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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法师》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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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冷冷的雾从山上慢慢围聚过来。珊迦的手指冻僵了,整个身体也变得不灵活起来。她一下子绊倒,一下子大声地咒骂了起来,也不管是否会吵到隔墙的那两个人。

她并没有吵到他们。克撒实验桌上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听众。此时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知道。至于瑞特比呢?他正在玩着一个当初珊迦要他玩的游戏,而且玩得比她敢想象的还要精采。她真不应该叫他别注意她的;她应该可以更听话一些——或是应该早点注意克撒的门其实无所防备。她应该干脆在浮球将他们拆散进就宣布放弃这个计划的。

瑞特比——老鼠——米斯拉为她争取加入他们的权利。珊迦忍不住想要走过那个门,听听这个伊芬青年会说些什么,这是一个有点自私的企图。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直到将所有的食物都堆进粮房,直到雾全变成了细雨落下。

回到自己的房间,百叶窗勉强挡住了寒风,珊迦竟然累得睡不着。两眼空洞无神地张着,她躺在床上,耳边听见隔壁在说话,却听不清任何一个字。她用枕头盖住脸,拉紧被子,之后又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开。不知过了多久,珊迦蜷缩在床角,下巴理在两膝之间,棉被盖在头上,珊迦逼自己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情……

譬如说她和克撒的第一次对话……

“山脚下有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带我去那里。我会告诉你怎么去非顼克西亚。”

※※※※※

克撒皱起眉头。之前珊迦从没看过一张脸可以因为不满而起皱褶。她以为他的下巴会掉到地上。然而来解救他的这人是很有弹性的——是一个像她一样的纽特,或是一个人类,对于他她知道得很少。他不再蹙眉,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笑声。

她懂得那笑声的意义。

“是真的。我会替你带路。带你去非瑞克西亚人那儿——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复仇者们会守在四重天的时空转换器边上,我们很可能会死在那儿。”

“已经走了。已经走了,”她的救星一边说,一边仍然在笑着。

“时空转换器的地下尽头应该就在那儿——除非你让搜索祭司跑掉了。挖掘者们不知道如何运转时空转换器,搬运工也一样。”

珊迦试着起身,觉得头轻飘飘的,全身都是。这种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每次她来到一个新世界就会发现变化!空气的不同、光线颜色的不同,双脚和地面之间的触感不同。她做了个深呼吸以确定她的感觉。

“山丘和避难所都是在记忆中的位置,但我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却是我不曾来过的?”

“是的,我聪明的孩子,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我也会把你带回去的。山丘的确是在那儿,但你所说的避难所和时空转换器,却不是。”

珊迦想她应该懂了。“你把终点拉出来然后带我到这里?”她迟疑着,但她觉得应该对这个救了她的人说实话。“如果你把时空转换器起锚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带你去非瑞克西亚。我曾看过那些搜索祭司如何将通往非瑞克西亚入口的石头排好,但我从来没有真的自己试过。若是我排错了那些石头,我可不知道我和你的命运将会如何,不过我会走在前面。”

“不,孩子,你不应该走前面,”他说,冷酷而严肃地。“尽管你有一千个理由去恨非瑞克西亚人,你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叛徒,叛徒是不会、也不可以被相信的。”

叛徒。这个字常在珊迦的梦中回荡,令她感触良多。她曾以为这是个正直的世界,虽然假使她生来不是个纽特的话应该会更好。这个字刺痛着她的心,最好不要承认。

“你发现我时我是个欧曼哈札,也就是第二斥候。我现在该是什么地位?你又是什么地位?如果我不能被信任、不能走在前面,那我该做些什么?”

这个男人开始在珊迦醒过来的这间斗室里踱起步来。他一边走着,双眼如火般炯炯燃烧,让她想起了基克斯。当他站到她面前时她低下了头。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直觉地想要问避这双眼睛,就像她曾问避基克斯的一样,然而她的解救者战胜了,他有着魔鬼般的力量。

“欧曼哈札,这不是个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在我的梦中,我叫作珊迦。”

这个答案令他不太满意,握着她下巴的手夹得更紧了。她闭上眼睛,但却没什么用。他眼中放射出的七彩光线像火一般烧灼着她的脑子。

“你的脑中是空的,珊迦,”许久以后他终于说。“非瑞克西亚人把你的脑袋全掏空了。”

他错了。不能说是非瑞克西亚人——而应该说是基克斯一个人做的。珊迦以为她那时就要死了。他并没有去更正她的新伙伴,就像她也不曾去指正基克斯一样,对于发现当时她自己建造的圣殿还维持原样这件事,她一点都没有感觉。

“我现在的地位是什么?你的呢?”她又问了第二次。“你是做什么的?”

“我的头衔是护国者,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责任。你可以叫我克撒。”

珊迦脑中浮现出关于克撒的奇怪意象。教育祭司曾说:“若是你们遇到克撒,就杀了他。”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和这种意象并不符合。就算他符合,她也不打算服从这项命令。她才不会去替非瑞克西亚人杀敌呢。

“克撒,”她重复念着。“克撒,我会将我对时空转换器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珊迦试着从她的车铺上爬起来。时空转换器应该是在这小室的门外,那么大一个地方不可能藏在这里的。她跪着,还是站不起来。除了觉得轻飘飘之外,她也十分虚弱。不过她的身上完全没有疤痕,她的伤都痊愈了。珊迦不明白,她也曾经感觉虚弱无力,但身上从来不曾是完全没有伤的。“休息,”克撒告诉她,把毯子推向她。“你之前病得很严重。从我带你到这里来已经好多天了——至少有一个月吧……但我并没有经过任何时空转换器。我的确是,就像你所说的,让那些搜索祭司跑了。是我的错,珊迦。我并没有怀疑你所谓的时空转换器,也在其他时空看到你的同类。我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时空交界的空芜地带不是一个不会法术的孩子能待的。在我把你从鬼门关前救回来时,你的呼吸心跳都几乎不存在了——那儿并不是我要带你去的。”

“别碰那扇门!”他警告,然后灵感产生,并将他的食指指向它。

那儿的木头闪闪发光然后变成灰色的、黯淡的石头,就像房间其他的部分一样。

“非瑞克西亚人改变了你,珊迦,我无法使你复原,但若是没有他们所对你做的一切,你也不可能活得够久并为我做一些事。这里是安全的,有空气,冷热也适中。外面什么也没有,你会觉得皮肤冰冷然而血液烧灼。没有法术的话,你会死在那儿的。你了解了吗,珊迦?你那空洞的脑子真的能了解吗?”

※※※※※

珊迦还没有什么幽默感,她才刚离开非瑞克西亚,斗室里的空气温暖舒适,但她还是抓紧了毯子,包住她的裸身——就像几千年之后的现在,缩在又冷又黑的别墅里,屋顶上还下着冰霰。她空空的脑子对于理解克撒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那些弦外之音往往会让她摇摆不定。

“我了解,”她向克撒确定地说,“这是属于我的地方,而且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但我不懂什么是月份,我知道天、季节和年,但月份是什么?”

克撒闭上双眼,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她许多种人类计量时间的方式。珊迦告诉他非瑞克西亚是一个不计量时间的地方。白天没有太阳,晚上也没有星星。一重天的天空是一种不变的、没什么特色的灰。其他的地方则夹在一重天之间。基克斯被丢进通往七重天的火山口中。还有它,它住在九重天,也就是非瑞克西亚的核心。

“有意思,”克撒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曾经在我住的世界听过基克斯这个名字,指的是一位山神,也许是被非瑞克西亚人盗用了。在这五十年中,我更是听过好多次的基克斯。我也曾听过有人叫克撒,还有一些听起来像是珊迦的。我们的口中可以发出那么多种不同的声音,那么多字眼,那么多名字。到头来,语言变成一件容易令人混淆的事。如果我要你帮我做事的话,你永远都不可以说谎。你刚刚告诉我的是事实吗?孩子?”

她点点头,然后很诚恳地说:“我不是孩子。”她心中很清楚,她注定要去的那个世界——也是她之前不曾去过的世界——是有小孩子的。“小孩子是被生下来的,他们会慢慢长大。非瑞克西亚人则是在一些槽中被槽祭司所做出来,然后让看护祭司将它们慢慢完化。当我被做出来的时候,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没有完化,但我也不是小孩子。基克斯说他完成了我。”

克撒感伤地摇摇他的头。“很难抗拒,很难不去相信世上只有一个基克斯,但我已经犯过错了。同样的一个声音,其实却蕴含着无数的谎言。在非瑞克西亚前的事你并不记得,珊迦,就如同你不会记得你曾经遗失的……”他将眼睛阖上了一会儿。“你不够强壮。从你的脸看来,我会说你只有十二、三岁——”他甩开脑中的一个想法,然后开始又踱步。“你是被生下来的,珊迦。生命就是被生出来的,否则就不叫生命。即使是非瑞克西亚人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它们偷窃、它们毁坏,它们心生厌恶,但它们是无法创造的。”

“你记得自己被做出来,我很高兴你不记得在那之前的事了。因为我想你当时没被转化成功。我曾看过男人与女人的各种变形,就是没看过像你这种不男不女的。”

克撒继续在小室中踱步。他不看她,这样也好。珊迦知道许多关于疯狂和妄想的字眼,全都可以拿来形容克撒。他救了她——他还有着神奇的力量,不只是他发光的眼睛,还有他那种诡异的热情感染着她,差点要相信自己也真如他所说,是被生出来的,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克撒形容她不男不女这件事更让她莫名地心痛。自从基克斯被惩戒后,她藏身在小妖精之间过活,有机会观察到两种不同的人类:男和女。如果克撒这么形容她没错,那她更有理由要和非瑞克西亚作对了。

然而克撒是错的。他不了解非瑞克西亚人,他没看过大槽中那些半成形的纽特缠绕的样子。他也从来没看过看护祭司怎么将血肉丢进那些权中。肉泥是珊迦记忆的根源,肉泥和基克斯的野心。没有人从她身上拿走什么东西。就像克撒说的,她的心是空的,装满了的是一些不属于她自己的记忆。

克撒一边踱步一边替她肯定了这些想法。“没错,你最好什么都不记得,你的脑袋最好空荡荡的,也没有任何想象力可以将它填满。米斯拉就是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才会受不了。我会把你留着,珊迦,我在替我弟弟报仇的同时也顺便替你复仇,你就留在这儿。”

珊迦没有反抗。她身处一个没有门也没有窗的的房间。她的同伴是一个男人——或说是个眼睛会发光的恶魔。没有什么可期待或可争辩的空间了,只剩下一个问题是她得问的:

“我可以吃东西吗?”

克撒停止踱步,他的眼睛转变成正常人类的棕色。“你吃东西?可是你是非瑞克西亚人啊。”

珊迦耸耸肩,很谨慎地说:“它们是不吃。我之前在非瑞克西亚时是从一口大锅中吃饭,当我去挖宝时我或偷或骗或乞讨,在这里我也可以这么做,不过你得告诉我活的东西在哪里。”

“这里没有活的东西,珊迦。”

克撒一边低语着,然后他的双手和眼睛都开始发光。他走到最近的一面墙前,把手指戳进看起来十分坚固的石头中。光芒转到了石头上。整个房间都充满着一股又热又刺鼻的气味,好像珊迦记忆中火炉的味道。她向后退,紧紧地抓住毯子,好像这样就可以多少保护自己。然后墙上出现了一个洞,克撒的手中摆着一团发光发热的东西。

“面包,”克撒说,那一团仿佛沸腾着的东西也凉了下来。

珊迦曾在搜索祭司派她去的地方或偷、或要饭。克撒拿给她的这一团热呼呼的东西看起来像面包,闻起来也有一点像,但她也吃过更糟的,因此毫无怨言地把它吃了下去。

“你还要吗?”

珊迦没有回答。“要”这个字眼对她不具意义。纽特是不会“要”什么的,它们只拿拿得到的、现成的东西,然后再继续等下一次又会有什么出现在它们眼前——哪些比较快出现,或是什么也没出现。克撒慢慢变苍白、变透明,直到完全消失;然后他就真的走了。没多久,房间中的光芒也跟着消失了。

每一个她去过的世界都有自己不同的韵律,虽然她的本能尚未全然习惯日夜的交替,但却已经也懂得怕黑。当克撒好不容易再回来时,她饿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因为怕错过他而一直不敢阖眼,而且因为猛刺自己而流血——以防自己睡着。冒着天大的危险,珊迦爬起来走过去,狠狠地抓住克撒的袖子。

“我不要再待在这儿!快让门出现。不让我出去就杀了我吧!”

克撒看着她的手。“我带东西来给你了。吃吧,然后我会照你所说的让门再出现。”

她拉住他另一只手并打开它,里面有一团手掌大小、半透明的东西。珊迦在血肉之殿还吃过更糟的,但她不认为克撒这次带来的是食物。

“这是什么?”她问,一边抓住他的两只手不放。

“把它当作是一样礼物吧。我回到当初发现你的那一个世界。非瑞克西亚人很小心自己的行踪,但这次我更小心地寻找它们。我发现一个地方的土壤都曾被施以黑色魔法,很像你说过的。所以我相信你了,珊迦。你应该就像你告诉我的差不多吧,几乎是不折不扣的非瑞克西亚人。你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谎言,因为它们改变了你并夺走了你所有的记忆和潜力。对你自己和他人而言,你都是个危险,但对我不是。我会找出你的秘密和解答,好方便我进行复仇的计划。”

“我会帮忙,”珊迦同意。她会答应任何事只要能离开这个小房间。之后……

之后就顺其自然。

她放开他的一只袖子,伸手去抓那一团东西。克撒把它拿起来在她眼前晃,却不让她构得到。“你必须了解,珊迦,这不是一块让你狼吞虎咽下去的面包。这是一件神器。当你吞下了它,它就会留在你的腹中并且渐渐变硬成为一颗胞囊,它像是一颗石头,只要你活着一天,它就会继续在你身体内。当你到其他世界遇到危险时,你可以念我教你的咒语,然后张大嘴巴。这颗胞囊还会生出一件护甲在你身上保护你不死。”

“你会让我完化吗?”

克撒怒目而视。珊迦感觉得到他在追踪她的思想,她心中对那胞囊的疑惑。她在她记忆中翻箱倒柜,把它们当作死结一般硬拔出来。她相信一个欧曼哈札会不知道神器是什么吗?她退缩了。

他感觉到她的退缩。她在他脸上看到问号和不快。克撒和基克斯差不多都不算血肉之躯,但他的习性却很像,也蛮像是个刚从容器中被做出来的纽特。

“惊弓之鸟,”他说,一边看向屋外,泪水掉了下来,特别是左眼。接着他浑身战栗,泪痕消失了。“不,我不会把你完化,那是可憎的怪物。我的神器会留在你体内,那是最好的地方,但它只是一样工具,不会成为你的一部份,绝不会!我无法,也不会将你脑中属于非瑞克西亚的记忆去除掉,因为它对我的复仇有帮助——但你不再是个非瑞克西亚人了,别再想着那些非瑞克西亚的怪东西。”

“神器是工具,”她复诵着,就像当初复诵教导祭司教她的东西一样。她将要吞下这样工具,它会永远留在她体内但不会变成她的一部份。这不合理,但道理对非瑞克西亚人不重要,而她再怎么样还是个非瑞克西亚人。

克撒让那团东西滑进她手中。那玩意儿冰冰地依附在她手中。珊迦的胃仿佛抗议似地翻搅了起来。她说不出话来,她抓不住克撒的衣袖,甚至几乎要将那神器掉落地上。

“整个吞下去。不要咬它。”

“不浪费,不奢求,”珊迦喃喃自语。“不浪费,不奢求。”

她将手举到嘴边,几乎要昏了过去。她又试了一次,一面屏住呼吸一面举起手来。神器颤抖着且渐渐变暗。她闭上眼不敢吸气,咕噜一声吞下去,它卡在她的喉咙。她用手用力盖住自己的嘴以免忍不住把它吐了出来。

克撒这个只是工具的东西感觉是活的,缓缓地降下珊迦的喉咙,稳稳地停在她腹中,然后渐渐变硬成为石头似的东西。她跪着,头撞着地面,好不容易这可怕的过程终于结束了。

“看吧?好了,都没事了嘛!”

她继续让头靠在地板上一会儿,然后努力坐起来。

“我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不一样了。神器释出了一些沉淀物,好像还留在她的口腔中。她在手上咳出了一些东西,起初看起来亮晶晶的,很快就变为白色的粉末。克撒将能让胞囊能量释放出来的咒语教给她。当她覆诵时腹中形成一股压力。接着她不由自主地张嘴打了个阿欠,一边感觉到体内有油油的液体分泌出来,那种感觉包围着她约两秒钟,只要再多一秒钟她可能就要崩溃。

她尖叫了起来,因为发现身上的衣服竟开始自动更新,那是些很好的料子,虽比不上克撒的,却也比她这辈子所见过的都还要好。她忍不住伸手抚摸那深蓝色的袖子,接着她发现这都是幻觉,看得见但摸不到。

“再等一下,”克撒安抚她。“一下子就好。我不会带一个没穿衣服的同伴的。看这个……告诉我:你曾经看过这东西吗?”

珊迦绞尽脑汁去想。他们站在一片全是石头的平原上。天空苍蓝无云,头上白色的太阳放射出强烈的光线,她以为应该会热得流汗的。然而平原上却是寒冷的,吹过来的风更冷。她听见风声呼啸,尘土飞扬。珊迦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冷。克撒的护甲已经包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种感觉,或者该说是无感觉,让她如坠入五里云中,直到克撒刻意清了两次喉咙才让她回神过来注意到那只龙的存在。

“这样的话,”克撒似乎很得意地说,“我是应该毁掉非瑞克西亚。”

那只龙在阳光下是死黑色的。珊迦走近它,发现它是金属做成的,不过当她摸着它柱子般的后腿时,又觉得那不像金属。结构上它属于两足动物,她的头只到它弯曲的膝盖。它的身体似乎还未完成,看上去是一堆错综复杂的箱子和管线。

“挥发油,”克撒在她还未开口发问前就解释道。“非瑞克西亚人,我所要毁掉的非瑞克西亚人浑身都是油,它们会烧起来。”

珊迦点点头,回想起四重天那些充满了矿渣、挥发油以及尖叫声的湖泊。那龙的尾巴上昂然伸出一些刺骨。她抓住其中一个。克撒提醒她要小心;她并不想变成别的东西,而他会问她一些她得诚实回答的问题。

胞囊生出的盔甲随着珊迦的一举一动自在移动,即使是她单脚跪着好仔细观察龙的爪子和短短的腿。它的腿短,牙齿却长而种类各异:有锐利如钉的、有像刀锋边缘的、粗钝的、碎铁钻一样的,全都有巧妙机关控制,只要有人坐在它肩头操控,就能发射各种精锐武器攻击敌人——假使燃烧的油块无法摧毁它们的话。

龙的肩后还突出着更多的未完成的骨刺:可以用来自卫,她这么建议克撒,但也许他是想将它们造成翅膀。她想它已经接近完成阶段了,且已经比她在一重天看过的任何东西都还要重。也许他会调配出一种比烁油还强力的燃料。珊迦观察完毕,不过尚未发现这机器兽的任何动力来源。

在机器龙的手臂上吊挂着,珊迦高高地跌了下来,她还缺乏练习,因此落地时撞到了她的下巴和膝盖,要是以前她早就满身是血了。她很高兴克撒送了她这个礼物,但至于这只龙嘛……

“如果你有一百只这样的东西——”她的声音透过盔甲保护住的耳朵听来变得较为厚实、深沉。“你可以攻下一座圣殿并抵抗恶魔们,但对地是无效的。”

“你不懂的,珊迦。我造出了一只比兄弟之战时的米斯拉或我都还要强十倍的龙,等它真的完成时,整个索蓝族也无法与之抗衡。”

“你曾经被蒙蔽,珊迦,被他们所告诉你的、被你所遗忘的蒙蔽了,其实他们没有它们所声称的那么厉害。等我的龙完工——等我找到其他我所需要的东西——”

“找?”她的好奇心被唤起了。“这是你找到的?你不是像造出面包或工具一样制造出她来的吗?”

“我找来了材料,珊迦,然后照我所需建造它。要造出这么一只龙,就像我替你造出面包……即使对我而言也是很耗神的,而最后——”克撒放低了声音——“还是不怎么像真的。”

珊迦抬起她的头。

“那种面包可以填饱你的肚子,而且也有营养。它可以维持你的生命,但无法真的养壮你——至少,我想你不会。当我还是人类时,它就无法养壮我。造出来的东西,无论是无中生有或从别的东西转化而来,也不论它们被造得有多好,还是不算真的。比较好也比较容易的方式是找一个跟你所要的东西相近的加以转换,一点一点地转变它。”

“完化?”

“对——”克撒说,突然又停下来严厉地看着她,目光如刀。

“不,完化是非瑞克西亚人的垃圾。不准再用那个字眼。只有神器是可以去造出来的。其他的一切都必须是被生出来的,是活的而且会生长。”

珊迦也犀利地凝视着他,只是她的双眼当然不会发光。“我们所知道的是地造了非瑞克西亚人。”

“那是谎言,珊迦,它们告诉你的是谎言。”

“我听到太多谎言了。”她辩解。

克撒又抓住她的手腕。

“之前我和我伟大的神器住在这儿,而现在我必须照顾你,我必须找到一个比较方便的地方。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在每一个方便的时空附近都会有几个像这样遗世独立的地方。这些平原已经提供了许多我造龙骨所需要的矿石,但这儿却找不到任何的动力石。”

珊迦问克撒什么是动力石,而在火辣的阳光照射下,她的护甲开始令她刺痛,克撒也开始变得透明。珊迦还没来得及问要去哪里,他们就已经上路了。她已经猜到克撒所谓的时空就是世界的意思,她就被他紧抓着手腕,从一个世界拖到下一个世界,那过程比之前在时空转换器往下沉还要糟糕。

不论她的眼睛是开是阖,珊迦都可以感觉到有许多七彩的迅光在她身边打转。每一种感官都往相对的另一个极端延伸,那些感觉停留的时间短则一刻,长则永恒。死寂、酷寒,她很怕自己就将这么融化其中,而那紧钳不放的压力更逼得她濒临崩溃边缘。当克撒终于松手,紧附在她身上的护甲,竟跟着突然变形为一层层的白色糊状物。

一切都已超过她的极限,珊迦陷入一片惊慌和恐惧之中,她自克撒身边狂奔出去,伸手去抓那些残余的碎片。她无可避免地跌跌撞撞,而且跌得很重,克撒跪下来摸她,护甲的残余碎片瞬间就消失了。

“我曾经自己亲身实验过。”他解释。他扶她站起来,并将手放在她身上擦伤和淤青处散发温热替她疗伤。

珊迦之前也吃过许多苦,没有一项称得上是温和的。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他已经把她带回到当初她被鞭打的地方。她张开嘴尝尝空气;烁油的强烈气味已经淡去了。

“它们走了。”她说。

“在我救了你之后不久离开的。当地的人不会知道非瑞克西亚人曾经来过这儿。如果我不是先看到他们的话我也不会发现。就是这个地方,就是它们带你来、也是它们离开前最后待的地方。”

克撒用靴子磨磨地面。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但这动作让烁油的气味飘散了开来。

“这是你熟悉的地方,不是吗?你曾住在这儿,在这儿觅食。忘掉你的恶梦,珊迦,非瑞克西亚人不会再回来了。它们是胆小鬼。它们抓走了我弟弟,但却绝不敢来找我。它们了解我,珊迦,所以它们不会回来。在我继续造龙的时候你就住在这里吧,你也可以顺便在此地唤出那些不幸的回忆让我了解。”

珊迦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新同伴。他错了,完全错了,虽然他有在不同世界之间穿梭的能力。没有一个非瑞克西亚人能那么做,即使是像基克斯那样的恶魔。克撒不会下命令,不像非瑞克西亚人那样,但珊迦除了服从外还是没有别的选择,就像她服从克撒一样,默默地却不太情愿地,她走上通往山洞的路。

“你要去哪里?”

让他把她拖回来吧,他有这个本事的。或是让他自己跟过来,结果他跟上来了。

当然,山洞已经被封了起来,用石头、泥土和植物小心地封了起来。当地的人不可能知道非瑞克西亚人把东西藏在这儿,但是她知道。珊迦开始用手去挖开那些土石。

克撒问她:“孩子,你在作什么?”

“我不是孩子,”她提醒他。“它们带我来这儿是要找出一个部队。如果它们不在了,那可能正如你所说,非瑞克西亚人不会再回来了。如果还在的话……”珊迦回身继续挖。

“你这样永远也挖不完,”克撒把她拉开。“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克撒闭着眼,站立不动了好一会儿。当他睁开眼时,眼中火光灼灼。一阵有他两倍高的卷云在山洞的封口前轰然出现,他念了一个珊迦听不懂的字,那阵云便钻进了刚才珊迦挖掘之处。

太神奇了,珊迦忍不住把手伸进那小而明亮的风暴中。克撒碰了她的手臂,之后她就动不了了。

“我们明天再回来看看。还有我们该去找东西吃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你就一边开始告诉我你记得的事吧。”

克撒抓住珊迦的手腕,在她还来不及为护甲念咒语前就带着她进入了时空交界。这趟旅程只花了几乎不到一秒的时间,然后他们便出现在克撒称之为城镇的地方,那儿到处都是人类,都是像她一样的血肉之躯,也都各自不同,他们以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他把她带进一间小酒馆,用人类的语言点了菜,并叫她和他一样坐在椅子上,用杯子喝饮料,用刀叉而非双手吃饭。

那对她而言是很困难的,但克撒很坚持。珊迦吃着吃着,好不容易习惯了手中的刀叉。

之后有音乐响起了,完全和珊迦梦到的一样,并且有人跟着跳起舞来,要不是克撒拉住了她,她差点也要下去跳。

“太快了,孩子。你才刚开了眼界,但其实你并没有真的看见。”

歌舞结束之后,克撒带她走出酒馆,然后穿过时空交界,回到森林中。珊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那时已经天亮很久了。烁油的味道从洞中飘出来,越来越强烈。她想起了那把刀,她真希望她手中还有刀,尽管那可能不足以对付一个非瑞克西亚人……或克撒。

克撒在洞中,还有那些神器。蹑手蹑脚地走到壕沟的边缘,珊迦看到克撒正在分解其中一只虫兵。他的动作比较快也比较有力。虫兵的钳子碰到他的脚踝就阖了起来,触角碰到他的脸就开始燃烧融化。

也许一只龙就够了,如果那是克撒的龙,并且让克撒坐在它肩上操控。

珊迦清了清喉咙。“它们会回来。他们不会把这些东西都留在这里。不浪费,不奢求,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克撒跳到她面前。“非瑞克西亚人的方式不是你的方式,不再是了。不过另一方面我也相信你所说的。我已经为他们明天回来做好了准备,但愿不会那么快,好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研究这些机器,到时我就会更不怕它们了,珊迦。这些很可能是索蓝族的设计,是纯粹的神器,完全没有情绪知觉,但又非常好用,看!”他拿起一个似贝壳的质料做的戒指。“这是一个不是动力石的动力石。里面有水,很轻,充满魔力。我会称它为热燃石,因为它可以燃烧却不消耗它本身。这可以作为我的龙的动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的动力!我得来设计!”

“复仇啊,珊迦。我将为你和我复仇。等到非瑞克西亚人回来,我会将它们赶尽杀绝。”

第十章

克撒的希望成真了。非瑞克西亚人并没有马上回到这山洞来。时间不知不觉经年累月地过去。克撒拆解了那些机器虫兵,将零件分别装在他重新设计的龙身上,将它们环状的心都连接至唯一的大型动力能源上。

十年过去了,十个多明纳里亚年,因为克撒说他和他降生的世界仍有强烈的依存关联,所以在这他称之为“喀洛斯——秘密之心”的洞穴上方,他随时都可以正确观测出太阳的角度以及月亮的盈亏,以此推算年月。

“来,”某个冬日早晨,当珊迦还了心只想赖在温暖的被窝中时,克撒对她说,“完成了。”他伸出他的手,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张开嘴,珊迦握住他的手。她经过时空交界时不再尖叫了。她已经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恐惧和腹中的胞囊。她一直住在这个曾为非瑞克西亚人所出入的森林中,他们所住的房舍有着鸡舍和花园,而现在克撒就站在花园中,坚持要她一块儿去看每个他所发现的新世界。虽然如此,她对非瑞克西亚人的嗅觉还是绝对比克撒的要灵敏得多。

在这个克撒将他的龙改了又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非瑞克西亚人的足迹了。这里没有任何生命而且从来也没有过。克撒改造过的龙比起原来的并没有高多少,只是他借助了一些机器虫兵身上的东西。这只龙像蜘蛛一样有八条腿,其中任何两只都可以作为前腿,而即使毁了其中三只腿它也不会站不稳。

它的头部和之前一样有着许多牙齿,但是手臂加长了,身体可以配合在前的那一双脚自由转动。除了会喷出燃烧的挥发油之外,改造后的龙还可以吐出亮光闪电和爆裂火球。

“热燃石,”克撒一面说一面摩擦双手。“无所不能的力量!”

