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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法师》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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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珊迦醒过来,屁股坐在地上,而她的背靠在一棵苹果树断裂的树干上。断裂的树枝以及上下颠倒的树叶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的腿上以及她颤抖着的手臂弯处堆满了青苹果。时空通道爆炸后将她抛出的力道太过强烈,因此她跌落时撞断了一棵树木。但是克撒的护甲让她免于身首异处。

瑞特比站在树枝之间,看起来很焦虑的样子,但是并不是因为她。

“我飞出来多久了?”她问道。手伸向在她未受伤的手臂上方摇晃着的皮制水袋。

“有一点……”

他把水袋掉在她的腿上。看来他仍未将注意力从原先注意的事物上转离。她用牙齿咬开软木塞,在进一步询问他之前先喝了一口水。

“那里有什么?”

“他不知道是从那里跑出来的,你一掉落他就出现了。他的双眼像闪电和火光一样。”

珊迦往最糟的地方猜测。“另一个非瑞克西亚人?”

她试着要站起来,不管她身上有没有穿着护甲,或是来者是不是非瑞克西亚人,她可能终将与对方一战,然而她的身体却尚未准备好可以做任何动作。珊迦抓住瑞特比长袍的衣边,她把自己硬撑着站起来。

这位令人敬畏的入侵者原来是克撒,并不是另一个非瑞克西亚人。他穿着坚硬的盔甲,看起来像画中的雕像,正注视着满地金属和烁油的残骸。他拿着一根雕饰华丽的手杖,手杖所发出的整片光芒,在他身旁逐渐流动着消退。珊迦以为很久以前当他们在躲避非瑞克西亚人的突袭时,克撒就把那柄手杖给弄丢了。她并不特别高兴能再见到那柄手杖。

她受伤的那只手想要把护甲的束缚解除。珊迦比较希望能够等到自己再多感觉一点克撒的情绪之后,才将护甲解除,但是没有时间让她这样做了。她沉默地复诵解除护甲的记忆术。她的手臂立即肿了起来。

“他说了什么话了吗?”

“一个字也没说。看他那副样子,我避开了他。或许如果有另一个非瑞克西亚人来让他玩玩会比较好吧?”

“或许。”珊迦同意道。

如果附近还有另一个站立着的非瑞克西亚人,克撒就会有在她之外的其他目标。她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他前来解救她的情况是怎么样了。事实上,她并不认为他是来救她的。自从他们到达多明纳里亚之后,迦的不被放在克撒凹室的架子上让尘埃堆积。她不认为这一个世纪以来克撒曾经想到过她的心,但是当她和瑞特比不在时,她倒也不认为克撒仔细地留意着她的心是件太令人惊讶的事。她想象当自己击中树干时,她的心曾经问了一下。

最好赶快速战速决,她下了决定后告诉瑞特比:“你在这里等着。”虽然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听从她的话。而她其实也很感激在攀爬过这些纠结缠绕的枝干时他给自己的帮助。

“我已经好久没看过一个完化的非瑞克西亚人了。”她随意地说道,在走向克撒的途中便试图开启两人的对话。有时候这是当克撒非常僵硬、而且全身充满力量时,接近他的最佳办法。

“当我弟弟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早就该要知道不应和一个非瑞克西亚人有所牵扯!”

克撒在生气。他的眼睛发着火光,他的呼吸散发出硫烟与火花。当这些东西碰到珊迦的脸时,她有些退缩。他要不就是没注意,要不就是压根不在乎她并没有穿着他的护甲。当珊迦正思索着能安抚他的话语时,瑞特比开口说话。

“这是我的主意。如果我没有缠着她跟踪那些离开塔巴那宫殿的骑士的话,我们就不会惹上这些麻烦了。”

克撒转身,但没有移动。“宫殿?”他跟随着她的心穿越而来,并不清楚这里到底是那里。

“宾卡市对骑着良驹的六位骑士而言,是短暂但辛苦的路程。”珊迦说道,并指着西北方。“我们在日出时瞧见这些骑士从靠海的城门出来。当我看到他们释放出时空转换器的末端,是我决定要介入这件事的。”

“时空转换器,在这里?”

克撒转过头,开始寻找转换器。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此时此刻的事物上。珊迦松了口气。

“我们用火枪把它给炸了。他们把末端点召唤出来了,而我当然不要穿过转换器的那一头去处理。而我也不愿意冒险带着一个松脱了的末端点在身边,特别是在看过刚才穿越过来的东西之后。我发誓我原本以为出现的会是眠者,而在它们出现后会是看护祭司。我没料到来的会是这样的东西。”

克撒用他的手杖翻了翻剩下的残骸。明亮的合成之眼对着上方望向太阳,金属的部分散落着。瑞特比跳过一只断脚,想说它可能仍然活着。

“他们派了个恶魔前来。”克撒凝神说道。他在说这句话时跳开了宾卡语,改用了他最古老的语言——纯正的阿基夫语。

“不是恶魔。”珊迦纠正他,仍坚持使用宾卡语。“这是某种新型的祭司。没有恶魔那么糟,但事实上也是够糟了,特别是当你原来期待的是一整队的眠者。”

“既然你以前没看过这种东西,你怎么知道它是什么?”瑞特比问道。一个合理的问题,虽然珊迦希望他在问问题时没有直视着克撒的双眼。

“没错。”克撒补充道,回到宾卡语。“你怎么能够确定?”他用手杖轻轻敲了敲那两具躺在非瑞克西亚人附近的伊芬人尸体。“他们是眠者吗?他们周围有非瑞克西亚人的味道。”

珊迦吞下她的惊讶。克撒早就承认在用嗅觉来辨认非瑞克西亚人的这件事上,她是比他厉害。但是他从来没表示过她到底比他厉害多少,而她也从未试过要把这项差别用言语表达出来,不管是任何语言中的任何字眼,包括非瑞克西亚语。“这是个祭司——”她用脚轻轻推了推残骸。“因为它看起来像个祭司。”

“这并不算是个答案。”瑞特比叱道。

“我还没说完!”

珊迦跪下,用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试图将非瑞克西亚人的三角面板松开。那不是件容易的事。看守者非常小心地将它完化,而它显然最近才接受过一次大量的烁油定位,用以衔接它剩余的血肉和它的金属外壳。当她终于把一根手指伸进面壳中某个尖锐的角落,瑞特比帮着她把面板用力掀开。碎裂的皮肤黏附在面板的内部,对应着的是原本被面板覆盖着的脸,一张掉了皮但仍可辨认出的稚气面容。

“它有着完化的眼睛。”珊迦解释道,指着一团从中空的凹陷处跑出来的卷绕铜线。“只有较高阶级的祭司和战士有完化的眼睛。而且它有一个能说话的嘴,这必定是完化的祭司。像是挖掘者之类的阶层,它们的胸腔不过只是个箱子。而且这东西身上的金属成份都完全一致,并不是残渣废料所组成的。这也是已完化祭司的特征。它没有腹部,只有一个油囊。祭司会有肌肉和神经,当然这是用齿轮和铜线所完化出来的,但是它拥有融铸时即发配的脑。是这个脑让它行动的。这就是为伺非瑞克西亚人有着两只手、两只脚,而它的大脑也知道它自己有两只手、两只脚——”

“你以前说过它们不是血肉之躯的。”瑞特比打断她的话,看起来有点无法呼吸并且脸颊发青。他告诉过她,他以前从来就没办法帮忙家中田里的屠宰工作。或许他会希望他刚才没有帮她撕开面板。

“这并不是真的血肉。”她撕下一块碎裂的肉。而理所当然地,他不愿从她手中接过那块碎片,不过克撒接了过去。“这就是血肉完化后的样子。”

“他们从活生生的人开始,然后把他转换成这个样子。”克撒的声音在他用手指把碎片捏碎时变得平板而冰冷。

“他们最初就是从纽特开始。”珊迦也平板地说道。

“所以,这就是原来会发生在……”瑞特比无法大声地说完他脑中所想到的。

“如果我被预定成为一个祭司的话。”

她仍然记得当初那个等了又等,不断地希望看护祭司会来找她的珊迦。如果当初它们真的来了,她会比较快乐吗?在非瑞克西亚语中,没有快乐这个字眼。

“那我的弟弟呢?”克撒把碎片弹进草丛中。“他有没有变成祭司?那是我在亚格斯所对抗的东西吗?他的皮肤被扯开,铺在金属板面和缠绕的线圈上。他是什么?”

“一个受害者。”瑞特比在珊迦有机会开口前替她回答。“那恶魔和眠者又是什么?”

她选择先回答他简单的部分。“眠者就是纽特,一种未完化的状态,当我们从穴中出来的时候的形式。但是穴中有油,而那个味道永远不会散去。那就是我能发现它们的原因。”

“这个家伙认得你吗?”瑞特比总是会有另外一个问题。

珊迦耸耸肩。“或许吧,如果我一开始没有取得它的注意力的话。”她用手摩擦着颈间的四处。“那只左手,克撒。它对我发射了某种新型的东西。你的护甲几乎挡住了它,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就开始发散出蓝色的光。还有,你为那些火枪所做的榴弹中,玻璃碎片是无效的;但是会发出尖锐声音的那种榴弹,它们可以让祭司痛苦地跪下。”

克撒很快地便自肩膀处截断残骸的左臂,他的动作看起来轻松简单,甚至比她弄断一条血管还利落。他在太阳下左右端详着那只断臂,烁油因而流到他手上。

“眠者知道它们自己是什么吗?”瑞特比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被设定要睡着,而我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我假设它们是知道的。但是后来,我想我错了。我看过的眠者似乎都不认得彼此,而且也似乎都不知道它们为何而生。如果你要问——”她指着伊芬人的尸体——“他们并不是眠者。”

“你怎么晓得?”克撒要求她解释。“你怎么能够确定?跟你不一样,它们外表都是男人的样子。而且他们有烁油的味道。”

珊迦的眼睛转了转。“在它们处决基克斯之前,基克斯修正了分化男人女人的错误。在我离开第一层之前,眠者是分成男人和女人的。克撒,非瑞克西亚人知道性别的差异。它们只是判定了性别不过是种肉体的型式,而且这种型式不是它们想要使用的方式。这些伊芬人,他们是因为拿着转换器所以会有烁油的味道。像现在,你身上也有烁油的味道。然而眠者的烁油是在内里,是在它们的呼吸之中。”

“所以你会掩住自己的嘴?”瑞特比问道。

她点点头。他不止一次看过她做出这个掩嘴的动作。“如果它们不呼吸的话,那你可能就得把它们切开来看个清楚。”

“你有把他们切开来确定过吗?”克撒问道。

珊迦回答:“我一向非常确定。”

她迎向克撒的双眼,它们这时是凡人的棕色。在过去这两百年以来,她曾经要求他去确定过自己所见吗?他总是说她是正确的,总是告诉她绝对不要冒险再度遇见它们,怛是他自己曾经嗅闻过多明纳里亚的眠者吗?

“我曾经把它们切开来看过。”克撒坦承。“我曾经杀过男人,也杀过女人,并且掏出他们的内脏来看过,就因为他们闻起来有些微的非瑞克西亚的味道。但是当我检视他们的外表时,我只看到男人和女人,跟你现在的样子或是我弟弟后来变成的样子都不一样。即使是他们的身体内部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他们有着黑色魔法的本质,但是本质并不代表一切。光是本质的差异并不会使一个男人或是女人成为非瑞克西亚人。”

珊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因此当瑞特比又发问时,她内心暗暗感激。

“那么恶魔呢?”

“恶魔就是恶魔,这就是答案。他们和非瑞克西亚一样地古老,也和它一样地古老。他们非常有力量,而且邪恶。他们当然也会有油味。但是,在非瑞克西亚,当我看到恶魔时,我会知道他们是恶魔,是因为我体内感觉到恐惧。”

“米斯拉遇过一个恶魔。”瑞特比的眼神忽然变得迟钝。他的注意力被转到他双耳之间,因为他听到弱能石发出声音。“基克斯。”

兰花丛中的蜜蜂声响比瑞特比的低声警示更加大声,但是他引起珊迦的注意,还有克撒的。

“名字不过是声音而已。”克撒说道。这和珊迦当初告诉他她所知道的唯一恶魔的名字时,克撒所说的话一样。而那是远比珊迦开始阅读《古文明之战》还要更早以前的事。“基克斯兄弟会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很古老了。他们敬奉山脉、齿轮、以及发条。在我和我弟弟无意间破坏了索蓝用以隔离非瑞克西亚人的锁之后,他们便受到非瑞克西亚的腐化和侵入。但是他们本身以及他们的神只都不可能是非瑞克西亚人。”

“基克斯承诺一切。它知道如何把金属变成生命,把生命变成金属。”瑞特比的声音仍然温和。很难判断他是被他脑中所听到的事物所吓到了、还是被那些事物给危险地引诱了。

“瑞特比?”珊迦越过祭司的残骸,握住瑞特比的手。他的手微弱且冰冷。“那些事并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不要让基克斯进入你的脑中。基克斯早在三千多年以前就被处决了,被淹没在沸腾的酸液中并被丢进坑里。它不可能动你一根汗毛的。”

“你不能真的以为你脑中的记忆和米斯拉的记忆间真的有什么关联。”克撒争论道。“最多不过是声音的巧合罢了,最糟……记住,珊迦,你的思想并不是你自己的!你还没学会吗?”

珊迦仍然握住瑞特比的手,转身面向克撒。“为什么你相信的每件事就是绝对的真理,而我相信的就是愚蠢的事?我本来应该睡在这儿的——就在多明纳里亚这里。我梦到这个地方。我生来便知道你和米斯拉小时候所使用的语言。在这个世界里有某种东西是在其他一切事物之上,而且会把非瑞克西亚引回来。它们试图征服索蓝。但是它们没有成功,于是它们试图让你和米斯拉彼此战斗。现在他们正在做第三次的尝试。大规模的战争在以前无效,所以他们现在试着发动许多小规模的战事。如果你可以听听看别人的意见,而不要总是要当知道正确答案的那一个人。”

瑞特比捏紧珊迦的手,帮助她用脚站着。“珊迦说的有理,克撒。为什么会是这里呢?为什么非瑞克西亚人又回到这里?”

克撒离开而未回答,这次他并没有回来。

“我不应该向他挑衅的。”珊迦靠着瑞特比,很高兴有人能分享她现了悲惨的状况。而且也同时意识到如果不是他们三人一起聚在残骸边讨论事情,她说话的方式将会很不一样。“我总在不适当的时候失去对脾气的控制。他就快要看清事实了,但我必须让他全部看清楚。”

“你比我还像米斯拉。”瑞特比用手搂着珊迦。“一定是基克斯在你的槽中倒了些什么。”

他是在开玩笑,但是这个玩笑让珊迦的心跳漏了一拍。基克斯在一重天的计划中说了些什么?她记得那些火光,以及她在自己心里筑起了一道墙,但是基克斯说过的字眼却在记忆可及之处的外围。米斯拉的肉体发生了什么事?肉体都会被重新利用,从来没有浪费过。会不会她就是在克撒和米斯拉大战时在槽中被培育出来的?珊迦认为她是的。

珊迦向后靠在瑞特比的怀中,并看到他脸上深思的表情。

“不要。”她说道,恳求的意味大过命令。“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抱着她的双臂收紧,瑞特比一只手放在她腰间,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她没办法看到他的脸,但是她知道他并没有停止思考。

珊迦自己也没有,仅管她所推得的结论中没有一丁点的欢乐和满足。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这么说道。“会有人来看看那些骑士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我们幸运的话,来的会是人。倒霉的话,就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东西。”

珊迦的脸开始扭曲。瑞特比的幽默感失去了它的效果,而珊迦的手臂被压在两人之间,伤口处不断地抽痛,因而使她变得易怒。“不管来的会是什么,我们都必须离开这里。这儿让别人来收拾。我应该在摧毁时空转换器之前把这个祭司给推下去的。”

“那克撒就没东西好看了。”

“不知道到底这样是好还是坏。”

瑞特比放开珊迦,将他们的补给品收集成堆,好让浮球能够旋转。珊迦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要回到宾卡市去。但是他没有挑起争论。她的手肘已经肿胀成像冬瓜那么大,而她的手臂从肩膀以下,看起来就像是积满了水一样。她的手指现在和五条紫色的腊肠没什么两样。她的手也十分地僵硬。离上一次克撒没治愈她所受的伤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她几乎要忘记当纽特把骨头摔断时,它们会变得多么僵硬。

如果珊迦有像瑞特比一样与生俱来的神经,那她早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啜泣了。事到如今,她很感激有瑞特比的陪伴。珊迦寻找着天空中最缓和的气流,不断地将气流引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们两次看到成群的蚪髯大汉骑着骏马穿过酷热的暑气中。她咬牙跟着他们,仍然希望能找到席拉塔人的基地。但是两批人马最后都同样平静地停在被木桩围篱包围着的村庄前。如果不是这些宗教狂热者都遁迹到土里去了,要不然就是他们不敢在一季之间连续迎神两次。她想过就自己前往大门,大咧咧地走进会议厅中,她不到一季前才刚那么做过。但是她的手臂让她无法实践这样的想法。

“是你的主意要把那些村民驱散,让他们散翻谣言,说赤纹军假冒席拉塔之名烧杀掳掠。”珊迦一边将浮球导回原先的轨道,一边提醒瑞特比。“是你告诉我,因为我是你敌人的仇敌,所以我们是朋友的。你还期待些什么?”

