好的愿景中,相信真相不是伤人的,不是痛苦的。又过了一段时间,鲁西亚问:“日记里真的没有寒冰王座的情报吗?”

“老师不是那种轻率的人,连死灵魔法的资料里也没有记载,又怎可能写到日记里面呢?”

“那也是……对不起,夜空封印我的时候,精神已经不怎么正常,他让我忘了寒冰王座到他故居的路线,我帮不上忙。”

“鲁西亚……”

“嗯?”

我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们是同伴,‘对不起’这种话,请永远不要再说了。在王都被雅尼拉斯魅惑时,是你提醒我;古祭坛上我失去理智时,是你棒喝我;在双城被暗血幽魂引诱时,是你守护我……我永远不会责怪你,还有拉斯托、鲁路娜,你们只要在我身边……少了你们,我一定走不下去。”

鲁西亚此刻也显得很激动:“……我总算确信,你绝不会输给那些邪恶的意念,我无法相信你会迷失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因为我和拉斯托永远不必杀你……哎呀!”他忽然惊叫——

“鲁路娜呢?!她没有跟着我们。”

一丝不祥的感觉掠过心头,我猛然醒悟,用最快的速度封好约柜,又把工房的结界还原,一跑出房子马上感应到鲁路娜的气息,玛维的战士绝不可能毫不掩饰地让别人注意到自己!

“东北方,修尔文另一边的森林……猎区……暗夜精灵不会伤害大自然,也从不捕捉动物……鲁路娜根本不认识捕兽的陷阱,糟了……”F[6]

想办法……

想办法…………

想办法………………

想到了!

“鲁西亚,以前已经试过好几次了,你是可以脱离我的身体自由行动的吧?而且,夜空把你变成魔杖,后来才回复弓的样子,应该连外形也可以随意塑造!”

面对我的质问,鲁西亚一时卡壳,结结巴巴地说:“应、应该是吧……不过都需要你供给魔力才做得到。”

我驾起风翼,松林剧烈骚动!

“这里应该没有我对付不了的对手,但为了保险,你去找拉斯托一起做我的援军吧。”

“好。”随着鲁西亚的应答,空中出现一团鲜红的丝线,仿佛血脉流淌、交织,构成矫捷的鹰,向镇上直飞而去。与此同时,庞大的风压把我轰然射出。

多年之后,我已经彻底忘怀那时候的心情,只好责问自己,为什么急着寻找鲁路娜?是为了弥补对维兰瑟的罪过,还是执着于鲁路娜还未说出的原谅之词?或者我故意支开鲁西亚,竟然是为了赶快杀鲁路娜灭口,因为我受够了她给我的压力?而这种斩脚趾避沙虫的做法,又是出自我本意,还是受到那股隐伏的疯狂的操纵呢?

说到底,我是善良,还是邪恶的呢?

有谁知道,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极光。当我依循气息来到一座常见的猎人暂居小屋前,猛力踢飞木板门时,那条奇幻的光带就在我头上悄然延伸,变化莫测,杂乱纷呈,正如我那一刻的情绪,千种滋味,万缕语丝,在胸前脑海横冲直撞,火花四溅——然后归于寂灭。

眼前横陈着一具损坏的人偶,浅紫色的**上落满干涸的白色污迹和抽打的血痕,眼眸染上毛玻璃般的空洞,四肢扭曲,缠在左腿上的斑驳绷带已松脱开来。三个强健的男性围在人偶身边,正疯狂地**下体,那种旁若无人的愉悦令我眼前一黑。

我发出狂啸。

啊!我发出狂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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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显示不了,大家脑补,或者直接问我要吧。

[1]引自《CryptographyandtorkScrty》,多码替换加密法。

[2]此理论来自剑桥大学论文集《Chaos》,由于没有扫描仪,也拿不到源代码,混沌之被的图片摘自网络。

[3]引自《LssrKyofSoloon》,七十二门柱恶魔中并没有萨格拉斯,这里由于剧情需要篡改。

[4]七芒星魔法阵的正逆很难区分,是个阿拉霍讲解了很久,作者始终不得要领的问题。

[5]出自中山大学校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6]这里显示出“女猎手”这种暗夜精灵兵种的喜感——除了外敌,什么都不狩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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