克撒展示了每一种武器。虽然珊迦还是觉得把一百种次等的武器加起来会更厉害,然而眼看着克撒这条新的机器龙对这贫瘠不毛之地所造成的破坏力,她也不得不叹为观止。空中布满烟尘,熔岩湖中的琥珀及深红色浆液喷满了大地,万物若非销融就是被烤焦。这景象多少让她想起非瑞克西亚的四重天,它不知道有哪一种恶魔受得了这种攻击。不过她却发现有一个不算小的问题。

“太大了,在到没办法通过时空传送器。”

“不需要时空传送器啊。我可以直接穿越时空。就连你也可以安全地带领它。”

珊迦已经克服了她的恐惧,但不论她怎么努力,她还是无法适应时空交界中的空虚世界——时空——呼唤珊迦的方式和它呼唤克撒的方式不同。如果她没有抓紧克撒的手,她就会像一颗石头一样坠落任何一个世界中。失误接二连三发生,每次都是克撒的护甲救了她,最后克撒不得不承认她是无法自己走过各个时空的。

“你什么都不必做,”克撒这么安慰她。“我先自己用过一次那个时空传送器,就会知道到哪里去找非瑞克西亚人,然后我会再直接把机器龙带去。你就在这等着,温暖而安全,直到我回来。现在你看!”

一眨眼,克撒已经从珊迦身边变到龙身上的鞍椅上了。龙活起来了。不,不是活的,珊迦提醒自己,它们绝对没有生命。那条龙是一个神器,是克撒用来向非瑞克西亚人复仇的工具。别被它着火般的眼睛或发射雷电时的震天咆啸给骗了,它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在比她吃一顿早餐还短的瞬间就把附近的黑色山丘夷为平地的工具。

“你还有其他疑问吗?”克撒回到她身边并问她。

“山是没有防御能力的。”

克撒以为她只是说笑。他们一边走回森林中的小屋,他的笑声在时空交界间回荡着。

龙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非瑞克西亚人来了。对克撒来说,等待是难受的。尽管他早就问遍珊迦所记得的每一件事,他还是不断地再问她。一重天的山有多高?神殿和其他的活动场所都在哪里?哪些祭司是最危险的?它们平常住在哪哩?铁蜿龙习惯独行还是群体行动?在四重天中,火炉是分开放还是堆在一起放的?还有火山口是否大到足够让他的龙直接冲进核心?或者他是不是需要将非瑞克西亚分解成片片?

比这些无止境的问题还要糟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克撒做的梦太庞大了,他的幽灵会在他睡着时穿梭在林中,上演着一场场以苦痛和背叛为主题的默剧。珊迦希望小屋可以阻挡他的梦侵入,然而没有一扇墙厚到足以将他的苦痛隔绝在外。

克撒报仇的欲望是非瑞克西亚人也能理解的。珊迦的生命始终充满了威胁、仇恨、背信和羞辱,但克撒需要的不只是复仇。当他的梦魇将近尾声时,他会哭喊告饶并求一个叫作米斯拉的人原谅他。

克撒不愿意谈他的梦魇,然而当龙完成后这样的情形变得更严重。她不愿回答珊迦对幽灵及它们世界的疑问,尤其是关于米斯拉的事,他只肯说非瑞克西亚人得为它们对米斯拉,或透过米斯拉——珊迦无法确定,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每次只要她敢提起他恶梦中的名字,克撒就会陷人阴冷的愤怒中,他会连续十几天都不发一言,一动也不动地。直到他忽然自己从恍惚中醒转,然后又开始问她问题。

珊迦开始期待克撒不眠不休的日子,他会到时空交界中去,希望能碰到非瑞克西亚,或是碰到带着它们宝贝的时空传送器的挖掘队。他会去一个月或一季,而她的日子就会变得自由自在。

早在机器龙尚未完成之前,珊迦就已经学会如何操控她体内的胞囊,让它释放出可以扩大成浮球的东西,而非变成克撒原本设计的主要功能——护甲。她会坐在浮球上四处随意兜风,飞到森林附近的小村落或农场去,学习当地的方言,并与当地的妇女们交易,她告诉她们自己和一个老人一起住在森林中。

她一直都会去造访那些妇女,不管必须很小心地不让她们发觉她不会像她们一样变老,而随着克撒越去越久,她渐渐扩大了旅行的范围。她终于算是听了克撒的话,他说他不希望她在他不在时一直待在这山洞的附近。克撒推断非瑞克西亚人有可能会突然出现,吸走她脑中的秘密,然后埋伏在附近等待他回来。他设计了一件与他双眼连线感应的神器,小得可以拿来当项链坠子,这神器可以在世界间传送信号。

“要常常回来,”他一边把坠子戴到她脖子上,一边对她说。“万一它们回来了,你就躲得远远的,远离这儿,打破水晶,然后我就会回到这儿为我——我们——报仇。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看到一个非瑞克西亚人,就远离森林直到我回来。别让好奇心坏了事。要是让他们发现你,它们会再给你洗脑,让你背叛我,这不会是你愿意见到的事。”

十二载的冬去春来,克撒还是不断告诉着她同样的话,好像以为她不会自己想或是深怕她以为他在说谎。她发誓她会照他所说的去做。不论是什么理由,她都不愿跟任何与非瑞克西亚有关的东西打交道,即使她怀疑克撒一旦自己跟非瑞克西亚人接触过之后就不会回来找她了。

克撒的要求并不是一种负担。人类社会的扰嚷复杂吸引着她。她乘着风,任好奇心带着她四处去探险,只要那里闻不到非瑞克西亚的烁油味。她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文字。在那战士洞穴中有上百个不同的名字,都是古老的文字,都是些诅咒。在世界上一些较大的城市中,有较多的人类知道他们的历史,她觉得还是为自己捏造一段假身世,最好不要承认自己有个窝在战士洞穴的附近。

经过几次有惊无险的逃亡经验之后,珊迦决定还是将自己变装。在人类社会中,男女清楚有别,像她这样的中性外表是很奇怪的。把自己扮成一个不羁的少年或小混混是要比扮成年轻女子来得容易。如果她穿上女装,运气好则是有人想把她带回家,运气不好的话……,她险险地捡回一条命。总之珊迦熬过来了,拜非瑞克西亚人之赐,人类世界中已经没有什么是能够吓得了她的了。森林中的世界有一个月亮,其盈亏变化是以三十六天为周期。和人类一样,珊迦以月的盈亏来计算时间。她每个月回洞穴两次。有时候那已荒废的小屋中会有克撒留下的讯息。有时候他就亲自在那儿等她,迫不及待地把她带到时空交界中去看他的最新成就或发现。

克撒没有别人可以找了;虽然他说有一些人是可以和他一起通过时空的,但他也会像躲避人类一样尽量躲开他们。如果没有珊迦,就只剩下鬼可以打破他身边的寂寞。珊迦希望克撒会因为他感到寂寞而回来。

她同情克撒;看来他被恶梦夺走的,其实比他以为珊迦被非瑞克西亚人剥夺的还要多。他的神器坠子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会从脖子上拿下来。不过每次她发现森林空无一人时都还是会觉得松了一口气,除了有一点小小的忧虑,否则她可能不会因为克撒不再回来而难过。

那忧虑是关于她的心,当她刚被糟祭司从桶中倒出来的那一刻她还将心握在手上,之后他们就从每一个纽特的手中把它们的心拿走了。那记忆在她成为斥候之后渐渐被遗忘了,但当她遇见特莱人之后又再度鲜明了起来。

特莱人相信他们的心在犯了一定数目的错误之后就会爆裂并带他们下地狱。为了免受永恒酷刑折磨之苦,特莱人以放血和跳脱罪之舞来清洗他们有污点的心。克撒虽然不像非瑞克西亚人那样完化,体内的血却也所剩无几,但她觉得脱罪之舞应该会帮助她不再那么常做恶梦,为了证明这个理论,她和特莱人一起跳舞,在一阵歇斯底里和恍惚入神中记起她自己的心。

珊迦告诉自己,槽祭司告诉她的也是他们千百个谎言中的一部份。她的心并不大,而且不论是谁在计算——她自己或地——她已经犯过那么多的错,却还活得好好的。但是珊迦其实并没有办法真的说服自己或克撒。珊迦的梦中也开始充满了她自己的鬼魅:纽特、祭司、一堆发出音乐的美丽风之水晶、有着可怕眼睛的机器虫兵,甚至还有被其他恶魔推入四重天火山口的基克斯。

比梦还糟糕的是,珊迦开始担忧万一克撒成功的话,所有的非瑞克西亚人,还有那在血肉之殿附近的心之库,全都会被毁掉。

她还是克服了自己的梦魇和忧虑;占有欲并非她天性的一部份。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经过了两百个寒暑的等待,珊迦发现挖掘者、搬运工,还有一群小妖精斥候,都齐聚在森林中的洞穴中,她没有逃走,直到她打破了克撒的水晶神器。

※※※※※

克撒和他的龙不到一天就赶到了,非瑞克西亚人都吃了一惊。从她在洞穴上方山中的避难所中,珊迦听着小妖精们的尖叫声,数着每一个挖掘者及搬运工爆炸时发出的闪光。

一群挖掘者们站在洞口。克撒戏弄着它们,在捏碎他们之前先把他们一个一个丢着玩。对于残酷、头脑简单又自大的非瑞克西亚人来说,这不算过分。珊迦不敢看。她转过头却发现她真正恐惧的——一个搜索祭司就站在离她不到十步之遥处。她想它是在躲藏,虽然很难想象一个完化的非瑞克西亚人会在活生生的树和动物之间找地方躲。

然后她突然想到,这个搜索者是在履行它的天职,它正看着那非瑞克西亚人梦寐以求的神器。珊迦不知道这个祭司是否见过她,不一会它开始跑向时空传送器,它可以——如果它有足够时间且脑筋动得够快得话——可以拉开时空传送器,然后被时空传送器后面的非瑞克西亚吸进去。

珊迦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警告克撒他可能会因此而找不到通往非瑞克西亚的路,但即使她可以在那个搜索祭司跑到时空传送器之前抓住它,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阻止它,不过如果它停下来想要拉开时空传送器,那她希望她可以设法拖住它直到克撒赶到。张大了嘴并默念咒语,她离开了避难处。

那个搜索祭司并无意要拉开时空传送器的尾端,速度也丝毫没有放慢。它大步跑过珊迦身边,铜制的脚碰到了那黑色的圆盘。它接下来的一步跨越了中点,就这么沉进时空交界中了。太快了,太快了,珊迦记忆深处曾听过这样的警告;祭司曾告诉他们进入时空传送器时要慢慢来,以免掉进时空交界中。

珊迦以为会发生爆炸,她连跑带滑到附近最大的一颗树后面躲起来。但是并没有爆炸,不过当她从树干后伸出头来探望时,时空传送器开口还是爆出了火花。她不知道那个祭司死了没,她也很怀疑时空传送器是否也已经跟着毁了。

克撒看到她可能不会太高兴,因为她没有照他的指示躲到别处去,但珊迦决定还是应该要警告他。她跑到龙的前面,此时龙正在树丛间烧出一条路来。克撒将火射向她左边,又射向她右边。珊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那圆盘又出现了。机器龙就坐在时空传送器旁边,而它肩上的鞍椅座位已经空无一人。

克撒自己一个人到非瑞克西亚去了。

珊迦坐下来等。她从早上等到下午,然后天渐渐地黑了,龙的眼睛闪耀着火红的光芒。

克撒回来了,他不是经由时空传送器而是从一阵闪电的火光中出现的。珊迦没有做什么引起他注意的动作,他又骑上了那条龙,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了。

风暴很快地结束了。那圆盘在向她召唤着,它并没有被损坏。珊迦最后一次问自己:

“她的心真的重要到值得不顾一切去找回来吗?”

祭司们所说的有许多都不是真的;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它们对于纽特的心所做的解释。珊迦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心长得是什么样子;也许是在斑驳的琥珀色中还夹杂着一些七彩的颜色吧。

只有傻子……

而她就是一个傻子。

珊迦匍伏前进爬到时空传送器的旁边,惊讶地发现那个搜索祭司竟然将主端的出口留在森林中。她开始拉开它,并小心地不去碰到那块以七颗黑宝石镶于银盘的硬板。时空传送器开始松开并卷动,珊迦张大嘴巴,然后胞囊开始在她腹中收缩,引起一阵尖锐的痛楚——一天之中将护甲叫出来两次是克撒当初在设计时所没有想过的,但是其实她至少可以做到五次。半液体似的东西在她衣服边流动着。

她走进松开了的时空传送器,它绕着她打转。等她碰到中心点,那黑色圆盘就缩小一半并向上升到她的腰部。珊迦压抑着她对时空传送器的憎恶。那种下沉和窒息的感觉比随着克撒到时空交界间还要难受,而胞囊更让痛苦加倍,它在她腹中涨大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恐怕在还没到非瑞克西亚前就要爆炸了。

因为她拉开了在森林中的主端入口,因此留在非瑞克西亚的另一端在珊迦到达时也松开并缩小了。任何一个非瑞克西亚人看到一个卷着时空传送器出现的纽特都会觉得很奇怪。她看见许多定了锚的时空传送器,通常这附近会有一些复仇者在守卫着四重天,他们若是看到了她,一定会马上将她消灭。看来克撒一来到这儿就把它们都铲除了,至少已经有某人这么做了。

不浪费,不奢求,四重天比她印象中还要丑恶,充满着苦辣的空气以及从空中的煤烟云层降下的油腻灰尘。虽有上千个火炉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全身紧绷。放置那些时空传送器的坑中看过去是一片胆黄惨绿,以及代表疾病的虹光紫色。没有一样东西是活的,除了臭气冲天的油,只剩下一堆堆连火炉都用不上的碎岩石。

看不见任何一个活着的非瑞克西亚人或是纽特,什么都没有。

珊迦对这样的好运半喜半疑,珊迦把那发亮的时空传送器从脚边捡起来。拿着它可弯曲的边缘,她把它往反方向卷。圆盘卷起并渐渐缩小到只比她的手掌大一点点,宝石则分别突出在两端。把时空传送器收进她的腰带和护甲间,珊迦慢慢拾起她的记忆。非瑞克西亚是没有太阳的,尤其是在这里——四重天。远离火炉,这里的光特别刺灼,持续照射而且连影子都没有。然而此处还是她的家,或者说曾经是;记忆慢慢涌回。

在滑溜溜的斜面上走着走着,地平面慢慢扩张,此时珊迦眼中所见的正可解释为何她能这么顺利地回到非瑞克西亚来:正前方,就在通往血肉之殿的方向,空中的煤烟云已染成红色,火从天而降。

克撒?珊迦疑惑着,继而又推翻了这个可能性,克撒不可能是一路烧到非瑞克西亚的。时空传送器可以在任何地方定锚,一旦被打开了,它们就成了隧道,是从一地到另一特定地的直接通路,中间没有别的岔路,但是旅法师是可以任意穿行任何路线的。克撒可以在时空交界之中改变他的心意,但不知何时何地,他结束了他的行程,他站在某个世界的表面。在非瑞克西亚,这表面指的就是一重天。

当她住在非瑞克西亚时,在她懂得寂静是什么之前,珊迦其实是可以不受那些火炉干扰的。她努力回想,却发现她离开非瑞克西亚的时间已经此她待在这儿的时间还要久了。但回忆仍在。珊迦对那些隆隆噪音和叮当叫的警报器已经麻木了。

她笑了。当火炉要响起时警铃就会响起。每一个非瑞克西亚人都有警急避难所,对纽特而言那就是血肉之殿,那也就是她现在要去的地方。当然,它们的避难所不是火炉,而她越靠近火炉、血肉之殿,以及妖精的小屋,就越确定她应该不太需要担心了,因为到处已是一团混乱。

祭司和一些珊迦连看都没看过、或就算看过也忘记了的其他完化怪物,竞相向妖精镇赶去。一片刺耳喧嚣。他们前行的路上没什么障碍;许多小妖精们已经不支了。

保护着珊迦的是克撒的护甲,外加上她自己的意志力。血肉之殿并非四重天最壮观的建筑物,然而它耸立在那喷出蓝白火焰的烁油之泉旁。

在珊迦穿越火炉迷宫之时,一群恶魔出现了。从他们的身上,一道道橙琥珀色的细长光束向极红的云端发射出去。克撒以闪电回应。在四重天污秽的天空中,空气烧了起来,向四方射出的火线交织成网。珊迦透过护甲都感受得到那灼热。她直觉地想跑,然而继火焰之后,天空降下了灰,整个四重天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时之间,血肉之躯似乎比金属占优势,至少她的身体是被克撒的护甲所保护着的。灰或烟都尚未能让珊迦的眼睛刺痛,近距离的事物都还能勉强看得见。同时在妖精镇的小巷中,从天而降的灾难、混乱使得人人自危,就算看得到她,也没有人会去管一个离群独行的纽特。

恶魔们重新聚集起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起之后,寒风呼啸而过。珊迦抬头一看,看见了三重天的底部,那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景象。她也看见了火焰,那是克撒从外层让它烧进来的。一会儿之后,珊迦开始跑向血肉之殿。

珊迦走进广场,位于烁油喷泉另一端那扇生锈的大门敞开着。她全速奔向殿内,此时一片巨大的阴影自她头顶掠过。上一次珊迦见到克撒改造的龙时,并没有注意到它昂扬的翅膀,以为它一定笨重得飞不起来。她猜错了。龙八条腿中的六条腿支撑着翅膀,使得整个身体显得矮小,但却有着很好的柔软度且易于操纵。它会一边吐着火舌,一边往左右猛扑,以闪避恶魔掷出的闪电。

一个火炉爆炸了。爆裂的金属碎片和矿渣在三重天的天际划出灿烂的弧线,珊迦一面为令人惊骇的致命美感所震慑,一面想到了克撒可能会获胜。接着一块树木大小的着火岩块轰然坠入了广场中央。烁油喷泉劈啪燃烧起来,并在一旁的喷火口中飘出一阵黄烟之后熄灭。除非珊迦想跟非瑞克西亚人同归于尽,否则她就得找出她的心,然后趁还找得到一块完整的地面前拉开时空传送器。

珊迦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奔跑。

“下去!快下去!”,当她打开门时,一个神经兮兮的槽祭司正在发号施令,“纽特下去好了!”它身上的钩刀和铁板互相拍打,一边指着一个空旷的走廊。

祭司们虽非血肉之躯,但它们也不是不会思考的神器。它们或许缺乏了不起的想象力以违抗成命,但它们也绝对知道恐惧。

“我去。”珊迦回答,几个世纪以来她第一次说非瑞克西亚语,她连音都没发准,祭司显然没有听见。

她已经忘了这个殿有多大。或许她从未注意过吧;除了跟成群的纽特或祭司们一起,她从来不曾独自在其中行走。她也不知道她的心可能被收在哪里,因此哪一条走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槽祭司指出的这条走廊看起来似乎是最宽敞明亮的。她读着墙上的文字,希望找出一丝线索,然而一切却都是八股的说教、谎言,以及空无的承诺,就像非瑞克西亚的其他事物一样。

血肉之殿比起周围且一他地方要来得更安静、干净,并且目前为止它的墙壁还未受到外面的大火波及。不过它仍有些受损,转了个弯,珊迦看见一堆天花板倾颓坠地的碎石堆,以及一具槽祭司的尸体。她从那祭司的肩膀上拆下一只长长的钩子手,继续向前走。

一个教养祭司站在另一个角落,它平板而古铜色的肉眼,圆睁睁地盯着珊迦的脸、靴子、皮带,以及她拿着的钩子手。“纽特?”它问道。

珊迦是将钩子拿来当武器的,然而那祭司以为那是她身上的一部份,再加上她皮革的衣装,看起来她就像是一个正开始完化的纽特。

“那些心。那些心在哪里?我是被派来保护那些心的。”

它的肉眼笨拙地眨了眨,“心?那些心怎么了?”

“我们被攻击了;那些心是我们的命脉。因此我被派来保护它们。”

“谁派你来的?”它又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

“一位恶魔,”珊迦回答。对她而言,撒个小谎是毫不费力的。“心放在哪里?”

教养祭司继续眨着眼。珊迦很怕它其实也不知道心在哪里,没有祭司会愿意主动示弱的,尤其当命令是来自恶魔。它问:“哪一位恶魔?”此时电流一波波袭向血肉之殿,锈雨自天花板降下。

珊迦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闪电冲着克撒而来还是克撒所发射的。基克斯已死,早已在几世纪前就被推下了火山口,不过,有答案总比一个答案都没有好吧。

“伟大的基克斯派我来的。”

她的胡诌竟然奏效。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名字。它摇摇晃晃地一边指引她怎么到那四重天尽头——几乎可算是五重天的库穴。更多爆炸摇撼着血肉之殿。她原本要走的一个楼梯上也被破瓦碎砾所阻断,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

“我一定要告诉克撒他错了,”珊迦一边把手放在腰间的时空传送器出口上一边抱怨着。“如果我脑中完全没有这些愚蠢、无用的可恶想象力的话,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儿等死了。”

她可以出得去的。这走廊宽敞得足以展开时空传送器的入口。然后她就可以安全地,或是危险地回到森林中,时空传送器只能从主端打开,如果她将主端留在这个走廊而整个殿却倒塌了,那所有的破瓦碎砾都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滚到森林去……或许整个非瑞克西亚都会一起过去。

不浪费,不奢求!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因此当她要用时空传送器逃命的时候,应该要照这三个步骤:首先到森林去安置好尾端,再回到非瑞克西亚来打开主端,然后才能借此通到森林去。这么一来时间就更紧迫了。

珊迦四处找寻完好的楼梯。她找到了一个同时也找到了那库穴。以她之前待过的世界的时间标准来衡量,珊迦猜她已经在非瑞克西亚待了一个上午。往下看着那一大堆柔软发光的心,她想就算花上一辈子也很难在这儿找到她的心。

她对非瑞克西亚人所做的计划是精确、严谨的,然而这计划也并没有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算进去。槽祭司只是尽职地将每一个纽特的心给带到这儿来,然后将它们一起安置在一个坑中。那坑大约是展开的时空传送器的两倍大。

沸腾的坑中,无数个拳头大小、发着光的琥珀色的心,以及少数颜色较暗沉的心,全都活生生地、挨在一起跳动着。她跪下来,可以听见一阵阵规律的叹息与喘气声在一起重叠合唱着。她正对那些较暗沉的心感到疑惑,这时忽然砰的一声,她眼前的那颗心问了一下,然后整个暗了下去。

死亡?

非瑞克西亚人正在克撒的攻击下一个个死去。那么它们的心,已经离开完化身体那么久的心,是不是也会随着它们的死去而变黑呢?珊迦用祭司的钩子捡起了那颗心,表面有几条小小的刮痕:是因为和旁边的心摩擦而致,还是地对这颗心主人犯错次数所做的纪录?她读着墙上的文字,它们照例重复着教养祭司所说的那些谎言。

珊迦拾起一颗发着光的心,透过克撒的护甲她一样能够感受到它的温暖精巧。她再抬起另一颗发光的心,发现它虽然也一样温暖精巧,但感觉却还是和上一个有些许差异。不过至于那些暗沉的心,就都是同样地缺乏生气。

教导祭司或许没有吐露全盘的事实,但它们说的其实也不少了。在非瑞克西亚人和他们被分开了的心之间仍有着某种联系。因此她并不算真的那么傻,把她的心从这儿救出去还是一件绝对应该做的事。

她仍抱着大海捞针的心情,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心。

挫折的泪水沿着她包覆着护甲的脸颊滴下。那些发光的心被她的眼泪滴到便冒出一阵烟。血肉之殿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晃,摇晃停止时,许多心都发出砰的一声并暗了下来。克撒杀死了更多非瑞克西亚人,她想象着若是克撒带着他的武器来到这儿会怎么样,也想象着她可以怎么做。打碎那些心并非难事,眼泪可以让它们冒烟,那么若是她选择牺牲自己来复仇,并在这儿洒下鲜血呢?

在克撒救她之前她并不在乎死去,但今天她之所以会来到血肉之殿是因为她想活下去。在这池边,抉择和质疑交相折磨着珊迦,直到她听见那笑声。她挣扎着站起来,手中的心散落了一地,近乎疯狂的她鲁莽地打碎了它们。并没有人在她后面。那笑声并非来自走廊,而是来自内在,来自她的脑中以及她的心中。

把钩子丢在一旁,珊迦走进坑中,双手在其中摸索着,朝着笑声发出的地方前行。她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就在最上层,离她不远。看起来这颗心和之前她摸过的心没有什么不同,也有一些刮痕,但和其他或光亮或暗沉的心都差不多。但这是她的心,这一定是她的:她把它放在手中,克撒的护甲马上把它吸了进去。

又有一些心砰地爆炸了,打断了珊迦的想象。从她进入这库穴到现在,一百个,或许数百个非瑞克西亚人死去,这室内和她刚进来时一样亮。珊迦试着数坑中还剩下多少发光的心。她数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因为她决定了唯有告诉克撒这心之库穴,否则是很难叫他停止他手中的复仇行动。

她的心没有小到可以一口吞下,捧在手中又大冒险。珊迦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在靴子中然后离开。

※※※※※

找出离开这血肉之殿的路比找到克撒还难。到处弥漫着烟雾和火焰,还有占据了约四分之一通往四重天顶的魔法荆棘。就在她找寻她的心之时,恶魔们已经发动了反攻。

克撒那条笨重的龙已经被一些非瑞克西亚的小型战士所包围了:龙、蜿龙,以及那些通过克撒凿穿的洞,来自一重天的其他怪物。就像她警告过他的,分开来的非瑞克西亚人没有一个能与他超强的武器匹敌,然而在非瑞克西亚,分开的个体却是无足轻重。每一个完化的祭司,甚至每一个拼贴而成的挖掘者和搬运工,都各带着二十个无血肉、绝对服从且无情的战士。恶魔们命令战士攻击克撒的龙,它们一群群地阵亡,但也偶尔能达到伤害敌人的目的。

机器龙的翅膀已经残破无用武之地,其中两只脚也废了;当珊迦望向非瑞克西亚人群时,它又另外有一只脚爆炸着火。克撒目前还能自保,但若是龙失去了第四条腿,恐怕非瑞克西亚人就要准备庆功了。

你走错路了!珊迦发出无声的呐喊,并一边传送着心之库穴的景象给他,还有更好的方法啊!“快离开这儿!”然而尽管克撒能轻易地读她的心,但由她主动传输自己的想法给他却不是那么容易。

战场上有数百个非瑞克西亚人以及一些小妖精。它们也都冒着被无情战士杀伤的危险。然而它们就像横跨战场的一堵厚墙,提供珊迦绝佳的掩护。

托克撒的护甲之功,珊迦一路穿越非瑞克西亚人的人墙,都未被火、闪电或其他法术所烧伤。接着她来到一个恶魔的背后,他的身躯又黑又不对称,一只手上长着钳子,另一手则有六根指头,它身上多处都生有眼睛,包括它的头和背部。它并不像基克斯,除了凶恶和发自它血红双眼中的聪明。它从头到脚打量她。珊迦知道它一定会看出她的伪装,也知道它若是发了怒,可能连克撒的护甲都抵挡不了它的。

此时一只蜿龙尖叫了起来,恶魔转过头去。

一道有棱有角的黄色有毒水晶之墙从珊迦和恶魔的中间升起。她摇晃着后退,并看着恶魔像一只生气的蛇一般展开身躯,绕着龙打转。克撒的护甲保她免受火焰及腐蚀的气体。她跟着那横跨非瑞克西亚四重天,朝向克撒和他的龙的方向走。如果克撒将墙推倒,珊迦就成肉酱;若是克撒没有成功,则龙会失去第四只腿。

她必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赶紧爬上龙腿。

珊迦在龙的背上奔跑,不过没有人攻击她。非瑞克西亚人没有发现到她其实是敌人,而克撒集中全力在对付那道毒墙。龙的腿还是断了,珊迦重重地摔了一下,可怕的是,当她把自己撑起来时竟发现手上有血。她身上的护甲力量减弱了,克撒也是。

她悬荡在龙的肩膀之间,可以想象将有更糟的状况发生。

克撒靠在铁丝包覆的座椅上,他的裤子已烧焦了并冒着烟。龙所受的伤也反映在他的身体上。他的首和脸上到处都是淤青、挫伤——留着血的伤口。

珊迦从来没看过克撒受伤。她从来没想象过他也会受伤。她困惑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敢伸出手去碰他的肩膀。

“克撒?克撒,我们得离开这里,如果你起得来的话。”

没有反应。

“克撒?克撒,你听得见我吗?是我,珊迦。”她手上稍微使了劲。座椅也跟着摇晃,但克撒还是没有反应。他仍然在操控着龙,仍在奋战。但他就像那些不会思考的蜿龙一样,克撒失去了知觉情感,变成了工具。“听我说,克撒!复仇计划不能再继续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克撒睁开了眼,直盯盯且骇人的眼神。接下来他说出的话比他的眼神还要可怕,只不过他没有说完那个字,“约格……”

那是它,它不可说的名讳。珊迦知道,它们都知道。在槽中这名字就和他们在一起。但克撒不应该知道的。他还不曾从珊迦的脑中取得任何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而她是绝不会让他知道这个的。

她的直觉告诉她快跑,立刻一个人逃走。珊迦不愿这么做。克撒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她不愿意将他抛下。

珊迦拉起克撒的手,就像他以前常常拉她的手一样。她大起胆子来瞪着他那火也似的眼睛。

“现在,克撒,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就到你当初带走我的地方吧。忘了……忘了那个名字吧。”

“约格……”

“珊迦!”她对着他的脸大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抓住她的手,然后她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第十一章

补给品都囤积好了,不论是雾、老鼠还是其他任何会从欧蓝山脊上掉下来的东西,都不能威胁到他们。长夜漫漫,珊迦已经爬起来检查了两次了。她还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全都喝了下去。她以为茶中的药草应该能帮助放松,但是显然没什么作用。清晨灿烂的金光斜斜照在床脚边,她一夜不成眠。

她的房门没有关,门投下了影子。克撒的门是关着的,虽然上面并没有用“请勿打扰”的法术栓着,但里头却鸦雀无声。午夜过后至今,墙后不再传出任何声音。瑞特比,珊迦告诉自己,可能已经睡了,而克撒独处时本来就是很安静的。没有什么异样。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把门打开呢?为何她要在潮湿的下半夜独自发着抖?瑞特比不是已经证明了他有能力好好照顾自己了吗?他甚至常常还不需要她的劝告呢。

而克撒不也是比她原本敢奢望的还要热情地欢迎瑞特比了吗?不管隔壁再怎么安静,绝对不可能是谋杀。不论瑞特比有多讨厌,他应该都会活下来的。

珊迦掀开棉被,她的骨头嘎嘎作响。非瑞克西亚对血肉之躯来说,似乎是个比欧蓝山脊更合适的地方。她打碎洗手台上的冰块,用水洗了把脸,然后走出去听听门后的动静。她决定等到中午,如果到时候瑞特比还不出现的话,珊迦打算拿凿刀去砍那道墙。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有别的法子可以一试,她拿起凿刀到屋外的炉架去。

火生好了,珊迦拿一个铁网架上去,再放上一些培根。一阵微风很合作地将香?/div>洞到菽凇K涝陡悴磺宄巳鍪裁词焙蚧嵯氤远鳎灰鹛乇然够钭牛欢ɑ嵩谌饪窘怪捌炔患按嘏艹隼吹摹?