“不是这样。”瑞特比皱起眉头。“或许我现在比较睿智了。我敌人的仇家仍然有他自己对我的计划。”

珊迦让这个具有挑衅意味的评论淡去。

盛暑在高曼尼的北岸是个晴朗、干燥的季节。他们兴致索然地绕着欧蓝山脊的西尖,然而却在第二天首次遇上了南岸的暴风雨。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在山边的熊穴中扎营,等待雨停。珊迦的手臂转成黄色。她的指头也恢复正常,指节偶尔会有些微的痉挛。

珊迦一点儿也不急着要回到木屋。一旦她的手肘恢复了,她便可以享受着瑞特比的陪伴和注意。但这之间总是会有小小的挫折。她完全没有那些瑞特比期待她能拥有的、享受爱情的本能,或甚至是享受快乐的本能。他们欢爱着、笑着、吵着,当他们敞扬在气流中时尽可能地走动着。他们直到月亮两度由盈转亏后才看见小屋屋舍的屋顶,山间清晨的空气中有霜降的讯息。

“他在这里。”珊迦指着地上一个孤寂的身影。

珊迦眨了眨眼,以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但是那的确是克撒。高大、淡色头发、上半身赤裸地站在火炉边,正有力地在她最好的炖锅中搅动着某种会发光冒泡的东西。

她总是认为克撒是个学者,一个力量来自心灵、而非来自肉体的人,虽然凯拉曾写过她的丈夫会制造他自己的神器,并有着公牛般的耐力。但几个世纪以来,克撒变得依靠抽象式的力量,只要能不用到他的手,他就宁愿使用魔法或是神器术。看到眼前这个有着褐色肌肤、肌肉纠结的克撒,这让珊迦说不出话来。

她会情愿从侧边小心地接近这个她所不熟悉的克撒,但是他已经看到了浮球并向他们挥着手。

“他似乎很高兴看到我们。”瑞特比的语气带着防卫性。

或许并不是非瑞克西亚人没有想象力,而是他们的想象力并没有让他们准备好要看见事实。珊迦提醒自己克撒的架子上还摆着她的心。他跟着她的心到达伊芬宾卡。他可以再度找到她,或是把这颗黄色琥珀用手掌捏碎。

她把浮球降落在井边。克撒跑向他们——他跑着,就像是一般人会跑着迎接他的家人一样。他先拥抱瑞特比,热情地拍打着他的背,叫他“兄弟”。珊迦转身离开,告诉自己早在苹果园中就该学到教训了。只要克撒仍在对抗着非瑞克西亚人,他就不需要保持神志清明,他不需要看到除了他想看儿的东西以外的事物。她还没自我教训完,克撒接着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我一直都在忙。”他说道。“我回到我去过的所有地方。我信任我的本能。如果我认为那是非瑞克西亚人,我相信那就是非瑞克西亚人。我不需要外在的证据。他们有新的策略,珊迦。他们现在不再开启自己的战争,或是操纵大规模的战事,他们现在像搅动一巢黄蜂窝一样地发动小规模的战役,而且只局限在古泰瑞西亚。我对他们可能在别地方做的事毫不知情。”

“但是我会找出来的,珊迦。我对多明纳里亚的了解还略逊于我对其他时空的了解,但是这也即将改变。来,我让你看看——”

他拉着珊迦走向小屋。她后跟顿了一下,虽然徒劳无功,但至少是个必要的抗议。

“不,珊迦,这一次——这次我可以对索蓝发誓,它跟以前不一样。”他对瑞特比做个手势。“兄弟!你也一起过来。我有个计划!”

克撒的确有个计划,而那也的确和他以往所做过的完全不同。他在他的墙上画了地图,地板上也有地图,神器桌上也有,在工作室中只要是有着光滑表面的东西上全画满了地图。也难怪他会在外头工作。布满许多颜色的地图用了一些她看得懂的数字注解,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字迹。一开始这些数字和字迹看不出特别的意义,直到她在大墙上认出了贝色瑞的新月形首都。之后她陆续认出了许多城镇和都市,都以她本能记忆的方式相反地画着,但是非常正确,至少就她所记得的而言。她猜测那些注解包括了他在各个城市中所发现的眠者,因此她问道:

“你要把眠者都赶回非瑞克西亚吗?”

“是的,在适当的时机。第一次的时候没有半个人存活,因而遗失了所有讯息。最后一次,没有人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直到最后我们才知道。而就像你所指出的——”克撒将瑞特比带入讨论——“没有人相信这些讯息。这次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非瑞克西亚选择了要打一场无止尽的战争。我还是会用原来的方式对抗它们,但是将使用无止尽的武器。我要施放它们的!看!”

克撒将珊迦和瑞特比留在房间的正中央,然后他开始操弄一个破烂的篮子。如果不是珊迦先前已经看过太多次他这样的状况,不然克撒的急切和兴高采烈是相当具有感染力的。她和瑞特比交换了一个担心加上期盼的眼神,然后整个世界开始落入大混乱中。

这场混乱带着一个珊迦从未听过的声响,这个声音远比穿越时空时的咆啸风声还来得尖锐数倍。她试着要吸气召唤出她的护甲,但是那个声音控制了她的身体。它像大雨过后狗甩动狗毛一样地甩着她,并把她甩到地板上。她的骨头变成像果酱一般,然后那声音传到她脑际,把她的整个意识摇出脑中。

像就它们离开时一样,控制感和理性又突然地回来。除了一些瘀青和严重被咬伤的舌头之外,珊迦现在只是觉得有点昏沉。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其余的全都一团混乱。瑞特比就站在离她不远之处。珊迦了解到他并没有被适才的攻击所影响,但是在她能够思考这其中的含义之前,克撒已经站在她身边,帮她的脸颊放出淤血,纾解了她的痛苦。

“真的有效!”在她能够站起来之前,克撒骄傲地说道。“我很抱歉,但是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必须要确定。”

“是你?刚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你做的?”她用一只手肘将自己撑起。

“风,话语,它们都是一样的。声音不过是行动的空气,就像海洋一样。你说过那个祭司是因为发出哨声的榴弹而摔倒。于是我做了一个新的神器,珊迦。一个有着强大力量的新武器。它没有边缘,没有重量,也没有火光。它就是声音。”

克撒将他的手掌打开,露出一团形状和大小约略像天花板上的蜘蛛的物体。珊迦无法接受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可以将她击倒。

“它太小了!”珊迦抱怨道。“没有这么小的东西可以有那么大的破坏力的。”

“当你说烁油是存在于眠者体内时,你给了我这个灵感。声音,如果是正确的声音,是可以移动事物、毁灭事物的。这个神器所发出的声音能够摇晃烁油直到它破碎为止。”

若非才刚承受过相反的经验,不然珊迦就会告诉他烁油是不会被打破的。

“我们要把它们丢到眠者身上?”

“我们会在所有珊迦能够闻到眠者的地方植入这个东西。”瑞特比从一面墙旁边说道。他在那儿已经研究了不少墙上的地图。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没错,兄弟!”克撒把珊迦留在地上。“我们会像降雨一样地洒下它们!”

“那有什么东西能够停止这些神器呢?它们连拿来当灯芯或导电丝都还嫌太小。”

“啊,朦胧之月,兄弟。奇异之物,朦胧之月。它几乎对潮汐是没有影响的,但是对魔法,特别是白色魔法,它就像是个磁铁一般,将魔法吸向它。这种影响力有的时候强,有的时候不那么强,但是当朦胧之月到达它的天顶时最强。所以,很简单,我制造出一个纺锤形的水晶,并在一头施以白色魔法。我把水晶放入蜘蛛体内,就在它身侧飘浮着的一滴水珠之中。当朦胧之月升高,它牵引着水晶被施以魔法的那一端,让它在水珠中站起来。接着我的小蜘蛛就会制造出刚才影响珊迦的那种噪音,但是你和我都不会受到影响。它就跟一把箭一样地精准。”

“但是有一点太过复杂。”瑞特比警告。

“几何学,兄弟。”克撒大笑。“天文学。数学。你从来就不喜欢数学!从来没学会过用数字来思考。我已经都计算过了。”他指着被写满的墙壁。

珊迦终于让自己站起来。她原本被愚弄的愤怒消退了。这就是她等待着的克撒,她所等待着的神器。“他们的力量有多大?我被……或许被击退了四步?我们需要多少个这种神器来击退一个城市中所有的眠者?几百个?几千个?”

“要对付一个城镇的话或许要用到几百个吧。要对付一整个城市则一定要几千个。你拥有的神器愈多,效果就愈大。但是当你将它们放置在墙上的时候要非常地精确。太远的话不好,太近的话更糟。它们会互相抵消,然后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接下来我会在每个我们经过的城镇中示范给你看。而且我也会持续地改良这个神器。”

瑞特比的脸变得沉郁。珊迦想那是因为他在克撒这个伟大的计划中没有扮演任何的角色。但是一如往常地,他又让她猜错了。

“我们可能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我知道珊迦是个非瑞克西亚人,但是当她刚才跌倒时,我并没有猜到那是因为她是个非瑞克西亚人,所以她才跌倒的。你做出来的东西会发出一般人耳朵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而有一些人仍然会被击倒。人们不会知道为什么。他们不会把尸体切开,他们从来没有看过任何非瑞克西亚祭司。他们会认为那是神迹,而之后更不用说他们会怎么想了。”

“眠者将会消失,兄弟。它们会死去,倒在地上。就让男人和女人们都认为是某个神下了旨意,如果那就是他们相心要的。非瑞克西亚会知道多明纳里亚反击了,那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把讯息传回非瑞克西亚。就跟你说索蓝人回来了一样地有效。”

“我只是说如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就没有人会了解,而无知是很危险的。”

“那么,兄弟,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克撒命令式地问道。“在空中写字?在每个多明纳里亚人的耳边耳语?你要再开启另一场战争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米斯拉?另一个横跨泰瑞西亚的战争?照我的方式做的话就不会有战争的发生。大地生灵不会涂炭。没有人会死去。”

“眠者会死。”珊迦说道。

在她的心眼之中,她看到一重天和其他的纽特们,她看到另一个有着橘色头发的珊迦。她将亲自屠杀纽特。如果是为了争夺食物,她会杀了另一个珊迦。但是当她想到对非瑞克西亚的复仇,她想到的是祭司们与恶魔,而不是针对纽特。她的脑子告诉她,它们必须被歼灭,被杀掉。这种神器蜘蛛的声音刚才确实攫住了她。她相信此神器的确能杀死纽特,但是并不是快速而无痛苦的死法。如果说她的怀疑是正确的,许多眠者并不知道它们自己是非瑞克西亚人,它们不会知道为何自己要受这种苦。

瑞特比和克撒同时望着她。

“它们必须死。”她快速地说道,带着防卫。“没有它们可以存在的地方……”她背上滑过一阵战栗。地方,她记忆中最古老的字眼之一。她所在的队伍从来没有自己的地方。它们是牛,除了力量之外被剥夺了所有的一切。它们被粗暴地使用,当一无所剩时被当成肉块丢弃。“我会执行这计划。”她咆哮道。“别担心。不浪费,不奢求。为了让非瑞克西亚整个被卷起来,像个时空转换器一样地完全消失,我会做一切我所必须做的。”当她大声地叫喊时,她的声音变得低沉。但是她的喉头却一紧,不是因为护甲,而是因为泪水。“但是若说没有人会因此而死掉,这是不对的。”

克撒大步走向她。“珊迦,”他柔声说道,但是并不诚心。

打开的大门呼唤着她。她穿过门跑了出去。克撒试着叫她回来。

“珊迦,我们不是在说你……!”

她跑得太快,已经听不到克撒后面说的话了。

第十八章

接下来还有一些讨论,有一些比较不那么具有爆炸性,另一些则让这三个坚持不同方向的人大吵。不过最后瑞特比和珊迦都对克撒的计划让步,他的计划是要散播这些音爆蜘蛛——瑞特比给它们的名字——到整个泰瑞西亚,以及其他克撒或珊迦嗅闻得到非瑞克西亚人存在的地方。

他们大约还有三季的时间可以把这些蜘蛛置放到布满灰尘的墙上和天花板上。根据克撒的计算,明年的仲夏之夜前数天,朦胧之月会在古泰瑞西亚上方达到它的顶点。珊迦没有多少时间造访那些她不熟悉的地方,或是搜寻非瑞克西亚人新渗透之处。风的气流不够快。克撒带她穿过时空到达那些空气被烁油沾染的国度。然后他留给她一整窖的蜘蛛,自己则借时空旅行去侦测另外数千个国度。九天后,他会检视她发亮的琥珀之心,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小屋。瑞特比就在小屋中等待他们。

在空想和实际性间取得妥协,克撒决定他弟弟的才能特别适合用来制造蜘蛛。瑞特比试着和他理论,以让自己能免除这项责任!但是克撒的解说非常清楚,而且,除了要替这些白色魔法水晶施法之外,这些小型的神器的制造工作与其说是困难,倒不如说是非常繁琐。每九天,他们都重回到小屋,当克撒在制造这些水晶并为其施法时,就会把瑞特比和珊迦赶出他的工作室。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随之消逝,而冬天接着来临。这其间他们的工作流程从未间断过。

“并不是什么你不能做的事。”每次他和珊迦回来,克撒都会说同样的话,就像它们已被写在他给瑞特比的说明指示上。“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你都是一个人,而且珊迦喜欢跟你说话。我也还有一两个想法要修正。我可以把这些神器变得更好、更大声、范围更广、也更强大。让我工作。你们俩去隔壁。讲话、吃东西,随便你们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会在这儿忙到明天晚上为止。”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疯狂。”珊迦说道。而瑞特比正将身体靠在工作室的门上,因而压碎了九天前克撒和珊迦离开后结在门上的冰。

“早在真正的米斯拉死去之前他就疯了。”瑞特比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他在滑溜的木头上滑了一跤,后悔自己适才故做的冷淡。“你不会真的认为有什么东西会改变他吧?会吗?”

就像克撒一样,他们两人也掉进习惯和例行公事中,至少他们每次都会先把油灯和火盆点燃,并把珊迦旧床上的毯子弄暖。在那之后,直到油灯需要补充燃料之前,他们通常很少说话。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当珊迦用火盆中的煤块重新点燃油灯时,瑞特比对她说道。

珊迦沉默地抬头望向他。

“快要一年了。”

她一直在等着这句话。冬天在山脊上徘徊着。在低地已经是春天了。再过两个多月,离当初她在梅德兰买下瑞特比的日子就已经一年了。她和克撒已经探测过工作室的地图上四分之三的部分,但是他们要在仲夏之前完成全部的工作的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说如果瑞特比现在要求珊迦还给他珊迦当初曾允诺过他的自由。

“你要回去伊芬宾卡。”这是句陈述,而非询问。她用火盆上方的滚开水煮了茶。

“不,我算数的能力跟你一样好,通常还更好。至少直到仲夏之前,克撒都还会需要我。我有我的疑问,你也有,但是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同意要一起冒这个险。”

“所以,要我帮你什么忙?”

“我要你回到伊芬宾卡。”

“我?”

“其他地方的非瑞克西亚人都是眠者,每个地方都是,除了贝色瑞和墨文城。而不管有没有非瑞克西亚人的干预,他们都会持续互相攻击。但是我仍然担心伊芬宾卡和席拉塔。我们后来没有再回去过——”

珊迦打断他的话。“我回去过。我在梅德兰和其他七个城镇的城墙上都布满了蜘蛛,而宾卡市是克撒负责的。你说过仲夏之日是亚佛神之年最大的神圣节日,每个人都会去庙堂。所以我放了一些在圣殿,只是以防万一,怛是我没有闻到任何可疑的东西。我的猜测是,赤纹军在几年前就已经把席拉塔人给扫荡光了。或许他们有非瑞克西亚人的帮助,或许没有。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知道,那正是为何我要请你帮忙的原因。我改造了那些蜘蛛,我研究过克撒自从去年夏天以来所做过的改变,我甚至还自己做了几个并且也试验过它们。”

珊迦一边倒茶,一边扬起她的眉毛。

“不像你,自克撒给了你胞囊后,你从来就没有对它做过实验。”瑞特比回嘴道。

珊迦决定不要追究这个论点。

“克撒并不清点这些水晶,我想他预期我会毁损一些。而巨,不管怎样,我们知道这些水晶有效。我修改的是别的部份。”

“你不可以在我的身上做试验。”她将手中的茶碗砰地摔在桌子上,以表示强调。

“不,不是像那样子的事,但是我的确改变了它们所发出的声音。克撒将它们设定的方式是,使得它们所发出的声音会让事物滚沸。我所做的这种则会使一些像是石块、特别是灰泥这种固态的东西,碎裂成沙土。而我要你将我的蜘蛛植进赤纹军的兵营中,以及宾卡市中亚佛神殿的高耸祭坛之下。到时候,当朦胧之月通过天顶,蜘蛛发出的声音会摇晃这些石头直到它们碎裂为止。”

那会有效,但是,“不浪费,不奢求——为什么呢?就算我能够帮你做到,那是为什么呢?并不是我个人在意,但是亚佛神是你的神。为什么你要把亚佛神的祭坛变成碎石?”

“还有赤纹军的军营。两个都是。我要做一个标示,让每一个伊芬宾卡人能够看到,所有能够打倒非瑞克西亚人的东西,也会打倒席拉塔人。如果还有任何席拉塔人的余孽留在那儿的话,我不要那些蓄着胡子的狂热者窃占了我们所做的。好吧,席拉塔人并没有杀害我的家人,但是他们把我们赶出了城市。他们烧毁了学校和图书馆。如果非瑞克西亚人已经摆脱了他们,呃,那算是它们帮了个忙,但是我不要冒任何的风险。你愿意去做吗,珊迦?为了我?”

她望着杯中冒出的蒸气。“我会和克撒谈谈。”

“克撒不能知道这件事。”

“瑞特比!我不只是在外面闲逛。我和克撒一起借时空旅行离开,而九天后,我再和他一起回来。我能怎么做?在他一放下我之后,就唤出浮球匆忙赶往伊芬宾卡,然后再急忙赶回来?”

“这昀确是我希望你去做的。”

“然后当他问起那些我应该放置的蜘蛛时呢?”

“我想过了。你可以告诉他这些蜘蛛似乎不大对劲,所以你没有放置它们。我也学到要怎么制造缺陷品。如果他生气。他会气我不够小心。”

“真是完美。”

“你会做?”

“让我想想看。要我对克撒撒谎。我可以对他生气,我也可以对他大叫、隐藏秘密不告诉他,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坦然地对他说谎。”

那晚瑞特比并没有继续逼她,但是当他们下次又单独在一起时,他又要求她一遍。如果他惹她生气的话,只要一次,她就会把这整个疯狂的主意丢到脑后,但是瑞特比很狡黠。他对她热情洋溢,但是完全在控制之下。珊迦在猜想凯拉。宾。库格会怎么想。她好奇凯拉会不会就站在星空之下。珊迦自己后来去探视了好几次之后,她说:

“我们快要结束了。他明天会带我去鲁西欧。那里并没有被非瑞克西亚人侵入。更重要的是,那里离伊芬宾卡不远。我可以下到宾卡市的海岸,放置你的蜘蛛并同时也侦测鲁西欧。”

瑞特比把珊迦抱离地面,在她能够抗议之前,他用脚踝旋转,带着她转了三圈并大笑出声。当她的脚终于落地时,珊迦已是气喘吁吁外加头晕目眩。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他亲吻她,一开始是出于高兴,但后来逐渐转为热情。瑞特比再度把珊迦抱起。

※※※※※

第二天的晚上,当克撒牵着她的手要做时空旅行时,珊迦很确定他知道她袋子里带了多余的蜘蛛,而且也知道她心里对他的欺骗。在寻常的目光接触中,她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没有什么好丢脸的,珊迦。”一会儿后当他们站在鲁西欧最主要的海岸旁的山丘上时,克撒如此说道。“他是个年轻人,而你比较情愿认为自己是个女人。我昨晚听到你和他一起大笑。我搜尽了我的记忆,但是想不出我曾经听过你或他有这么快乐过。这对我这把老骨头有好处。在处理完鲁西欧之后,我会离开,留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接着克撒就消失了。他消失得正是时候;珊迦需要呼吸,而直到他离开之前,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克撒的骨头,她颤抖地想着。克撒没有骨头。她责骂自己,然后唤出了浮球。

浮球随着地面的微风很快地上升,接着海洋的气流抓住它并把它带向南方,这像是个突兀的提醒——好像珊迦需要它似的——提醒她因为分心所犯下的错误。她在风中摆动她的手,将浮球催行到极速。黎明的微光照出伊芬村庄。清晨,她走在市场的道路上进入宾卡市。

珊迦整个冬天都在放置蜘蛛,其间从未流过一滴汗,但是当一个赤纹军在城门处询问她的详细身份时,她全身湿透、嘴唇发青。那名守卫有着一张令人讨厌的平凡脸孔,以及令人讨厌的凡人气味。

“瑞特比。”她告诉他。“梅德兰的米帝亚之子。”虽然焦虑,珊迦的口音仍然无懈可击,而且鲁西欧的钱币在高曼尼的北岸非常普遍,如果需要的话,她也可以给他几个作为贿赂。

“来这里做什么?”

“为了我父亲第五周年的祭日,我前来亚佛神的圣书之前祈祷。”

瑞特比曾说过,对伊芬人的儿子而言,再没有比这个更庄严慎重的义务了。没有任何凡人的赤纹军会质问这件事,而也没有任何非瑞克西亚人会持续追问这件事。

“愿你平安。”赤纹军说道,并轻触珊迦的两颊,瑞特比曾经提醒她会遇到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愿你得卸重担。”

珊迦安全地通过大门,她的行李背在她肩膀上,就跟她当初包扎时一样。她知道守卫部队的军营在哪,那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充满了赤纹军。因此剩下的就是神殿,这里可能也是一样地忙碌,但是却开放给所有需要亚佛神恩赐的人。瑞特比教了她必要的祈祷方式,例如说,什么时候要到那里去洗手,还有当她跪着的时候,如果有人在她头上洒海水,不要被吓得跳起来。

三千年,去过的世界她数也数不清,但她一直是、也永远是个外人。

方形的祭坛跟人一样高,放置在几乎同样高的门廊高台上。珊迦几乎看不到放在上面、打开着的圣书,仅管那是她所看过的最大的书——比她的床还要大。一条巨大的红色绒布盖在祭坛上,将祭坛从圣书以下到高台之处全部遮住。当珊迦从圣坛的后方打量着的时候,一个老人正用膝盖跪着爬上高台的阶梯。到达顶端时,他将绒布掀开盖在自己的头和肩膀上。他正让亚佛神拭干他的泪水,而珊迦届时则会趁机将蜘蛛固定在祭坛上。

珊迦在队伍最后接上去排着,一整个行列的残障者以及前来哀悼、祈愿的人沿着标画好的走道缓缓地走向高台,一个赤纹军则在高台处看守着阶梯。当另一个祭司前来接替前一个祭司时,珊迦正走到大圆顶下方,在到达祭坛的一半路程上。这第二个祭司也穿着一袭红袍,头巾拉了起来。他的胡子和瑞特比的头发一样黑,蓄到胸前之处。

席拉塔人,珊迦想道,忆起瑞特比在被烧毁的村庄中告诉过她的话。

他到达定位后不久,珊迦闻到空气中传来烁油的气味。

当快要轮到珊迦上高台阶梯时,她试图要看清那名祭司头巾内的长相。烁油的味道很强烈,但是并没有比其他的眠者来得强。她原先并没有期待自己会看到发光或是无限盖的眼睛以及他那非人的双手,她试着要避开他的双手但失败了。那双握着她的双手有肌肉的感觉。

“愿你平安。”他说道,比适才的守卫真诚多了。当他碰触珊迦的双颊时,她把气憋了起来。“愿你得卸重担。”

走道很清楚也很简单,就跟瑞特比先前向她保证过的一样。她用膝盖蹒跚地爬着,并和其他人一样,掀开丝绒摺布,然后把一个神器设置在黑石之上。若能把另一个蜘蛛放在对面的话就好了,如果能够放四个就更好了。珊迦离开时向上凝视着圆顶,寻找看是否有足以容纳浮球逃逸的洞。

天顶上没有半个洞,但是墙上有一个。那是一个拱形走道,可通到另一个修院中,在那里一些穿着素衣的见习僧正在祷告。珊迦抓住机会加入了他们。没有人前来质问她,在把膝盖跪到鸟青之后一会儿,她唤出克撒的护甲,然后从另外一个门离开修院。

修院外的回廊内,烁油的气味更加强烈。这并不令人意外。她现在正在祭司们的专属区域内。回廊内的通风很差,在这种情况下,她预期味道会变重,但是情况不只是这样。珊迦手里抓着一把从袋中拿出的音爆蜘蛛,将它们固定在墙上,并重重压入圣殿后纠结的房室之内。烁油的气味变得更强也更复杂。她怀疑附近有时空转换器,也或许是她很久之前在莫格看过的那些垂直碟片之一。我们叫它们祭司,珊迦提醒自己,虽然在非瑞克西亚他们并没有其他的神明,只有地的存在,而且盲目的服从并不代表信仰。

当珊迦下到一个螺旋形楼梯的一半时,她遇上了一位急着往楼面上冲的祭司。没有表示任何的歉意,他把她撞向螺旋梯尖锐的梯面。她滑下了两层极窄的阶梯,才重新拾回平衡。那名祭司走过后留下极强的烁油味,不过除了表现得粗鲁无礼之外,他并没有注意到她。

在她的心里,她听到瑞特比喃喃自语:非瑞克西亚人,没有想象力!瑞特比还很年轻。他用讥刺来隐藏他的恐惧。珊迦把一个他制造的碎石蜘蛛放在螺旋梯的梯面上。

楼梯的终点是一个窟窿形的地窖。光线从一对肮脏的提灯中透出。非瑞克西亚式的光芒随意四散地附着在头顶的石梁上。眼前这副非瑞克西亚神器的景象回答了许多的疑问,也让她在克撒的护甲内焦虑起来。珊迦又一次想起莫格,并想着自己是否该赶回鲁西欧,等克撒来接她的时候向克撒坦承一切,然后让他代替自己来探索这个地窖。但是事实是,比起非瑞克西亚人,珊迦更害怕克撒的怒气。

颠着脚尖继续前行,珊迦暗暗地向瑞特比道歉。地窖中的空气完全是非瑞克西亚的气味,这不仅是因为这里有某些通往亚佛神殿的通道,而且地窖是完全开放式的。在她搞清楚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她可能必须告知克撒她发现的一切,不过那得等到她先跟瑞特比、或可说是米斯拉,先分享过这一切再说。

珊迦来到另一扇门前,门后持续散发出非瑞克西亚的恶臭气味。她犹豫起来。她有护甲,靴中的小刀,以及一整把的雾币,但这些都只能用在被动式的抵抗上,无法攻击。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很愚蠢。然后她听儿身后有声音传来,是从螺旋梯上方传来的,于是理智告诉她:快躲起来!

过了门再往下走三步,回廊忽然向右转进一片黑暗中。珊迦把一只手放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向这片未知之中。黑暗中她能听到的最大声响是她脉搏的跳动声。当风静止时,她感觉到自己走进了一间更大的房间。

她也同时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她对了。

“肉块。”

即使过了三千四百年,或者更多几十年或少几十年,珊迦仍然马上就能认出这个声音。

“基克斯。”

光芒笼罩在他的周围,灰色、沉重的光芒,就像是第一层中的光芒,那并不是真正的光,那是可见的黑暗。珊迦一开始认为亚心魔是这种光的来源,经过一段时间后她才认出基克斯身后那发着微弱光线的直立碟状物。

基克斯变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被腐蚀、全身碎裂、然后被丢进火山口。他和第一次见面时也不一样,他现在比以前高太多了。当珊迦直视前方时,她看到的是他的腰部;整体而言,他更具人形,虽然他的金属“皮肤”并未能完全遮住蜿蜒在他绿金色皮肤上闪着光的肌腱以及脉管——那些脉管就像胎生人类的血管,只不过里头装的是烁油。基克斯的前额非常巨大,并用红色的宝石镶框着,那些红宝石几乎可以确定是武器。他的头骨似乎沿着额线被整个打开过。一个黑色金属制的锯齿状长钉从他颈子的底部穿透到他现在扬起的头骨基部。从旁边来看,似乎钉子被深深地插在他的背脊上,并黏附在一条红、蓝、黄相间的鱼上头。

若是在其他的情况下,眼前的这个恶魔可能会看起来很可笑、荒谬。但是在这亚佛神坛的下方深处,他却正是恶毒与恐怖的化身。珊迦被吓得呆站着,一道狭窄的血红色光芒照在她和基克斯突出的前额之间。她太惊讶了,然后脑中出现一道命令:

服从。听话并服从。

“绝不。”克撒的护甲无法完美到能防止恶魔侵入她的心灵。但是加上她自己的顽固和她多年之前在心中所建立的防卫之墙,珊迦公然地反抗了恶魔。“我宁可先死。”

基克斯露齿而笑,满嘴闪亮的牙齿和恶毒。“你的希望——”

他又再度刺穿她的心智,以相当残暴的方式。珊迦用基克斯当初被处决的画面来喂他。恶魔忽然撤退,他的金属脸颊因凡人式的惊讶而绉缩,看来相当讽刺可笑。

“你这么老了?”

光线突然从这间通道旁的房室内涌出。原来这是个地下墓穴,到处堆叠着干枯了的尸体,全部都是男性,都蓄着胡子。是席拉塔人,如果在这儿的不是全部的话,至少也有一百个,而且很有可能都是他们的头头。是被非瑞克西亚人给取代了,还是就这么给杀了?无论如何,她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不管他们先前犯下什么样的罪行,珊迦知道这些席拉塔人在死前必定受了极可怕的折磨,这足够满足老鼠的复仇了。

“是的,我记得你。”基克斯低语道。“第一批中的一个,仍然存在于这里?”被金属包里着的肩膀颤动。“不。没有被派出去。我把你留了下来……等等。等等。”恶魔的声音逐渐消失。它前额的光线闪动。“珊迦。”他将她的名字拉得很长且发出嘶嘶声地念着,就像条蛇蜿蜒爬过干树叶上。“我特别的一个。在这里……在多明纳里亚?”

以前基克斯需要绳索以及爪子来抚摸珊迦的脸颊。现在他则使用光线,然后在途中遇上了克撒的护甲。

“这是什么?”

光线钻进珊迦的双眼,搜寻着她的过去,她的历史。而当然,她丢出的是克撒的龙烧穿第四层天顶的影像。

“是的,是的,当然。除了多明纳里亚,你还会去那里?我给了你目标,而你追求它。你仍然在追求它。”

光线变得较为柔和。它企图爱抚着珊迦的心灵。而珊迦则在克撒的护甲内颤抖。

“我会告诉克撒,摧毁他弟弟的恶魔再度回来了。”

这其实是珊迦自己的猜测,瑞特比曾经在米斯拉弱能石的记载中看过基克斯,但是他从未说过任何有关将米斯拉完化的非瑞克西亚人的事。不过珊迦猜得很准。

“是的。”基克斯叹了口气。“告诉克撒,基克斯已经回来了。告诉他索蓝在等着他。”

珊迦不懂。非瑞克西亚人曾经和索蓝战斗过。现在她脑中盘旋的全是克撒讲过的有关喀洛斯的事,以及那个为了多明纳里亚的未来而牺牲自己的高贵种族。

基克斯笑了出来。所有粗哑的鸟叫声和夏天里虫子的声音都没办法比得上他的笑声。“他是这样告诉你的?他是比较清楚。他当时人在那里。”

这个说法没有道理。克撒在喀洛斯找到他的眼睛,而透过这两只眼睛,他记起索蓝和非瑞克西亚之间的最后战役,但是他并不在战争的现场。基克斯在玩弄她,要引起她的困惑和恐惧,等着她犯下错误好让他能进入她心里最私密的地方。

“你没有秘密的,珊迦。”更多的笑声。“是我制造了那颗被那对兄弟打破的石头,也是我制造了那对兄弟的。然后我制造了你。”

“说谎。”珊迦反击,并记起自己站在穴旁。一具身体在表层之下飘浮着:黑发,瘦骨嶙峋,无性别……是她。“我们有一千个。”珊迦再度反击。

“七千个,全部都像你。我找过你……后来的事。”

在他逃出第七层之后?“我有自己的心。”

“是的。你一直做得很好,珊迦。比我希望的还要好。我有计划要给你。我仍然保有它们。回来吧。听话并服从!”