果然瑞特比如她预期地出现在门口。“天哪!好香喔!”他脸上并没有刚苏醒倦怠的神情,然后他又说了些珊迦听不清楚的话,他关上门走出来,又说:“我饿死了。”

“你还活着嘛!”珊迦说完话才发现自己有多生气。“哪!吃啊!明天开始你就自己煮吧!”用他自己的炉子。珊迦不愿意跟他分享,至少在她平静下来之前。

瑞特比很识相地小心问她:“你在为昨天晚上生气?”

珊迦把一片又热又脆的培根甩到木盘上,然后推给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烦躁,而且也什么都不想说。

“我想是因为一切发展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吧。当我见到他——克撒。他是克撒,那个克撒,神器师克撒。你没骗我。你知道吗?在伊芬宾卡的时候我本来不相信。我以为只是认为他是克撒,但我不相信他真的会是那个克撒,真的是圣书上所说的那位神器师!”瑞特比停下来吞了一块培根。“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已经生活在最大的恐惧中了,可是直到他碰了我,亚佛神啊!我发誓今后将不会有别的事能令我害怕了。”

“话别说得太早。”

“不可能会有更可怕的事了。”瑞特比一边摇头,一边把另一片培根塞进嘴里。

这次他咀嚼了一下才吞下去。她正想批评他的吃相,他先抢了话:

“他是克撒。就是克撒,真正的克撒。而我是米斯拉。我在跟一则传奇说话,我看见并听见超乎我所能想象的事物,只因为克撒——神器师克撒从古文明之战的嬷凶叱隼戳耍嘈盼揖褪撬牡艿埽裢ü愦蟮拿姿估苹抵趺姿估颐墙餐植β曳凑!?

他又停了下来,他一继续吃培根,吃相一样难看,不过反正他也从来不曾彬彬有礼遇。他的神情亢奋,眼珠子转个不停。

“我是米斯拉。亚佛神啊!我是米斯拉……他有时会骗我,说一些他其实不相信、而我也不应该相信的事。我必须很仔细地看着他!仔细地看着他。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珊迦?你不觉得他真的有一点感动吗?不过应该还是我占了上风,我一定得占上风,我是万能的米斯拉啊!”

珊迦受够了瑞特比的喋喋不休。她没有克撒那么快,但她还是可以很利落地抓住这个准米斯拉的衣领,然后把他推到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去。屋顶上潮湿的瓦砾同时落在他们俩的身上。

“你不是米斯拉,你只是装成米斯拉罢了。你是瑞特比,是米帝亚的儿子,你要是忘了这个事实就死定了,因为他是克撒,你不要妄想超越他。听懂了吗?”

瑞特比睁大眼睛看着她,并没有立刻回答,珊迦手下继续施劲,他的脊骨在柱子上被压得嘎嘎作响。他的下巴抖动着。她放下他的衣领并后退一步。她的气几乎已消了大半。

“我知道我是谁,珊迦,”瑞特比坚称,听起来比较像他自己的口气,像那个珊迦认为她比较认识的小伙子。“我是老鼠,只是老鼠而已。但我若不试着多少忽略这个事实——当他看着我时,珊迦——当神器师克撒看着我时,如果我无法说服自己我就是那个他所以为的我——那个你希望我成为的我——这时……”他盯着那扇关着的门。“我还得看着他的眼睛。以前我不相信这些,珊迦,这些并没有记载在《古文明之战》中。凯拉写到达硌士告诉她他看到克撒将弱能石及强能石一起嵌进头颅的情景。她以为那不是真的,以为那只是达硌士不愿让她知道真相而编出的谎言。有关克撒靠着弱能扒磕苁钕吕吹氖拢尤宥济挥屑窃亍Nㄒ挥泄乜巳龅乃垡蛎笃鞫芏⒐獾淖柿侠丛词撬男∑恍⌒淖岸┰谔崦锥偶竺娴难蚱ぶ健D怯Ω檬谴镯咽克狼案娼獾囊徊糠荨N腋盖姿的蔷允俏痹斓摹F涫挡皇牵」巳龅乃垡丫汕磕苁腿跄苁〈耍皇锹穑恳簿褪撬侨每巳黾绦钕吕吹模偃缈巳龌故腔畹模偃缢皇怯墒繁涑隼吹幕啊!?

不浪费,不奢求,珊迦找到的不是破坏之王米斯拉,她找来的是一个长舌大师米斯拉!她丢给他一个不相信的白眼。“别问我,昨天晚上不是你说弱能石会对你唱歌吗!”

瑞特比没有回答,转身走过火炉,这次他没拿培根。

“两只眼睛,两颗石头,”珊迦继续说,“你运气真好。”

“我听到一些什么,并非经由我的耳朵,而是在我的脑中响起。”他停下来并转向她,脸上写满了困惑与苦恼。“我称之为歌声,那是我找得出最贴切的字眼。它来自他的左眼。”他在装煤灰的桶子上坐下,看着自己的脚尖。“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哪一只眼是哪一颗石头吗?”

从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不会是个令人愉快的答案,不过,“说吧,让我开开眼界。”

“那声音告诉我它是什么,而且它一直在等待有人能听得见它。当克撒说哈宾不是他的儿子时,它……它……”瑞特比做了一个很无助的动作,最后他的手指压在太阳穴上。“那也不是痛苦,比较像是痛苦过后的那种感觉。”他又打住了,然后闭上双眼。

“珊迦,我听到了米斯拉。嗯,也不完全算是听到他,它就在那里,在我心里,打从石头而来。我知道米斯拉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只是用的是我自己的话。”他睁开眼看着珊迦,往常的自负已收敛了大半。“我知道我是谁,珊迦。我是瑞特比,米帝亚之子,或者该叫我老鼠吧,因为我在成为奴隶之后已一无所有。我差不多在十八年前诒隹ㄊ校鞘撬湍峭诚降牡诹辏窕督诘牡诹臁N揖褪俏摇5巧哄龋侔缑姿估饧拢漳闼蟮摹彼辉倌幼潘耙丫皇羌侔缌恕N铱赡芑崦允易约海赡芟坊姑谎萃辏乙丫娴囊晕约菏敲姿估恕!?

珊迦咬着嘴唇,叹了一口气。瑞特比没看见,好像也没听见。“现在,你坐在那儿,你听得见弱能石在对你的心唱着米斯拉之歌吗?”

他摇摇头。“只有当我看着克撒的眼睛时,或着是他看着我的时候。”

她又叹了口气,不过这次是因为松了一口气,但她似乎放心得太早了。

“我好担心,珊迦。它是如此真实,这么容易就可以想象他的存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夕之间。不知道明年我何时该回伊芬宾卡……?你应该早点警告我的。”

她怀着罪恶感相信了老鼠——或瑞特比——或米斯拉——还是任何他希望的称呼,“我不知道什么歌声的事。但我知道克撒的眼睛,它们可能来自任何地方,我可的确警告过你了。但是至于歌声和米斯拉?《古文明之战》之外的事,若非克撒告诉我,我一无所知,我想他应该有很多事都没有告诉我。”

珊迦其余的怒气都因为想到这一点而消散了。她靠在柱子上,很高兴没有人在看着她。每一次克撒对她怒目而视,双目如火燃烧——那时米斯拉弱能石的声音是否也曾经试着向她内心喊话?不然为何她要去找一个假的米斯拉回来?是什么力量让她找到瑞特比的?她可能在还没好好看清楚他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能助她完成计划的人了。

“我能相信我自己吗?”

珊迦没有自信,无论是对她自己或对他。“我不知道。”

瑞特比紧紧地将双手抱在胸前,身体蜷缩成一团。珊迦一辈子不是跟非瑞克西亚人就是跟克撒在一起,她不太习惯表达自己的情绪,对于这种和瑞特比同病相怜的感觉更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谑撬换疤獠⑹宰潘敌Α?

“昨天夜里你们三个人都聊了些什么啊?”

瑞特比意兴阑珊。“一年之后还会有哪些属于我的东西剩下呢?我还会是我吗?”

“我就没变啊!”珊迦回答。

“对了。我们聊天时有提到你。”

她早该想到的,但她却没有。“我并没有骗你,瑞特比,至少重要的事我不曾对你说谎。非瑞克西亚人是真的,而克撒是唯一有力量击败它们的人。”

“但是克撒的头脑有些不清,不是吗?而你认为只要能弄到一个让他想到他弟弟的人就可以帮助他恢复正常,你认为你可以帮助他不要再活在过去。”

“我在离开梅德朗之前就告诉过你了。”

“你的年纪和他一样大吗?”

珊迦惊讶地发现这个问题是如此难以回答。“我比他年轻,一点点吧……我想。你并不是唯一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他告诉了你我以前是非瑞克西亚人吗?”

“说了不只一次。不过因为他竟然真的相信我是米斯拉,所以他说的话也不一定全都是对的。”培根烤焦了。珊迦刮下焦掉的部分,弄出一盘可供一人吃的份量,她磨着时间,想着该怎么回答。

“你可以相信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陈述——用她所记得的非瑞克西亚人的那种吱嘎作响的尖锐语调——她从槽祭司那儿学到的第一课,“你们是纽特,永远是纽特,你们要听命行事、认真学习、专心做事,并且不可出错。”

瑞特比瞠目结舌。“那天,在浮球里,你拿刀割自己——如果我把刀抢过来的话——”

“不管你割哪里我都一样会流血的。那是会痛的,你也可以杀得了我,你是在浮球里。我不是克撒。我不认为克撒会死。我也不认为他是活的,至少不是像你我这样地活着。”

“你和我?珊迦,我之前从来不知道有谁可以活三千年的。”

“我想是将近三千四百年吧。克撒认为我是诞生在别的世界,还是小孩子时就被非瑞克西亚人偷走,然后把我完化,就像他们将米斯拉完化一样。但那不是事实。我不知道米斯拉到底怎么了,不过纽特是必须在还很新的时候就被完化。克撒总是不相信我当初是从血肉之殿的大槽中被倒到这个世界来的。”

“所以,非瑞克西亚人是不会死的?”

“要能经历完化的过程还不死,纽特必须十分有韧性。不过非瑞克西亚人还是会死的,特别是纽特,只是活得比正常人类要久得多。”

“已经活了三千四百年,克撒还是不相信你吗?”

“克撒疯了,瑞特比。他所知道和他所相信的不一定一致。通常是没什么大碍,只要他真的动手去打非瑞克西亚人,不要再一天到晚只在桌上演练、缅怀过去。”

瑞特比点点头,“他有给我看他的作品。”

“又来了?”珊迦无奈地说,这已经激发不了她任何惊讶或气愤的情绪了。

“对啊,就像你说的。有趣的是,从弱能石我可以感应到发生在米斯拉身上的一切。”他停下不说,直到珊迦再看着他。“你说的对了一半,克撒的说法也对了一半。非瑞克西亚人想要弱能石,米斯拉不从,它们就要杀了他。弱能石让他活了下来,甚至一直到它们后来把他分解了他也没死,只是不太正常了。”瑞特比差点笑了出来,“或许烧掉他自己的心是他所作的最后一件正常的事。之后就只剩下一些意象了,就像挂在墙上的画,等待着,永无止境地等待着克撒哪一天可以听见它。”

“所以现在米斯拉,或者该说弱能石,或是两者一起要你帮它们发言。”

“目前为止,我只听,但是我自己决定要说什么。”

“什么意思?”

瑞特比开始踱步。他用右拳击着他的左掌。“意思就是我会尽我所能地把我自己找回来。我希望我从来不曾遇到你,我但愿我仍只是梅德朗当地的一个奴隶。托嘉和盖法只拥有我的身体,我的脑子是自由的。直到凝视过克撒的眼睛我才知道什么是无力感。我现在就像他、就像米斯拉、就像你一样,差不多是个死人。”

这个自称死人的家伙在火炉旁停了一下,吃下一块熏肉。

“我没有死。”

“对,你是非瑞克西亚人,”瑞特比边吃边回嘴,“你不是被生下来的,你被倒出来时就成了不朽之身。你怎么可能会死?”

珊迦不理他。“一年,瑞特比,或者更短,只要克撒从过去醒过来,我就带你回伊芬宾卡。我向你保证。”

一片沉默,接着他说:“克撒不相信你。”

这句话刺痛着她,尽管瑞特比只是在引述珊迦已经听过千百次的话。“我永远不会背叛他……或是你。”

“但你是非瑞克西亚人,如果你刚刚告诉我的是真的,你就永远只能是个非瑞克西亚人。它们是你的同胞,我爸爸曾告诉我不能相信会背叛自己同胞的人。背叛是一种染上了就去不掉的恶习。”

“你爸爸倒是已经死了。”说到恶毒,珊迦可是师承名家。

瑞特比愣住了。留下盘中最后一片培根,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珊迦没有去拦他。她熄了火,吃掉最后一片烂烂的培根,然后窝回她自己的房间。她最宝贝的《古文明之战》也无法安慰她,无法帮助她排解这一切自寻的烦恼。尽管睡不着,珊迦还是缩进了被窝。

她一直醒着,独自徘徊在无边的痛苦回忆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隐约意识到身边的黑暗以及轻轻的敲门声。

“你睡了吗?”

如果珊迦真的睡着了,她就不会听见瑞特比的话。如果她神智够清楚的话,她会保持沉默让他自己默默离去。然而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人来敲过珊迦的门了,她惊讶地忘了一切而去开了门。

瑞特比走进来,自己就在她的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那是房间里唯一一把凳子。珊迦只好坐在床上。瑞特比显得有些僵硬,他似乎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来,不过他还是轻轻地开了口。

“对不起。我生气、我害怕,而且我很蠢。你是我现在所拥有的最亲近的朋友,我不应该说那些话的,对不起。”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珊迦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在那些有男有女的世界里这是极其普遍的一个动作。他们高兴时就微笑,不高兴就皱眉。生气就挥拳,向你伸出手就代表信任。

她的双手仍然紧紧抱着枕头。“因为真理而背叛?”

他放下手,“也不是什么真理,只是一些我知道应该会伤人的话。你也说了一些。就算扯平了好吧?”

“好啊!”

珊迦也伸出了手,瑞特比大力地握了握才放开,好像对这样的仪式很满意。接着他报告了另一个状况。

“克撒走了。我去敲了他的门,希望和他聊聊,看看能否得到一些忠告。我知道那其实也是满蠢的。然而,门是开着的,而他不在那儿。”

珊迦很快地跳下床走到门边。“他去时空旅行了。”

“我没有看到他离开,珊迦,我应该会看到的。我没有走远,没有走到看不到的范围去。他消失了。”

“时空间的行走,”她解释,一边走向玄关以及克撒住的房门。“多明纳里亚是一个时空,莫格、瓦特拉奎兹、伊奎拉、撒拉,甚至非瑞克西亚,这些都是不同的时空,也就是不同的世界,而克撒能够在它们之间自由行走。别问我怎么走,我也不知道。每次我都只是闭上眼然后觉得快死了,我载你来的那个浮球也可以变成一层护甲,因此才能在被他拉去时空旅行时保我不死。”

“但是,你是非瑞克西亚人,非瑞克西亚人……都是怎么过去的啊?”

“用时空转换器……一种神器。”

珊迦用了好大的力气,门猛然被推开。毫无疑问克撒不在,但她很惊讶地发现桌子是空的。

“你说你看过他在桌上工作?”

瑞特比差点撞到她,他得抓住她的肩膀才保持平衡,他们还是碰到了对方,他很快松开了手。“那是一个战场,”是“战火之旭”,“你能看得出他去哪里了吗?”

珊迦耸耸肩,很快地跑向桌边。没有灰尘,没有掉落的银片,也没有那些嵌在木头里或成群掉落地面的蚊虫。她试着回想上一次克撒在走后把桌子清得那么干净是什么时候,她想不起来。

“非瑞克西亚?”瑞特比问,他又站在她旁边了。

“他还没有准备好要作战,而一旦他去了非瑞克西亚,就绝对是大战的开始。不对,我想他应该还在这儿,还在多明纳里亚境内。”

“但你刚刚说他在‘世界和世界之间’。”

“从多明纳里亚的这里到多明纳里亚的另一处,最快的方法是走世界夹缝。他有提到巴斯拉特或墨尔文吗?”

瑞特比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没有,为什么有人会去提巴斯拉特和墨尔文?”

“因为非瑞克西亚人在那里啊,两边都有。我告诉过他叫他自己去看看。昨晚情绪太激动了,我忘了问他有什么新收获。”

“巴斯拉特都是猪,墨尔文都是羊,不是吗?”

这么多年来的流浪,走过了这么多世界,珊迦已经习惯用很超然的眼光看世界。瑞特比的逻辑还是属于单一世界的,珊迦试着让他改观,“它们也一样被围困、一样无法自保。非瑞克西亚人是大家的敌人,这才是重点。我就是在巴斯拉特和墨尔文嗅到了非瑞克西亚人的气味,才决定是该去找到像你这么一个人的时候了。克撒必须到巴斯拉特和墨尔文去把关,不然就太迟了。”

瑞特比快快不乐,“为什么不到伊芬宾卡去把关?那儿也有非瑞克西亚人啊,不是吗?”

“我还没有跟他提过伊芬宾卡。”

“我提了。”他看到她喘了一口气——他又接着说:“你没告诉我不能说啊。”

珊迦当初计划要把克撒的弟弟带到他面前看能不能治好他,她应该更仔细、一步一步安排好细节的。现在她对于她的计划已经完全失去掌控,几乎从一开始,至少是从那着火的村庄就开始失控了。瑞特比打破沉默。

“他似乎对我们两个之前的事一无所知,我就从我们落地之后开始讲,他好像很感兴趣。他问我就答。他似乎满惊讶我能回答那些问题,因为他说我的脑子已经是空的了。不过当我叙述席拉塔教和赤纹军的事时,他从头到尾都听得很专心,尤其是有关席拉塔教和我们的圣书。我告诉他我的家并不信教,如果他真想了解,他应该亲自到宾卡市的圣殿去听那些修士讲道。我想在宾卡市应该还有一些有智慧的修士,席拉塔教不可能把他们全部都捉走了吧。”

“够了,瑞特比,”珊迦边说边叹了口气,并且将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边。他又往后缩了一下。他们俩个都各自后退了一步。增加的距离让他们的对话更容易进行,还有目光的交错也有些帮助,如果他愿意看着她的眼睛的话。“那不是你的错。”

“我不该告诉他那些圣殿吗?”

珊迦扬起眉毛。

瑞特比修正他的话。“我不该告诉他那些非瑞克西亚人的,我应该先问你的吧?”

“我应该告诉你等一等的,虽然我最希望看到的事就是克撒采取行动。你做了你认为对的事,那也的确没错。那不是我会做的事。我必须要习惯,我可以先告诉你,这绝不容易。”

“他还会回来,是吧?克撒不会真的在伊芬宾卡杀尽所有窝藏在赤纹军的非瑞克西亚人吧!”

珊迦看了桌子最后一眼。“毫无疑问的,因为他是神器师克撒,瑞特比——但是就算他做了,也不是件坏事吧?”

“杀尽所有赤纹军人会让席拉塔教有恃无恐。”

珊迦在门边停顿了一下,“你是假定席拉塔教里就没有任何非瑞克西亚人。记得我告诉你有关巴斯拉特和墨尔文——那些羊和猪吗?我可不敢这么肯定。”

她把瑞特比独自留在空房间里,自己一直走到比火炉还要远的水井边,他追了过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瑞特比的脸颊泛红,两天没刮胡子,长出了黑黑的胡渣。“跟踪他吗?”

“我们在这儿等。”珊迦解开绞绳好让水桶降下。

“有可能会发生意外。”

“在这等比较妥当。”她变得有些别扭起来。“我们只会越帮越忙。”

“克撒以前连伊芬宾卡这地方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它在哪儿,也不懂我们的语言。”

珊迦放下绞绳。“你以为你和他之前是用什么语言交谈的?”瑞特比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她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我们的脑子是空的,当他在我们脑中发现对他有用的想法,他还是很乐意掠夺的。你知道吗?克撒并非无所不知,你还是可以保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你刻意不去想它,或者想象出一道墙将它隔绝起来,不过在一开始——也许应该说大部分时候——最好还是把克撒当作是无所不知的。”

瑞特比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然而他的呼吸却听得出因惊骇而变得急促;脸上的红光也转为蜡般的苍白。珊迦将水桶慢慢拉上来,用勺子舀了一些甘甜的泉水给他,他喝时从嘴边漏掉了大半,不过至少有声音说话了。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弱能石和米斯拉?我怎么敢以为我能骗得过神器师克撒?亚佛神呀……”

珊迦又舀了一勺自己喝。“也许吧。克撒疯了,瑞特比,不论是你说的话还是你脑中的思想,他只听得儿他想听的,有可能他什么都听不见——但他不是办不到。这是你必须铭记在心的,我真应该早点告诉你。”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只有当你张开嘴的时候。”

他赶快把嘴巴阖上,珊迦窃笑着走开。走了十步左右,瑞特比追了上来,挡在她面前。

“好吧,我受够了……你是非瑞克西亚人。你不是被生下来的,你是从一个槽中爬出来的。虽然你看起来好像只有十二岁,但其实你已经三千多岁了。你穿着打扮像个男人——像个男孩,你讲起话来也像个男人,但伊凡语本来就是种暧昧的语言,在我们的语言中,有些事物是有性别之分的——好比狗是男的、猫是女的。然而当我们说‘我做了这个’、‘我做了那个’,男女的说法听起来又都是一样的。通常,男女的分别应该是很清楚的。”他停下来,显得有些难以启齿,珊迦在他还没继续之前就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昨天晚上,当克撒提到你时,他总是说‘她’。你到底,珊迦,到底是男还是女?”

“这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

“都不是。”

她走开,他一把把她拉回来,脸向着他。

“这不算回答!”

“这只是不是你希望听到的答案。”她甩开他。

“但是,克撒他……?为什么?”

“非瑞克西亚语一点都不暧昧。那里没有家庭,也不需要有男女的分别,它们没有这样的说法——除了在梦中。在遇到那个恶魔之前,男女之别的说法对我不具任何意义,但是他强行侵犯了我的心,之后,我开始把自己当作是个‘她’。”

“克撒?”瑞特比粗着嗓子说,他似乎十分愤慨。

珊迦笑了,“不,不是克撒,早在遇到他之前。”

“所以,你跟克撒……?”

“克撒?你读过《古文明之战》吧?克撒连对凯拉。宾。库格都没兴趣呢!”

她走出去,关上门,留下目瞪口呆的瑞特比。

第十二章

克撒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也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然而即使在他还是个普通人时——假如“普通”这个字眼可以适用在神器师克撒身上的话——爱情或感情这类的事物对他的意义也并不大,不过他还可以接受友情,一次只交一个朋友。

在珊迦把他拉出非瑞克西亚之后,他就开始把她当朋友了。

自此之后的三千年,珊迦也一直适切地拿捏着这个分寸,不奢求也不自贬。

※※※※※

在克撒骑着他的龙来到非瑞克西亚的同一天之内,他们颠簸经过了三个时空。珊迦看起来比克撒还要狼狈,她丢了她的防护衣,他们俩个只好相依为命。夜空里,陌生的星星和三颗蓝白色的月亮在迷雾中隐约可见。

“已经够远了,”她微弱低语着,四个不同时空的坏空气已经将她的声音折磨得支离破碎。“我得休息一下了。”

“还是很危险!我听得到它,约格……”

每次克撒一提到这个名字珊迦就全身打颤。她抓住他已经残破不堪的护甲,说:“你叫的是它的名字!千万不要再说出来了。每一次你说出它的名讳,它都会听得见你。他们在血肉之殿教我的事情,这是我愿意真心相信的一件。如果你再不把那个名字从你的记忆中永远消除,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火光在克撒的眼中跳跃,自从他从非瑞克西亚出来之后,他的双眼就一直是黯淡的黑色。珊迦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那让他像中了邪一样,而任何会让克撒不安的事对她而言是更无法忍受。

克撒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他的脸发着热。不浪费,不奢求,如果他真能烧掉脑中的某些记忆的话,他可能可以得救。她走在前头,拉着他的手腕到一块岩石边让他坐下。

“水,珊迦,你可以帮我找些水来吗?”

他瞎了,至少对真实的事物。他说他的视线中都是斑斑点点,就好像瞪着太阳看了太久一样。四重天的天空是没有太阳的,但是那条龙是恶魔们可以用所有武器、法术、以及自然力量加以攻击的目标。

“你会待在这儿吧?”

“我尽量。”

对珊迦而言,他有些答非所问。走过那么多不同的世界,她已经培养出敏锐的直觉,知道哪些地方是她能够生存、哪些地方不行。非瑞克西亚以及之后走过的三个时空都太荒凉不毛,但这个有着三颗月亮的世界倒还不错。她身上有胞囊、藏在衣服里的那颗心,还有一个时空传送器。因此就算克撒在她离开时不见了,她也应该还活得下去。

最近刚下过大雨。珊迦在他们从世界夹缝中出来之处曾看到山脚下有水,不过把水带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她捧起水来喝,止了渴,然后她撕下衣服的一角在水里浸湿,然后一路滴滴答答地把它捧回山上。

克撒果然还安然地坐在石块上面,在明亮的夜空下现出剪影,他的肩膀向前倾斜,下巴埋在衣领的阴影之后。它的双手无精打采地放在大腿上。

“克撒?”

他抬起头来。

“我带水来给你了,不过恐怕不是很完美。”

“只要是湿的就好了。”

她把他的手拉到湿布上。“很湿。”

克撒拿起湿布,吮吸上面的水分,然后再拿起来擦擦脸。一切妥当后,他让护甲落下,珊迦在他脚边坐下来。

“我还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你想吃东西吗?吃点东西可能比较好。我闻到梅子的味道,这儿现在是夏天。”

他摇摇头,“坐在我身边就好了,睡一下吧,如果你睡得着的话,孩子,我们可以休息到清晨,夏天的清晨。”

珊迦缩在她的护甲里,夜晚是凉爽的,不算冷。除了这衣料不是很舒服之外,其他都没什么不好。她舒适地靠在岩石上。克撒抚摸着她的头。

“我不是叫你躲远一点吗?”

“我有啊,只躲了一下。”

“你可能会受伤的,搞不好我就干脆把你留在非瑞克西亚了。”

克撒就是克撒,总是要做一切的主宰。在他们才刚死里逃生之后的这样一个夜晚,他的霸气听起来特别令人安心,珊迦觉得好放松。

“你也差一点就会丧命的,克撒,或是掉到七重天去,这还得要靠运气呢。”

“七重天就是……”他迟疑着,“就是地惩罚那些恶魔的地方吗?”

“没错。”

“那么我应该感谢你。”

“没错,”珊迦说。“而且当初我说非瑞克西亚很危险时,你就应该听我的劝告的。”

“我会再制造一只更巨大、更厉害的龙。我现在知道非瑞克西亚在哪里了,只要通过那个深深的夹缝。我现在是看不见,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再回去的。它们活不长了,珊迦,我会将它们砍尽杀绝,替米斯拉报仇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珊迦打了一个呵欠,一般的呵欠。“你那时已经被团团包围住了,克撒,我刚爬上龙身,那四条腿就断了。虽然你已经杀了数以百计的非瑞克西亚人,然而那儿却还是有那么多杀也杀不完的非瑞克西亚人。”

“我会修改我的设计的。”

“一千条腿也是不够的。你不能光凭武力来战胜非瑞克西亚人,你最好能找到同仇敌忾的盟友以及至少比它们多三倍的军容。重要的是计谋和战略。”珊迦想到了心之库穴。“或者,找到一个偷袭的绝佳目标。”

“你什么时候变成我的军师了?孩子?”

克撒可能颇为不屑,但是计谋和战略的确是很重要的。关于心之库穴的事她还是必须要小心。现在不但克撒眼睛看不见,她也很累了,今晚并不适合将她的这个大发现公开。她又打了一个呵欠,绝对普通的呵欠,没有了记忆术,胞囊就只是躺在她腹中的一个团块罢了。

“唾吧,孩子,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的确太低估我的对手了,但这会是最后一次。”

珊迦累得连为她这小小的胜利而高兴的力气都没有,她睡着时心里还想着醒来时可能会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猜得没错,不过克撒并没有走远。她的同伴用草、小树枝和一些小石头,在不到两步见方的地上重建了四重天战场的模样。小树枝和草交缠出的龙巍立在其他复制的模型旁边,完全按照正确的比例精确地模拟缩小。她甚至觉得它们真的会动。

“我真不敢相信,”她的影子盖在克撒做的这些神奇小玩意儿上,“你应该觉得好一点了吧?”

“好得像个傻子一样。”

这个回答似乎话中有话,但珊迦已经习惯对困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又能看得见了?”

“对,没错。”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上看。“你做得很对,珊迦,把那个名字从我脑中赶出。当我办到了,我就开始找回了自己,回到那个自负而愚蠢的我。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土地被破坏。”“其实是有好几层,那里的祭司得要花很长的时间去修复被破坏的地方。而且你还毁了它们的许多龙和蜿龙。说实在的,战果比我原先想的还要辉煌。”

“但是还不够好。如果我先到这里——”克撒一边用手指着地上那石头小火炉的后方之处,然后很快地移动那些精致的小东西——“那道火墙就会在我身后,这样一来它们就无法包围我了。”

珊迦研究着这新的阵法,“这样会比较好吗?如果火炉在你后面,那么你会从头到尾都被困在同一个地方。”克撒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她转移话题,“我们会待在这里直到你造好第二只龙吗?”“不,宇宙是真实的,珊迦,至少在昨天以前我曾走过的每一个时空都是真的,而在进出非瑞克西亚之后,我发现那是一条我之前从未走过的路。就好像我只系着一条绳子就跳进巨大的深沟中。而我现在了解了,那个深沟是无所不在的,而非瑞克西亚就是它遥远的一端。因此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我们和敌人之间其实都只有一线之隔。即使如此,我觉得还是在我走过的足迹上多留下几个记号比较好。”

她没有什么意见。“然后呢?另一只龙?军队?还是盟国?昨天我发现了一个地方,克撒,以前我以为那也是谎言之一。我找到我的心了。”

珊迦把手伸进靴子里,那琥珀色的心仍在发着光。她把它拿给克撒看。

“那是——嗯,那并不是你的心,珊迦。”他没有接过去。“你的心在你的胸中跳动着,孩子。非瑞克西亚人是骗你的,它们夺走了你的过去,连你的未来也不放过,但是它们并没有拿走你的心。”克撒拉起她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口,“这儿,你感觉到了吗?”

她点点头。所有血肉之躯的胸中都有一颗跳动的心。血肉之殿里的纽特在被完化之前也是有心的。“这不一样,”她坚持着并向他描述无数的心在库穴中闪闪发光的情景。“我们和我们的心是相连的。我们知道的是,‘它’会看守着我们的心,并在其上纪录下我们所犯的错。要是犯的错太多了——”她在喉咙上作势画了一刀。

克撒把那琥珀色的心拿到太阳下细看。珊迦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只感觉全身仿佛有一种类似身处世界夹缝中时的紧绷感。她无法呼吸,甚至连喘气的气力和意愿都没有了,直到克撒把心放下来。当他转过来再看着她时,脸色不太和悦。

“在所有可憎的事物之中,这是最糟的。”无视于她伸出的手,克撒一边说一边仍然握着心不放。“我不会将它称之为心,而且它还比不上强能石。我想不出它有什么功用,除了你刚刚说的以外。你知道那库穴在哪儿吗?”

珊迦察觉到克撒问了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她的回答恐怕是攸关生死的。她可以说谎,如果她确定那是他要的答案的话。“我只知道它在血肉之殿里面。”

“而你没有来告诉我?”

“我不想和其他的非瑞克西亚人一起死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嗤之以鼻,然后又说我是小孩子,那我就不好意思再跟着你了。”

这不算是回答,但也是事实,而且结果也颇令人满意。克撒把心丢回她的手中。珊迦下意识地将它贴在自己跳动着的心上。

“我没有——”克撒讲到一半就停住了,看着地上他那只用草和树枝编成的龙,“不,你的想法很有可能是合理的。我总是不愿去想象那些可憎的事物,这阻碍了你。我可以忘掉你的脑子是空的。非瑞克西亚人是没有想象力的。”他用靴子将龙踩扁。“又是一次失误,另一个错误。原谅我,米斯拉,我在该看清楚的时候却看不到,就这么错失了良机。要是我能让昨天重新来过该多好。”

“等你力气一恢复就随时可以回去啊。要是我还能找得到那个库穴的话……”

克撒打了个冷颤。“它们已经认得我了。你们的‘它’已经知道我了,我不能回到非瑞克西亚去,在还没有绝对的胜算以及无敌的力量前绝不能回去。为了复仇大计,我绝对不能大意,不能再犯错了。我可能在还没踏进你们的一重天之前就会先被它们发现。”

珊迦没开口。那才不是她的一重天。克撒的神能是非瑞克西亚人所觊觎的,但他竟然吝于使用它。他被眼前的一切给吓到了,当他犯过一次错,那错误就成了他退攻为守的理由。

“可以让我去。我有时空传送器。”她拉起衣角,露出塞在腰带下的黑色圆盘。“如果你可以做一只小一点的龙,我可以在库穴里把它放出来。”

克撒笑了。“孩子,你的勇气可嘉,但是成功的希望很渺茫。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他伸手要去拿那时空传送器,珊迦往后退,双手防备地按在自己的腰上。“来吧,孩子,你不需要这种神器。你不了解它,让我保管吧。”

“我才不是小孩子。”珊迦抗议,更挑衅的话差点冲口而出,她忍了下来。

“你要知道,把非瑞克西亚的神器放在身边是会对你造成伤害的,就像昨天那个名字就对我造成了伤害。你没有能力去和那种侵蚀力对抗。你开始变得有点任性。在这股力量和你那颗心的包围之下,你已经无力抵抗,珊迦,为了你的安全,我应该把它们都收走,不过如果你把时空传送器给我,我就让你保留那颗心吧。”

“那是我的东西!”珊迦防卫地说,“是我把它收起来的。”

她在之前的旅途上也看过人类的小孩,现在她知道了,此时的她和他们竟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等克撒再开口,她就乖乖地把时空传送器交出来了。

“谢谢你,珊迦。我会好好地研究它的。”

克撒将时空传送器握在手中,然后它就消失了。或许他会研究它,或许他会想办法将它的功能加诸到她的胞囊上,无论如何,她想她都不会再看到它了,不过至少她还保有她的心。克撒什么都可以拿走,只有这个不行。

从那一天开始,他每天都要去两个时空,并且在轨迹上留下记号。在连续走了二十天、四十个时空之后,珊迦发誓这次她不要再到别的时空去了,她松开他的手,让自己落在后面。她想任何一个世界都至少会比这些时空之间的夹缝好。然而,接下来他们来到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黄色的瓦斯、风,以及特别会被她的护甲吸引过去的光,再下一个又竟然连空气都没有。于是克撒为她作了一个地下小室,在里面珊迦可以不需罩上护甲而自由地呼吸、睡眠,同时也能一直跟随着他而不会走丢。

他们接着来到一个沼泽,那里到处都是和她手臂一样长的锥形昆虫和一大堆青蛙,珊迦不怎么喜欢这种地方。这让她想到非瑞克西亚的一重天,但是在这里她至少能够呼吸和进食,水虽然有咸味,至少喝了还不会生病。

“对我来说,这里已经够远了,”当克撒又拉起她的手时,她对他说。“我不需要走遍每一个时空。”

“再几个就结束了。”克撒解释。

他又开始踱步了。自从从非瑞克西亚回来后,他的焦躁不安一天比一天严重,现在他几乎无法好好站定不动。他甚至不愿意睡觉。

“我累了。”她告诉他。

“你昨天晚上睡过觉了。”

“昨晚!何时算是昨晚?哪里算是昨晚?长着黄色树木的世界还是有两个太阳的那个世界?我多希望能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一点,好让我能看见那里季节的变化。”

“乡下佬。”克撒斥责她,这个用词比起“孩子”进步了多,而且这也算是事实。在非瑞克西亚那块不毛之地活了太久,她一直无缘享受草木自然生长世界的美好。

“我想要一个家。”

“我也是啊。”这样的正面回应着实出乎她意料之外。“就是这里,珊迦,多明纳里亚……家。每次我们走过时我都感觉得到,但是踏出每一步时,又仿佛有黑暗阻碍着我。上次来的时候黑暗就在这儿了,在我找到你之前。那种感觉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我相信那黑暗终会过去,但是现在时候未到。此刻它就在这儿,而且力量比以前还要强大。”

“像一把刀子吗?”她问他,脑中想到曾经听过有纽特被困在毁坏掉的时空传送器的通道之间。“刀子?不,那就好像多重宇宙整个碎掉了似的,而多明纳里亚以及所有其他的世界都随之崩裂。我曾经绕过一圈,试着从每一个对立的角度接近,但结果却都还是一样。而同时还会伴随着一种阴冷难受的的黑暗感。我一直试着在脑中绘出那无法言明之形状的图像。当那过程结束时,我会知道多明纳里亚已经把我和非瑞克西亚人一并关在门外了。”

“这都是我的错,你知道吗?我并不只是要向非瑞克西亚单纯地报仇而已,我要的是那些毁了我弟弟的非瑞克西亚人为此赎罪,那才是复仇。但是我们,我和我弟弟,在我们摧毁了索蓝最后防线之时,也让它们回到多明纳里亚去了。那块土地是不会原谅我的,除非我能毁掉非瑞克西亚来赎罪。多明纳里亚把我锁在门外,就像它将非瑞克西亚锁在门外一样。除非我能办到索蓝人也未能做到的事:摧毁非瑞克西亚,否则我就回不了家。”

“我想回家,珊迦。你并不记得你是在伺处出生,你不会了解真正的乡愁是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会这么难。这块土地不肯原谅我,它不让我入境,但它也同样地拒非瑞克西亚于千里之外,虽然我觉得心痛,但我不会去抱怨今日的放逐,因为我知道我的家乡仍然安好。”

珊迦揉了揉太阳穴。在克撒自我中心的幻觉中还是有一些真实的。“那些搜索祭司是不走世界夹缝的,”她如履薄冰,很小心地这么说。每当触及和米斯拉、多明纳里亚,或者神秘的索蓝有关时,克撒的情绪就变得更是反复无常。“它们使用时空传送器,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设定错点来找到新世界的。搞不好现在多明纳里亚其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安全?”

“我很确定。”他坚持。

她脑中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你研究出如何替我的时空传送器设定锚点了?”

“对,我将它设定传送到多明纳里亚,然后它就坏掉了。”

珊迦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千头万绪,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

“既然多明纳里亚如此难以接近,我会另外找一个比较好的时空。我的意思是我采纳你的建议,珊迦。我会组一个比非瑞克西亚还壮盛三倍的军队,并准备一个大到可以将它们成群运送过去的时空传送器!在你的那个时空传送器坏掉之前我就已经将它彻底地研究过了。等我找到适合的材料时,我再帮你做一个更好的。”

克撒期待她欣喜的反应,因此她不敢让他失望。她牵起他的手,继续旅行了“几个”时空——三十六个,在他确定多明纳里亚是藏在多重宇宙的“外壳”而无法进入之后才停止。克撒坚称,和多重宇宙比起来,一千个世界的确只能算是“几个”而已。但是多重宇宙对她并不具什么意义。克撒还告诉她多重宇宙是由许多时空和奈克西所组成的,她对此更加无动于衷。不过克撒愿意这么努力地去解释倒是令她感动。

“我需要朋友,”有一次,他在某个老旧而死气沉沉的世界的寂寞之夜里对她这么说。“我需要跟和我有着同样见识的人聊天,至少他可以不致绝望或无感觉地听我说话,而在我述说之余,我也需要听听别人的声音。”

“你从来不听我说!”

“我都有在听啊,珊迦,只是你说的很少是对的。我无法将非瑞克西亚人从你脑中夺走的东西还给你。你的脑子已经几乎是空的了,剩下的只是一些非瑞克西亚的垃圾。你总是复述它们的那些谎言,因为你无法知道更多。你给的建议,孩子,是不太能相信的,但是你,你这个人,的确是我的朋友。”

自从他们离开多明纳里亚之后,他就没有再叫她作孩子了。然而过了这么久,他竟然还是不相信她,珊迦实在不太能接受,不过,他毕竟还是对她付出了真心的友情,这也是很珍贵的。

“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珊迦轻声说,一边握住他的手。

就像一颗顽石慢慢地软化了,温热了,然后竟活了起来。

“除了作你的朋友,我什么也不要。”

他笑了,那是罕见的、属于人类的表情。“我会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是我希望在找到能令你我都满意的时空之前,你能够心甘情愿地继续跟着我。”

昨天深夜里,当火熄了、克撒也一如往常在她入睡后去四处漫游了,珊迦磨利了刀子,在她护甲的左侧划了一道缺口,就在胞囊所在的对面。她将她的那颗琥珀色的心塞入夹缝中,然后用一堆土泥盖上去封住,再拿一些碎布片将它绑得紧紧的。

克撒马上就知道了。她竟然傻到以为他不会知道。

“我用自己的方法吞下去了,”她这么告诉他,懒得再多作其他解释。“现在它已经成为我的一部份了,回到它原本所属之处。不论你把我带到哪里,我都永远都不会再失去它了。”

※※※※※

珊迦理想中的世界是一个她可以伪装成人类的地方,他们将怎么也想不到她已经活了将近六百年,只比克撒年轻约七十岁而已。克撒?/div>氖且桓鏊梢阅技拥氖澜纾醯盟堑脑竿⒎俏薹ü泊妫绻巳瞿芄皇宰湃胨幕埃蛐砭陀惺迪值目赡堋K凳翟诘模涫悼巳霾皇敲挥信K浪枰雒危欢看蔚彼宰抛谷胨叩钠獒掌拢突嶙龆衩危橇钊思饨械拿西噬⒎⒊鲆恢窒娜崭惆愕亩癯簦踔亮匀硕技负蹩梢钥吹剿沃心切┓侨鹂宋餮堑幕鹧妗⒔鹗簟⑵じ铮约耙桓隹巳龀浦姿估纳辍?

人们不会欢迎他们太久。微募军队更是不可能。幸运的时候,珊迦能够在一个定点耕种采收一次,然后就又赶着进行下一次的时空之旅。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条件良好、处处沃土的世界,那里气候宜人、文化蓬勃发展,珊迦建议克撒在那儿最大的海洋中最偏僻的孤岛上建一座塔,他可以不费力地穿越各种时空到那儿去休眠,应该也不致吵到任何人。

克撒把那个世界称作莫格,那里也是珊迦梦寐以求的家园。他筑了一座有着薄墙的塔,没有门也没有窗,里面放满了各种神器。不到十年,那里的岩岸成了克撒散布警告与预言之地,也是为将来可能募集成功的军队而准备的基地。

珊迦造了一个有花园的小屋,在不需照料作物的季节她就张嘴呼出浮球四处去游历。克撒又为她造了一颗传唤水晶,她将其视为友情的象征而随身佩带着,不敢想象哪一天会真的派上用场。每到满月时他们就一定会到他的小岛上会合。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因为他们懂得去回避不该碰触的话题。

珊迦就这么过了三十年她理想中的人类生活。直到某一个晴亮的秋日,她在莫格岛南方的陆地上,意外地嗅到了那词股粘闪嘶宜踩系贸隼吹乃赣臀丁K蹲纷伲业搅死丛矗菏且蛔曰平鹩胂恃┓罨鹕竦男律竦睢?

一个人类的新信徒坐在燃火的捐献箱旁边。他说这些是为穷人募捐,但是看起来却又像是强取豪夺而来的,珊迦丢了一些铜币到火中。进入神殿前她先张口呼出了护甲穿上身。然而该来的麻烦还是躲不过,在她走到神坛前,看到的全是一个又一个非瑞克西亚人。

它全身裹在长袍里,只露出一张生着灰白胡须的成熟男子的脸以及喉结,身上散发着完化后机体特有的臭味。它戴着手套的手中握着一把木制多节的家伙,引起了珊迦的疑心。她在臀部也插了一把小刀。要是有一把钉头锤可能会更好用,不过她那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就找不到地方藏它了。“你到哪里去了?”它用非瑞克西亚话向她低语道,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等待。”珊迦用纽特柔软的变音回答。她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状况发生得比她想得还要快。在这些以长袍伪装的非瑞克西亚人中混有一个新品种的祭司,它的脸和手中的家伙都是假的。一阵金光攻向她的护甲。然后那祭司吃了一惊,它以为她不过是个一般的纽特。珊迦往它的要害踢了一脚,第二脚踢断了它的下巴,它的头自颈部分离,只剩下一张肉做的脸。珊迦立刻明白克撒为何无法抹去对他弟弟最后的记忆。她伸手去拿那非木制的武器,为时已晚,她这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幕还有其他的目击者。

非瑞克西亚的目击者,四个人蜂涌而出,挡住了她的去路。它们都拿着家伙,而她因为已被识破,不再能够出奇制胜。神殿的天花板弥漫着从神坛烧出的烟雾,珊迦抓起那祭司的头而不拿它的武器,她忍住痛苦在护甲还未收起时就又从胞囊中将浮球挤出,浮球中有血,不过倒是抵挡住了非瑞克西亚人的攻势而浮了起来,将珊迦带离眼前的险境。

意志力支撑着珊迦继续沉默地漂浮在天花板上方。然而却无力将她举到更高处好乘风远走。胞囊无法长久同时支撑护甲和浮球。刀伤已经开始在腹部隐隐作痛。

头昏眼花又绝望的珊迦,在附近所能找得到最脏最臭的一处堆肥上降落了。当浮球在那堆堆肥上泄下来时,她以为自己也会跟着断气,然后她发现自己肩膀以下全部陷在秽物中。珊迦脱下护甲,一边祈祷着胃中那一阵阵忍不住的呕吐感不致阻碍胞囊的再生。

黄昏时,许多虫子已经开始要误把她当作晚餐了,珊迦准备要向任何一个敢伸手把她拖出这可怖藏身之地的非瑞克西亚人投降。她想到了神明,开始后悔自己一个也没信奉,然后她努力张嘴吐出呵欠。一阵尖锐的痛楚传来,几乎要将她折成两半,此时胞囊再生了。珊迦边喘气边施展能叫出浮球的记忆术,就在她以为自己无法再撑下去时,浮球涨大了起来。

她被看到了——当然也被闻到了——她从那混乱之地的屋顶升起,一开始很缓慢,然后一阵清风吹来倏地将她举高。下方从火神殿屋顶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和叮当作响声,那儿还空悬着一团忽然失去攻击目标的透明黑色魔法云块。风向西方吹,向日落之处吹,珊迦就让风载着她飘,直到月亮高高升起,然后她慢慢找到了飞回克撒的孤塔之路。

五天后的夜里,珊迦已经端坐在塔顶上,头顶是一弯上了蜡似的新月。克撒没有想到她这时会出现,也似乎不怎么欢迎她来住在他的塔里。珊迦丢掉了她的衣服,并且用沙子和水拼命擦洗身体,却还是无法完全去除那一身来自堆肥的异味。然而最令克撒不悦的是那颗放在他工作台上的金属头颅。

“你在哪里弄来的?”他纹风不动地质问珊迦,她正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她在南边城市的不幸遭遇。

“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砍下来?然后再当作战利品一样带回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克撒震怒的眼神燃亮了整个房间。他身边甚至环绕着一种时空交界地带才有的光晕。珊迦心想还是穿上护甲比较好,然而她才一张嘴,克撒就施法让她麻痹而无法动弹。在毫无防护的状态下,她听着他对她严厉的训话,斥责她身为一个纽特,竟敢愚蠢地让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并因而危及他们现在居住的这片美好的时空。

“我闻到烁油的气味,”天快亮时,克撒才为她解了咒,珊迦开始张口辩解,她十分生气,不顾一切地说:“我很好奇,我没有想到那儿真的有非瑞克西亚的祭司,也许那只是味道相似的烹饪调酱而已啊!我并不是故意要杀那个非瑞克西亚人的,但是总比让他先杀了我好吧?!至于那些目击者,好吧,我很后悔,但等我注意到他们时已经来不及了。我拿走这颗头是想有个证据比较好,否则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我应该让自己被杀?被抓走吗?他们很可能会把我的头扔到屋顶上!这样好吗?这样做比较明智吗?”

克撒手中出现一颗银球,他举起了手。

“来啊,丢过来啊,然后呢?犯下另一桩会令你日后悔恨不已的错误?你永远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克撒。非瑞克西亚人在被我发现之前就早已经来到这儿了。我是个没有脑子的傻瓜,我以为你会希望看到我至少学到了些东西。不浪费,不奢求,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看到我逃过一劫呢!”

一阵明亮的红色火花洒下,银球消失了。“我是很高兴看到你逃过一劫啊,真的,只是他们恐怕就快要找到我了。”

“非瑞克西亚人是在这儿没错,但是你担心的事不一定会发生。你想它们是怎么谝恢靥旆⑾侄嗝髂衫镅堑模克阉骷浪疽业牟恢皇巧衿鳌D歉龆鳌鄙哄戎钢改强沤鹗敉仿坝幸徽琶挥腥嘶嵯朐俣嗫匆谎鄣牧场K阉髡哒业搅苏饷匆桓雒篮玫男⌒∈澜纾梢匀盟蔷∏椴墒铡K且园莼鸾痰纳矸菰谡饫锒ㄏ吕矗蛭谏衿髦猓且幕拱芄蛔魑鹇Φ目笫袷且桓鼋鹗艨蟛胤岣坏牡胤健!?

“它们会毁了莫格的,珊迦。一切会再重演的。”

“嗯,那不正是你一直在期待的吗?期待一个能讨回公道的机会!”

“不,不,这代价太高了。”

“克撒!”珊迦开始对他失去耐性了。“你不必听我说,仔细听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吧。”

他瞪着他,以一种人类的眼神,仿佛她是个陌生人,而不是和他共同度过好几个世纪的伙伴。“你去吧,珊迦,我需要想一想,满月时我会去找你。”

“要是我不想走呢?要是我也想报仇呢?”

“去吧,孩子!你在这儿让我无法思考。等我做了决定之后自然会告诉你。”

他又开始叫她孩子了,而且他已经做了决定。珊迦和克撒在一起太久了,她太了解他了。他曾在屋顶上开了一个洞,她可以利用它。她将自己剩下的一些武器及旅行途中收集来的金银财宝全装在一个袋子里,它们都还完好,不过袋子已经不能用了,她偷偷把它和克撒的一个袋子换了过来,最后她张口呼出浮球。她才飞出屋顶,洞口就自动合起来了。

天亮了,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天上鱼鳞片般的云向北北东飘去,如果珊迦要回到她的小屋,这个方向就没错了,但是一瞬间她改变了心意,她决定向南方飞,到那火神的城市去。

如果克撒要离开莫格,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珊迦可能也会跟随他去,而此时他们可能已经在作时空旅行了。他们会走得更潇洒,不对,克撒应该另有计划,珊迦一定要看看那是什么。

珊迦一到了海岸就见到了一座华丽的别墅,她趁着月光溜了进去。她留下两枚银币以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石榴胸针作为交换,拿走了一些年轻屋主的衣物,虽然裤子有点太紧,靴子又太大,但整体而言这还算是桩公平的交易。她在屋内晃荡,不到天亮就已经摸清楚屋主的喜好脾性了。

珊迦把这些精致的衣物故意磨得旧旧的,来到那南方的鞘校业揭患湟┓浚昴诘拇盎в凶殴鄄旎鹕裰畹木咽右埃嗔艘欢慰部赖脑庥觯还蔷鞯囊┘辽炭刹幌嘈牛皇撬芏痢⒒崴恪⒒岢矗人昀镌灸橇礁鲂∝硕蓟挂芨桑虼怂鹩θ盟粝吕矗刻旃┧讲停砩显谛卮Υ蚋龅仄蹋庹纤狻?

一切就绪,她开始等待: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第五天克撒出现了。事实上是第五天的夜里一颗火球从星空降下。火球以异力撞上了神殿,石块和着火的树木四处横飞,打碎了门窗和墙壁。珊迦拿出她藏好的剑,向老板无声地道了再会,冲向那阵烟雾去寻找非瑞克西亚人。

珊迦发现一些非瑞克西亚人,当烁油随着一阵蓝白色的火焰越烧越旺时,他们已经吓得在地上爬了。珊迦替他们解决了生不如死的痛苦,并一路靠着护甲的保护躲过火焰和烟火冲进神殿中。看门的小喽喽在她的逼问下招出了火神祭司的房间。珊迦希望在那儿可以再找到——偷到——一个时空传送器。

珊迦发现一个可以通往非瑞克西亚的通道,不过却和其他的时空传送器不太一样,它属于那些生着人面的祭司,这种传送圆盘看起来很坚实,不同于其他传送器有着看不见底的黑色深渊,它是直接从石头地板的边缘冒出来。光看表面的话,这玩意儿倒是和珊迦之前所熟悉的时空传送器一样漆黑,再看看它的后面,却竟然好像不存在似的。同样的是他们都有一个镶了七颗黑色宝石的手掌大的控制面板,直接从地面冒出来。珊迦既然无法将它卷起来并带走,就干脆用剑捣坏了那面板。

黑色圆盘在毁坏之前迸出一阵烟雾和叽嘎声,珊迦心想还好及时把它关上。烟幕消散后,石头地面上只留下两条刮痕。珊迦继续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出一个她熟悉的时空传送器,此时空气凝重了起来,另外一种时空通道——克撒的那一种时空旅行通道——打开了。

“是我!”当她看到他时马上大声叫了出来。

“珊迦!你在这里作什么?你差点就死在我手上了。”

他们并不确定克撒造出的护甲,是否也能保护她不受克撒自己的暴行或失误所害。

“我是来找时空传送器的。我知道它们一定有一个,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要用它。”当初他骑着龙去非瑞克西亚时的确没想过用这玩意儿。“这一种是新型的,我不会用它。”她承认。

克撒看着地上留下的刻痕,“不对,这是一种非常老旧的机型,你弄坏它了吗?”

他看起来非常平静且理性,这反倒令她不安起来,“对,我弄坏了上面的宝石。它发出叽嘎的怪声,然后就不见了。”

“好吧,这样应该就够了,如果不够的话,我会在这儿留下记号,然后一路留下足迹。你准备好一起去时空旅行了吗?还是你想留在这儿?”

“你希望非瑞克西亚人跟在我们后面一起来?”