基克斯从珊迦的心里拉出了一条绳。她感到自己内心的缠结开始慢慢解开。纽特没有重要性。纽特执行他们被告知的事。纽特听话且服从。她属于基克斯,属于基克斯,在非瑞克西亚,她的家。基克斯会照顾她。恶魔是中心。她会做他所希望她去做的一切。

克撒的护甲挡在中间……。

珊迦几乎要解除掉护甲了,然后她想到瑞特比。忽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瑞特比的脸、他的笑容、他蹙眉的样子、他当初望着她走过梅德兰广场,腰间绑着一袋金币。这感觉只维持不到一个心跳之久,然后基克斯再度回来,但是珊迦并不需要一整个心跳的时间来从她几乎要做下的蠢事中撤退。

“所以,你找到他了。”基克斯从她心神中撤退后说道。“他使你高兴吗?”

红光仍然持续地在她眼中闪烁。基克斯要再拉另一条线,而这次就不会有瑞特比,这位米帝亚之子,来让这位恶魔再度惊讶了。瑞特比给了珊迦另一个机会,但她必须抓住它。而珊迦也的确做到了,珊迦向她的左侧扑去,往回廊的方向逃逸。某种坚硬、沉重的东西击中她的后背。它把她推向前。她迎面滑倒在地板的石块上,被红光所包围,但是护甲让珊迦能够再度用脚爬起,没命地向前逃跑。恶魔并不习惯面对抵抗。他们没有反射性的动作来阻止一个纽特没命的逃跑。基克斯追着她,但是他没能在她跑到螺旋梯之前抓到她。

他大声地咆哮着,爪子抓着石头,但是通道太紧、太窄了。一阵酸风,火球吞噬了珊迦。她紧抓住梯子捱过这阵攻击,然后她继续跑,跑过回廊、修院,然后跑进圣殿中。

夜晚降临到广场上。珊迦立即询问他人落日的方向为何。她解除掉护甲,当她一觉得可以时便唤出浮球,立时向鲁西欧的方向飞去。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在珊迦给了克撒她的心之后不久,克撒和她就藉时空旅行离开了撒拉的国度。珊迦并没有因为进入撒拉的宫殿而了解到更多有关撒拉创造之物的不完美,但很清楚的是,她的存在太靠近茧了,这不只影响到整个国度,也影响到索斯娜要从神火盾的烧伤中复原。为了索斯娜和凯尼迪恩,珊迦可能会接受撒拉的提议,让她把自己转送到另一个自然的、先天就平衡的世界去,但是她没有再度提及这项提议。克撒接受了撒拉的判断。即使他不信任身为非瑞克西亚人的珊迦,但是他和珊迦实在是一同经历了太多,他无法独自离开。

他用手抱住珊迦踏出可怕的第一步,越过将意志所创之时空和自然的多重宇宙分开的时空缝隙。她抱着一个弥封起来的大箱子,里面几乎装满了女神撒拉所给的礼物。这些礼物中还包括一个小型的茧,尺寸刚好可以放下珊迦的琥珀之心。

第一个自然世界中,有一个小型的、没有空气的月亮,绕着另一个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蓝绿色海洋运行,然而克撒的说法却刚好相反。他在月亮的表面之下做了一个房室,然后用可呼吸的空气充满整个房室,这是他每次在那些自己不大可能生存、而珊迦更无法生存的地方,所要做的例行事务。

“真是可怕,这东西。”他说道,将珊迦的心移出箱子,放进一个他刚完成的壁龛中。“我相信这包括了他们从你身上夺走的一切,包括你的灵魂。”

仅管克撒曾入侵过非瑞克西亚,而女神撒拉也曾断言过珊迦是全然、整体地不同于任何胎生男人或女人,然而克撒仍然不愿放弃他所相信的,亦即珊迦是从她双亲那儿被偷走的,然后才被偷走她的非瑞克西亚掠夺者所恶意地转化。她不再试图跟他争辩这件事。被克撒用和以前同样的方式对待令她很安心。

“我会毁了它,只要我能找到某种方法来回复它所夺走的一切。但是这个谜题并无法被轻易地解决。在我终结非瑞克西亚的第一时空,并让我复仇的怒火用它们的尸骨大快朵颐之前,而我不能将我的能量都花在解谜之上。你会了解到,复仇必先于一切。”

珊迦不必要地点点头。克撒并不是在问她问题。他的注意力并未延伸到他自己思绪之外的事情上,甚至他也没注意到她点了头。

“撒拉和我都同意,在多重宇宙之中,自然时空的真正数量是数不尽的,即使是让一个永生不死的人来数也是一样。如果有人从最初始就开始计算,在他完成所有的计数之前,新的时空会出现,而旧的时空会消失。然而,这并不是个无法克服的问题,因为我们可以确定非瑞克西亚人并不是从新生成的时空中被驱离的。当然,如果它们的原生时空已经因热力学以及重组等原因而毁灭,那会相当可惜,但是我们也不需为这个损失来责备我们自己。因此,我只须从某一点开始,然后以极端精确的方式进行搜寻,直到我抵达终点;此终点,根据多重宇宙论,也就会是起点。你能了解这代表的意思吗?”

珊迦再度点头,非常确信克撒会继续解释他的想法,一直到她真的了解。

“很好。因为必要的缘故,我会轻巧地作时空旅行。我曾想过要创造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时空,因为你永远可以穿过时空隙缝而进入此时空。但是我所必须创造的时空要让你和我可以同时存活,而撒拉告诉我像这样的时空会相当难以控制。黑色本质,也就是你的本质,以及白色本质,也就是我的,这两者之间是极端相斥的,基本上是不可能在人造时空的小宇宙中达成平衡。而现在,我并不是要规避这个挑战,但是我必须先为我弟弟报仇,之后我才能允许自己享受纯粹研究的乐趣。因此我已经先将创作抛开。我会利用一些像这样的小洞来进行,我也会视需要而经常炼制和迁移这些洞。在多重世界中有趋近性的基本性质,最终,人都会藉由很简单的时空旅行来到达某一个特定的时空。”

“珊迦,既然我将把你的心放在一个它不会被弄丢也不会被打扰的地方,这对你来说,应该是种特别的解脱。而这对我也很有用,因为当我知道你所在之处,我也会知道你的心所在之处,反之亦然。而且撒拉已经将当我逃离非瑞克西亚时给你的水晶垂链还给我。”克撒把那个水晶垂链从许多盒子中的一个取出,并把它挂在珊迦的脖子上。“你,我,你的心以及我的垂链会成为一个统一的单位,那会是一个三角形,也是角状结构中最坚固的。我们中没有一个会遗失。”

三角形……有着四个顶点的三角形?这一定是数学……在珊迦在血肉之殿被教导的所有课程中,数学是最困难的。她从那时候就学到,她不需要懂得数学的道理,只要遵照所有的规则就行了。如果真是某种数学规则把她的心变成一个三角形的四个部分之一的话,那她也不会有任何疑问。而几个世纪以来,她能在非瑞克西亚的统治下活下来,所以即使现在她的心被存放在一个无空气的月亮上的壁龛内,她也能够活下去。

“你需要我做什么?”她问道,希望能够中止任何进一步的关于这无法想象的三角形的对话。

“你在闻出非瑞克西亚人这件事上很行。当我们抵达一个时空时,我要你探测这个时空,就像你不管怎样一定会做的,寻找该时空有无被侵入。”

“我会需要用到浮球,可以吗?”这件事在他们之间仍是个伤口。“你会修好它,让它不再是黑色的?”

克撒故意忽视她的问题。“对我来说,快速地到达某地比缓慢地到达来得容易。我会寻找胜利者,也就是那些将非瑞克西亚人逐出,并迫使它们建立起非瑞克西亚的人。”

你会做你想要做的,珊迦在她心里最隐密的角落如此想着。而当然,她也会做自己想做的事。再没有别的生活会比在风中徜徉、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和人交易小玩意儿、以及搜集凡人所叙说的故事更令人愉快的了。

“如果我发现了非瑞克西亚的入侵,该怎么做?”她喜欢这个字,她的心中充满了将侵入的非瑞克西亚人逐出的方法。

“你要逃走。你一感觉到非瑞克西亚人的存在,你就去躲在我们要会面的地方,我会指示你那在哪里,然后你等我来。对你和非瑞克西亚人,我不会再冒险了。你对它们是毫无免疫力的,珊迦。这并不是你的错,你很勇敢也很有精神,但是它们会将你污染。你像是发信器一样,跟踪着你就能让我找到非瑞克西亚,反过来我的敌人也能够利用你来找到我——就像我能够用你的心找到你一样。”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地的名字。那便是它们找到你的方法。珊迦如此想着,但什么也没说。她已经决定要跟着克撒,即便知道他拥有的执念和疯狂。如果他借由重组自己对过去的记忆来卸除他的罪愆或责任,呃——他曾经那样做过,而且也会再做一次。但珊迦坚信要对非瑞克西亚复仇。并且相信不管克撒有多少缺点,他仍然比她有更大的机会来完成这件事。

所以他们开始寻找那些胜利者,那些将非瑞克西亚人逐出自然的多重宇宙的人们。克撒在每一个他们造访过的世界上留下印记,无视于当地的敌意。他说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否已完成了整个循环。珊迦并不大相信这个完整循环的观念,这跟那个有着四个顶点的三角形有着一样的问题,但是这些记号可以让他们免于重复探索同样的世界。

他们发现很少对他们抱持敌意的世界是没被非瑞克西亚人侵入的。对珊迦而言,这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她曾经是个斥候。她知道搜索者祭司所执行的残酷无情的探勘。在离开撒拉国度后的最初几十年,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克撒所指定的会面地点蜷缩着,然后逐渐地,克撒放松了他的规定。只要不要遇到活动中的非瑞克西亚人,她可以自由地游荡。

接着他们便开始了一段长久在多重世界中流浪的黄金时期。每一群世界中,总会有一个,对他们怀着的敌意大到足以让珊迦将克撒的浮球换成护甲。而每十到十二群的世界中则会有一个是有趣的,至少对珊迦而言是如此。她成为一个旅行者,会为了一些小地方的相异而兴奋不已,而克撒仍专心一意地在他原本要探索的事物上。

“它们来过这里。”当他们会合时他如此说道。他们在一个白色石穴中会合,在此世界中,妖精是最主要的族群,而文明的计算则是依据森林而非城市。

“我知道。”珊迦同意,她找到两个搜索者曾探勘过的足迹,也在不同语言中听到一些传说会描述着闪闪发光、有着金属皮肤的恶魔。“搜索者是在相当久远以前来到这里。它们以恶魔的形象被记忆着,并带来混乱。它们之后又来过一次,可能是此地时间的一千年以前,但它们不仅仅是造访此地而已。我想它们两次都搜集了各种野兽。这里有金属的存在,但是并没有金属矿。搜索者可能会再度回来。它们在等妖精们做开辟土地的艰困工作。”

克撒点点头,虽然他其实并不高兴。“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这里并没有学习的据点,土地中或地面上也很少有记载。这最让我感到挫折!”

“我和每个人谈话,克撒,我和他们交易。”她解释道,交给克撒一个装满小玩意和珠宝的袋子,这是她流浪了三个季节的收获。他会把它们放到收藏她的心的小洞中。“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

“故事,珊迦,我要的是事实!残酷的事实。”

她耸耸肩。“事实是,这并不是胜利者的世界。我早在第二次日落之前就可以告诉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没有半个人知道任何用来代表战争的字眼。”

克撒僵住了。一个旅法师不须用他的耳去倾听。他可以从他人心智的表层中直接掠取他们的思想和意义,他也可以像喝水一样地将某种新语言一口饮尽。因此,克撒很少注意他听到的或说过的实际字眼。他非常不善于处理自己的惊讶情绪,而至于难堪,他处理得更糟。他的呼吸停止,而他的眼睛卸去原来伪装成凡人的假象。

“我遇见了一个新的世界。”在一阵沉思后他突然说道。时界点。他的嘴唇没有动。

珊迦并没有不相信他,仅管她并不记得曾在这个世界或是其他世界中听过时界点这个字眼。“那是某个名称吗?”珊迦很小心地问道。

“一个古老的名字。最古老的名字。最遥远的时空。它是个位于时间边缘的时空。”

“另一个人造的世界,像是非瑞克西亚或是撒拉的国度那样?”

“不。我认为不是。我希望不是。”

如果珊迦是会跟人打赌的那种人的话,她会打赌克撒之所以会知道时界点的存在,并非是从这个森林世界的妖精们口中得知的,而是他多年以前曾经听说过,但是后来忘了,直到珊迦方才挑战他时他才再度想起。

他们马上启程,除了克撒每次为了跨越时空的旅行所做的例行准备之外,他们没有做任何额外的准备。克撒解释说,像行前准备这种事,尤其是方向,是不重要的。跨越时空的旅行并不像是在一般的道路上行走。并没有北或南,左或右,只有所有存在的时空所发出的背景光,以及从那光中浮现出关于那些时空的某种感觉;好似一个旅法师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到达其中一个时空。而借由在跨出每一步时,选择这些浮现的时空中最微弱的一个,克撒坚信他们终会到达时界点,这个位于时间边缘的时空。

珊迦无法想象一个方向并不重要的地方,但是,对她来说时空仍然和克撒第一次拖着她穿越之时一样地充满敌意。对她而言,时空是个不变的地方,充满了矛盾和全然的恐怖。

一开始,她唯一能证明克撒的举止有所不同的证据是间接的。在他们到达的下一个新世界的空气中,克撒一放开她,她的护甲就碎了。而接着在每一个他们旅行至的新的世界里,都有可供呼吸的空气,仿佛克撒至少已经放弃了非瑞克西亚人可能是在一个没有空气的世界中开始的这个概念。而克撒自己在他们每次一到达新的世界时就已经筋疲力尽。他会走进地层中睡个至少一个当地年的时间,而在此同时珊迦会进行侦查。

之后有一次,当他们离先前那个妖精森林世界已经距离三十多个世界远,珊迦正在甩开碎裂的护甲时,克撒宣布道:

“在这里你不用寻找非瑞克西亚人。在这里你会找到其他像我这样的人。”

克撒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把她带到多明纳里亚来。偶尔,他会独自旅行回他出生世界的边缘,去让自己确定多明纳里亚仍安全地存在于他们许久以前发现的壳片中。克撒的意思其实是他已打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习惯,将他们降落在一个其他旅法师聚集的时空上。

从来没有暗示过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就在时空间做时空旅行这件事上是如此。撒拉是个旅法师而珊迦怀疑它也同样是旅法师。但是克撒避开了其他的旅法师直到他们到达这个他称做盖斯托的废弃世界中。

“要提高警觉。”他警告珊迦。“我并不信任他们。没有时空来束缚住他们,旅法师们常忘了自己是谁。除非他们发疯,不然他们会变成狩猎者。”

珊迦知道克撒就是属于前者,因此当他们接近一个小巧、奇妙、而且全然虚幻的亭阁时,珊迦一直小心地躲在他的影子中。这座亭阁独自座落在一个荒芜、晦暗的平原上,但是他们接着在那儿遇到的三男两女看来似乎并无威胁性。他们认识克撒,或者是知道有关他的事,并像是迎接一个浪荡的兄弟一样地欢迎他。然而珊迦并无法真正地跟上他们的对话,因为旅法师直接与对方的心灵沟通。

但是克撒并非唯一用另一个寻常伴侣来缓和其孤独生活的旅法师。在亭阁外,珊迦遇见另外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一个瞎了眼的矮人,她总是在其跟随的旅法师手臂中,勇敢地面对穿越时空的旅程。在这温煦的夜晚中,这三个女人找到了一个共通的语言来分享经验和建议。天破晓之前,她们更进一步地用超过一百种世界中的妖精方言来混合制造出一种新的语言。当珊迦正拼凑出芙瑞丝图,也就是那名矮人,曾听说过非瑞克西亚时,克撒便出现在她们面前并说该是继续移动的时候了。

珊迦不情愿地起身。“芙瑞丝图说她和玛纳塔瓜曾经和某种由血肉及金属制造的人种交战过——”

她的话随即消逝,因为另一个呈黄绿色的太阳,忽然阴森地在他们头顶高处出现。接着便急速冲向他们,空气亦随之爆炸。珊迦还知道要害怕,但她还来不及去猜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或是先从胞囊吐出克撒的护甲来,亭阁便爆炸成噬人的火焰,而克撒立即抓住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他把她拉进时空。没有护甲保护着她,当他们再度出现时,珊迦流着血并不住喘息。

克撒让她躺在地上,接着用双手轻摇她的脸。“别走。”他低语着。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适当的要求。珊迦并没有要去那里。时空将她重击得筋疲力竭。她的身体似乎已经进入睡眠。她只想把眼睛闭上并追随她的身体睡去。

“不!”克撒掐着她的脸颊。“保持清醒!留在我身边!”