克撒点点头,微笑着伸出他的手,“我希望他们尽全力来追杀我们,不要破坏莫格这片净土。”

珊迦牵起他的手一边说:“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已经身在时空交界了。

※※※※※

珊迦一直不知道克撒计划中的第二部分是否有结果,不过第一部份倒是比他想的还要成功。他在离开莫格之后的第四个世界就不再刻意留下足迹了,不过这对搜索祭司和复仇者队伍倒是不造成影响。

她和克撒有时会在战争间获得一年的喘息时间,这是最多的了。克撒常借由一些他称之为佑天神将的模型来回忆往事,随着他们待的世界不同,这些模型由各种不同材质作成,泥土、石头、木头或是冰。

他以前曾带她旅行到结冰的世界去。那些都是一些黑暗且没什么空气的地方,太阳总是隐没在星星和如钢铁般坚硬的冰之间。除了连完整的地面都几乎没有的瓦斯世界之外,冰世界应该算是多重宇宙里环境最恶劣的一个地方了。他们从来不会在冰上久待,不论敌军追得多紧。

离开莫格之后的好多年之后——根据克撒的推算,他找到一个世界,那里的冰正在慢慢融化,空气虽然寒冷,却也还可以呼吸。那里也曾经是个像莫格一样的地方,当光线照射的角度对了,还可以透过冰瞥见整个森林和城市。现在这儿却已经成了蛮荒之地,住着一些对城市文明已不复记忆的人类。

珊迦觉得这和其他没有空气的世界一样糟,但是克撒不这么想,她也不愿多做争辩。从离开莫格之后他就不曾好好睡过觉了,光是把眼睛闭上就可能足以唤出恶梦——来自过去、和‘它’有关的梦魇。那禁忌的名讳又回到克撒的记忆中了,在他和恶梦交战之际一再侵袭着他,珊迦也因而一直生活在恐惧中。

多年来的夜无好眠让他们元气大伤。克撒的不安已经转为狂乱,他永远静不下来,不是在踱步就是绞着双手。他口中总是念念有词,珊迦设计了一对蜡做的耳塞好让自己能睡得着。非瑞克西亚人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足迹,他们总是在不远之处。

克撒是需要她的。没有了她,克撒会搞不清楚什么才是真实的。少了她温和的唠叨,他甚至会忘记去雕刻那些佑天神将或是把它们排好。而若是她不适时将他从幻觉中敲醒,他搞不好会误将自己眼窝中的动能石挖出来,真正就这么结束了自己悲惨的生命。

珊迦坐在火堆对面,一排冰制的佑天神将在这寒冷的夜里叮当作响地游行着,她怀疑着他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他们俩个都已经有八百多岁了,虽然她还能扮成一个嘴上无毛的少年,然而克撒看起来就像他的年纪那么老了,可能还更老吧。他以前能随心所欲变化容貌的能力已经不灵光了。今夜他们坐在这儿,虽然克撒其实并没有陷入幻觉中,但他周身却似乎被一种时空交界处才有的毒气环绕着。从某些角度看来,他似乎已经没有实体,只剩下一团沸腾刺眼的光。

“你想吃东西吗?你能吃吗?”珊迦轻轻问他,一边尽量不去注意那透过他的长袍依然可见的灶火。

食物虽然无法代替睡眠和梦,但至少能让克撒看起来还像个人样。她曾经在炖锅里放了芳香四溢的香料来引诱他,但是这次这也不管用了。

“我是空心的,”他说,这样的叙述精确得令人不安,“食物是无法填满我的空虚的,珊迦,你尽量吃吧,然后把剩下的打包起来,我可以感觉到多重宇宙的眼睛在上面看着我们。”

珊迦食欲全消。通常当克撒感觉到多重宇宙在注视他时,非瑞克西亚人大概离他们也不远了。她只勉强吃了一点点——在时空交界处最好是空腹——然后再用皮囊装了一点。冰制的那些佑天神将好像也像克撒一样不安。珊迦背上装食物的皮囊和一些随身物品,并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武器。对付非瑞克西亚人第二有效的办法就是用力将他们敲碎。她早就不用在莫格时的那种剑了,后来她喜欢用的是一只前端以锯齿状厚铁为刃的短棒。

不过对付非瑞克西亚复仇者最好的方法还是躲起来,让克撒用法术和神器去消灭它们,然后等待他恢复人形。等待也是最难熬的。经年累月走过了那么多世界,历经那么多次的突击,克撒其实可以毫不费力地打败那些复仇者,但他却越来越容易在每一次战后迷失自己。上上次的突击之后,他竟然让自己转化成彩虹的一道光柱,在天上整整闪烁了三天之后,才再化回他自己原本的形体。面对这些残酷而充满逆境的世界,珊迦真的很需要时空传送器和操作方法,好让她能正确地设定黑色锚点,随时可通往另一个宜人的世界去。

她常常会壮起胆子提出这个计划,不过今晚,在这冰制佑天神将们像水晶般锵不安地作响的夜里,她没有提。

突击在黎明时分开始,由一阵又热又酸的非瑞克西亚风揭开序幕。它们共有十几个,还不包括蹲坐在黑色时空传送器旁的两名搜索祭司。这次复仇者们伪装成有着碗状龟壳的巨龟,有着四只又宽又像铲子的脚,十分适合在冰雪中行走。没有利爪尖齿,它们的武器是从一般乌龟伸头之处发射暗色的雷射光。

珊迦把乌龟留给克撒和佑天神将们。她安全地包在护甲里一边大喊一边开始对付那些搜索祭司,希望能从他们身上弄到时空传送器。它们看了她一眼之后,马上退回进传送器里并迅速卷起逃走,留下那些复仇者。她咒骂着它们的胆小,不过搜索者的确是很难消灭的,以非瑞克西亚人来说,它们算是很敏感的,比起那些攻击火力强却没什么大脑的复仇者要狡猾多了。

她猜那些搜索者说不定会去搬救兵来,虽然到目前为止,它们总是走了就不再回头。而其他的一些零星战局竟然也很快就结束了。当复仇者的武器是热力时,冰并非最理想的防卫。因此佑天神将们都在尚未击倒任何一个非瑞克西亚人之前就措手不及地被解决了,这表示克撒得要以一挡百,孤军奋战。他懂得勇谋齐下,然而乌龟们似乎一次比一次强韧凶悍,好像非瑞克西亚人是会从错误中学习的,这一点倒是令人害怕。

只剩下八个复仇者了。克撒已经使用动能石双眼放射出的慑人神力杀了两个。没有人能比克撒学得更快。他永远不知疲累,能源也不会减弱。只要脚下还有东西或是天上挂着繁星,神器师克撒就有办法施展他独特且力量无穷的魔法。

然而突然间,他的攻势迟疑了下来。

一只乌龟突然跑出来,并从背后敲了克撒一样;珊迦之前从未看过克撒在战役中被动过一分一毫。它们向他喷出雷射光,然后他才用一阵大火歼灭了那第一只。

珊迦期待克撒赶快把这些敌人解决掉,然而他却忽然转为雾状,变成一个由光和影组成的人形。乌龟的爪子可以直接穿过他的身体。珊迦以为这又是克撒另一项出人意料的小把戏,直到她看到他的反击竟然也能穿越乌龟的身体。

珊迦想象过她的末日许多次了,但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竟然会是在一个冰冻世界里被一群乌龟给了结。

也许她的护甲能保护她吗……也许。她的短棒对这些能摧毁神器师克撒的复仇者大概一点用也没有,但珊迦难道真的就要在此时此地葬身?或是被抓回非瑞克西亚去——更糟的是被永远留在这冰冻世界里?她索性冒险一试,她纵身跳上最近的一只乌龟背上,并扶住它壳上前方的一道沟。这龟还满敏捷的,像一位被驯化的野马一样努力要把珊迦甩下来。她撑住,直到另外两只乌龟也开始把目标从克撒身上移到她身上来。护甲快要撑不住了。珊迦感觉到那黑魔术从四面八方而来,她的肋骨在压力下开始一点一点地碎裂。

珊迦最后看见的一幕就是克撒,明亮胜过白昼……

带着这样的记忆进入黑暗应该还算不错。

第十三章

约莫在瑞特比到达的两个月之后,夏天已经来到欧蓝山脊。像蓝色水晶一般的天空下,如茵绿地中的草儿随风起伏。珊迦的浮球轻易地升起,顺着西向的微风,开始了前往伊芬宾卡的旅程。

“你认为这行得通吗?”瑞特比问道,看着木屋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山脉中。

她并没有回答。瑞特比微愠地瞪了她一眼,但她仍然不予理会。瑞特比生着闷气,开始重新整理他们的行李箱。珊迦的头刚好可以靠着浮球内部的弧度,而瑞特比由于较珊迦高了一个头,吃亏很多。瑞特比露出一脸坚决的表情,把最大、最重的箱子推到他们后面,然后用食物袋把它撑高起来。虽然他的努力使得浮球较易操控,但如果他再不安静下来,珊迦觉得自己可能得独自完成这趟旅程。

“我想我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有过靠垫。”她说道,试图表现得较和颜悦色,并希望如此足以安抚她的旅伴。

“我只是做我能做到的事。”他答道,仍在生闷气。

瑞特比对于解决问题有其天赋独到之处,而这些并非凭借着先前他由克撒的弱能石之眼处所得的影像而来。即便克撒已注意到此点,并认为与瑞特比讨论事情是有助益的,但他却从未向珊迦提过。而珊迦告诉自己这就是自己所要的——一个会注意周遭世界的克撒。当然,克撒认为他是在和他死去已久的弟弟说话,而瑞特比虽然把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做得不错,但他要的不只是寻常的对话而已。

这些日子以来,瑞特比老是沉溺在那个曾是克撒神器师生涯的伙伴的记忆之中。他该吸收所有的神器技巧,但即使他在处理袋子和箱子上很有一套,他在神器工作台上却很笨拙。或许他会愿意从简单的事物先开始……但是,倘若瑞特比的天性真的肯从简单的地方开始,弱能石当初可能就会忽视掉他,就像它总是忽视掉珊迦一样。

他愿意试一些珊迦认为他应该会成功的纯法术。克撒总是说魔法根植于大地。瑞特比对伊芬宾卡的忠贞奉献是他生命的试金石,通常魔法降临到凡人身上时会是既迟而又突然,但不管他有多么诚心地邀请,魔法就是不肯降临到瑞特比身上。然而,打击却在他缠着克撒调制另一个胞囊后到来。

瑞特比毫不迟疑地便一口把胞囊吞下,然后在他肯让克撒消除法术之前,整整在剧烈的痛苦中翻滚了两天。然而一个魔法的毒药还不足以使他放弃,他又试了两个,直到克撒拒绝再为他调制另一个为止。而克撒也在深不可测的内心某处知觉到瑞特比不过是个寻常的年轻人、并不是他的弟弟。

“我并不在意做粗活。”珊迦说道。浮球顺利地自行移动着。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我喜欢有人做伴……有朋友。”

瑞特比可不只是个朋友而已,仅管两人都很小心不要把两人性别上的差异在言语中表达出来。但小屋中只有两间房间,而她的房间里又只有一张床,所以差异忽然变得明显起来。前一刻他们还各自独处,试图以忽视彼此来渡过又一个下着雨的夜晚;而下一刻两人却都到了床上,挨着对方坐着,然后开始互相碰触起来。他说,这是为了取暖,而她也同意了,就仿佛好奇心从未为她惹过任何麻烦,也仿佛她早已知道好奇心和需要之间的差异,并且冷静地愿意好好地利用它。

一开始情况很别扭。就如同她曾警告过的,珊迦是个非瑞克西亚纽特,一种生存目的并非为了爱别人以及生育小孩的槽制生物。但是瑞特比是个除了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能够坚忍不拔之外便一无可取的人。因此虽然有些不方便,但这项问题不须用神器或是法术便被克服了。瑞特比很满足。珊迦则非常惊讶,震惊的程度远超出她所知道的所有语言的所有字汇所能形容,她惊讶地发现原来爱情和物种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

瑞特比将手指与她的交缠。

“我可以做更多的事。你从未成功地要胁我去煮自己的食物。”

“这里只有一个火炉,而我没有时间再做另一个。”

“我的意思就是那样。”瑞特比将他的手收紧。

“什么事都是你做的。克撒并未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你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

珊迦大笑:“看来你不大了解克撒。”

“如果不是你决定要带我来这里,我根本不会认识他。我早上起来,有好一阵子我以为我又回到了伊芬宾卡、回到家人身边,而这些全都是梦。我正想着要告诉我弟弟这一切,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她对浮球做了一个无意义的调整,以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克撒已经恢复正常,并放弃他的执念。那是你的功劳。”

瑞特比叹了口气:“我没注意到。”

瑞特比就像米斯拉一样,非常容易闷闷不乐。珊迦重读了一遍《古文明之战》,寻找能够激励他精神的方法。她甚至问过克撒有什么方法能够停止瑞特比或米斯拉这种灰暗、自我打击的情绪。

克撒回答说,“沉默”,一直是用来应付他的兄弟郁闷的最好方法。米斯拉无法忍受被忽略。要有耐心,让他忍耐不住,他那闪烁不定的脾气会寻找下一个目标。

珊迦学会了忍受,但是却没什么耐心。

“两个半世纪以来的第一次,克撒的神器桌并未被高山所覆盖。他又在制造神器了。”

珊迦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身后的箱子:

“新的神器,不是以前那些小玩意。当你和他说话时,他会注意听。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去伊芬宾卡?”

“为了要安抚我?把我放回到我原来该去的地方?”

珊迦的火气提了起来:“你别胡闹了。”

“不是吗?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他要把我当成米斯拉而我也接受了。我倾听弱能石并记住一些我从未遭遇过的事情,没有人该经历过那些事。当你或他说我有多像米斯拉……套句阿佛神书中的话,我真想走出去然后拿块石头砸烂自己的脑袋。和一个冷血的杀手相提并论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而那便是他们两人的样子,珊迦。他们一直都是那样。他们对事物的关心远超过对人。但我不是如此,因为能拿来弥补我所失去的一切的只有你而已。你要我成为米斯拉,我照做了。我对克撒所要求的仅是他能好心一点,送几个他珍贵的神器给伊芬宾卡。”

“他是如此。我们正把这些送往宾卡市,不是吗?”

“承认吧,你们两个都宁愿在贝色瑞城或墨文城定下来。你们去过那里,几次?七、八次?”

“六次,而且你本来也可以来的。那里的战线比较清楚。克撒认出了所用的策略。那又是一次你们的战争,只是规模小了点。”

“不是我的战争,可恶!如果我要打仗,也不会是在贝色瑞城或墨文城!”

珊迦忽然让浮球旋转晃动,但是这些把戏不再有用。瑞特比已经克服了他对高空的恐惧。他现在能够像她一样地保持平衡,而且他也非常清楚她绝不会让他们掉落地面。

“你在浪费时间。别管那些在贝色瑞城和墨文城的非瑞克西亚人,他们只会不断地彼此争斗。那就是他们唯一会做的。”

“所以伊芬人就比贝色瑞猪猡或是墨文羊头来得好多了?我有没有说反?贝色瑞人是猪猡还是羊头?”

“他们都是群养猪的!”

珊迦咬着牙不再回话,不过已经太迟了。她应该听从克撒的建议的,但是当她和瑞特比只隔着不到巴掌大的空间时,是很难去忽视他的存在的。浮球就这样绕了两大圈,直到他找到时机再度开口为止。

“你认为这行得通吗?”当他们刚从村落升起时,他问过同样的问题,而这时他语调中已无抱怨之意。珊迦冒险地诚实回答了他。

“或许吧!神器会有所帮助。它们将是我们在墙中的眼、耳、鼻。我们会找出非瑞克西亚人所在的地方,而如果我们知道了他们的位置,或许我们就能知道他们正从事着什么活动,也会知道如何去遏止他们。”

“我们知道他们在赤纹军那儿,而且我们也知道那些赤纹军在从事席拉塔的恶劣勾当,如果还有任何席拉塔人留着的话。所以我要前往宾卡市,并设法把你弄进阿佛神殿。我要知道你在那里会闻到什么样的油味。我要你前往宫殿,这样我就能知道塔巴那发生了什么事。是否他已变成了另一个米斯拉?外表是个普通人,而内在是个非瑞克西亚人?看在阿佛神的恩德上,我很确定如果我对克撒说:‘哥哥,别让非瑞克西亚人再对另一个人做他们对我做过的事!’他肯定会听进去。然后他的反应会是什么呢?探测石!我们将会去撒下一些探测石然后再回来,谁知道什么时候,然后我们就等着看会不会有哪个探测石开始变颜色!”

瑞特比换了口气,然后开始用死气沉沉的声调模仿起克撒说话的声音:

“这样一来我就能确知我的敌人是否已来到伊芬宾卡……”

“有的时候我不大确定他就是克撒。或许他也曾经是个像我一样的普通人,然后强能石夺走了他的生命。阿佛神啊!如果某人已是个凶手,那又要良心何用?在战争期间,真正的克撒和米斯拉都是猎人杀手,没有这些什么‘路途上的探测石’还是‘等看看’这种无意义的话。他们紧紧追杀着每一个人。”

“克撒不愿重复他自己的错误。”“不浪费,不奢求”——她试图用这个令她恼怒了千年的说法来为克撒辩护。

“伊芬宾卡的情况不同。他不大确定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一直很小心。”

“然后却把真正的力气用在贝色瑞和墨文上!阿佛神啊!还要再烧毁几座伊芬人的村庄才能让它们在克撒心中变得重要?”

“我不知道!”珊迦咆哮着说道。“除了多明纳里亚之外,他从不会再回到哪个地方;他只是抽身离开并将它交由它自身的命运。克撒做的事可能并不是你所希望他去做的,但是他至少做了些事。他听你的话呀,瑞特比。他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听进过谁的话。你应该要很满足了。”

“当我的族人正在死亡边缘挣扎时,我是不可能会满足的。克撒他有解救的力量,珊迦,而且他也有义务去使用它。”

珊迦正想接着抱怨那些只会说不会做的人,但是她忍住了这个冲动。于是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整个下午。随着日落,珊迦把浮球降下地面。瑞特比试图要帮忙搭建帐篷但却被拒绝了,而他们也尚未准备好要平和有礼地与对方说话。于是珊迦在升火之前,把他赶到附近的林子里。

在她去寻找她那令人头痛的旅伴之时,天空呈现出渐层的淡紫色。瑞特比坐在一棵颓倒树木西面的树干上。随着珊迦的靠近,他并没有什么反应;而当她发现他的两颊是湿的时候,她心中的不耐又再次被点燃。一个完化的非瑞克西亚人是不会流泪的,但是纽特有时会,直到他们发现哭泣是无用的为止。

“晚餐在火堆上。”

瑞特比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于是用袖子随便地擦了擦脸才迎向珊迦的双眼。

“我不饿。”

“还在生我的气?”

他再度把头转向西边,说道:“海星在太阳的上方。水果狂欢节已经结束了。”

一颗黄色的星星在淡紫色的天空中闪烁着。

“贝鲁努。”她说道,用克撒使用的古老阿基夫语中的名称来称呼它。再一个星期它就会升高到村庄看得见的地方了。

“我十八岁了。”

寻常之人,有着会凋零的生命以及双亲,而且通常一辈子都居住在单一的世界中,所以总是会牢牢记着自己的年纪。

“这个年龄有很重要的意义吗?”她礼貌性地问道。有些年岁比其他的来得重要。

瑞特比咽了口口水然后嘎声答道:“你和克撒没有照任何年历来过日子。每天对你们来说都是一样。这也没什么理由……我、我竟忘了自己的生日。一定有三年、或者四年了。去年、去年我们在一起。我的母亲烤了只鸭,我的弟弟给我一个用沙子做成的起士蛋糕。我父亲给了我一本书——《苏普兰的哲学》。但是席拉塔人把它烧掉了。对他们来说,不能有别的书存在。或许其实并不是席拉塔人烧的,而是从事席拉塔人勾当的赤纹军烧的。反正它就是被烧了。烧掉不见了。”瑞特比把他的脸埋在手掌中,过去的记忆逐渐填满了他。

“走开。”

“你在想他们?”

“走开。”他重复说道,然后加了一句:“拜托你。”

克撒的悲伤已经增强成为执念。珊迦了解执念。瑞特比现在任由真情流露,而这困惑了珊迦。“如果我找得到的话,我可以烤只鸭给你。这会对你有所帮助吗?”

“不要现在,珊迦。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不要现在。不管你现在说什么,都只会让我想起我所失去的。”

她开始撤退。“我会呆在火堆旁,直到鸭子完全烤好。然后我会再过来,如果你不愿意过去那里。这里是个野蛮的地方,瑞特比,而且你不……”珊迦想不出一个不会伤害到他的合适字眼。

“我不怎样?不够聪明到可以照顾自己?不够强壮?不会永生不死也不是非瑞克西亚人?虽然现在你叫我瑞特比,而且说你爱我,但我仍然是个奴隶,仍然是老鼠!”

如果同意他的话,那将开启另一场争吵。“回来火堆旁,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再多说。”

珊迦做到了她的承诺。那并不难。瑞特比将自己裹在毯子里然后背对着她蜷躺着。她很难算得清自己过了多少个沉默而孤单的夜晚。但是相比之下那些个夜晚似乎一点都不长。日出后他伸着懒腰醒过来,珊迦等着他先开口说话。

“当我们到达宾卡城时我要进入宫殿。”

她原本希望这一天能有个火药味较淡的开始。“不,那是不可能的。你同意当我在宫殿里散布克撒的探测石时,你要待在旅店里看顾我们的行李,我们并不希望在那里找到任何非瑞克西亚人。你的任务是当我将整个城市都撒完后,要帮助我在城郊找到席拉塔人的根据地。我们得知道是否真的有席拉塔人的余孽留存着。”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要进入宫殿。我要直接去找塔巴那,如果他在那儿的话,不管他是否还是个人或是已变成别的东西了。每个伊芬人都有权利向国王请愿。如果他还是个普通人的话,我将告诉他事实的真相。”

珊迦一边将冷掉的茶移到一旁,一边思索着她该如何回答。“那如果他已经不是普通人了呢?”她从克撒处学到,真理和逻辑对疯狂状态下的人是无效的。最好的方法是就让他们狂奔直到他们力竭跌倒为止。

“那他们就会杀了我,然后你必须告诉克撒发生了什么事,而或许他会因此而做些什么。”

她偷偷地对着茶做了个鬼脸。“那是个我不想负担的责任。所以,我们假设你能活着,假设你能够和塔巴那面对面,你要告诉你的国王什么样的事实真相?”

“我会告诉他伊芬人应该停止互相残杀了。我会告诉塔巴那赤纹军做了些什么事。”

“非常鲁莽。不过不管有没有非瑞克西亚人,你的国王早就知道赤纹军藉着席拉塔人之名做了些什么。”

“他不能……”瑞特比的语音中断。他这短暂的生命中虽已经看过很多事,却都不足以反驳她。“他必须要。”

“塔巴那不可能。他也不会这样做。如果他还在宾卡市,如果他还是个普通人,那他就会想到我想过的,他会以为那全是席拉塔人干的。他不知道事实为何。他无法知道。”

珊迦啜了口茶,“好吧,老鼠,假设你是对的。伊芬宾卡的国王,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仍然安坐在他的王位上。他不知道有非瑞克西亚人混进他的赤纹军守卫之中。他也不知道那些赤纹军恶棍做了些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考虑过所有可能性,席拉塔人便成为首要的歼灭对象。但如果塔巴那对这些一点都不知情的话,那伊芬宾卡还有那个人会知道?而那个藉藉无名、面貌模糊的人又是如何让你的国王在这么多年来都一无所知?”

瑞特比的脸在不安的沉默中紧绷。“不,”这并不是声否认,而是祈祷,“不会是塔巴那。”

“你最好希望塔巴那是个包了人皮的机器人。那么当时机来临时,你知道你并不是在和一个把灵魂出卖给非瑞克西亚的人作对,你受的伤害会少一点。在此同时,直到我确知那些非瑞克西亚人在那里、并确知他们是谁以前,我们必须依靠克撒的探测石,而你得避开所有的麻烦和危险。”

瑞特比不大高兴。但他也并不笨。微微地点个头后,他让自己专注在摺毯子上。

那一天的旅程顺畅多了,也安静多了。瑞特比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桅杆上注视着地平线,但是他没有再掉过泪。而珊迦也由得他去。她以往大部分的旅程都是在沉默中渡过的,即使她很快习惯了瑞特比的陪伴和对话,以往的旧习惯很快就恢复了。

六天之后,她在月落日升之间的黑暗中带着他们通过宾卡市的城墙。天空十分晴朗,街道则是一片荒废的景象。而他们能看到的警卫对于能在交班前保持清醒,远比通过黑暗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来得有兴趣多了。珊迦决定冒险通过宫殿上空。很少事情能够比先鸟瞰一遍自己不熟悉的地区来得有用。

一些缓慢移动的仆役在庭园中工作,企图能在太阳升起之前多做些活。海风和经常性的阵雨让这个海岸城市在夏日中仍能保持活力。但是空气总是闷湿难耐,因此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在日出前工作会比在正午来得容易得多。

珊迦正在脑中建构有关皇居、仆役房、行政大厅的地图,此时瑞特比用力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并把她的注意力转到马厩上。当他低语的时候,他的唇轻触着她的秀发。

“有麻烦。”

六个人,除了从头到脚都遮盖起来外,并没有其他的特征,他们正牵着马走向后门——皇宫专用的门。有可能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皇宫内到处都有这种类似的后门,因为皇家的事务有时会需要审慎隐密,虽然这同时也可称做欺瞒。因为天色仍暗,他们并没有被看见的危险。珊迦挥了挥指头,浮球尾随着那些人而行。

此时潮汐已退,露出海洋和港口之间一条峡长的砾石地。并不会令人不快的海草和盐水湿泥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浮球。珊迦深吸了口气。没有烁油的味道。不管这六个乔装之人是谁,他们并不是非瑞克西亚人。

“信差。”她轻声地下了断语,然后浮球开始随着海风向后飘。

“跟着他们。”

“他们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老鼠。”

“他们是麻烦。我可以闻得出来。”

他知道她借由气味来侦测非瑞克西亚人。而她知道他的鼻子并不灵敏。“你没办法闻出麻烦来,你也看不到它。我们必须找个能降落且不会引起一大群人围观的巷道。”

“珊迦,拜托。我真的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什么。我要知道他们要前往那里。我到时候会留在旅店里。我不会再跟你争吵。就跟着他们好吗?”

“如果我们直到太阳下山以前都得躲在水沟里也不抱怨?”

“一个字都不抱怨。”

“也不会发怪声音或做怪姿势?”她埋怨道。不过她已经转换手势,他们开始快速通过宫殿的围墙。

两人的争辩声伴随着他们飘过海岸线上空,宾卡市城墙上的守卫们并无法看到他们。瑞特比这次很可能是对的。那些人并不像是要去做什么好事,而那意味着许多可能性,甚至可能是去会见席拉塔人。若真是这样就会对他们很有帮助,但是珊迦尚未准备好要正式面对这些敌人。

“不要把我们牵扯进去。”珊迦警告着。

他们已经落后那六个人许多,因此珊迦并不担心被听到。但她却担心着即将升起的太阳。多明纳里亚并不是个常有大型人造飞行体飞越上空的世界。克撒的扑翼机,就像他本人一样,大部分是因其导向错误而被记得。她可以跟踪人们数天而不被发觉,但是那些被称为“麻烦”的人们,就如同瑞特比所咬定的,通常都会不断抬头四望,也因此可能会注意到天空中一个不该会有的阴影。

“除非必要,否则我们不会涉入。”

“没有除非必要,老鼠。我们将不会和他们有所牵扯。”

“当你把我送进一个燃烧着的村庄之后,我们就已经牵扯得够多了。”

这倒是真的。因为她知道伊芬宾卡有些逃窜的非瑞克西亚人,所以珊迦用许多架具有爆炸性的神器以及一组发射器来扩充他们的军械库。但是拥有防卫武力和去使用它是两码子事。这么多年来她并不是靠搅进他人的麻烦而存活下来的。

“我们会跟踪他们,但仅此而已。况且他们很有可能是要去会见一个非瑞克西亚恶魔,关于这点我得好好斟酌一番。”她一边想一边旋转并推动浮球,这花了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浮球驶向相反的方向。

虽然珊迦和瑞特比仍然看得见城墙,但那六个骑士已经走出宾卡城守卫的视线之外。因此,他们骑上马并开始向南疾驰。

“他们在赶路。”瑞特比说道,而珊迦正试图把满载的浮球推到它速度的极限。

“我在想他们要去那里。”

“以那种速度看来,不会太远。”

载满物品的浮球没办法保持速度。他们失去那些骑士的踪迹,但是仍看得见他们的马所掀起的沙尘。当他们再度追上时,珊迦抓住机会一方面钉住他们,另一方面将浮球带往太阳所在的东方。

“你说过你要跟着他们的!”当浮球驶向太阳时,瑞特比如此说道。

“你说过不抱怨的。”

“但那是在我们有跟上他们的情况下。”

“我们是在他们向阳的这一侧,这样比较安全。相信我。”

正如珊迦所预期的,他们慢了下来,沙尘也逐渐消退,浮球载着珊迦和瑞特比行至看得见那些人的距离,他们在一处废弃果园的边界勒住座骑并从马上下来。

“这很奇怪。”珊迦喃喃说道。是战士们的某种日出仪式吗?她曾经看过更奇特的传统祭礼。瑞特比没有任河想法或是评论。或许他觉得自己很蠢,或许他是想到接下来的漫长一天都得蹲在沟渠里,还必须压制自己的荣誉而不能抱怨。此时珊迦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你看到草里的那个黑点了吗?”

她指着西边草地上的一个污点。瑞特比点了点头。

“那是我们的影子。我要你看着那个黑点,如果我没注意而使我们太靠近那些人,或者,特别是那些马,我要你马上告诉我。我们要进去看仔细一点。”

“我承认你刚刚是对的,而我是个傻瓜。我们找个遮蔽点吧。太阳才刚出来,而我已经开始在流汗了。”

“好好看住我们的影子。”

在他们逐渐靠近的过程中,珊迦让太阳保持在他们身后四分之一处的距离。其实他们并没有实质的危险。她曾经在别的地方被瞧见过,甚至曾经被用弓箭和矛攻击过,但是那些武器都无法穿透浮球。魔法师反倒是较令人担心的。但是那些魔法师——特别是有能力伤害克撒所制造的神器的魔法师——和非瑞克西亚人一样容易被侦测出来,而且比非瑞克西亚人更不可能出现在伊芬宾卡。

当他们靠到可以被听得见的距离时,珊迦提醒瑞特比要保持安静,并把浮球驶进最靠近那六个人的果园之中,那六人正在把地上的草踩成一个直径约十步长的圆圈。珊迦并不喜欢她所看到的。“如果你真的诚心相信你的神,”珊迦柔声说道,“你最好开始祈祷希望我是错的。”

“什么?”

她举起一只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保持安静。

瑞特比的祈祷没有成功,或者说是阿佛神——这位全能的伊芬神,那天早上正好没有听到他的祈祷。他们并没有在树林间盘旋太久,六人中的一人随即从他的鞍袋中拿出某种黑色发亮、像盘子状的物体。

珊迦用她没在操作浮球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并且用另一个有着粉红色天空、把咒语当成艺术的世界的语言咒骂起来。

“有麻烦?”瑞特比问道。

那六个人全都抓紧了那个盘状物,并开始把它拉开罩在被踏出形状的草地上。这并不像她曾学过的打开时空转换器的方法,但是离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个法术也已经有将近两千年了。毫无疑问地这项法术已经有所改变了。

“大麻烦。我们会被牵扯进去。他们正在打开的东西是可以通往非瑞克西亚的通道。或许他们是要去拜访它,但是更可能的是将会有眠者进入这个世界,而我们得阻止他们,也或许我们会因此而失败身亡。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吗?”珊迦抓住瑞特比的肩膀并强迫他看着她。“我们要不就能成功地阻止他们,要不然你可以很确定你不会活下来。因为不会只有眠者过来而已,而其他穿越时空转换器来的东西将会是你绝对不想见到的。”

他满身大汗且面无血色,既没点头也没有说话。

“懂了吗?”

“我、我能做些什么?”

“他们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身后。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把发射器架设起来,然后你开始不断向他们丢掷克撒制造的小玩意,一个接着一个地丢。”

瑞特比点头,珊迦把指头弯起,稍微把浮球升高了一些,然后往后驶向果园最远的边界,如此便可脱离那六人的视线距离但仍然在发射器的射程之内。她接着小心翼翼地把浮球降下一些。当浮球降落时,他们的补给品撞击到地面,但发出的声响尚不足以惊动邻近树上的鸟儿。

珊迦在展开一层护甲之前亲了瑞特比一下,因为前者可能会干扰这项亲密的动作。发射器是种做得像人类靴子的管状物,不同处在于当珊迦打开它们时,它们的炮管边缘会发光。她凭方才的记忆瞄准。这样的距离对于他们使用的榴弹而言是够了。她堆了一堆如拳头大小的榴弹在瑞特比脚边、并把一对榴弹——一个装满压缩过的石油精,另一个则填满玻璃碎片——丢进快速加热的发射器中,之后她把一个小钱袋交给瑞特比。

“若有人太过靠近,就别拔剑了,把这其中一个丢向他们然后赶快躲开。”

然后发射器便开始射击,该是她拔出剑攻击的时候了。

那些伊芬人都佩了剑,但是并没有穿着盔甲。珊迦打算出其不意地干掉一个或是两个,并希望发射器也可以如此。但她最希望的是可以让那些伊芬人在转换器启动前丢弃它。她的第一部分计划进行得很成功。她在林中遭遇其中一人的攻击,他挣扎着要拔出剑来。珊迦一个侧劈,从他的腰部刺中他。过程虽然嘈杂混乱,但很成功。

干掉了一个,还剩五个。

然而发射器的射程其实指的是垂直的距离而非水平距离,因此那两颗克撒的爆炸性神器都落在离时空转换器有二十步远之处。榴弹吓坏了马匹,六匹马全都挣脱出缰绳开始奔逃。但是石油弹落在黑色圆圈的外面,而玻璃弹也没有击倒任何一个人——其中两人仍在调整时空转换器的方位,另外两人拔出剑来并逼向珊迦。

在晨光中两颗榴弹再度划空而过。其中一颗落进黑圈中,在它能爆炸之前便消失于无形。没有时间去想象它到底飞到那儿去了,而在到达目的地后又如阿了。第二颗榴弹在那两个正在通道边缘工作的人附近洒了较多的玻璃碎片。珊迦想如果她能活着的话,她要告诉克撒玻璃碎片对伊芬人无效。虽然流了血而且显然处在痛苦之中,但那两人仍然不为所动。

四个加上一个只有五个。珊迦希望瑞特比能记得使用那些钱币。然后她暂时把他赶出脑海。那两个持剑的骑士将珊迦包围在另外两个伊芬人之间。她知道他们眼中是怎么看她的:一个小个子拿把小剑,而且没有穿盔甲。她知道该如何利用此错误的知觉。她让自己的手臂颤抖着,并把剑尖指向地面,然后她跑向离她较近的那人。

那人以为用一个简单的阻挡便能够击退她的攻击,而那是他此生所能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另一个以为他轻易地便击中珊迦的后颈背,他攻击的力道的确大到足够让珊迦单膝跪下,但是由于他期待能令珊迦伤得更多,因而失去他原本抢得的优势。珊迦以膝盖为转轴,将自己的腰转至剑鞘之后,随即一剑从那人的腹部刺穿至他的心脏。

她把剑留在尸体上,拾起他的剑作为替代。

剩下的两个伊芬人中,一人双膝跪着、忙着操弄时空转换器,而另一人则站在旁边守卫。在圆形入口的表面,有黑色的物质在黑色图形上流动着,珊迦不敢直接由上方通过。

当那个伊芬人挡开她第一次的攻击时,她可以闻到非瑞克西亚的烁油味。他是目前为止她所面对的敌人中最厉害的一个,而且值得尊敬。他一直维持冷静,并且在其剑后保持身体的平衡,一点也不急躁。但是珊迦可急得很,她用她未持武器、空无一物的手抓住对方剑身的中间处。这是个非常冒险的举动,克撒的护甲并无法使她从原本的体形变得更高大或是更强壮。她没有办法一直紧握住对方的剑身,若再做一次同样的举动,她的肩膀可能会脱臼。

这一次,惊讶与幸运站在她这一边,至少足够让她在把对方往后推之前,将剑掷进对方的身体里。接着他便松掉手中的剑,掉入黑池之中。接着她踢中跪在地上的伊芬人的脸颊,那并不算是个重击,至少不是个致命的一击,不过也足够让他向后摔倒,跌进正在激烈沸腾中的时空转换器。

接着另外两个爆炸物飞到。其中一个仅仅是发出巨响,并将珊迦向后卷离时空转换器,但这并非她所希望移往的方向。另一个则燃起熊熊大火,均匀地遍布在黑池的表面。

珊迦步履蹒跚地走回适才最后一个伊芬人跪着的地方,她期待能在那里找到一个手掌大小、镶着七颗黑宝石的框板。然而祭司们已经改变了设计,既没有框板也没有宝石。珊迦看到的是一颗光滑的黑色石头,样子像是克撒的放大镜,或甚至就像是时空转换器本身。大火依旧燃烧着,没有任何东西出现。她于是用剑向石头劈下。

她的剑碎了。

大火瞬间熄灭,就仿佛有人将火焰吸走。

接着黑色图形上的黑色物质变成银色。

“快跑,瑞特比!”她用护甲所能容许的最大音量大叫,但她自己却留着没动。

不久后一个非瑞克西亚人从黑池中出现,看来像是某种祭司。全部算起来,它身上的金属成份比起搜索者而言要多得多了,因此绝对不会是由碎屑制成的看守者。珊迦原本期待的是一群眠者。它有着三角头和矿石切面的眼睛,有点像克撒的宝石眼,但是却大到她无法用张开的手掌一手覆盖的地步。设计需要改进。那名祭司举起它那末端像是管嘴的手臂,在完全发射之后歼灭了一只从空中飞过的鸟。但是它却无视于离时空转换器边缘只有三步之遥、蜷曲着不动的珊迦。

那种管状的手臂珊迦也是第一次看到。她想她刚才有看到一条黑色细线射向那只鸟,但是由于整个过程太过迅速,除了鸟儿是消失在一阵红光之中以外,她无法确定任何事。天空中没有掉下任何东西,连根羽毛都没有。

无疑地珊迦会找出那管状手臂的功用。而既然祭司的手组装得并不完美,珊迦决定从它的右边潜进,给它一个出奇不意。克撒的护甲从未失败过。

“在这边,肉块!”很少有什么骂人的话比称一个祭司为纽特更容易引起它的注意。珊迦站起来,舞动着她的断剑。

管状武器将某种非常尖锐、炙热的东西射向珊迦的颈部四处,她觉得仿佛那东西要穿过她的颈子然后从脊椎后射出。克撒的护甲反射出一种钴蓝射线,珊迦和祭司都同时吓了一跳。

“你属于那里?”祭司透过藏在三角头内的嘴部责问道。它并不是以血肉之躯的狩猎者为模型所制的复仇者,除掉它的武器不管,它是个思考者与计划者。

“珊迦。”

它举起右手射出一段绳索,绳索的尖端是一种有着刀形花瓣、快速旋转的花朵状武器。它击中珊迦的脸,她感到骨头拆裂,但花朵状武器受到更大的损伤。铁花瓣掉落至地面,仍在旋转中的轮轴喷出大量的烁油。珊迦很快地以手上的断剑展开攻击,缠住绳索并使劲地拉扯。祭司有着一双金属制的脚以及上重下轻的驱干。就她记忆所及,在非瑞克西亚像这样的祭司非常容易跌倒。

而它也几乎要跌倒了,然而这个几乎却比完全不动来得糟多了。珊迦不过将它拉得更近一点,它接着用右手的绳索缠住珊迦的腰。它开始将手当作钳子来用。珊迦既无法撤退也无法有效地使用她的剑。她护甲内的右手肘因受重击而碎裂。她试图在右手完全麻木之前将剑与绳索分离,以换到她的左手来。珊迦全力一击,打中祭司的右眼。

接着又是另外两颗克撒的榴弹掉落。一个造成震荡,另一个发出极大的声响,使得珊迦的耳朵透过护甲仍疼痛不已。这两颗榴弹将祭司体内的某样东西震松了,烁油从它的三角头底部倾泄而出。它在倒地之前发出最后一击,再度击中她已然受伤的右肘——它们显然一点想象力也没有。

他救了她一命。

瑞特比,米帝亚的儿子,救了她一命。

这个该死的傻子要不就是没听到她先前的大叫,要不就是根本忽视她的警告。而后者的可能性大多了。

珊迦将绳索绕开。麻木感已然布满她的右手并蔓延到她的肩膀。她活下来了。克撒自己曾说过非瑞克西来纽特若有自我治疗的能力的话,那将会是个奇迹。但她并无意将护甲卸下,至少在她处理掉时空转换器之前她连想都没想到要这样做。

她颓然跪倒并出声诅咒。不管这是不是新的设计,眼前的这个黑池绝对是时空转换器的末端,除非她愿意一头栽进非瑞克西亚去将主端解除,不然珊迦无法完全将其毁灭。不过如果她能够让它旋转,并找个方法来破坏或是重新设定那黑色的镜片,她倒是可以令它变得危险而无法使用。当另外两颗炸弹飞来了她满身玻璃和火花时,她正解除黑池边缘半边的定锚。

“已经够了!”

她移向另一边的定锚。

瑞特比一会儿后也抵达。

“珊迦!”

“别靠近!”她尖锐地发出警告。她能够忍受身上的伤所造成的疼痛,但是麻木感却使得她不稳。她可以要求帮助,但不是向一个单纯、且有着血肉之躯的人。“还没有完成。还没有。我叫你要赶快逃的!”

“珊——”

珊迦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糟,碎裂的骨头让她的脸瘀青,而她的右手臂受了重伤且无法使用。“别替我担心,我过几天就会好了。只是……远离这里。还有更多非瑞克西亚人可能会穿越过来,甚至现在可能就有一个。别让你自己被他们注意到。我必须弄一个陷阱。”

“我可以帮忙——”

“你可以去躲起来!”

她把另一个定锚拔除。黑池的表面开始泛起涟漪,黑色的物质彼此交叠。瑞特比向后退,但退得并不远。她没有力气再和他争执。

“那里,就在祭司旁边,你会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某种圆形的东西。别碰它!什么都别碰。但是想想看要怎么把它打碎。”珊迦爬向另一个定锚。

“祭司?席拉塔人?”

“不是。”她指指原为非瑞克西亚人的那一堆金属,然后继续去弄她的定锚。再解除八个到十个,这东西就会松掉。

“慈悲的阿佛神呀!珊迦,那是什么?”

“非瑞克西亚人。一个祭司。我不知道是那种祭司,我离开后的新品种。那就是我们刚刚在打斗的东西。只不过,它是个祭司而非用来战斗的非瑞克西亚人。”

“那,就跟你不一样——”

珊迦抬起头,他正蹲下,将手伸出。“我说过,不要碰它!”他直起身。

“我的确不是一个战士。我什么都不是,一个纽特,从来没有开始,也从来没有完化。只是个纽特。”

“那六个人——我杀了最后一个,我自己杀的,用你给我的钱币。”她没有听到爆炸声。她那时脑袋里注意的是别的事。“他们把这个叫做……祭司?他们把这东西召来这里?来伊芬宾卡?”

“这是个超级大麻烦,就像你所说的。而且不要欺骗你自己了。假设他们还有更多的时空转换器。”她想起墨格神庙中直立的碟形物。“假设情况更糟。假设一些眠者已经苏醒,宫殿中已经有祭司,而你们自己的人有些已经堕落,或许就是从你们的国王开始。”珊迦解开另一个定锚。“你看看那个玻璃状的东西,好吗?我刚才砍它的时候把剑弄断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她已经处理到剩下最后的三个定锚,瑞特比忽然说道:“我想到一个办法了。”然后他跑进树林间。

他带着克撒的发射器和榴弹回来。“我们可以把它和爆弹放进炮管中,然后把炮管叠到另一个上面,接着发射。”

所有的定锚都被解除了,而珊迦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在照他的办法做之前,把瑞特比送到果园最远的边界上。

之后,她只记得自己飞过空中,而后掉落在一棵树上。

第十四章

在穿越时空交界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珊迦觉得自己不断地向下坠落,直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看到的一切没有一样是熟悉的。

“啊!终于醒了。”

这个声音并不太像一个男人的嗓音,但是又比一般的女人的声音要低,语调相当悠扬悦耳。然而珊迦却怀疑声音的主人其实有着刻薄的个性。她几乎可以想象出拥有这嗓音的非瑞克西亚人,虽然这个地方并不是在非瑞克西亚。声音中并未带有一丝烁油的味道,而且空气是宁静的。有音乐的声音,在远方,像是由玻璃钟或是玻璃风铃所发出的乐音。

珊迦忆起另一个世界的风之水晶。

她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卧房中,也不是在任何建筑物之中。她左边的墙和头顶的天花板是个浅浅的、有风蚀痕迹的洞穴。其他的地方则是一片草地。草地,加上女人的声音?

“我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克撒呢?克撒在哪里?我们一起在冰上,和非瑞克西亚人战斗。”她用一只手肘将自己撑起。“我必须找到他。”她感到自己头昏眼花。珊迦很少会头昏。

“躺着别动。”

依据她的音调,这个声音的主人习惯他人的服从。

珊迦躺平下来,回到她的第一个问题。“我在哪里?”

“你就在这里。你正被好好地照料着。其他的事情你现在不需要知道。”

珊迦曾经去过非常多的地方,也习得无数种不同的语言。在她能确定她是否知道那个声音所使用的语言之前,她必须非常安静地躺着,凝神倾听自己的思绪和记忆。对该语言的知识就在她脑中,是被植入的而非经由聆听而习得。这又是另一个会想到非瑞克西亚的理由。

珊迦认为在早餐之前想到非瑞克西亚是不幸运的,而她已经想到它们三次了。她意识到自己非常地饥饿。

“如果我是被妥善地照料着,那我想要吃点东西。麻烦你了。”

克撒说过,在陌生人之间礼貌是重要的,特别是当你受到陌生人的恩惠时。当然,他自己很少会麻烦这些好心人。由于拥有力量,克撒从来没有接受过陌生人的恩惠。

珊迦记得那些乌龟们,就是他们以前曾经对抗过的非瑞克西亚人——但,那是在什么之前呢?她无法记得那些小冲突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一道亮光和不断向下坠落的感觉,直到她在这里醒来,不管这里到底是那里。

“空气会维持你的体力。”那个声音说道。“你不须要用死尸来喂食你自己。”

另一个年瑞克西亚的想法,在那里非瑞克西亚人既不吃也不须呼吸,只用烁油来维持生命所需。

“我需要食物。我可以自己去猎食。”

“你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珊迦将自己撑起来坐着,第一次看到那声音的来源:那是个高个子的女人,身材瘦削,而她的脸更瘦。她有双灰色的眼眸,头发呈淡金色,而她的嘴唇在大而窄的鼻子下紧闭成一条不赞同的直线。她看起来很年轻,至少珊迦是这么认为着。而且似乎她从来就没有微笑或者大笑过。

“你是谁?”珊迦问道。仅管“你是什么东西?”是珊迦脑中最先浮现的问题。

如果珊迦依循克撒的分法并且无视于有些种类虽然明显地有知觉,但却完全野蛮而且没有文明化的可能,那前述两种问题虽然可能包含了数不清种类的世界,但是却只有两类知觉形式的可能。或者,如果她依照自己的喜好而把每一种类的男人和女人都视为截然不同的物种的话,那就可能会有四类。

克撒的分类法是最普遍的一种,带着主要种族的优越感。他把自己称为“人”,而称其他种族为“妖精人”、“矮人”或“小精灵人”。他的妻子凯拉。宾。库格曾经是个女人,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当珊迦要求克撒给予一个单一的字眼来统称男人和女人,就像“妖精”一词统称了男妖精和女妖精,克撒回答“人类”。但这对珊迦而言似乎比较适合用来统称所有人,不管是一般人或是少数种族,而非用来统称一般男人和他们的妻女。

当她要求另一个更好的字眼时,克撒对她凶了一顿然后就走开了。珊迦好奇不知道克撒会把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女人称作什么。这一丝好奇让她脑中浮现了一丝希望,觉得克撒仍活着,而且她会发现他就在这儿。但是另一个想法将克撒挤出珊迦的脑海。她和那位陌生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她的衣服到哪儿去了?她的剑和刀子呢?装满炖肉和财货的肩袋呢?珊迦身上除了白袍之外一无所有。她想,这位有着严厉面孔的女人如果是真的女人的话,不知道她在白袍底下是否也是完全赤裸。她的声音相当低沉,而她的胸部绝对称不上丰满。

这几乎已经算是珊迦在早餐前第五个非瑞克西亚式的想法了。而既然那位陌生女人丝毫没有要回答珊迦的任何一个问题的意思,珊迦将脚移下床,设法让自己站起来。另一阵头晕目眩袭来,珊迦非常庆幸身旁有块石头。

她用背靠着石头来支撑自己站着,然后开始打量她醒过来的这个地方。那是个有着绵延不断的山脉和茂盛草地的金色世界,全部的景物都笼罩在日落的余晖之中,空气清新、头上的云朵层层相叠。然而,她却很难判断西方在那一边。克撒在最早先的日子里曾经对她解释过:不管人们住在那里,太阳都从西方落下,从东方升起。然而在这里,四个方位的水平线上都耸立着耀眼琥珀色的尖顶,可能是山丘也可能是云朵。眼前的景象惊人地美丽,美到几乎可以说是奇怪的程度。

出于本能,珊迦低头找寻自己的影子,然后发现影子就在自己的脚边聚成一团,但是这应该是正午才会有的现象。她的态度逐渐由好奇转变成怀疑,她皱着眉问道:“这里的世界是用太阳来计算日子的吗?”第六个非瑞克西亚式的想法。“还是你们活在永恒的日落之中?”

陌生女人向后退,看起来似乎又更高了一点。“我们认为那是日出。”

“太阳有完全升起来过吗?”

“我们的女神创造了你现在所能见到的一切:每片云朵、每阵微风、每块石头、每棵树木和草地都是出自她之手。她创造出来的全是这些事物最美时刻的面貌。这里宁静祥和,不需要任何改变。”珊迦发出一声无法置信的长叹。“不浪费,不奢求。”

“完全没错。”陌生人答道。虽然珊迦并说这句非瑞克西亚格言时并无赞美之意。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吗?”

“不。”

“那其他的人呢?”

“不在这里。”

珊迦的晕眩已经过去。如果附近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她准备要去寻找他们。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不在这里!”那女人重复道,这次的语气是强调式的命令。

听话和服从,一开始那些槽祭司们就告诫过珊迦,而仅管之后珊迦渡过绵长的时光,她发现自己仍然很难不去服从命令,特别是当她正感觉到腹中胞囊的沉重,沉重而且异常地难以忍受。她咽下一部分未浮出的浮球团块,以及一部分正逐渐升起的惊慌感。

“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不知道。”

“我在这儿有多久了?”

“从你到达的时候开始。”

“我在哪里?”

“在你所在的地方。”

惊慌感再度浮起,这次珊迦无法把它给压下去。“这个世界的道理和规则到底是什么?”她咆哮道。“太阳不会升起也不会落下。你给我的回答都不算是回答。这里是非瑞克西亚吗?是吗?我被带回非瑞克西亚了吗?”

陌生人眨了眨眼,但什么话都没说。

“我可以离开吗?克撒在不在这里?我能不能找到克撒?”

更多的沉默。珊迦想要逃跑。而很幸运地她还能走。她的双腿迟钝得好像不属于她。当她把重量从一脚移到另一脚时,每一步都需要她集中注意力、仔细计算、以及盲目的信心。在走了十步之后,珊迦气喘吁吁,必须要停下来休息。她不敢坐下,因为她怕自己会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所以她弯下腰,像蚌壳一样地抱着自己,双手在被白袍遮住的膝盖处甩动。

陌生人并未跟着她。珊迦直起身,再度向前走。在她的力气再度耗尽之前,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近二十步。陌生女人动也没动。

克撒!珊迦以先前用在记忆上一般精准的注意力来想着克撒的名字。克撒从未承认他能够自由进出珊迦的思绪,但也从未否认过。克撒,我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并非每件事都不对劲,但是也并不是都对。而且我的状态很糟。你在附近吗?

没有哀求或请求,她停了下来。如果克撒在终战中活了下来……珊迦不愿相信她竟然活得比神器师克撒来得久,而且她当然不是自己来到这的。如果克撒不是在忙着自己的事的话,他应该也会在这儿。直到此时,她终于走得动了。

沉重感和迟滞感并未随着昏眩感消失,但是珊迦已逐渐习惯,就像去习惯在船只甲板上的摇晃。珊迦或许不知道她身在何方以及她要走去那里,但是当她抬起头,她会看到自己在茂盛的草地上留下了一条清楚的痕迹。

陌生人至少说了一件事实。有空气便足够了。珊迦忘了自己原先的饥饿感,也不再感到口渴。但仅管如此,竭力爬过山丘仍然让她走出一身大汗。爬上然后爬下,然后又再爬上。最后珊迦看不到那个陌生人还有她醒过来的那块石头。在她所选择的路上还有很多其他的石头,全都是黄褐色,并且同样都凹蚀成一个洞穴,不过每个石头看起来都相当独特。

有一次,也只有一次,珊迦看到一个灌木丛并去检视它。那个灌木丛约有人的肩膀那么高,杂乱地生长蔓延着。它的叶子很小,但是呈现非常浓密的绿色——这也是她在这个充满日落色彩的世界里看到的第一个绿色。一串串苍白的莓子生长在较里边的树枝上。珊迦原本考虑要搞一把,但是她也同时注意到树上的刺,灌木丛上有非常多的刺,而且那些刺全都有她大拇指那么长。

当她提到要去猎自己的食物时,那个陌生人吓了一跳,仿佛这里除了空气之外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来维持生命。但是如果那是真的,为什么灌木上还会有这些刺?为什么莓子要长在比较里头的树枝上?陌生人曾提到过一个司事创造和改善万物的女神。一定有某个人在某个地方说了谎。

珊迦离开莓子和灌木丛,再度回到她原先留在草地上的步迹。如果这儿有狩猎者的话,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她。金黄色的草非常茂盛而且易碎。她在身后留下了一长条碎掉的草茎的痕迹。珊迦希望自己仍然有把剑或至少一只小刀也好。除了陌生人之外,珊迦并未看到任何不是从地上长出来的生物。没有鸟,没有动物,甚至也没有昆虫。一个有野莓子的地方应该会有昆虫的。

即使是非瑞克西亚也有昆虫。

珊迦一直走到她的身体告诉她她该睡觉了。她到底走了多久或多远全然是不可知的。她在一个石头旁帮自己用草做了个床垫,因为她的习惯告诉她石头会比开放的草地能提供较多的庇护。如果那个陌生人是可以相信的,那么夜晚将永远不会降临,空气也不会变冷,没有理由不会安稳地睡着。但是珊迦并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她没法让眼睛闭着久到可以让身下的草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印子,在试图小睡数次但都失败之后,珊迦又开始行走。

如果走路和足够的睡眠填满了一天,那么珊迦又连续走了三天才在一颗曝晒过的石头旁遇到一个看来熟悉的陌生人。仅管知道自己也曾是数千个完全一模一样的纽特中的一个,珊迦很确定那是同一个陌生人。石头也是一样的,而且附近有条布满碎裂草尸的步迹。

陌生人移动过。她现在是坐着而非站着,而且她知道珊迦回来了,她用灰色的双眼尾随着珊迦,但是并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直到珊迦再也受不了。

“你说过还有别人存在。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你没办法找到他们。”

“为什么不行?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是被愚弄,走了一个圆圈后又回到这里?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某种惩罚吗?”不再维持礼貌,珊迦用拳头威胁着坐着的。“这里是非瑞克西亚吗?你是某种新型的祭司吗?”

那女人的表情凝结在震惊和鄙视之间。她眨了眨眼,但是她的灰眼并不像克撒一样会变成闪烁的宝石。她也没有提出任何辩驳,不过珊迦向后退,把拳头放下,也松开了她的拳头。

“所以,你还是能控制你自己。你能够学习吗?能坐着等吗?”

比起和一个谜一样的陌生人对坐,珊迦学过更辛苦的课程,然而却也很少有像这样无用的。除了缓慢移动的云层、偶尔如波浪起伏的草原、以及这个灰眼睛的女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注视,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占住珊迦的思绪。如果说这个课程的目的是要自我反思的话……

克撒说过我没有什么想象力。”珊迦如此解释着。在此同时,她的脚已经开始严重抽筋,因此好几次得站起来绕着石头走。“我的脑袋空空的。没有镜子的话,我没办法看到自己。那是因为我是个非瑞克西亚人。”

“说谎。”陌生人头也没抬地说道。

“说谎!”珊迦反击,准备好要开始一场争辩,准备好要迎接任何可以中止无聊的东西。“你还真是个适合抱怨别人说谎的人啊!”

但是陌生人并没有被珊迦激怒,因此珊迦只得回到她先前坐下的地方。在石头旁枯坐的日子显得特别长。枯坐着并没有走路来得辛苦,而仅管珊迦对陌生人存着怀疑,但是她在陌生人身旁睡得很安稳。处在极端无聊中的第四天,云层的最低处出现了一条由黑点组成的线,她们的对话因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是别的人吗?”珊迦问道。如果不是因为腹中的胞囊仍然翻搅得厉害,她几天前就可以乘着浮球在天上翱翔了。

陌生人站起来,这是自珊迦回来后她第一次站起。灰色的眼睛紧盯住空中移动的黑点,她接着走进未碎裂的草丛中。她伸直双手迎向那个小黑点。但是小黑点没有理会她继续移动,她双手颓然放下,回头转向珊迦,双肩低垂、神情委顿。

在这个没有夜晚的世界,黄昏终于降临到珊迦身上,她发现自己可能下错了结论。“你在这儿有多久了?”珊迦的语气比较是出于一个朋友的关心,而非囚犯的控诉。

“我跟你一起来的。”

仍然是个循环的回答,但是语气已经比较不那么冷漠疏离。珊迦持续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从我们到这里开始已经有多久了?”

“时间。时间是没办法被切割及衡量的。”

“就从我们俩都一起坐在这儿算起,我在石头上躺着的时间比我们坐在这儿长,还是短?”

陌生人的眉头绉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比那还长。是的,长得多。”

“比你预期的长?”

“长太多了。”

“空气会维持我们的生命,但是我们是不是被遗忘了?”

陌生的眉头更绉了,也更沉默了,但是现在深植在她脑中的语言包含时间和遗忘等字眼。意义先字眼而出现。陌生人必须了解问题本身的意义。

“为什么我们都在这里?在这块石头旁并被遗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克撒呢?我原本是跟克撒在一起的?”

“你是说一个跟你不一样的人。他的眼睛可以看得见所有事情。”

珊迦向后靠,陷入石头中。原始的恐惧从发冷的背脊上逐渐消退。“克撒。”如果她是和克撒一起被找到的,那所有的事就都可以被解决,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克撒发生了什么事?”

“天使把你们两个都带进女神的宫殿里。女神留住了克撒。至于你,你和克撒不一样。她说她对你无能为力,你会死去。女神不照管死亡这件事。”

“所以我就被丢在这儿等死,而你被派来这里看着我直到我死为止。然而我并没有死去,所以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儿。我说的对不对?”

“我们必须等。”

“等些什么?”