某种力量,像是火焰或是无以数计的尖锐针头在她周围旋转围绕。珊迦微弱地抵抗,试图逃开这种痛楚。她恳求克撒放开她。

“活下去!”他大叫。“我不会让你现在就死。”

比起从克撒指尖流出的折磨,死掉还更好过一点,但是珊迦没有勇气违背他的意志。一点一点地,他治愈了珊迦,并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现在睡吧,如果你想要的话。”

他的手拂过她的眼。有一阵子,全是黑暗和无意识,然后是光亮,接着珊迦便完全恢复了。她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并坐了起来。

“我不知道在我身上发了什么事。”

“死亡。”克撒平静地说道。“我差点就失去你。”

她记得那泛着黄绿色的太阳。“我们必须回去,芙瑞丝图和玛纳塔瓜——”

“曾经和非瑞克西亚人交战过。是的。玛纳塔瓜就是那个亭阁。她死在盖斯托。”

珊迦的背部起了一阵哆嗦。克撒还有别的事没说。“那是多久以前?”

“以这个时空的时间而言,几乎是两年前的事了。”

珊迦注意到她的周围:一个全是墙的房间,有一扇窗户但是没有门。她也注意到自己。她的皮肤是白色的。当她移动时皮肤碎裂成片,就像一层死掉的护甲一样地包着她。而她的头发,先前总是短而随意地披挂在她脸上,现在已经长过她的肩膀。“两年了。”她重复说道,珊迦必须自己说出来以让这些字眼在她脑中变得真实。“很久了?”

“非常久。”克撒向她确定。“你已经完全恢复了。只要我待在你身边,我从未怀疑过你是否会康复。你很快就会感到饥饿。我现在去取些食物。明天或是后天我们就要继续前往时界点。”

历经两年的空腹之后,珊迦已经感到自己的胃在翻滚。食物这个提议是很不错,但是还有另一个问题。“在盖斯托,玛纳塔瓜——你说她‘就是那个亭阁’。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个非瑞克西亚人,而你把她给杀了?”

“不,玛纳塔瓜是个像我一样的旅法师,但是要比我年轻许多。我不知道为何她要将自己用物体的形式呈现。我没问,那是她的选择。或许她是要躲避她的敌人。”

“是非瑞克西亚人?”

“是其他的旅法师。我告诉过你,他们——就是我们,可能成为狩猎型的,特别是针对那些刚启蒙的旅法师。一开始我也曾差点被干掉——她的名字叫梅雪佛。她对我完全不造成威胁。我的眼睛所显现的影像是其他旅法师所无法见到的。我一直避开我的同类,直到遇到撒拉。其他的旅法师在我的复仇计划中没有存在的位置。自从离开撒拉的国度后,我一直在想旅法师的事。我想我可能会需要某个和我自己比较相像的人。”

“但是他们死了。”

“玛纳塔瓜死了。我怀疑其他的旅法师毫发未伤地逃脱了,就像我一样。他们猎杀年轻的旅法师以及凡人,因为一个成熟的旅法师并不是个容易的狩猎目标。但是我几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我不需要另一个旅法师。我需要的是你。当我终于了解到这点,然后就感到你竟然这么快就要死去——我当时几乎要开始膜拜起那些善变的神明来。”

珊迦想象着克撒跪着或是在庙堂里的模样。她闭上眼笑出声来。当她再睁开眼,他已经走了,而她的身体还太过僵硬,无法爬过窗户。她较清醒的一面坚持克撒不会抛弃她,至少不会在他待在她身旁两年后这样做,不会在他刚说了需要她之后这样做。然后这个世界的太阳通过窗户。神志清醒的那一面的声音随着影子拉长而渐趋微弱。在珊迦知道的所有死法中,饿死是最糟的一种。她拖着身子爬向窗户,让自己靠在窗台上,然后她感到颈后一阵微风拂过。这阵微风随着新鲜的面包、烤肉、以及水果的香味而加重。克撒回来了。

他称这顿餐点为庆祝,并和她一同享用,并至少在她身边待到另一阵较平常的疲倦感驱使珊迦躺回那张她先前睡了许久的床。她随着太阳一同清醒。这时在窗户旁出现了一扇门、更多的食物、以及在太阳之外,接近时间的边缘,一个叫做时界点的世界。

※※※※※

后来,在他们到达多明纳里亚之后,当珊迦搜寻她的记忆,他们大部分的岁月都花在寻找时界点上。每一季,比多明纳里亚的一千年还长,她和克撒在多重宇宙中漫游,测量着其他的世界。之中有过惊喜和兴奋,大部分是因为一些各式各样不同的小事情。在离开撒拉的国度之后,非瑞克西亚似乎对他们失去了兴趣——或至少可说是,它们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虽然他们有时会发现搜索者祭司以及挖掘的痕迹。而到最后,他们所找到的一切都是老早就被非瑞克西亚人所遗弃的。

“我现在是朝正确的方向前进着。”每次他们遇到已经朽蚀的、没有别人会注意到的遗迹时,克撒就会这么说。“我正朝着逐出它们的世界前进。”

珊迦从未像他这么的自信,但是她从来不了解克撒是如何在时空间找到东西的,更别说要知道他是如何区辨出哪个世界对他们友善还是不友善。她几乎完全不明白。她很高兴能走在一条无尽地远离她所知道的非瑞克西亚的路途上,并向似乎是同样遥远的复仇之路走去。直到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安静的、暮色沉沉的世界。

“时间本身的边界。”克撒说道,并放开珊迦的手腕。

她把护甲卸下。并吸满了整个肺的空气。这里的空气和其他地方的都不同。“古老。”一会儿后她说道。“就像每样东西都已经结束了——并不是死去,只是不再生长与变化。即使是山脉也柔和下来,就仿佛它们已经站立了太久,却没有任何事物前来取代它们。”她身体前倾,靠向那占了地形最主要部分的巨大、深色的团块,就像一团膨起的面包。“不知为何,我原本期待的是个有着尖锐角度的时间边缘。”

克撒点头。“我期待的是一个所有事物都被使用着的时空,不像这样,被忽略而遗弃。”

但是并不是完全被遗弃。当暮色加深,在孤独的山脉附近光线眨动着漫开。这里也有一条路:一条由磨损的灰石所铺成的路面,那些灰石被切割成山形,并精确地契合到连一根草都无法在其间生长。克撒坚称他对新时空的样貌没有进一步的想法,完全无法选择到底他的双脚该在那里落地。不过,就如同一般人会做的,他一看到一条路和一个城镇后便离开时空。

他们开始沿着那条路走去。

一整群像毯子一样的蝙蝠从山中飞出来,就从他们头顶正上方飞过。当它们恐怖的叫声方歇,其他的噪音隔断了整个夜晚:号叫声、低鸣声、以及一只鸟所发出的甜美但悲伤的啼声。星星出现了,当然是他们所不熟悉的星座,稀稀疏疏地散布在晴朗、黑色的天空中。没有月亮的光来压过它们,但是偶尔会消失、并造成无月的夜晚也正是月亮的本质之一。让珊迦所惊讶的是星星的稀少,就仿佛时间是星星,而黑色的夜空是时间的边缘。

“奇怪的地方。”珊迦在他们大步走下道路的时候下了个结论。“不是不祥的,也不是完全没有敌意,但是充满了秘密。”

“只要其中有一个秘密是和非瑞克西亚有关,我就不管其他的是什么东西。”

在那条道路和那毫无防卫、且有着三道优雅房舍的小镇上方,盘旋着像蜘蛛网一般的许多球体。光线便是从那些球体中照射而出。克撒升至空中以查看这些球体,并严肃地报告说他对于它们的结构和操作完全没有概念。

“它们就是强此,”他说道,“而我本能的感觉是就这样不要去动它们。”

珊迦私自窃笑。如果那是克撒的本能,那不管那些球体是什么东西,它们绝对不简单。

一个人走出来会见他们。他看起来再平凡不过,但是珊迦非常了解一个平凡的外貌有多可能会是骗人的。而她非常在意她竟未能注意到那人是从附近哪一间房舍中走出来的,至少一直到在他离他们五十步远之处朝着他们走来之前,珊迦都未曾注意到他。他穿着一件及膝长度的袍子,底下是件松垮的裤子,两件衣服都是用浅白、质轻的纤维所织成。当他走动时,衣料会随之形成皱摺,并且像是镶了银一般地会发亮。他的头发和胡须在球体的灯光照射下呈现很深的红褐色,并修剪得很整齐。一些皱纹在他的眼角处积聚。珊迦会把他归类为凡人中的精英,不过她也是这么来归类克撒的。

“欢迎。克撒。”陌生人说道。“欢迎来到时界点。我们一直在等你。”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珊迦听得懂那位红褐色胡子男人讲的每一句话,但对刚进入这个新世界的他们而言,这却是个毫无前兆的开场白。她深入自己的记忆中去搜寻,试图要辨认出他所用的语言,但却忽略掉最明显的:这个陌生人说的是阿基夫语,就是克撒遗失已久的童年时期的声音,同时也是她纽特梦境中的声音,以及她和克撒彼此交谈时所用的暗语的根基。但是如果这里是多明纳里亚的话,那克撒就该认得出天上的星辰。而且如果这位陌生人也是个不须花费时间和精力就能吸纳语言的旅法师的话,那为什么他要说:“我们已经等很久了”?

陌生人用手轻触自己的前额、嘴唇、以及心脏部位,然后才拥抱克撒,和他脸颊碰脸颊。克撒弯身接受他的见面礼仪,若他心里存疑的话是不会这样做的。

“而你是……珊迦。”

陌生人把注意力转向她。他在提到她的名字之前曾犹豫了一下。他是从她心里取得她的名字的吗?如果不是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比克撒好上太多的话,她不会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侵入。陌生人再一次轻触自己三次后才拥抱珊迦,跟他适才拥抱克撒完全一样。他的双手温暖,带有肌肤骨骼的触感。他的气息也是温暖的,并且带着些微的洋葱气味。

“等着我们?”在询问陌生人的名字或说其他任何的客套话之前,克撒先质问陌生人。“日落之前我还在另一个地方,完全是另一个地方。而直到这一刻之前,我完全不确定我是否已找到我长久以来一直在寻找的地方。”

“是的,等着。”陌生人坚持地说道,将一只手放在珊迦的肘下,引导克撒走向其中一间屋舍。“你在时空间做时空旅行。我们注意到你的接近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最后你终于能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珊迦从陌生人的肩膀后面偷偷窥探。克撒曾发明过一种用简单的手势和脸部表情所构成的密码,这是为了让他们在身处一群能阅读他人心智的人们中时,仍然可以沟通。珊迦做了个表示危险的讯号,然后收到不要轻举妄动的回应。克撒一点儿都不担心,就让陌生人领着他们穿过一个用简单石头建造成的大门,然后进入一间挑高很高,屋顶呈开放式的大厅。

在大厅中还有其他的人。有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开放式的火炉前,搅拌着一锅炖物。那锅食物就是先前珊迦闻到的洋葱味的来源。另外还有两个女人及一个男人,都是成年人,都是单独的个体,但是长相却很相似。有一个老者坐在一张柳条编成的椅子上,满脸皱纹、没有牙齿,而且头顶几乎完全秃了。珊迦无法判断她眼前看到的这位老者是?/div>腥嘶故桥恕T谀敲险呱砗螅硪患浯筇冢辛礁霭氪蟮暮⑼谟蒙颖嘀桓龈∶ㄟ溆玫奈眩褂辛硪桓鲈擦车男⌒「⒃虼永父撕蟮穆ヌ荻ネ潘?

在这些人之中,只有那名小小孩对这两个没被邀请的客人露出一丁点儿的不信任。就像先前她曾经警告过克撒有危险,她现在开始好奇为什么这整间屋子里的人全都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们难道没看到她身上佩带的刀和剑吗?他们难道完全不知道一个旅法师可能会做出的事?尤其是这位名叫做克撒的旅法师?

“有一份是给你的。”在火炉旁的女人特别对珊迦说道,单独舀出一碗食物放在一张有大厅那么长的桌上。就像先前在路上迎接他们的那个男人一样,她也是用阿基夫语来说话,但是有一点些微的口音。“旅行了这么久到这里来,你一定非常饿了。”

珊迦是饿了。她再度望向克撒的双眼,打出一个普通的讯息,问道:“我该怎么做?”

“吃吧。”他说道。“食物闻起来非常美味。”

但是那女人没有再端出第二碗,就好像他们知道一个旅法师从来不需要进食。

珊迦坐在一张白色桌子前的白色椅子上,并从一个白色碗中吃着炖菜。这里每样可以选择颜色的东西,包括地板和墙壁,清一色都是白的,而且都洁净得会发亮。不过碗中的汤匙除外,那是由纯木所制,被磨到像缎一样地光滑。她很注意地使用着汤匙,怕会将食物滴出而让自己丢脸。这两件事使得她分了心,没注意到克撒和其他人之间她听不大到的对话。

炖菜很简单平常但是很好吃。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会想要参观他们种蔬菜的花耙约八遣ブ止任锏奶镆啊l啦死锿访挥蟹湃狻恢握獠⒉涣钏取逄览锿反蛄说埃褂幸恍┑男」槭澄铮袷侨砣槔铱椋人拇竽粗感×说悖庵质澄锾娲巳狻D切┛樽词澄镉凶畔袢砣槔业闹实兀俏兜廊床幌瘛J率瞪希庵质澄锊痪呷魏紊哄瓤煞直娉龅奈兜溃虼怂械阆氚阉鞘T谕胫校钡侥桥宋仕澄锸欠窕购纤馕涣骼苏叩奈缚凇?

那位红褐色胡子男人的名字叫做拉蒙,厨子叫做泰丝,其他人的名字则完全无法让珊迦留下印象,除了布莱亚之外,也就是那个在楼梯顶端的小小孩。当珊迦用完第二碗的炖菜以及一杯棒透了的苹果酒后,泰丝提议她去一处开放式的蒸气池中洗个热水澡。珊迦一点都不希望在陌生人面前展示她身为纽特未分化的身体,因此拒绝了她的提议。泰丝接着建议她去她自己的房里睡个觉——“房间面对着山脉。”

这是某种特殊的款待,但是珊迦再度婉拒。她推开洁白无瑕的桌子,谨慎地走向坐在垫枕上、围在克撒身边的那群人。没有一丝敌对的表现。那家人挪了个位子给她,让她坐在两个珊迦记不得名字的女人中间。克撒给了她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这一家子人讨论着星座及神话。他们提到陌生的名字,但是其他的字眼都带有阿基夫语的音调,偶尔有句法或词汇上的小错误。这并不是他们的母语,但是他们都学得很好,好到足以进行一场隐秘的对谈,并在所有有意义的层次上不提及克撒和珊迦。

珊迦将指头扭成询问的手势,而克撒回给她保持安静的讯号。保持安静对珊迦而言并不困难,除非是被强迫的。她感到局促不安,并考虑着要加入仍在玩着小猫的儿童群,不过后来泰丝便把孩童们给赶上楼去了。对话于是开始减退,自他们进入这装汉得一丝不苟的大厅后,第一次空气中充满了期待。很明显地,即使是在时间的边缘,对话也可以被悬一石到等孩童洗菜跷埂?