“宫殿。”

珊迦把手压在自己的嘴上,以免自己的脾气会爆发。一个纽特,珊迦这样告诉自己。这个灰眼的女人是个纽特。她听话,服从,她没有想象力,也不知道该如何从一个想法跳到另一个想法上。珊迦自己也曾经像这样,直到基克斯来到第一层,刺穿她的心智,迫使她为自己抵抗,也永远地改变了她。珊迦没有要刺探这位陌生人的意图。即使她有此意图,她也没有能力。她要的只是可以把她和克撒再度联结起来的一些答案。

如果她的问题改变了这个陌生人,那是不是意味着珊迦将成为另一个基克斯?不,她下了决定,然后把手放下。如果当初基克斯除了唤醒她的自我意识之外啥都没做的话,她就不会在它坟墓的火山口倾倒强酸了。

“如果我们不等的话呢?”珊迦充满了阴谋者寻找同伙的热忱。“如果我们自己前往宫殿呢?”“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克撒曾经给过我一个礼物。如果你可以告诉我宫殿在哪,它可以把我们两个都带去那里。”

“不,不可能的。我们不应该讨论这件事。我跟本就不应该和你讲话的。女神自己对你也无能为力。够了。我们必须等待……在完全的沉默中等待。”

陌生人将头低下,并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的唇快速地移动着,似乎在对自己背诵着什么——珊迦猜测是种祷词。墙已经有了裂缝。珊迦现在是个寻求同伙的阴谋者,而且她除了计划下一波的攻势之外并没有别的事好做。

两天内她问出了陌生人的名字,她叫索斯娜,并知道索斯娜认为自己是个女人。接着再两天她问出了女神的名字,女神叫做撒拉。从那之后,要让索斯娜持续说话就相当容易了。然而令人扼腕的是,索斯娜对撒拉所统治的世界的熟悉程度不会比克撒第一次解救珊迦时,珊迦对非瑞克西亚的熟悉程度来得好到哪里去。

索斯娜是撒拉的“姐妹”,意即在宫殿内服侍女神的众多女官之一。如果珊迦不是笔直地走了三天,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出发点的话,当她听到索斯娜形容撒拉的宫殿是座永远在黄金云层中漫游的神奇岛屿时,她一定会大笑出声。但是撒拉的世界看起来似乎确是没有土地,不像其他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中,从海面突起大片的岩石。珊迦已经知道她没有办法走到她和索斯娜被放逐的飘浮之岛的边缘,但是一旦她晓得飘浮之岛的这个事实,珊迦便能够看出处在它们四周围较深色的云层,其实根本并不是云层,而是另外的小型世界,也同样是由草地和石头所组成。

索斯娜之前提到的其他人就是天使,一种有翅膀的人类,专门负责在宫殿以外的地区执行撒拉的命令。就是天使们找到克撒和珊迦的,虽然索斯娜并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找到的。而也是天使们带珊迦和索斯娜到这个放逐地来的,因为撒拉的姐妹们并无法自行离开飘浮宫殿。天使们的翅膀并不像克撒所使用的胞囊。而将某种神器永远安置在腹中的这个想法让索斯娜十分惊骇,她因此整整有三天没有说半句话。然而那些所谓的翅膀也并不是在某种功能与飘浮岛屿相似的“血肉之殿”中才被添装的。珊迦的这种想法激起了索斯娜的怒气。

“天使们,”她用十分强调的语气训斥珊迦,“出生的时候就是天使。在这里我们都是被生育出来的。女神会转换生命。她绝对不会赞同你所说的什么‘殿堂’、污秽、废物、死亡等!难怪、难怪女神会说你无可救药了!从现在开始我跟你之间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索斯娜没办法保持她的诺言。数天中原本应该保持安静地坐着的陌生女人,没办法不巨细糜遗地告诉珊迦,她们的女神是如何完美地将其领域中的小孩抚养长大。

生育这件事在这里似乎是很稀罕的。最初负责生育的父母们在女神亲自的照料下住在宫殿中,而他们珍贵的小孩,一旦生出来断奶后,就被送进育儿室里由女神亲自负责他们的教育。随着对当初习得冥想及服侍艺术的宁静修院的描述,索斯娜的嗓音逐渐因乡愁而低沉起来。私底下,珊迦认为撒拉的育儿室听起来就跟血肉之殿一样冷酷可怕,但是她并没有说出来。随着索斯娜每一次新的表露,珊迦很有礼貌地面带微笑听着,甚至表现出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在强迫自己微笑了二十天之后,珊迦的阴谋获得最大的胜利。索斯娜坦承自己正完美地且永久地陷入爱河中,对象是一位她育儿室时期的同伴:一位天使。

“这是被允许的吗?”珊迦在能过滤自己的想法之前打断了索斯娜的话。爱情这个概念令她非常地惊异,而且由于先前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克撒的阴影下渡过,再加上她总是用年轻男人的服饰来掩盖自己发育不完全的身体,珊迦很少有机会去学习爱情的秘密。“你并没有翅膀。”

珊迦的好奇心出现的时机不对,而且非常鲁莽。这使得她先前用长时间的耐心询问所获得的一切可能不保,但是她却是非常真诚的。在一个人类与妖精、矮人或是其他任何有知觉的生物共同生存的世界,复杂如爱情之物是很少被鼓励发生的,甚而通常是被禁止的。她很难想象在这个只有太阳的模糊样子破坏了日出的完美的地方,撒拉的姐妹们和有翼天使之间居然会有爱情发生。

但是索斯娜的反应却令珊迦大吃一惊,大量的红潮从她白袍的领部蔓延到她淡金色的头发。

“翅膀,”索斯娜宣称,“和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在说谎,珊迦听得出来。“我们都是同样被生下来,同样被抚养长大的。我们的双亲为何对撒拉女神而言并不重要。我们在她的跟前都是一样的。她鼓励我们公开地珍惜彼此。当我们要宣示自己唯一的真爱之时,要依随的是我们的心,而非我们的眼。”

更多的谎言,仅管索斯娜话中的感情是真的。“凯尼迪恩是最优秀的。”她低声坦承。“再没有人能像他那么勇敢尽心地服侍女神。他检视过自己的每个部分,并将所有的不完美都改除。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个微小的地方是不纯粹、或是没有奉献给职责的。他立于所有天使之上,而且没有人批评他骄傲,因为他的确一点也不。凯尼迪恩拥有谦逊的美德。没有哪个活着的女人不愿和他交换信物的,但是他把他的给了我。”

索斯娜将面纱揭开,把头发别到一旁,露出她左耳垂上的一个小金耳环。

“真是漂亮。胜过所有人的荣耀。”珊迦同意道。试着模仿索斯娜的骄傲语调,同时内心在打算着如何让这个最新的表白转向,以使她和克撒重聚,并能逃出撒拉这个太过完美的国度。“对你而言,和他分开一定相当难受。你无法知道他正在做些什么,或是他现在人在哪里。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无法知道。如果说他已经给了你他的信物,那他不太可能把你给忘了,所以你必须想到,他现在可能正试图在寻找你的踪迹,如果他可以的话。”珊迦露出一个非常非瑞克西亚式的微笑。克撒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赞同她,虽然他没有可能会知道。“当然,有的时候即便是最优秀的模范天使也会发狂。”

在相当长时间的不安扭动之后,索斯娜说道:“我们有我们的责任。我们两人都服侍女神。每个人皆以服侍女神为最优先、最重要的目标。”她将身子坐直,看起来非常不舒服。“我已经偏离了我最应该做的事。我们不会再讨论这样的事情。”

但是影响已经造成。索斯娜已经失去无止尽地瞪着空无一物的能力。她望着空中的云层。珊迦猜想她是在寻找天使的踪影,并因为私人的理由而希望他们能够出现。然而,到最后,并不是天使们让这两个人开始移动的。

自从知道撒拉统治的国度是由在云海中飘浮的岛屿所组成的之后,珊迦很快地就了解到每个岛屿都有它们自己移动的节奏和路线。但由于腹中持续的疼痛,珊迦并不打算吐出浮球,让自己也成为自治的飞行岛屿。但是她认为如果有另一个比较有趣的岛屿飘近的话,她可以从一个岛屿跳到另一个岛屿。她排除了女神所创造的岛屿之间会相撞的可能性,因为这将会是种无法想象的缺陷。接着她们脚下的土地开始严重地颠簸起来。

有一瞬间珊迦和索斯娜都跌倒在地上,紧抓着草根。接着,脚下的土地碎裂,她们俩都被抛进空中。有好一会儿她们两个以无重力状态飘浮,接着开始往下掉。不假思索、也没有迟疑,珊迦一边张嘴一边抓住索斯娜的脚踝。胞囊很慢才释出它的力量,而当浮球终于出现时,呈现出如子夜般的黑色。

第十五章

被黑暗所包围的珊迦和索斯娜同时大叫。在这片漆黑中要走出方位是不可能的,她们在岛屿相撞后石块如雨般四散的混乱中翻滚跌撞。索斯娜呼喊着女神之名,哀求女神解救她脱离这个可怕的状况。而珊迦则希望撒拉真能听到她的祈求。浮球并不像克撒的护甲,护甲在珊迦主动解除之前并不会自行消失;怛是浮球一旦升空之后,它一碰到地面就会垮掉。至少这是到目前为止每次使用时的状况。不过既然浮球以黑色的样貌出现,或许这次它会有所不同也说不定。

在她们撞到一个确定的底层之后,先前仿佛永无止尽的碰撞终于停止。接着一如以往地,浮球垮散掉,盖了珊迦一身煤灰,并将她们置于岩石雨之中。一颗石块击中珊迦的头,她昏了一下。但是透过身上黏答答的煤灰,珊迦只能看得见脑中的星星。索斯娜握住珊迦的手,珊迦让自己跟随索斯娜的导引,走到一个空气中充满安静的地方。

“接下来呢?”珊迦在清除掉足够让她张开眼睛的煤灰后问道。

这里什么都没有。空气中充满尘埃。从她们头上的岛屿,也就是她们原本所在的那个飘浮之岛,石块正不断地掉落到她们现在站着的这座岛屿上,而且上方的岛屿仍然近得足以遮盖整个天际,让她们处于昏暗之中。珊迦担心着可能会有另一次的撞击。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珊迦补充说道,以免索斯娜没注意到这明显的事实。

两人查看并处理身上的瘀伤。珊迦伸手摸了摸头上抽搐之处,也就是适才被石头击中的地方,当她收回手,上面已沾满了血。索斯娜身上长袍的左边袖子被撕成碎布,她前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被煤灰沾染的血正不断地滴落着。珊迦从不担心自己的伤。她痊愈得很快,纽特对一般折磨胎生人类的传染病或是其他疾病免疫。她反而担心起索斯娜来。

仅管是索斯娜带她们离开石雨区,到达现在这个较安全的地方,但是她看起来却恍惚且无反应。她将流血的手举在胸前,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受伤的前臂。撒拉领土中的人民是胎生的,至少索斯娜是如此宣称的。不管这个由飘浮之岛构成的国度以及撒拉光用空气便能维持生命的方式有多奇怪,索斯娜可能还是和一般的胎生人类一样的脆弱。光是煤灰本身对她而言可能就会致命。而血液中毒并不是种轻松快速的死法。但是除非索斯娜还有别的隐藏性的伤,她的问题看起来应是震惊过度以及惧怕。

“不浪费,不奢求。你还不会死,让你自己——”

“它是黑的。”索斯娜打断珊迦的话。

“我注意到了,”珊迦耸耸肩附和道。“浮球以前总是清楚透明的。但是是它使我们活了下来,而且我们会再度使用到它。”

索斯娜忽然爆发:“不!你不明白。它是黑的。这里没有东西是黑的。女神不允许。”她开始啜泣。“我告诉过你,你在这里不能够召唤黑色魔法。”

“黑色魔法?我并不是魔法师,索斯娜。我这一生从未召唤过黑魔法。”但是自她醒过来后,胞囊确实一直感觉很怪,在她使用过之后感觉起来更糟,而且浮球居然是黑的。

“是你毁坏了土地。你把它毁坏了!”

珊迦并不要求感激,但是也不会忍受背负莫虚有的罪名。“我没有毁坏任何东西。两座岛屿相撞了,而我用我知道的唯一的方法来使我们活下来。你情愿我把你留下好让你被石头给砸烂吗?”“是的!是的,因为你刚才所做的一切,他们会来惩罚你。而他们也会会放过我,因为你所做的一切,现在布满了我全身。”

“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会早一点做。”珊迦说了个谎。

珊迦并不感觉到痛苦。如果说她有任何的感觉的话,那就是麻木。几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她感觉不到克撒的胞囊。她用手摸了摸腰部下方,她的手感觉得到布料,但是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却感觉不到手的存在。麻木感并未扩散。珊迦认为她现在感到麻木是因为她是空虚的。她空虚的。她不知道当她的腹部感到麻木时,她如唤胞囊会有什么后果。而除非必要,她也不想知道。

“你的女神要花多久才会到达这里?”

“女神是不会来的。她从不插手死亡这件事,即使她知道这件事必须被执行。会来的是大天使。”索斯娜抬头望着仍不断在崩塌的岛屿下方。“而且很快就会到了。”

索斯娜擦干眼泪,在脸上留下刚凝结的鲜血及煤灰的痕迹。然后她接着做了似乎是撒拉的子民们最擅长的事:她坐了下来,将双手交叠在腿上,完全做好等待的准备。她手上的伤持续地在流血。有可能索斯娜并不感觉到疼痛,也可能她希望自己可以在可怕的大天使到达之前就因血流过多而死。

如果不是自己的生命也危在旦夕,珊迦会大声嘲笑此种行为的荒谬。她抓住索斯娜的肩膀下方,把这位个头比她高的女人拉起来。

“你想要活下来的,索斯娜。是你把我们带离那些不断崩落的岩石和尘土——”珊迦摇晃着索斯娜,希望她能有所反应。“你是想要活下来的。你想要再见到凯尼迪恩的。”

她眨了眨眼。皱了皱眉头。没有反应。

“这并不是完美!”珊迦大声咆哮着,然后她放开索斯娜。

高个子女人用双脚维持了一会儿平衡,然后又平静地坐下。珊迦带着嫌恶的情绪走开。她走了约十步之后,脑海中有个念头忽然一闪。

“你早就知道了!”珊迦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自从我醒来之后,你就在等待着那些什么大天使的到来……甚至在我醒过来之前就是了。你那珍贵的、完美的女神把我送到这儿来处死,然后也派你来这儿,作为什么?目击者吗?‘所有事都处理好之后就回到宫殿来’,是这样的吗?这么长的时间,就一直在等待着大天使的到来——”

“我从来就没有希望过他们来!”索斯娜也大声地吼回去。

这是珊迦第一次听到她提高嗓音说话——说不定这也是索斯娜生平第一次提高嗓音说话。她似乎被自己适才的爆发给吓到了。

“为什么不?你不是想要回去宫殿还有凯尼迪恩身边吗?”

索斯娜喘着气,困难地拣选着字眼:“你还不了解吗?我已经没办法回去了。”

“就因为我用我的黑色魔法救了你一命吗?”珊迦以为自己可以完全理解。“如果那些大天使们能够快一点来就好了。这就是你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坐着在想的事吗?向那些大天使们祈祷:快点来这儿?”

“我并不希望你醒过来,因为当你昏迷时,你就不可能使用你的黑色力量,也不会有任何事情会把大天使们引来这里。但是一旦你醒过来……你……你的个性非常古怪。我害怕告诉你任何事情。”

“我不会让自己那么古怪,”珊迦用夸张的礼貌语调说道,“如果我知道事实的真相的话。”她在索斯娜对面坐下。“所有的真相。”

“凯尼迪恩——”

珊迦转了转眼睛。“我早该知道原来他就是事实的核心?”

“你很古怪。那是因为在你体内的黑色魔法。它控制了你。女神是这么说的。”

珊迦好奇女神会怎么评论克撒,但那会是个很困难的问题。“我完全不知道什么黑色魔法,但是现在我不会跟你争执有关你们的女神对我的评断。请继续说……麻烦你……在我们的时间还没用完之前。”

“你怎么会把时间用完?”

珊迦耸耸肩。“请继续说。”

“女神微笑看待凯尼迪恩和我之间的事。她从未鼓励姐妹们和天使间分野得太过清楚。我们带着她的祝福来到宫殿,但是在我们能在一起之前,他被送走,而我被选来这里陪伴你。我不会抗议。”索斯娜迅速而有力地说道。“我感到非常荣幸自己能服侍女神,我也非常乐意为她效命。我们都知道为了维持这个国度的生存她做了多少牺牲。质疑她的决定会是最糟糕的表现自尊和傲慢的方式……但是我不能,我没办法相信这居然会是她的决定。”

“把我送来这儿等死,还是把你送来这儿陪我一块死?”

索斯娜有非常好的理由看起来不自在。“你真的很难相处,而且你很偏激。你会想象黑暗的角落并且让它们变成真的。”

这是珊迦从未从克撒嘴中听过的批评。

“你一定没办法融入姐妹们或天使们之中,但是如果我可以跟女神说话的话,我会告诉她,除掉你的黑色魔法之外,你会是个最优秀的大天使。而且我想她也会同意。我以前是,现在也仍然是姐妹中最年轻的一个,但是我已经得到女神的信赖。我知道她不会不愿意见我,或者不告诉我为什么就把我给送走。”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来找你?难道她不会发现你失踪了?不会发现你和凯尼迪恩两个人都同时失踪了?”

索斯娜颤抖着。“你居然问了这样的问题,珊迦!我以前从来不会想要问我自己这样的问题。”她突然停住,珊迦期待地扬起她的眉毛。“直到我遇见你。现在,我问我自己这样的问题,而我不喜欢我自己的答案!我问我自己女神是不是被那些不满凯尼迪恩给我他的信物的人给欺瞒了,而不管我如何试着要洗净我自己的想法,我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她没有被欺瞒。”

“或许你的女神并不完美?”

索斯娜那有着薄薄嘴唇的嘴张开,闭上,然后又张开。“我不知道她是否从未试着寻找过我,或是她没办法找到我,不过不管是那一种情况,是的,都会有不完美。所以你可以看得出来我没办法再回到宫殿去了,我不能心里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宫殿去。凯尼迪恩不见了。嘲笑我吧,珊迦,不用说谎了。但是凯尼迪恩确实是最优秀的。他会来找我的,而既然他没有——”

“没有找到你,但是有可能他仍在寻找。这里到底有多少个飘浮之岛?一千个?一万个?你不应该放弃。他可能就在近在咫尺。想想看如果他发现你死在这儿,他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而就因为你现在放弃要努力活下去。”

“古怪。”

“但是是正确的。”

“只对了一半。”一个微弱的笑容松动了索斯娜脸上的泥土。“我们没办法再回到宫殿里去了。”“在我看来,似乎那就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不会受到欢迎的。”

“不浪费,不奢求。索斯娜,你珍贵的女神正被他人所欺瞒着,而你却因为你的敌人不欢迎你便自我放弃而死去。”

“不是敌人。”

“是敌人。索斯娜,任何想要你死的就是敌人,你的敌人,同时也是你女神的敌人。如果你想死的心意已决,那让我们至少试着去寻找你那位被沉默的敌人所围绕的女神所在的飘浮之岛。克撒会支持你的。”

这是一个珊迦不知道自己能否遵守的承诺,但是她必须许下这个承诺。任何会让索斯娜思考的事都必须去做,因为即使大天使们不会出现,这两个岛屿也非常可能会再度相撞。上方的岛屿在第一次撞击时已经受到非常严重的破坏,而且很可能第二次的撞击也会造成同样程度的破坏,同时下方岛屿上的任何物体都会被压得和小虫一样扁。

“古怪。”索斯娜又说了一次。

珊迦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但是是正确的。”

“我不知道宫殿在哪里。只有天使们知道。”

“难道凯尼迪恩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如何飞进飞出的吗?”

“我们从来不会讨论像这样的事。”

珊迦几乎要问她那他们到底都讨论些什么样的事,但是索斯娜可能真的会回答,然而珊迦并不真的想要知道。“来吧,让我们至少开始走走看。我们必须走出被头上这座岛屿笼罩住的这块区域。或许当我们走到岛屿的边缘时,我们会很幸运地刚好瞧见那座神奇的宫殿。”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怎样?”

“我们不可能走到一座岛屿的边缘。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走出头上这座岛屿所笼罩的区域。我试过了,珊迦,在你醒过来之前。我曾试过把你丢在那儿。所以当你离开时,我知道你一定会再走回来。”

“不用感到抱歉。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珊迦如此说道,并再度对她伸出手。“来吧,我曾经在头顶上有别的世界的状态下生活过,但是没有靠这么近的。这让我很紧张。”

索斯娜也伸出手,但是她的手臂又开始流血,于是她把手又缩了回去。伤口现在看起来非常地糟糕,而且如果她们不赶快找到水的话,情况会更糟。珊迦自从在这个撒拉的国度里第一次睁开双眼后,就没有看过自由流动的水。不过,索斯娜又开始移动,她似乎不大在意自己的伤口,所以珊迦也没说什么。

珊迦留意着头上的岛屿,以估计她们走了多少距离。之前延缓她行走的迟滞感现在更加严重。她并不满意她们行进的速度。但即使如此,相对于头上正在旋绕着的岛屿,她们有走等于没走。每次珊迦一抬头,索斯娜就会看着她,带着退却与挫败的眼神,但是珊迦仍持续地走着。

索斯娜对黑色魔法的说法证实了珊迦的怀疑,撒拉的飘浮之岛国度是个魔法之地,其行进之道就和非瑞克西亚一样的不自然。让非瑞克西亚成为一个由同心圆球所组成的世界的力量,跟塑造撒拉的国度成为数以千计的飘浮岛国的力量一样,都是神秘不可解的……而且,或许,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当她再看到克撒时,她将会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不过,这必须是在他们真的能再碰面的情况下。如果她和索斯娜能够走到这两个相撞岛屿之间的出口,而这个出口又够大的话,她会冒险把自己和索斯娜再度丢入浮球内飘浮。

要呼唤胞囊的这个想法停止了她腹中的麻木感。珊迦忽然跌倒,单膝着地。

“大天使们会找到我们的。”索斯娜说道。但这不是珊迦在这个时候想听到的话。“每次你召唤黑色魔法,就会带领他们又更近一点。”

“我没有召唤黑色魔法。”珊迦坚持。

珊迦用记忆术唤醒克撒的神器。但她并不知道胞囊是如何制造出浮球或是盔甲的。克撒知道以魔法为基的法术,这项必要的知识是随着他的宝石之眼而来的。他曾说过索蓝人不用魔法,所以他也不用。但是索蓝人制造出了克撒的眼睛。索斯娜认为珊迦总想象着黑暗的角落。其实珊迦只要拥有克撒,她一点也不需要想象任何东西。

痛苦逐渐淡去,而麻木感再度回来。当珊迦站着的时候,她的腿像铅一样地沉重。当她试着走动时,她的脚几乎抬不起来。“一定有别的法子。”

“我们只能等待大天使的到来。没有其他法子。”

“你的女神对黑色魔法敏感吗?还是只有大天使感觉得到?”

“这里没有黑色魔法存在的余地。它会使我们痛苦。我们全都感受得到它,而女神是其中感受最强的。她能知觉她统辖区域里的一切,就如同你能知觉到你整个身体。大天使们会在岛屿间巡逻,侦查黑色魔法以及其他的邪恶之气。他们在邪灵能影响到女神之前就会消灭它,但是当他们找到你和另一个人——就是克撒时,他们请示女神来做判决。所以你已经被判决过了。当大天使找到我们时,他们不会再度请示女神撒拉。他们不会拿女神的圣体来冒险。我们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如果女神身体有恙,我们全都会死去。”

对于珊迦现在腹痛如纹的状态而言,这又是另一堆不幸的字眼,但是她有了个主意。“我要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包括大天使以及——如果说我们够幸运的话——女神本身。”

珊迦张嘴吐气,并开始集中心绪在唤出护甲的记忆术上。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出现,珊迦以为她已经失去了整个胞囊。然后疼痛再度开始,她感到某种酸性的物质流过她喉头。索斯娜开始尖叫,但是这时候即使珊迦想要停止也没办法了。形成护甲的物质流遍她的全身,也烧痛了她每一寸肌肤,只留下她的眼睛没受影响。当珊迦往下一望,她所看到的护甲比最深的夜还黑,就像未封盖的墓穴墙壁一样,黑暗、毫无特征。她将双手靠近,看着自己的手碰在一起,然而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你召来了大天使,就是这样。”索斯娜指着岛屿间峡长的隙缝。“我们死定了。”

索斯娜不过站在离她两个手臂远的地方,但是由于盔甲盖住珊迦的耳朵,索斯娜因而听起来相当遥远,像是从水中传来的一样。珊迦望向她手指所指之处。一个有着夺目耀眼的白色钻形光芒出现在两座岛屿之间的金黄色带状隙缝中。观察一阵子之后,可以看出它正在增大,并以相当快的速度朝她们移动。从空中看的话,飘浮之岛其实是有边界的。只是在地面上,水平线从未成为岛屿边缘。

随着钻形光芒愈变愈大,可以清楚看出它有五个部份:四个比较小的光芒分别在狭窄倾斜的四个边点上,而一个较大的光芒在中、七点上。

“是神火盾。”索斯娜说道。

神火盾也呈钻石形状,而且太过耀眼无法直视。于是珊迦把她着了黑色护甲的手举起来挡在眼前,然后从指间微小的缝中眯着眼观察。她看到黄色火焰自某个洞中出现,火光的羽状焰火缭绕。那个洞口令她想起某种通道,通往太阳的通道。稍微移动一下手,她观察另外较小的光芒,也就是大天使本身:他们是明亮、修长的生物,有着未曾移动的耀眼羽翼,以及柔和但无特征的面孔。他们和索斯娜相似的方式就跟全化的非瑞克西亚人和纽特相似的方式一样。这并不是个令人振奋的想法。

珊迦并未想到在现在的状态之下,克撒的护甲可能会成为她与神火盾对立的证据。她试着要向索斯娜道别,但是却发现护甲使她发不出声音来。

狂风先于大天使们抵达。风把头上岛屿的石块摇松,并将岛屿本身举起移开。一颗松落的大鹅卵石撞击到地面,由于离珊迦所站之处非常近,她觉得地面似乎在颤动。当大天使们将神火盾带到一个盘旋的定点,风便停息。就像其他地方的优良战士一般,大天使在使用武器之前会先行测试一番。一道像非瑞克西亚炼炉一样炙热、但是却闪亮数倍的光线,将神火盾下方的土地烧成焦土。之后光线开始朝珊迦和索斯娜逼近。

珊迦的眼睛不管是张开或是闭着都一样。她看不到任何东西,感觉上好像她头骨的后方着了火一样。珊迦从未相信过神明或是圣灵,但是当她面对她自己的死亡之时,珊迦发现自己开始相信诅咒。当她被一道侧翼的风击倒时,她正重复地咒骂女神撒拉的完美概念。

而这道风本身即是一个字眼,而此字眼是:

住手!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次不会有错,仅管要透过珊迦的黑色护甲。这个国度的伟大女神抑止了她的大天使们。炙热感瞬间消退,但是珊迦的眼睛仍然看不见东西。”个较正常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大叫道:“索斯娜!”珊迦猜想凯尼迪恩终于找到他的爱人了。她希望索斯娜仍然活着。她也同时希望克撒会是这个救援小组之一,但是没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有人把她举起至空中——至少珊迦认为她是被举起来——她假设自己正被一个天使或是大天使所带着。现下的珊迦眼睛看不见而且全身麻木,在这种状况下要确定任何事是不可能的。而且即使她能够将克撒的护甲卸下,她也绝不会被说服去这样做。

这段飞行的旅程长到足够让珊迦的视力从神火盾的烧灼中复原。她正被右翼的大天使夹在腋下飞行通过撒拉的国度。珊迦尽可能地伸长她的颈子向上看,她瞥见一张银色的脸孔,以及些微鼻子、脸颊的弧线,看得不是很清楚。

她想那可能是张面具,因为她可以看见她腰间的手是一般的血肉,正常肤色的皮肤下有着紧绷的筋脉以及跳动的血管。珊迦能够了解为何大天使要把自己的眼睛遮盖住。而那个神火盾,也就是抱着她的大天使他的(或是她的、还是它的?)另一只手所拿着的金黄色链绳,仅管现在是关闭着的,但却是珊迦绝对不会想要直视的东西。神火盾绝对有抱她的大天使的四倍高,它唯一能让珊迦联想到的,就是太阳的一部份,这也是撒拉的国度中才会有的东西。

他们把神火盾留在身后,让它在飘浮岛屿之间闪闪发亮。接着,一座只可能是撒拉宫殿的巍峨岛屿进入眼帘。

那宫殿比起珊迦目前为止所看过的所有岛屿都要大上数倍,而如果她必须作猜测的话,她会说这就是女神创造万物的核心。

就像所有的非瑞克西亚人都是在地周围的球体中形成的?

但是珊迦眼前所见之物和非瑞克西亚的宫殿一点也不像。女神撒拉的宫殿以极惊人的弧度拔高耸立。珊迦想不出还有什么石头或砖瓦能像宫殿的墙一样的闪亮,宫殿的棱线在神火的光芒下愈形闪烁。宫殿底层的颜色是白色的,或者可能是带有黄金色的灰。很难确定是何者。数以万计的彩虹规律地沿着每个拱门移动,进入每个角落。所有的森林中都有声音伴随着万花筒似的光芒,没有半点噪音的回响。

这整个体验原本应和神火盾一样地惊天动地,但却相反地相当细致且无以言喻地美丽。它同时将珊迦和带着她的大天使往外推开。他们因而远远落后其他人,包括那第五位天使,一位带着索斯娜、没有戴面具的天使。珊迦情愿留着自己的护甲在身边,虽然它是如此地黑暗,但是她也不愿意单独被抛在后头。或许解除护甲会是她所做过最蠢的、可能也是最后的一件事,但她还是复诵了让护甲融掉的记忆术。

黑色尘埃从她身上蒸发,将大天使纯净的白袍给弄脏了。但是在他们以令人头晕的速度上升到宫殿内最高的拱门上的彩虹边饰之前,珊迦他们赶回了在队伍内的右翼位置。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双眼的比较基准,珊迦错误估算了撒拉宫殿的规模。她曾看过白雪覆盖的山头,但是没有这单一、高耸的拱门来得高;她也看过雄伟的庙宇,但是其规模却无法与这座精致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大殿堂相比。而大天使们便降落在这座殿堂镶了珠宝的门廊中。

当她的双脚碰到地面时,她的膝盖弯曲无力。她麻木的方式和宫殿色彩缤纷的方式一样!浮沉在感官的波涛汹涌中。她紧盯着自己的脚和地板,借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跟着我。”

珊迦很快抬起头,但那却是在此情况下的一个错误举动。大天使们已经消失不见了,而凯尼迪恩,假设这位没戴面具的天使就是凯尼迪恩,并没有多的手可以来帮忙扶她。珊迦用双手阻止自己跌倒,让自己仍维持在原来的地方,蹲伏在光滑的玻璃地面上。

“我可以叫人来帮你。”凯尼迪恩说这话的语调很清楚地传达出他并不建议她接受这项提议。他有着友善、诚实的嗓音。珊迦从未注意过男人的英俊相貌,但是即使是她,也可以看出凯尼迪恩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优秀模范,就像索斯娜所宣称的。她想他会知道如何朗声大笑,虽然他的表情此时非常地焦急。看来如果索斯娜没死的话,也是危在旦夕了。神火把她烧伤得非常严重。她的身体被烧焦,表皮之下滴着血。

“走!”珊迦告诉他。“我会跟上去的。”她试图站起来,但随即放弃。“我会找到办法的。”

第十六章

珊迦看着凯尼迪恩带着索斯娜穿过其中一个开放式通道,并确定自己记得是哪一个之后才再试着用脚站起来。她判断“速度”是个重要的关键。这座宫殿并不喜欢她,而且特别不喜欢她快速地移动。而缓慢、滑顺的动作,就像要通过一个结了冰的池塘般地移动,最不会触犯到它。她稳定地从门廊穿过走道,然后下到一个极庄严宏伟的走廊。没有人阻止她或是盘问她,至少珊迦所看到的人之中没有半个如此做,但这并不表示她就相信她所走的每一步没有被仔细地监视着。

走廊的尽头是间美得令人要窒息的房间。不像宫殿其他的地方似乎都是用水晶或是石头所构成,这间内室是个属于生命与生长的地方。一整片像迷宫一样、很可能是树木的廊柱把墙壁遮盖了起来,这些廊柱全都非常优雅,但是并不对称,而且株株令人惊喜。每一棵树木或是廊柱都比她肉眼所能测量的还要高大。

珊迦在头顶上这一大片缠绕着的绿金色枝叶中迷失了原本的思绪。这里还有音乐,而现在听到的已经不是原先朴素的风声与光线的交互作用,取而代之的是欢乐的水声以及鸟鸣声。她在高处的枝桠间瞥见这些羽毛亮丽的鸟儿。当珊迦被人从身后抓住时,她因浑然不觉而被吓了一大跳。“珊迦!我不知道你原来还活着!”

“克撒!”

他们之间从来未曾有过太亲密的拥抱或是其他形式的情感表达,但是每项惯例都会有例外出现的时候。克撒比珊迦原先所记得的更加鲜活,也更加有活力。克撒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温暖而柔软。它们赶走了自她醒过来后一直困扰着她的迟滞感,也使得她腹中胞囊周围的麻木感消失。

“让我看看你!”他说道,一边将双手伸直。他的眼睛发亮,但是其中只反映出撒拉宫殿的景象。“外表有一点疲惫,也有一点脏——”克撒眨眼并将手指收紧——“但是还是原来的珊迦。”

在他的评语中暗示了一点非常细微的问题。被监视的感觉并没有随着麻木感和迟滞感一同消退。珊迦比以前更加知觉到自己是在一个奇怪的、甚或是对她怀有恶意的环境之中。

“还是跟原来一样的顽固和多疑。”珊迦自己也眨着眼回答。

“我们要好好聊聊,孩子。有很多东西值得好好聊一聊。但是,你首先得见见这里的主人。”他的手臂推促她走在他身旁。

“我已经见过一次了。”珊迦自在地换成另一种他们都知道的语言。如果他们真的都回到孩童时期,那她就会变得非常的顽固,而且比现在还要严重两倍的多疑。珊迦降低声音补充说道:“撒拉把我送去等死,克撒。并且派了她自己的一个人去陪我死。那就是为什么你不知道我仍然活着的原因。”

“我们会好好聊一聊,孩子。”克撒用撒拉的语言重复说道。“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发脾气的时候。”

她再换成另一种语言。“我并不是个孩子,我没有在发脾气,而你也应该知道这点!”

克撒可以将自己的想法放进珊迦的脑中,这只会比把它们从她脑中移除来得较不舒服一点而已。“是的,我知道,而且我也会问撒拉为什么她要误导我。我很确定她的答案会让我们两个都觉得很有趣。不过现在你和我在一起很安全,而且你如果能够表现得优雅有礼的话那会更好。”

珊迦用她自己在脑中的想法来回答。“该死的优雅有礼!撒拉没有误导你……她撒了谎!”

但是珊迦无法将自己的想法放进克撒的脑中,因此她的愤怒也无法分享给克撒。克撒从她身边走开,这使得她面临要选择跟上他或是自己留在原地。她追上克撒,而他几乎可以确定她一定会这么做。

他说先前那间房间是撒拉的鸟园,而她自从创造了她的飘浮岛国之后便很少离开那间鸟园。

“那么你也知道这里不是个自然形成的世界?”珊迦问道,仍然拒绝使用撒拉的语言。

“是的。”克撒回答,故意忽视她使用不同语言的这件事。

“这里有没有使你跟我一样地想起我的家乡?”她很小心地不要用到非瑞克西亚这个字眼。

“这里没有被非瑞克西亚侵入。天使的羽翼之于他们就如同胞囊之于你一样。撒拉的国度非常缓慢,也并非毫无缺点,但是它是一个活生生的、自然的地方。”

“对你而言是如此。但我从到达这儿之后就没有吃过东西,这点对我来说并不自然。”

“她对于她所创造出来的事物已经付出代价了。现在开始,保持优雅。”

当他们绕过另一个有机体的廊柱时,克撒握住珊迦的手。一个狭窄的螺旋梯出现在他们眼前。珊迦往上看啊看啊看的。

“有没有别的路——?”

“我们是客人。”

克撒开始爬楼梯。珊迦陷后跟上,感觉有些恍惚。这座螺旋梯建造得非常紧密,每一阶的高度和宽度都和其相邻的阶梯有一些不同。当珊迦敢思考时,她想道:让每一个单体都独特唯一是一种很奇怪的完美方式。她爬每一步都需要集中心神,以免失去平衡而掉落到地板上。从围绕在她们身旁的纷乱枝叶中看出去,地板看起来就像是温暖、潮湿的夜晚中闪烁的星星。克撒超越他许多,在螺旋梯的顶点伸出手等着她。

不是克撒。是凯尼迪恩。她认出他身上弄脏的袍子。

“她要我在这里等到你来为止。”

珊迦困难地呼吸着,但是克撒的拥抱让她恢复过来。要跟随天使走过高悬的通道、到达一个有点隐密的房间,珊迦并不比宫殿中她看过的任何人更需要帮助来完成这件事。那不过也只是一间比起一般房间要大上一、二十倍的房间罢了。克撒已经在那儿了,和一个只可能是女神撒拉本人的女人在说着话。

在看过天使、大天使、和索斯娜之后,珊迦期待着看到一个高、瘦、冷漠而有距离感的女人。但是撒拉的长相却是那种走过任何寻常的村落都不会引人再多看两眼的平凡类型。她的脸虽然表情愉悦,但却平凡无奇。她的脸部也有着一个生过小孩、做过繁重日常工作的女人的坚毅线条。她同时是房中两个光源之一,被一圈闪烁的光圈所环绕着。如果说她确如克撒所言地创造了这个国度,那么,就如同克撒一般,她也同样可以依照她的想法来改变她的样貌。

房间中的另一个光源乍看之下令人无法理解:一团金色光芒和有棱有角的水晶缠绕在一起,形成两层的球体。那一定是种神器——珊迦身为斥候的本能从未遗弃过她。那是一种十分美丽的神器,但是它的功用却令珊迦困惑。

“请。”凯尼迪恩再度伸出他的手。“她很虚弱,而且当兰关闭时她必须仍活着,不然就没有关闭茧的必要了。”

要优雅有礼,克撒是这么说的,所以珊迦让这位天使扶住她的手,而在她来得及抗议之前,他已经用双手将她举起,并带着她进入水晶光源中。撒拉的无翼姐妹们大概都已习惯了在宫殿中忽然被提上提下,但是当他们一到达两层球体相接处的小围墙时,珊迦从来没有对自己能以双脚站立感到如此无助或感激。

茧,凯尼迪恩是这么称呼它的,对于索斯娜躺着的这个约略是蛋形的隔间,这个称呼并不是很好。她被弄脏的袍子已经不见了,替代的是一件发亮的被子,但是神火盾已然烧伤了她的脸和头发。她双眼的情况非常糟,被吓坏了,也同时看来很吓人。索斯娜瞎了。至少珊迦希望索斯娜是瞎了。

“珊迦?”索斯娜的声音是句被极大的痛苦所折磨着的低语。她的呼吸既浅且浊。

珊迦看过、也碰过更糟的状况,虽然她生命中很少有什么事比伸手去碰触被被单绷带所包里着的肉团来得更加艰难,而那是,或者说曾经是,索斯娜的手。

“我在这里。”

“我们成功了。你是对的。”

“古怪,但是是正确的。”

索斯娜试着要微笑,但是痛苦击败了她。“我们要以你的名字来为我们的孩子命名。”

要保持优雅有礼,这并不难。“我感到非常荣幸。”但要保持乐观却十分困难。“我会告诉她或是他要如何变得古怪。”

索斯娜肿胀的唇又露出另一个失败的笑容,并且极端痛苦地试图摇她的头。“你会回到外面你原来所属的地方。凯尼迪恩和我都会记得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凯尼迪恩靠近了些。他的翅膀柔软,而且是由大型的羽毛所构成。他把手放在珊迦的肩膀上。一阵哆嗦自珊迦的背脊升起,令她想起它曾判决非瑞克西亚人并非胎生,而她既非男人亦非女人。这和撒拉完全不同。珊迦并不知道凯尼迪恩是否真是有用之物中最优秀的典范,但是她相信他真的在找寻他的爱人,而她以前所未有的程度羡慕起索斯娜来。

“我们必须把茧关起来。”凯尼迪恩低语,示意她退开。

其实把那称做棺材可能还比较适合。有些伤可能超过克撒的治疗能力之外,而索斯娜的伤势便是其中之一。不只是她的皮肤已烧焦起泡,索斯娜呼出的气息全是火焰,她的内部也已被严重灼伤。珊迦向后退了一步。

“再见……我的朋友。”索斯娜低声说道。

“再见,我的朋友。”

上方的球体开始下降。索斯娜可能瞎了,但是兰并非安静无声。她必然知道茧在她的四周关闭起来。她没有一声啜泣地走向生命终点。

“直到你好起来为止。”凯尼迪恩补充道。不管珊迦是否曾经听过这样的话语,这是句温柔的话。在球体挡住珊迦的视线之前,索斯娜试图露出一个颤抖着的微笑。

接着喀的一声,金色光束开始增强,透过双脚,珊迦感到远处引擎急速的转动。她想到血肉之殿,想到非瑞克西亚中融化废弃的血肉以铸造纽特的穴。

“你没有说再见。”她对凯尼迪恩说道。

“索斯娜会再度好起来的。女神从未把自己的茧给过任何人使用,而当她真的这么做的时候,她绝不会失败的。”

他在珊迦还没来得及抗议之前,把她再度提起,并带她回到克撒和撒拉身边,后者间的对话因他们的到达而中断。

“索斯娜对我而言是个特别的孩子。”撒拉在珊迦着地前便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很感激你让我们知道她在哪里,虽然我并不感激你所使用的方法!”

女神有着和克撒相同的嗓音,就是那种把所有人都当成小孩的嗓音;亦即会令凡人将他们误认为神的声音。珊迦从来就不是凡人,她也从来不相信神的存在,而且她已经把她所有的优雅和礼仪都用尽了。

“索斯娜并不相信这里会有错误存在,她从未对你失去过信心。这么长久的时间以来,我们两人待在那座被遗弃的、飘浮的岛屿上,她一直希望你或是凯尼迪恩会在大天使杀了她之前来拯救她。如果让神火盾中止的人是你的话,那么当你来拯救你这个特别的孩子时,你可还真是千钧一发呀。”克撒被她吓了一跳。他的眼睛开始变暗。凯尼迪恩则望着自己穿着草鞋的双脚。“这儿的一切并非如她想象的那么完美。”

“你是个非瑞克西亚人,是吗?”撒拉问道,语调中没有控诉的意味。

克撒的不悦充斥在珊迦脑中空白的部分。然而最重要的部分,自从基克斯教她要如何建立起心灵围墙之后她为自己所保留的最重要的部分,仍未被攻陷。“你知道我是的。”

“请您许可,我的女神。”凯尼迪恩插嘴说道。“我的爱现在已在您的手中。我已经没有必要留下来了。”

撒拉略微牵动脸颊。凯尼迪恩在她再度牵动她脸颊之前已然飞离。现在只有他们三人在这个由枝叶框架出的内室之中:两个有着神的力量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一个非瑞克西亚纽特。呃,珊迦早就习惯自己的身份不如对方。

“没有必要这样,珊迦。”克撒试图居中缓颊。“我相信撒拉女神会承认,我们现在的状况的确存在着些许不完美。”他转向撒拉。

“你们的到来非常地出乎意外——”撒拉开始叙说。

珊迦打断了她的话。“这倒提醒了我。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攻击一只非瑞克西亚乌龟的硬壳。”

“我把那个可憎之物和其他的东西都毁了。”克撒很快地回答。“但是我的敌人很狡猾,他们从冥界窥视着,在我来得及逃走之前,他们派出增援的部队。当时的情况很有可能会再度发展成四重天全面性的战争,所以我决定撤退。于是我穿越时空远走,离开时顺便把你带走。但是你伤得非常严重,而我没有把你抓得很紧。我感觉到通往非瑞克西亚的时空隙缝,当然那隙缝一直都在那儿,但是我同时还感受到另一个,于是便将自己一头栽入。珊迦,那是段可怕的路程。我失去了你。如果撒拉女神没有找到我并把我放进刚才你所见到的茧中的话,我自己一样也活不了。”

“真是伟大的神器呀!只要是有生命的物体,不管是那种生命形态,茧都可以支撑它并哺育它,直到生命个体完全被治愈。我恢复健康了,珊迦,自从我离开非瑞克西亚之后就不曾这么健康、完整,甚至可能比我在离开非瑞克西亚之前……自从遇见你之后,都还健康。它的运行规则真是太聪明了。为了完成她的时空,撒拉将时间当成流动的液态物质,就像是有着不同水流速度的河川……”

珊迦困难地吞咽着。而那并没有帮助。她停止聆听克撒不断地呢喃有关撒拉的茧的奇妙。克撒对事件的陈述被简化过了,这和谎言相比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决定要撤退、然后我就离开了。”这一点也没有正确地描述出她所记得的克撒入侵非瑞克西亚的过程,也没有好好地说清楚到底和那些乌龟复仇者间的战斗是如何结束的,而他们又是如何来到撒拉的国度的。但是克撒从来只记得他想记得的,并将其他的全部遗忘。

他从那些乌龟们手中救了她。而也不用想要去问他,除了把她带离非瑞克西亚人的审判之外,他是否还会在意其他任何事。他可能的确没有紧紧抓住她。他也的确可能意外地在路程中失去她。而他也可能在离开非瑞克西亚后曾生过病……但是绝对不会是在那之前。

珊迦在看到克撒再度活力充沛后,便放下心中的大石。并且很高兴地看到他用凡人的方式说话移动。但是她无法忽视这几个字眼所代表的意义。“自从我遇见你之后”。这几个字眼不断地在她脑海中不祥地回荡着。克撒是否已经决定了什么事?或许他已经决定了所有的事,这是她的错吗?

先前在内室低处的温暖招呼已经不再令人心宽或是兴奋,至少比起罪恶感而言是如此。

珊迦瞥了撒拉一眼,疑惑着她在这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爱情吗?既然撒拉已经可以用茧来引开他的注意力,特别是她已经甩掉克撒那烦人的非瑞克西亚同伴之后,那似乎不大可能会发生在克撒身上……也没有必要。

“你想知道当你被发现之后,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撒拉问道,显示她对人心相当敏感。而也或许,她发现珊迦的心灵并不像克撒一样的空虚。

“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到底对你或是你的国度做了什么?”

“一切。不管是自然的或是神器上的,都是围绕着同一个本质而创造的。你的本质就是黑色魔法。当我创造这个时空的时候,我是绕着白色魔法来塑造它的,因为内在的本质在决定事物的性格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白色魔法是安详且和谐的。它拥有的稳定性能使我创造出的世界成为我想要的安全庇护所。黑色魔法是不和谐、怀疑与黑暗的综合体。这里也有黑色魔法的存在,不可能完全把它给消灭掉,但那只是极微小的少数,用来平衡整体。”

“我告诉过你这并不简单。”克撒打断了主人的话。“撒拉女神舍弃了一切的真实来创造出这个地方。这一切纯粹是她用她的意志所创造出来的。但是似乎在这意志的创造中仍有缺点、谬误的存在。在外头,多重宇宙中并没有边界,平衡很轻易地就能够存在,所有的时空都在所有的本质上达到平衡。然而在里头,当一个时空是根据单一意志所创造出来的时候,平衡便成为不可能的事。一种本质必然成为主导,而另一种则成为异类。”

“我就知道这个地方让我想起非瑞克西亚!”珊迦瞬间忘掉其他所有的事情,雀跃于解决了一个梗在心头的谜题。“教导祭司们说,是它创造出非瑞克西亚的。我以为他们的意思是我们都必须效忠于地,我们都只是它计划中的一部分,但事实上不只是这样。是地创造出了非瑞克西亚。在地创造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存在,没有任何事物存在。”

“完全正确。”克撒同意道。“我也有着同样的结论。一个人造的时空,借由某种深不可测的时空隙缝而与其他的外在世界隔绝,难怪会这么难找!但是,这个时空却有着先天上的不平衡!想想看,珊迦。撒拉女神退到她的茧中,在这里她把她的意志加诸于这个时空之流,稳定地让它保持在近乎平衡的点上,但是从来没有达到过完全的平衡,而也从未能持续很久。平衡总是会滑开。她于是用裁剪的方式来让它维持在小型的规模——”

“它的计划中从来没有包括过缩小规模——”

“恕我打扰!”撒拉坚定地用她的语言说道,珊迦和克撒之前的讨论都不是使用这种语言。

珊迦肺中的空气忽然变得沉重到令她无法说话,而克撒似乎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就像我先前所说的,”女神的语调暗示着她将不再容许任何人打断她的话。“这里唯一的黑色魔法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它无法被消灭。这里没有一样事物的内在本质是黑色魔法。像那样的东西,不管是自然之物也好,是神器也好,都会打扰到它周围的一切。当大天使们找到你和克撒之时,你们两个人都已濒临死亡边缘,无法为自己辩护。是他们——是我,判定你曾吞下过他的一部分。你依靠着他。而你以往的本质是黑色的,现在也还是。”

“他们不过是执行我的命令。这个安全的庇护所无法提供给任何内在本质是黑色魔法的事物。因为你拥有他的一部分,而我们那时并不知道那个部分是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把你送走,将你放在隔离之地,而另一方面用我的茧治疗克撒。他内在的本质是白色魔法,跟我们的一样。因此这没有任何风险。兰将他身上所受的黑色魔法咒诅给洗净。”

是地,珊迦想着。地以意念拂扫过克撒的心灵,就像基克斯在许多个世纪以前曾对她做过的一样。仅管如此,她什么也没说,因为撒拉将会反对她的说法,而也因为在她陈述自己的意见之前,她想先听听克撒对事件发生的说词。

如果说黑色魔法代表的是怀疑与不信任,那么珊迦已成为黑色魔法的化身。

“当然,后来我们知道你身上的那个部分并不重要。”撒拉继续说道。“当克撒从茧中复苏时,他解释了他是如何让你能在穿过时空的旅程之中存活,但是那时候……”

那时候,怎样?珊迦在心里默问,急切地想要听到撒拉如何吐露事实。

女神开始犹疑,而克撒也陷入沉默。“那时候,她的时空就出了问题,需要照料和处理。她必须要去处理!光是你的存在就足以对平衡造成前所未有的破坏。你当时真的是完全失踪了,我完全不知道你活了下来。我因为刚痊愈,对力量的掌握非薄弱。我问这里的长者,她们说当大天使带我来到宫殿的时候,我是单独的一个人。”

“她们说谎。”珊迦突然说道,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她希望凯尼迪恩刚才没有离开。她想要看看当他听到这句评语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他们是不知情。”克撒支吾着说道。“我被送达时的确是一个人。大天使们把我们分开了,将我们两个送往不同的方向。这里的姐妹们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们知道的,克撒。她们把索斯娜送来和我一起等死。”至少这是索斯娜所假设的情况。但是其实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撒拉刚才说是她裁决了该如何处置她和克撒。珊迦笔直地望向撒拉。“有人把索斯娜送来和我一起死。”

“我没办法跟上你们说的话!”女神抱怨着。“你们两个都是。你们应该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用不同的语言换来换去。你们两个已经在一起太久了。没有其他的人能够完全了解你们。”她拉住克撒的手。“我的朋友,我的提议仍然有效,我会将她送往任何你认为对她是最好的地方,但是这是你们两个之间必须要自己协调好的事。克撒,她体内所拥有的那一部分的你,当然是你记忆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你在放弃那部分之前,应该要好好地考虑一番。”

撒拉逐渐消失,走进她空间中的另一个地方,留下克撒和珊迦两人单独在茧所发出的金色光芒中。

“什么提议,克撒?放弃那一部分?放弃我?”

但是克撒正凝视着适才撒拉站着的地方。“她生气了。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你不应该那样做的,珊迦。用女神撒拉所不能了解的方式来陈述你内心的想法是很不礼貌的。她并不知道非瑞克西亚人曾经将你的心智掏空过。我必须找到她,并向她致歉。”

于是他也开始逐渐消失。

“克撒!”珊迦把他叫回来。“不浪费,不奢求——你没有听进那些话,或者是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她说我们两个都是。我们两个说话时都会选择我们觉得最合适的字眼。我们都是这样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去过太多地方,也看过太多别人所没有看过的事情。我们有着自己的说话方式。我们可能就像是有着同一个心灵的两个躯体。”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坚持。“撒拉女神是旅法师。而你却不是。她目睹过可怕的悲剧,就像我在多明纳里亚所看到的。而她创造了这个地方、这个时空,以纪念她所失去的一切。她了解我,珊迦。从没有人了解过我。我和她在这里感到很快乐。”

“谁在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中会不快乐的?地也很快乐呀。它也了解你。”

克撒转身。“不要试着用话来引诱我。这种陷阱已经没用了,珊迦。”

“什么陷阱?”她反击道,但是内心的恐惧和怀疑正逐渐增强。“什么样的提议,克撒?当我在岛屿上飘浮的时候,你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改变了你对我的态度?”

“撒拉女神治愈了我。当我和米斯拉将非瑞克西亚人放回多明纳里亚时,他们在我的身上施放了污秽和诅咒,而她的茧将那些污秽和诅咒都治愈了。”

他向珊迦伸出手。但珊迦避开了他。

“你的它已经失去他对我的影响了,珊迦。你只不过是他的工具,他用以瞄准我心脏的箭矢。这么多个世纪以来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一直执迷于复仇这件事上。直到你离开我之后,我才能看清整个的状况。这是女神撒拉为了维持时空的平衡唯一能做的事。她知道有一天她会变得疲惫,而整个时空会毁灭。她因此不让时空扩张。被创造出的时空终会毁灭。它们无法进化。它们不敢成长。它们自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被诅咒了。我现在了解了,只有自然的时空能长久存在。约格——”“不——”

“你的地其实是被多明纳里亚之前的某个时空所放逐。他并不像撒拉对待其国度一样地认为非瑞克西亚是个安全的庇护所,他把非瑞克西亚视为其侵略其他地方的军队。他曾尝试过要征服多明纳里亚两次,而且他也会再这么做。我知道他会的。而我浪费了我所有的时间在寻找非瑞克西亚上,试图要征服非瑞克西亚——”

“我告诉过你那是不可能的。”

“是的。是的,你是这么说过。而你的创造者知道我不会相信你。他非常疯狂,但是他也同样地狡猾聪明。那就是为什么他把你的心灵掏空。那就是他如何让我偏离应走的道路的方法。”

而如果地是疯狂而狡猾的话,那之于克撒又会是如何呢?克撒的论点中充满了事实和逻辑的漏洞。非瑞克西亚是它所创造出来的,就像这个飘浮之岛的世界是撒拉所创造的一样。而且非瑞克西亚是侵略大军的集合点。如果说所有一切都是根据计划来进行,那珊迦先该是草队的一员,至少当它在圣眠之时,恶魔基克斯是这样构想着整个军队……。

撒拉睡在茧中以使她的世界能继续存活。它会不会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长眠?那也是为何司们总是警告纽特:“绝对不要提到它的名讳,以免地被惊醒。”的理由?

“你把它吵醒了。”珊迦以怀疑的语气说道,将先前当她在内心自问时、克撒持续的冗长言论打断。“当你驾着你的龙引擎进入非瑞克西亚时,你一定就把他给吵醒了。”

“不,珊迦,我不会再让你误导我了。我知道该做些什么。约格莫夫也是个旅法师,就像撒拉和我一样。只有旅法师能够创造出时空,而旅法师是在自然界中诞生的。在这里诞生的人都不会做时空旅行,也没有一个非瑞克西亚人会时空旅行。所以约格莫夫是在自然界中诞生、而后被驱逐的。我会找到约格莫夫出生的那个时空,当我真的找到时,我就会知道他的秘密和他的弱点。我会找到将他驱逐出境的记载,而我也会习得当时那些人是如何获胜的。为了制造出能够将约格莫夫驱逐出多明纳里亚、以及其他他可能觊觎的自然时空的神器,我会找到我所需要的工具。”

“听起来很有道理,”珊迦承认。“如果我们能够知道它是在何时创造出非瑞克西亚的话。”

“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你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珊迦。不管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是来自约格莫天。那并不是你的错,但是我不敢再听你的话。你和我,我们必须分道扬镳。在你到来之前,撒拉女神已经讨论过此事。她愿意把你送至一个她所知道的自然时空。那就是她所说的提议。我尚未看见那个时空,但是她说那是个绿色的时空,有着许多水源和许多不同的种族。我想那一定很像我年轻时的多明纳里亚。你会在那儿过得很好的,珊迦。”

珊迦一时之间完全说不出话来。“你不是在说真的。看着我,克撒。我就是我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子。像我这样的纽特如何永远待在单一的世界中?”更别说她注定要沉睡在一个像那样的世界中……。

克撒迎向她,这次他抓到她。“作为你自己,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你和人交易,旅行各地,学习所有他人的语言,你尽己所能地为自己画出一片天。当我把你救起来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象过我们会在一起这么久。”

“我从来没想象过任何事。”

“珊迦,你不会想象任何约格莫夫没有放进你的脑中的事。我会替你复仇的,相信我。你没办法进入女神的茧。因为你的内在本质是黑色魔法。茧会把你毁灭,或是你会把茧给毁灭。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给丢弃……不能就把我丢给撒拉!那你将来要和谁说话?谁能够了解你?真正地了解你?”

“我会想念你的,珊迦,会比你能想象的程度还要想念你。你曾是帮我抵挡寂寞以及,是的,抵挡疯狂的堡垒。你有颗善良的心,珊迦。即使是撒拉女神也不得不承认此点。她在你的心中找不到任何错误。”

心。

珊迦挣脱出他的怀抱。“把你的刀子给我。”她身上除了一袭破烂的袍子以及一双草鞋之外什么都没有。克撒的腰带上插了一个皮制的刀鞘。即使那里头没有装着真正的刀,他也可以用一个念头就变出一把真刀来。“拜托你,克撒,给我一把你的刀子,任何一把都行。”

“珊迦,别做傻事。当我们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时,你总是最快乐的那个人。”

“我不会做傻事的。我只是要借你的刀子一用!不然我也会找到别的尖锐的东西——”

她看向茧的金色水晶,克撒于是让步。他给她的那把刀子不会比她最长的指头来得长,但是如果她真的决意一死,也足够划破她的喉咙了。但是珊迦这辈子还没想过要寻死。而且如果可以有别的死亡方式的话,她也不喜欢疼痛。然而这时似乎并没有别的选择。

珊迦退开几步。然后,她用她坚定的手将短刀插入腰间,那是她藏匿她的心之处。当她加深她的伤口时,她的手在颤抖着。克撒试着要阻止她。剧痛给了她勇气把手伸进伤口里。

“我的心。”她说道,给了克撒一颗沾满了鲜血的琥珀。“如果你认为我不值得信任,如果你认为我仍属于它,那就把它捏碎,如此我便会死去。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宁愿死也不愿活着知道你不要我。”

“珊迦!”克撒的手伸向她的伤口,他只要碰触一下便能治愈她。

她蹒跚地向后退。“拿着它!如果我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我也不要活了。但是如果你不愿杀了我,就带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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