泰丝和拉蒙一起将老者带到拉蒙原来在克撒右边的位置。然后每个人开始移动以挪出位置给那两人坐在圆圈的两侧,珊迦判定这两人若不是男主人和女主人,也一定是丈夫和妻子。

“你有问题要问。”老者说道。声音中没有任何线索可供人判断这位灰发老者的性别,但是老者的口音很重。珊迦必须很靠近地聆听才能分辨每一个字。“没有任何来到时界点的人是不带着问题而来的。”

克撒做了两个讯号,一只手一个,保持安静并服从。接着他说:“我前来学习我敌人的弱点。”

有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带着胜利的眼神,看来终于解决了一桩争论。不管什么理由,这些人的确是在等待着他们,就是他们没错:从阿基夫来的克撒,以及一个会在漫长的一天之后为一顿热食而兴奋的同伴。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来的真正原因,这就变得没什么道理。如果说你对克撒了解得够详细,详细到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要前往的地方,那当然你也该知道是什么原因驱使他穿过多重宇宙来到时界点。

然而,那两个男人什么都没说。就跟珊迦一样,他们似乎相当习惯于沉默,等着老者再度开口。“时界点并不是你的敌人。时界点没有敌人。如果你是时界点的敌人,你就不会找到我们。”

又是另一个克撒没提过的人造时空,像非瑞克西亚和撒拉的国度那样,只能透过深不可测的时空隙缝来进入?

“我是个寻觅者,没别的了。”克撒答辩道,以珊迦听过他最正式与自制的声音回答。“当我在做时空旅行的时候,我感觉不到任何的抵抗。”

“我们不会威胁我们的敌人,克撒。我们不会鼓励他们来测试他们的勇气。我们知道你是个寻觅者。我们允准你找到你要找的。长者们会接见你。”

借由此话这位老者暗示他或是她并非长者中的一位。或许这个名词只是个尊称,而非依年龄而定I哄然嵯胍室涣礁霾幌喔傻奈侍猓强巳龅闹竿啡郧崆岬匕谠诒硎境聊头拥奈恢谩!澳敲次医嵫仕怯泄胤侨鹂宋餮堑奈侍狻D闾飧雒致穑俊?

围着圈圈的人们起了一阵骚动。珊迦没办法全部观察到,但是非瑞克西亚对这家人来说,并不是个陌生的名字。

那名老者说了一句话:“被误导了。”除了克撒和珊迦之外,这句话似乎足以满足其他人。

“不只是被误导。”克撒急忙说道。“它们是污染的力量,毁灭的力量。它们集结全体来对付我的时空,而我以我兄弟、我的同胞、以及索蓝之名发誓向它们复仇。”

那个字眼——“索蓝”也让他们之间互相交换眼神,但是没有像非瑞克西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被误导了。”老者重复先前的话。“愚蠢而被咒诅。长者们会告诉你更多。”

“所以,你知道它们!我深信它们在创造出非瑞克西亚之前,是被人从它们的原生时空所驱逐出去的。我就是在寻找那个时空。如果那个时空不是时界点,我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那个时空在那里。我听说时界点知道所有在多重宇宙中的事情。”

老者点点头。“你要找的人从来没有来过时界点。它们很年轻,正如你也很年轻。年轻人并不常来到时界点。”

“以我的世界的时间来算,它们六千年前和索蓝人战斗过,而我自己在时空间做时空旅行也已经超过两个千禧年了。”

老者用一种珊迦所听不懂的语言向拉蒙问了个问题。

拉蒙回答了,用的是阿基夫语。“比较短,帕窟亚,至少短了三分之一。”

“以一个年轻人而言,你是老了。怛是比起时界点,你可说是几乎还没从母亲的胸前断奶。在时界点,当我们开始寻求知识的启蒙,是在一百个千禧年之前。所以,不要怀疑当你穿过我们的防卫机制时,自己为什么无法看到那些防卫。”

“当非瑞克西亚人到达时,你们就不会这样想了!”

“有一小群人有着小型的野心,较小型的梦想。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给他们的。或许我们对你的看法是错的。”

老者用另一种语言另外说了一些短而决定性的事。珊迦像观察这间房子一样仔细地观察克撒,她了解到克撒无法阅读这些外表看来单纯平凡的人们的心智。

“已经晚了。”泰丝说道,为这场讨论做了一个礼貌的、但不会被错认的结束。她站起身来。拉蒙接着在她身旁也站起来。“是休息和睡眠的时候了。太阳将要升起。”

屋子内的其他人也都站起来,并且在拉蒙和泰丝送老者离开大厅时点头行礼。一会儿后,就只剩下珊迦和克撒单独两人。

“就是这里!”克撒直接在她脑中说道。

“那个老人说不是。”

“她在测试我们。明天,当我和其他的长者会面,我就会得到我长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

在珊迦自己的想法里,她很好奇克撒是怎么知道那名老者是个女人,但稍后她又谴责自己怎么会在克撒似乎对其他的事情都判断错误时,还会认为他在这件小事上会有正确的判断。老者对克撒讲话的方式就像克撒经常对她讲话的方式一样,但是克撒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

“他们有秘密。”珊迦警告着,但是脑中没有出现回答,而她也不知道克撒是否已取得她刚才所想的。

泰丝和拉蒙又回到大厅来。拉蒙说,对于那些要和长者谈话的人们,有个特殊的房间专供他们等待太阳升起。至于珊迦,她很高兴自己没有被包括进去,在回廊的尽头有间小房间,有可供替换的衣物,以及一个令她担心的问题:

“你在天亮之前会沐浴吗?”

她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如果我可以单独入浴的话?”

“山峦会与你为伴。”

每一间房间都没有屋顶。珊迦很好奇如果下雨时,他们要怎么办,但是,“山不是问题。”

“你有特定的个人习惯吗?”

珊迦点头。如果这个解释能够满足泰丝,那她就不用再找另一个。

“我不会去打扰你,但是在你入浴之前我无法入睡。”

“你的习惯?”

泰丝点点头。她手里拿着干净的衣服,而珊迦跟随着这位女主人走进黑暗而安静的大厅。如果泰丝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那珊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刚从穴中爬出时一样的光滑无瑕,珊迦让自己在星空下、蒸气池内放松。有个天然的温泉让这里的水保持令人愉快的温度。一条小渠道——当然也是白的,而且简单优雅——将溢出的水带走。她花了些时间把自己洗刷干净,因为知道泰丝在大厅里等她,她应该要马上把自己用毛巾擦干。但是,山峦望着她而她也回望着山峦。

山峦有着许多的眼睛,珊迦数到三十三,然后就乱掉了,她也想起刚才那些蝙蝠,山的眼睛大概就是些山洞啊什么的。怛是,她仍然无法逃开被监视的感觉。在非常认真地凝视着黑影和暗处之后,珊迦认为她看到一些洞穴之眼中有着闪烁的光芒,她并且觉得那些光芒形成了一个横跨整个山脉的起伏的网。珊迦又继续想了一些事之后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裸着身站在池边,此时她脑中先前想的全都破碎消失。她一把抓起她的衣服,不管是脏的还是干净的,然后逃回大厅之中。

“你不舒服?”当珊迦在和她不熟悉的扣环及裙口奋斗时,泰丝小心翼翼地从阴影中问道。

“它真的看到我了。”

泰丝无法压抑地呵呵轻笑。“他们不会伤害你的,珊迦。”

克撒是对的。他们正被测试着。珊迦希望自己方才通过了。

珊迦睡得很好,醒来时听到她门外有着那种你绝对不会错认的、刻意想保持安静的儿童声。他们不像家里其他的大人那样说得一口流利的阿基夫语,但是三个男孩中最高的那个认为自己比珊迦还大,因此有权给她命令。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很清楚地告诉珊迦天快亮了,是客人出来加入家里的早晨仪式的时候了。

珊迦被安排的位置很显然地是个上位,当她在泰丝和老者之间坐定时,东方的地平线都还没开始变亮。他们朝西面向山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山脉还是像先前珊迦在入浴时一样,呈现出全然一体的黑色。仪式中并没有祷告,珊迦松了口气,怛是也没看到克撒或是拉蒙和布莱亚。布莱亚的缺席可能是因为整家人都在静止不动的沉着安详中等待着白昼的来临,没有小小孩能够静止不动地坐那么久。

珊迦自己也受到这项纪律的挑战。她心里因着许多没问出口的问题而发痛,而且她的鼻子发痒,然后是她的脚趾头,再来是她两块肩胛骨之间那块几乎摸不着的部位。当阳光照射到山的圆顶时,她几乎就快要爆发。随着太阳渐升,并没有什么特别壮观的景象。空气很清新。对于在山边以惊人的缓慢速度移动的颜色和光线,也没有云朵可以提供对比或是地面上移动的阴影。

但是,珊迦了解到那正是时界点的神秘之处,也正是其揭露之处。这些在时间边缘居住的人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壮观的事物,他们学会欣赏最细微的差异。他们比撒拉国度里那些完美的人们都还有效地克服无聊感。他们可以永远等下去。而珊迦猜想,他们的一天定会是相当大的一项成就。然而珊迦一点儿也不想赶上他们。

“快找到你要找的!”她催促不在场的克撒,数刻后黎明照射出两个身着白衣的人影在山上那许多洞穴间移动。

老者忽然拍了一下珊迦的背。“注意!要仔细地看!”

珊迦猜想某种选择或是被选择的仪式即将开始,她尽自己最大的力来跟随老者的建议,但是后来证明那是不可能的。耀眼的光芒忽然开始从洞口射出,就像每个洞穴都有面镜子般。她很快地眨眼,但是这个动作没有什么用。每个洞口都有它自己的节奏,不管珊迦怎么试,她的眼睛很快地便会被反射的阳光所刺盲、刺痛。

“你会学会的。”老者咯咯笑着,珊迦的眼泪流下她的双颊。

眩目的强光停止了。

泰丝拥抱珊迦,同时真诚地向她说“早安”,并在放开她之前将她拉起身。珊迦还没完全用袖子擦干脸颊上的泪水,家中其他的人就跟着泰丝先前所做的,用对彼此相同的拥抱来和她打招呼。她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被包纳在一个家庭的聚会中,而且也很少感到如此地不自在。当她和泰丝单独在大厅中时,她眼前还是充满了一块块紫色和绿色的色块。

“你还不习惯。”泰丝温和地说道。“你会学会的。”

“老者刚才说过了。”

“老者?喔,帕窟亚。我想,在你和克撒离开之后,她会自己上山。即使是对我们而言,我们也已经等了好久了,为了等待你们的到达。”

泰丝声音中确定的部分是某种珊迦没预期到的解脱。“克撒在其中一个洞穴里,对不对?”

“我想,是基尔德斯。当拉蒙今天下午回来时,会告诉我们确定的答案。”

基尔德斯,是洞穴的名字还是居住在其中的长者的名字?珊迦克制住漫无边际的好奇心,为了要问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你知道克撒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明天或是后天。只要他和基尔德斯结束了。”

几乎在二十天后,邻居们才看到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从山上走下来。直到那个时候珊迦才知道在洞穴和长者之间,或者更正确一点地说,洞穴和住在里头的长者之间,是没有任何分别的。拉蒙、泰丝,以及时界点部落中——在此时间边缘中只有一个部落——的其他成员,皆过着他们常人般的生活,并期待有一天能够最后一次爬上山,和他们的祖先融合。

仅管他们的重心是放在他们住在山洞里的祖先身上,时界点的人民并非病态的种族。他们和彼此一同大笑,爱他们的孩子,对日常生活的微小事件感到喜悦。他们也会和彼此争吵,心怀怨恨,并且会说自己人和长者的闲话。而那些长者们,虽然是集体的灵魂,但并非没有个人的小缺点。珊迦后来知道,像基尔德斯就被认为是极端自信的一个。随着克撒在洞中的时间增长,那一家人开始开起玩笑来,说是基尔德斯找到了他的灵魂伴侣。而这是个令珊迦苦恼的观念。虽然时界点有着简单而美妙的生活方式,但是这并不是珊迦想要一辈子活下去的地方。

当她听到有人看到克撒,她立刻离开屋子,慢跑上石头路,直到她遇上他。

“你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吗?”她问道,并接着说:“在日落之前我就可以准备好离开。”

“我只不过抓到表层而已,珊迦。比起他们而言,我们太年轻了。我们知道的是那么地少,而他们搜集知识已经那么久了。一千年也不算什么足够的时间。一万年,甚至十万年都不算太多。你没办法想象那些长者们知道多少事。”

当然她没办法想象。她是个非瑞克西亚人。“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来到这儿吗?那复仇呢?,你的弟弟呢?还有多明纳里亚?非瑞克西亚!”

他抓住她并把她举到空中。“基尔德斯知道的是如此之多,珊迦!你还记得吗?在我们离开非瑞克西亚之后,我是怎样地无法回到多明纳里亚?我说过那仿佛就像是支撑住多明纳里亚那部分的多重宇宙被压缩,而且被与其他部分隔开。我是对的,珊迦。我不只是对的,我还是那个压缩和扭曲它的人,那就发生在我将皿器掏空之时!一开始那并不明显,呃,其实很明显。在我离开的时候,多明纳里亚变得比较冷,但是我并不了解两者之间的关系。但是那其实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当我使用皿器来永远保护我的家乡,而皿器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我的愿望实现了。不用神器的装备,也不需旅法师的意志,就能将皿器所制造出的壳片弄碎。甚至在这里的长者也没法将它弄碎。”

“你把你的家园变成非——”珊迦在自己讲出那个致命的字眼之前停住自己,并用了另一个名词“撒拉的国度?”来代替。

“更好,珊迦。好太多了!壳片不只是个时空隙缝,而多明纳里亚是所有自然的和平衡的时空间的联结。多明纳里亚安全了,我用皿器救了它。”

“但是非瑞克西亚人呢?非瑞克西亚呢?它呢?”

“它们必定灭亡,珊迦。不断的意外和异常会使它们灭亡,不值得花力气来毁灭它。现在我很确定多明纳里亚是安全的了。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珊迦。我现在明白了。我找到我的所属了。时界点就是我该归属之地。基尔德斯和其他的长者拥有这么多的知识,但是他们完全没有利用那些知识。看看我们的周遭,珊迦。这些人需要领袖,需要视界!而我会给予他们。当我完成之时,时界点将会成为多重宇宙中的宝物。”

珊迦想到泰丝和拉蒙等着要和他们的祖先融合的殷切模样。她挣脱开克撒的掌握并谨慎地说道:“我不认为那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所想要的。”

“他们还没有跟我一起织梦,珊迦。基尔德斯才刚开始跟我一起编织梦想。这要花时间,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时界点有的是时间。他们不是长生不老的,但某方面他们也已经算是。你知道如果布莱亚,就是拉蒙最小的孩子,是出生在我所出生的地方的话,她现在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珊迦并不知道。而且对于这项事实感到不舒服。然而克撒却显得红光满面,就像她会被一坛酒所灌醉一样地被自己的野心所灌醉。“克撒,你还没有找到属于你的地方。”珊迦说道,向后退到草地上。“你已经失去它了。我们来这里为的是要找到非瑞克西亚的第一个家园。它们从未来过此地,如果长者们也不知道它们是打哪儿来的,那么我们就应该离开……尽快离开。”

“胡说八道!”克撒骂道,并开始走向那些白色房子。

当克撒在晚餐时兴奋地对全家人宣布他的观念时,帕窟亚那没有牙齿的嘴中所说出的第一句话也是胡说八道。泰斯,拉蒙和其他人太过礼貌了,或许可说是太过震惊了,直到克撒再度走回基尔德斯的洞穴前都说不出半句话。接着他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开始交谈起来。珊迦只学会几句时界点的语言,她怀疑他们那么准确地使用她的阿基夫语是为了要让他们的语言保持神秘。但是她也并不需要翻译来看出他们对克撒的计划并不高兴,而且她也判定他们的礼仪其实遮盖了一个强大、甚至可说是僵硬的文化。

泰丝证实了珊迦的怀疑。“最好是,”她用最温和的语调对她说,“你去和克撒谈。”

“我已经告诉过他,但是除非我说的是他想听的,不然克撒完全不听我的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派某个人去山上和基尔德斯谈谈。”

“基尔德斯不大听别人说的话。”

“那我们就有麻烦了。”

“不,珊迦,是克撒有麻烦,因为其他的长者会让基尔德斯不得不注意他们。这是迟早的事。”

“克撒有危险了?我的意思是……你会……他们会?”泰丝是个非常安详、有理性的女人,因而珊迦要说出整个问题有点困难,然而她从其他的世界中学到,她所遇过最残酷的人全是安详而有理性的。

“那些上山的人,并不总会下山来。”泰丝简要地说道。

“克撒是个旅法师,我曾经看过他用眼睛就把山脉融化。”

“在这里不可能。”

珊迦默默地听进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会跟克撒说,等下次他下山来……如果他会再下来的话。”

“如果。”泰丝同意。

克撒在基尔德斯的洞里待了四十天后真的再度回来。他召集整个部落,并让空气中闪耀着神器和城市的景象。珊迦那时已经学到更多一点时界点的语言了。当她再度和克撒交谈时,她的顾虑成真了。

“他们并不感兴趣。他们说他们已经把伟大这件事抛诸脑后了。而且他们很气拉蒙和泰丝让你和他们一起待这么久。他们说该是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当然是该要做些什么了!而我会让基尔德斯去做它。他就只差临门一脚了。他已经有好些天处在边缘上了。我让他独自去把他的思绪整理清楚。他们是集体的心智,你知道的,每一个长者都是分别的,而所有的长者又都合在一起。他们已经变得有点迟缓,但是我已经让他们再度动了起来。一旦我说服了基尔德斯,他会给其他人讯号,整个堤防会崩溃。你看着吧。”

“泰丝说过,上山的人不一定都能下得来。要小心,克撒。那些人拥有某种力量。”

“泰丝和拉蒙!忘了泰丝和拉蒙吧,他们就跟瞎了一样。是的,他们是拥有某种力量。所有时界点的人都有无法想象的力量,但是他们背弃了他们的力量,而且已经忘了如何去使用它。即使是基尔德斯也一样。我将要让他们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伟大!”

珊迦一边走开,一边想着一旦克撒真的要永远待在山中和基尔德斯一起,泰丝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带她进入时空。然而村中的大人们都不见了,而当珊迦询问孩童们他们上哪儿去了的时候,他们不敢直视珊迦的双眼,即使是八十岁的布莱亚也是如此。珊迦向外头走去,走到他们每天聚集在一起瞻仰日出照亮山头的地方。天空很晴朗。自她到达此地之后,只下过四次的雨,都是异常猛烈的倾盆大雨,将每件事物都淋到湿透,并重新灌满蓄水池。在暴风雨之中,他们会到地底的贮藏室躲避。珊迦想大人们可能会聚集在那里,或者是在某间屋子外面。珊迦很仔细地聆听他们的对话,但是什么也没听懂。而虽然她从来没有听过白色屋子外的花园或田野在夜间是危险的,但她决定她还是待在儿童附近最安全。

泰斯的小孩在她不在时无伤大雅地放肆玩耍。他们进入贮藏室搜刮,诱使猫咪跳上平时不被允许的坐垫;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在离他们卧室很远的地方进入梦乡。珊迦想他们已经进入午夜和黎明间的漫长时段中。她决定要试着和克撒再度说话,但是他已经离开,最可能的是,他用时空旅行的方式回到基尔德斯的洞穴中。珊迦感觉到时界点的人并不赞同用跳过时空的方式来从屋子到洞穴去。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并不倾向给予警告或是下最后通牒。不过反正那对克撒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珊迦再度走出室外。她走几步,然后停下来看着山脉,然后再走几步,再停下来看一看。天空变亮了,黎明终于来到。大人们会为了日出仪式而回来。她会和泰丝谈谈。他们会想出个办法来。

但是变亮的并不是黎明。这新的光线是从头顶上一个单独的点所发出来,一颗星星,珊迦这么想着。在时界点的天空中并没有非常多的星座,而她也尚未记住其中最亮的图案。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星星会变得比较亮,除了在盖斯托那次,星体本身是个狩猎型的旅法师。

珊迦跑进屋内,将孩童们叫醒,把他们成群带进贮藏室中,同时间泰丝跑进那永远敞开的大门。

“我正要把他们送下去躲避,在那东西——”珊迦指着头上最亮的星体。“在我们头上爆炸之前。”

小孩子们全部快速跑向他们的母亲,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咕哝着什么。珊迦猜想那可能是道歉,或是解释他们为河不在床上的借口,而或许也有怪罪她,虽然没有指着她的手指或是谴责性的眼神。泰丝很快地安抚了他们。如果那最小的孩子真的是八十岁了,那泰丝就会拥有别人的好几辈子来学习当母亲的技巧。她并没有催促他们进入贮藏室,相反地,她催促他们前往屋外看日出的聚集之地。

“谢谢你第一个就想到孩子们。”泰丝说道。这并不是她赶着回家来要说的,但是她这话似乎相当诚恳。“没有任何东西会在时界点上轰然坠落。那是一颗将逝的星球。”

珊迦摇摇头,无法理解这个观念。

“这经常发生,长者们是如此说的,但是我们在地面上看得见的也只有两次,而且从来没有这么亮的。”泰丝将珊迦的手轻轻握在她双手间。“这是某种征兆。”

“克撒?是克撒——?”

“会有所改变。我无法说得比这更多。在时界点,改变来得并不容易。我们出去看看日出会带来什么。”

珊迦挣脱了泰丝的手。“你还知道更多别的事。告诉我……拜托你。”

“我并不知道更多,珊迦。我预计,是的,我预计是其他的长者取得了基尔德斯的注意。有关克撒的问题会被解决,很快地解决。”

珊迦望着她的手。她并没有感到悲伤或是哭泣。是克撒自己咎由自取,但是当她试着想象没有他的日子,珊迦开始颤抖。

“别自寻烦恼。”泰丝劝道,将一条围巾披在珊迦的肩上。“太阳还没升起。来外面和我们一起等。”

再也没有这么漫长的夜晚了。濒死的星球持续地发出亮光直到它在各地方形成阴影。在其他星体开始微微发亮后,以及黎明开始时,也都还看得见它。珊迦担心她肩上这借来的披肩会从边缘松开,因而开始无意识地解开它。

是有所改变,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都要明显。随着黎明的边缘沿着山脉向下移动,山上的洞穴全部一致地发出光芒,并且用一种只可能是密码的方式变换着复杂的节奏。珊迦拉了拉泰丝的衣袖。

“那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

“那意味着他们都醒过来了。”帕窟亚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傻瓜想要改变世界的话,让他去改变他自己的!”

泰丝接着补充了一句:“你很快就会离开。”

“克撒还活着?”

“和他昨天的样子相比没什么两样,我期待他会学到任何东西。基尔德斯很显然地没有学到任何事。不过那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如果他们两人都认为他们对彼此做了改变。”

珊迦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一会儿后克撒便穿过时空出现。

他自己说道。“我无法留下来领导你们,而基尔德斯面对其他固执的反对,已经开始动摇。但是他们把我升至夜空中,并让我看见一个可怕的景象。我在我诞生之时空所设下的防御堡垒已经被一个白痴给破坏了!就像我和我的兄弟破坏了索蓝一样,我的所为也被无知给破坏了。但是我可以回去,而且我也要回去。”

“然而,时界点仍然得靠自己。你们必须在没有我的引导之下完成我所看见的景象。”

全家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从帕意亚到布莱亚,每个人都说他们有多遗憾无法看到基尔德斯和克撒所保证的未来。整个部落的谄媚加强了克撒想法的正当性以及他原本的性格。他们祝福克撒一切顺利,并提议要为他前往多明纳里亚而办个欢送宴。当克撒婉拒时,珊迦松了口气。她不认为自己面对这更进一步的虚伪行为还会有任何胃口。

泰丝是对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克撒认为他离开时界点是他自己的决定。

从时界点再用时空旅行回到多明纳里亚,花了他们一百个多明纳里亚年。但是在克撒诞生后的第三千两百一十年,珊迦终于站在这个她命中注定将长眠之处。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如果基克斯找得到我,他早就该找到我了呀。那我在离开宾卡市前就应该被抓了。他也可以趁我睡着时抓住我;就算他怕被人看见,应该也会派一些眠者跟踪我吧!”

距离珊迦那次惊险的死里逃生已经八天了,此刻她独坐在一棵橡树的枝桠间。不一会儿太阳就要西沉入海上刮起的暴风雨里了。一整个下午,珊迦始终望着那团团堆叠的云和撕天裂海的雷通,电光石火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跟着日间交易者离开鲁西欧以来的这段日子;惊心动魄的画面一幕幕重现眼前。她身上的护甲曾保护着她在逃亡中全身而退,但这会儿反倒使她成了闪电偏爱的目标;再加上这棵孤伶伶地耸立在山丘上的老橡树,更是让她无所遁形——此处根本不宜久留,更别妄想藏身在这儿了。

珊迦盘算着。一旦暴风雨朝这儿扑来,她就要另外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静静等候克撒找到她。基克斯满身都是金属和暴露在外的线路,应该不至于在这雨暴雷狂的时候追来吧。

“他并不知道我们到了这里。那时若不是找到我心中的火花,他也认不出我来的。”

是啊,火花。离开宾卡市的第一天,她头痛欲裂。不单头痛,她的背、她的颈、她的下颚以至全身各处也都疼痛不已。该是那场恐怖遭遇的后遗症吧。宇宙间必定有千百种更加丑陋、卑鄙的魔兽,也必定有更加危险的魔法,但是没有一个像基克斯般,满溢着穷凶极恶的气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人类有个词!强暴。每一个世界、每一种语言都有这个字眼。对珊迦来说,“基克斯”这三个字就代表非瑞克西亚语里的“强暴”。

珊迦已洗净了皮肤上的伤口,珊迦还是努力地想洗净皮肤上的伤口,像是为她无法清洗干净她的心做弥补。她已经预习好了一大篇向克撒坦承一切的告白。风势更强了,摧折着老橡树的枝干,但此时珊迦心里最大的恐惧,莫过于基克斯在找到她之前,已经先找到了克撒……或者瑞特比。

克撒一定能顾好他自己的,珊迦现在只能这么想了。基克斯曾告诉她:“是我创造了那对兄弟;连你也是我创造的。”她告诉自己不能相信基克斯说的话,一丝一毫都不能。若她相信克撒的心智没被他人控制,她就该对他接受地向他单挑的这件事有信心才是。不过即使珊迦对自己和克撒有再大的信心,当她想到独自一人在小屋、完全不知怀疑为何物的的瑞特比,她的信心就完全崩溃了。一旦基克斯开始烧杀掳掠、毁坏一切,瑞特比只怕是在劫难逃。

那些关于瑞特比的面容的记忆曾把她从基克斯的拘禁中解救出来,但是,其中某些部分却也泄露了小屋的位置,基克斯很可能会因此而找到克撒。

“基克斯不会注意到的,”她对着橡树喃喃地说,“非瑞克西亚人是没有想象力的。”

暴雨终于来了,强大的风势夹带着骤雨,使得珊迦在瞬间变成了全身湿透的落汤鸡。克撒的护甲说来奇怪,它可以保护着她穿过烈焰不被灼伤、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也不致窒息,可是在此时却不能保护她不被雨水浸湿。珊迦稍稍向下爬了一两步,踩在较低的树枝上,然后直直地落在地上。忽然间,有种幻觉袭向她。她依稀在山脚下纠结的荆棘丛中看见一处她可以栖身的避难所。

不管她藏在什么地方,克撒一定会找到她的。他说过:她的心会引领他,把他带到时空交界。如果他在暴风雨平息前出现,一定会听到他埋怨这恼人的雨的。虽然天气并不能影响他,但克撒就是个不喜欢惊奇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喜欢珊迦的那篇忏悔似的告白。

暴风雨继续向南方进逼,面积不断扩大。入夜了,雨持续地下着,天上没有半颗星星。珊迦躲在荆棘丛中,努力地保持清醒,但那实在太难了:她在鲁西欧的时候睡得就很少了,为了那些尖叫的蜘蛛,她几乎不敢合眼。相较之下这荆棘丛显得安全、友善得多了;雨声规律的节奏,宛如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珊迦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人呼唤着她的名字。那是克撒!

“我在这里!”她呼唤着。

雨已经停了,围绕在她身旁的枝叶上仍留有许多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下来。稀疏的星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筛落出克撒走下山丘的高大身影。

“来,我们回家吧!”他的声音充满了愉悦。珊迦告诉自己,该趁着现下克撒心情好的时候向他忏悔的。“没有行李吗?”他翘着头看着她空着的肩头和双手。“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吗?怎么没有帮他带点食物回去呢?”克撒总是当瑞特比没名字似的,直接用“他”代替。

“克撒,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是想说鲁西欧的问题吗?那里是不是在闹饥荒?”

“也不完全是。我那时来不及多拿点补给品。发生了一件意外——”

“别担心了,反正我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先到小屋再谈这些吧。”

他握住珊迦的手腕,珊迦还来不及反对,两人已经进入了时空交界。他们的旅程总是这样快如风驰电掣。穿过一片虚无,他们已经回到了欧蓝山脊。这地方还是令人糊里糊涂的就迷失了方向。克撒在距离小屋还有数百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让珊迦喘息一会儿,在见到瑞特比前重新整理一下她的神智。

显然珊迦的神经还无法重新就定位,因为她急着想确定那小屋是安然无恙的。克撒已经走远了,她回过神来,奔跑着赶上他。

“克撒,我们真的必须谈谈。问题很严重。你——瑞特比——你弟弟——还有蜘蛛——”她那些反复预习了不知多少遍的词句,仿佛都遗落在时空交界中了。

“我都仔细想过了,接下来这九天,我可以把我们三个人的工作都做完。我会把他帮我们做的神器分散出去,还有你的我的都一起,再把另一批也组合起来。时间会以另一种方式进行,我将会过得较快些。那是不错的练习,人总得先学爬再学走,按部就班的来。珊迦,蜘蛛并不能真正让这场战争终止的,它们只能在我把非瑞克西亚解决得一干二净之前,尽量多争取一些时间而已。”

虽然克撒已经渐渐平复,不再着魔似的为扭转他弟弟的命运而疯狂,但他还是不住口地谈论着那些让时间倒转、回到遥远过去的想法。他想要回到索蓝人的时代,和他们一同在最后一役中对抗非瑞克西亚人。他认为索蓝人可能知道敌人真正的家在哪里。虽然克撒口里没说,珊迦相信:其实他非常想一路跟着索蓝人到非瑞克西亚的第一世界去;他要彻底歼灭非瑞克西亚人,而不是流放他们。

基克斯曾说:索蓝人在等候着。那恶魔可能是从珊迦的记忆中挖掘出索蓝这个名字的,或是在战争中由米斯拉那里知道的。可以确定的是基克斯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到要紧的部分。克撒需要知道在宾卡市中神庙底的墓穴中,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遇上了——我找到那个了——我——”珊迦还是说不出来。难道那恶魔在她身上留了点什么,让她明明能思考可是却不能表达了吗?不是不可能。基克斯甚至把“恐惧”添加了无助和沮丧这两种滋味。她并不知道红光的威力有多大,但她整整在墓穴中迷失了一个下午;而当瑞特比来救她时,令人难以相信地,她正朝向非瑞克西亚行去。

“珊迦?”克撒停下脚步。他转身注视着她,认真听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必须回到宾卡市。”

“不行。根本不能去了,任何眠者出现过的地方都不列入考虑。当然,你和“他”必须找个地方去,我这次工作的时候不要有任何人在旁边。我可以等待。我会一直等到朦胧之月升起。珊迦,未来是我们无法预知的,这一点我非常确定;唯有过去才是永恒,也唯有现在给予我们抉择的机会。我的抉择是将未来的九天给予你和他,你们将永远拥有它们。告诉我你们希望去哪里,天亮时我就把你们俩送到吧!”

九天。难道就心绪不宁地再躲个九天?那可是胆小鬼的作法!珊迦真的很想提起勇气。“我一定要告诉他。”都是谎言。她又失败了一次。珊迦暗自担心:向瑞特比坦白说出一切只怕也是这么困难。“好的,我们会决定好要去哪里的。”

前来欢迎他们时,瑞特比就像任何一个充满热忱、心情又终于放松的青年般滔滔不绝,毕竟他已经独处太久了。当克撒宣布他要重新整理工作室,好进行未来九天的工作时,瑞特比一连向珊迦丢了好几个询问的眼神,但珊迦硬是装作没看见。

“你告诉克撒了!”当只剩他和珊迦两人时他大叫了起来。“好了,现在都得听他的了!告诉我,你有没有把我做的那些神器放在亚佛神的神坛上?”

“放了一个。”珊迦回答的很老实。“那时神庙里有许多眠者,打扮成席拉塔教徒的模样。然而席拉塔教徒全都死在墓穴里了,好几年前他们就已灭亡了,瑞特比。如果还有席拉塔教徒存活着,他们也该穿得像赤纹军的伊芬人一样才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们会和非瑞克西亚人同一阵线的。”她又想起了基克斯——可是现在不是告诉瑞特比的好时机,他和克撒都正在气头上。“我把你做的碎石蜘蛛,还有音爆蜘蛛,都放在烁油味道很浓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去赤纹军的军营。”

瑞特比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大声咒骂起来:“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可不想希望亚佛神的圣殿倒下——至少不要在赤纹军的军营还耸立得好好的时候!”他摇着头,转身背过她去,说道:“当情况不够理想的时候,你应该再多等一等的。亚佛神保佑,你到底对克撒说了些什么?”

珊迦的罪恶感和挣扎、焦虑忽然间都消失了,“我什么也没跟他说!”她放声大叫。

“那你也不用那么大声!”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该做什么!”

他们分立在长桌的两头,一副箭拔弩张的样子,一点重聚的热情与喜悦都没有。瑞特比看来已经不怎么像他了:咬紧了牙关,下颚仍不住颤抖着,一双哀切的眼神逼视着对桌的珊迦。而她也觉得自己快要瘫痪了。退却,或者爆发;依照她从非瑞克西亚得来的天性,以及在克撒那里调教成的个性,若受到逼迫时,就只有这两种解决方式。可是现在,她发现两种都不管用了。

门就在她身后,珊迦扭头跑了出去,门还敞开着,没有任何追来的脚步声。她在黑暗中伫立良久,和自己的良知角力。她房里的灯已渐渐熄灭了。微微的星光下,她一步步走回门口,却看见桌边有个黑影,原来瑞特比头枕着手,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蹑手蹑脚从他身边爬过,就像她曾经蹑手蹑脚爬向宾卡市的墓穴一般。她的床是一张用绳子编成的网,稍碰一下就会吱吱嘎嘎地响。她没上床,就这么蜷缩在她的藏宝箱边,静静地睡了。

珊迦醒时,看见瑞特比大咧咧地在床上趴睡着。克撒站在门廊上,朝阳金色的光辉洒落在他身后。

“准备好要我送你们去哪儿了吗?”他问道。

克撒从不到她房间来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许会以为珊迦是因为想把床让给瑞特比,所以才睡在墙角的。他们什么也没准备,瑞特比根本还不想起床。从他睁开眼那一刻起,他就端着一副桀骜不驯的臭脸。珊迦期盼着他说点缓和气氛的话,结果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决定吧。”说完与克撒擦身而过,向井边走去。

“你不需要送我们到任何地方去。”珊迦边说边把自己抽筋的腿用力伸直。她双脚发麻,觉得靴子里像有千万根又烫又尖的针在戳着她。

“我不希望你们待在这里妨碍我工作。”

“我们会走的。”

“那还在这儿闲晃什么!我要开始工作了!”

当珊迦收拾行装时,瑞特比站得远远的。她收拾了一大包的金币和银币,反正不管到哪儿都用得着它们;她也装了一些钢板——也许他们只会走到边界上最近的邻国。她还放了些做旅行面包用的面粉。她想起挂在屋椽上的那把猎弓。该带吗?旅途中不打些野味而只以旅行面包里腹固然很难熬,可是带着这把猎弓,在城市中却很可能会招来麻烦。珊迦终究还是没把猎弓带走,倒是又多塞了些钱币在腰间的钱包里。然后她在井边找到一脸愠色的瑞特比。

克撒似乎没注意到珊迦和瑞特比之间异样的沉默;当然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在乎。有半年没回工作室了,他也等不及要在一头栽进创作之前,先重温一下浮球升起的样子。

白云镶嵌着初升的旭日,天空一片湛蓝,它们预告着今天绝佳的天气。浮球载着两人,在铺满了野花的平原上空渐渐升高。当着如此美丽的自然风光,教人想保持心情阴沉也难;可是珊迦和瑞特比偏偏做到了。一阵西北方的气流吹来,托起浮球,向山峰东南方的寇佛芮亚飞去。那块不毛之地引不起珊迦一点兴趣,一个值得去的据点都没有;可是基于两人都不想开口讨论该去哪里,所以他们还是飘到了寇佛芮亚。

已经过了中午,丰美的草原渐渐在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恶地。

“我们现在去哪儿?”瑞特比问。这算是他今天说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看我们像是去哪儿?”

“像哪儿都不去。”

“没错,就是‘哪儿都不去’。对我来说‘哪儿都不去’就已经不错了。”

“快把浮球降下去!珊迦,你疯了吗?你在伊芬宾卡着了邪,弄得你痴痴癫癫。我不要和你待在这上头!”

珊迦将浮球降落在一片长着杂草丛的干硬土地上,当浮球坠地碎成粉末时,他俩都没说什么。“你到底怎么了?”瑞特比拂去脸上残留的白色粉末,责问珊迦,“一定不只是眠者的缘故;眠者吓不了你的。瞧你那一脸惊恐的样子!我真的想不出谁有能耐让你吓成这样!”

“吓我的事可多了。有时候,克撒会吓着我;你也会。时空交界、恶魔都会吓着我的。”珊迦把身边的叶子拔了一把下来,一边扯碎着、一边想着。你就去猜吧,你可以猜得中吗?

“是不是有恶魔藏身在亚佛神的神庙里?在墓穴里、跟死去的席拉塔教徒在一起?难道是非瑞克西亚的恶魔吗?”

瑞特比猜谜的能力真不是盖的。

“不是的话也没别的了。”

“亚佛神保佑!你和克撒没有在别处发现恶魔吧?”

“我没有。”

“为什么会是伊芬宾卡呢?如果非瑞克西亚的恶魔想进入多明纳里亚,为什么又去伊芬宾卡呢?我们族人一向小心;当我们的祖先离开阿基夫时,他们就没想过要回头。他们定居在偏僻荒凉的高曼尼北岸,远离外界纷争;虽然很穷,怛我们并不在意。我们不去打扰别人,别人也从不打扰我们。我们甚至连一支军队也没有——也许这就是我们惹上席拉塔教徒和赤纹军的原因吧。可是,为什么非瑞克西亚也对我们有兴趣?我真的想不透;你说呢?”

“我跟你说过了啊,恶魔把我吓坏了。我什么也没有问就……就走了。”她又随手拔了一把草。珊迦真的很想说出一切,可是心里空荡荡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你买了我那天,我就说过你是个不擅说谎的人;你或许真的有三千岁了,可是连我八岁的小弟撒谎的技术都比你高明呢。尽管如此,他的谎话还是瞒不过我,因为他做过的我以前也都做过。不过,至于恶魔,我就猜不透了。”

珊加把撕碎的叶子乱洒在地上,凝视着瑞特比,“是基克斯。我在圣殿里嗅到眠者的气味,于是我循着气味走,边走边种下你和克撒做的蜘蛛。在黑暗中,我不小心掉入一条又大又老旧、直往地底的通道——那还只是其中一条而已,然后就看见了基克斯。”

“可是你明明说过基克斯早就死在六重天了啊!”

“是七重天。照理说他应该已经被剥去皮肤,活在痛苦的折磨中、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以前都学过:任谁也别想活着走出七重天。”

“所以这又是一个非瑞克西亚的谎言?你很确定那是基克斯,而不是别的恶魔?”

“没错。你两样都说对了。”

“那他有没有伤害你?”

瑞特比总冷不防问出一些令珊迦害怕的问题。“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那你为什么情绪这么不稳呢?为什么要想‘哪儿都不去’呢?除非……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克撒脑子还算清楚,了解我的能耐,所以决定把你留在我这个平凡的普通人身边,他自己去追基克斯——”

“我没跟他说。”她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你……没说?你在亚佛神的神庙找到一个非瑞克西亚恶魔,竟然会没告诉他?”

她羞惭地别过头去。

“当然啦,”瑞特比叹了口气,“他一定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就像我刚才那样。其实这件事错不在你呀;你这样子还真像我小弟呢。错的是基克斯。他控制了米斯拉,可惜米斯拉知道得太晚。真奇怪。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就为了那两颗现在是克撒眼睛的石头。可是我猜他们俩都没听过那些石头的歌声。”

珊迦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难道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你听得见它们的歌声呢?”

“错。我不是听见‘它们’的歌声;我只听过米斯拉那一颗弱能石唱歌而已,至于强能石是不是也会唱歌,我不太确定。不过我的确非常想知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了,基克斯向你提过石头的事吗?”

“对。他说那些石头也是他创造的;后来他还说了些关于你的事。”不只你;还有克撒呢。珊迦在心里加了一句。

瑞特比惊讶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他可能从我的记忆里找到了你的名字。我已经相当小心了,不让他从我这里挖掘地太深、太多,可是我碰到了麻烦,很严重的麻烦!”珊迦把双手紧紧交握在背后,却仍然制不住颤抖。“他控制了我,老鼠。我一步步走向走道去。我知道我正走向非瑞克西亚,而且马上就要完蛋了。忽然间,我想到了你;我想到的就只有你。”

“我?”

“你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普通人’;我……”珊迦的脸庞泛起红云。她觉得全身发烫,又窘又急;不过她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下去。“是因为想着你,我才回得来。可是那时基克斯正在我的心智中,他可能偷到了你的名字,然后编了一个故事骗我。他说的那些也许都是假的——应该是假的。他提到的事中只有一件我没听说过:他说米斯拉知道一些索蓝的事。”

珊迦脸上的潮红已渐渐褪去,可是瑞特比的脸还是惨白得吓人。

“告诉我基克斯说了什么?关于我、关于米斯拉,还有索蓝的事。也许我可以告诉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他说你和我终究会相遇,还说那都是他安排好的。”

“那关于索蓝呢,他又是怎么说的?”

“当我说克撒一定会替索蓝人完成心愿,终结非瑞克西亚时,基克斯大笑了起来。他说索蓝人的确等待克撒很久了,不过那可是为了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他指的一定是克撒的双眼,因为那时我心里正想到它们——仅存的两颗索蓝动力石。基克斯愈笑愈大声了。接下来我只记得:当我想起了你,就停下脚步了。他所说关于你和我的话都不是真的,他说米斯拉是在非瑞克西亚被完化的,即使是他的身躯血肉也都进了槽中。我过去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全部都长得很相似,身上又一点伤疤都不可能有……瑞特比,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

“说谎。”他说得太过小声,珊迦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所以愣了一下。“他说谎。弱能石其实是一种记忆,大部分是米斯拉的记忆。不过我也曾被一些索蓝的记忆打中过;克撒的也有过。虽然都没有那么强。米斯拉真是号人物,我很庆幸没有在他活的时候见过他,不然一定早被他宰了。至于索蓝和克撒的部分嘛,已经像褪色的画一样记不清楚了。但是,只要你是米斯拉的话——不管你哪个部分是他,弱能石都能从你身上辨认出他来,就算你是非瑞克西亚人也一样。如果被基克斯碰上,我必死无疑。弱能石不喜欢非瑞克西亚人,尤其是基克斯。”

“难道说,克撒那颗眼睛也不喜欢我?”

瑞特比摇摇头,“很抱歉,事实如此。它有时能了解你;但是有时克撒也会不信任你,那很可能就是弱能石在作怪了。”

“弱能石也有自己的意见?”

“应该说是‘影响力’。它会试着影响人的行为。”

珊迦回想起每次她和瑞特比退到墙壁另一边她的天地里时,克撒看着他们的那种眼神。“我们两个老是玩得太疯了。”

瑞特比的心陡然一震,脸刷地胀红了起来。“我可不是米斯拉;我有我自己的意见。”

“从米斯拉和弱能石那儿,你知道了什么关于索蓝与非瑞克西亚的事呢?”珊迦问瑞特比,这时他居然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们盲目地痛恨彼此,不留半点宽容的余地。但是老实说,就我对那场战争的了解,他们根本没什么不同。索蓝人就如同非瑞克西亚人一样,两方都不是凡人。米斯拉也只不过是受了弱能石的利用。克撒之所以认定:索蓝人牺牲自己才保全了多明纳里亚,恐怕也是受了强能石的影响,其实那并非事实。如果我的世界里没有索蓝人和非瑞克西亚人的话,一定会美好得多。”

他们信步走着,离刚才藏行囊的地方已经相当远了。珊迦试着循原路走回去。“希望有一天,克撒穿越时间的能力,就像他穿越空间的能力那么棒。我真的好想回到喀洛斯去亲眼看看当时的情形。我听过的每件事都像罩了一层纱。”

瑞特比纠正她喀洛斯的发音,他说这个名字应该只有两个音节,而且重音落在第一音节,读作‘夸罗’才对。

“我可是听过克撒这么念的喔,伺况还是他命名的呢!”她反驳着。

“我猜三千年前是那么念的吧,但是语言都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你也晓得,祖先们是三百年前离开阿基夫的。”

珊迦停下脚步一会儿。“最初的伊芬人从哪里来,似乎没有记载。我想这也是你们的谜团之一吧。”

“谜团之一……没错。不过我父亲曾提起:我们的语言几乎就是阿基夫语,而在席拉塔教徒烧毁书籍之前,最古老的书就是用阿基夫文写成的。还有,看地图就知道,伊芬宾卡离阿基夫非常的远,和你在地图上所能飞行的最远距离几乎一样远。”

“那喀洛斯——或者说“夸罗”呢?”她生硬地学着瑞特比的发音,“它还在阿基夫吗?”

“它不在阿基夫里面。从来不在。不过在三百年前,人们还知道它在哪里。就像古文明之战一样,它是不会被遗忘的。我猜在冰河时期过去后,气候回暖,阿基夫的国王以及他们的邻国都曾派人到克尔山脉,确定废墟是否仍旧是废墟。”

“克撒没说过这些。我还以为喀洛斯早已随着亚格斯消失了呢。”

“你看过画着泰瑞西亚遗迹的地图吗?”

珊迦耸耸肩。没有。其实,她那些讲述古文明之战的书里是有一些地图,只是她以为它们都是不正确的,所以压根没去注意过。

“我们必须飞越伤逝海才能到那儿去。我们不太可能在九天内就回来。”瑞特比微笑着,一脸的诡计。不浪费,不奢求。如果关于远祖的伊芬族人这部分,基克斯没说谎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已经全毁灭了。

“现在去的话,我们必须度过两个寒冷的白昼、还有两个比白昼更冷的夜晚,才能到达阿基夫、在那儿降落;而且回来时还会更辛苦。你真的要去吗?还是我们现在回去,告诉克撒我在宾卡市看到基克斯的事吧。”

“他不会想要见到我们的。”

结果,在伤逝海上的这趟航行既不有趣也不舒适:他们在高曼尼南方海岸的小村庄里,买了一些毯子和一张油帆布。做买卖的渔夫拿着珊迦付的银币,说她一定是疯子;他们启程之后不久,也不得不同意;但是也来不及了。风太强了,他们被一股狂流一路吹着跑,一直到他们已经看见陆地了,却还是陷在气流中。这两天两夜里,他们唯一的活动,就是躲在毯子里紧紧地窝着。

“你不是应该空出一只手来控制一下状况吗?”瑞特比咆哮着。那还是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俩扭着身子,努力地把毯子完全裹住脚。

“控制什么?调整浮球的方向吗?”她吼回去,“我们不就是来被风吹的?”

“你在海上飞行过几次?”

“一次而已,还是失误造成的。”

“当我没问。”

第三天早晨,悲惨的航行终于结束了。脚下的陆地广阔得看不到边际。珊迦开始降落,把手伸出浮球外进行测量。当他们坠落地面时,她的手已经冻得发白了。

她等待手上的冰慢慢解冻,问道:“好了,去喀洛斯要走哪条路?”

“这是哪里?”

“你不是在看地图吗?”

“亚佛神保佑!珊迦,实际状况长的和地图上画的又不一样!”

他们找到一片绿洲,那里站着一位牧羊的青年,这个地方人迹罕至,但他看到这两个陌生人时,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他说着一种他俩听不懂的话,但是认得出来其中有喀洛斯这个字,而且他用的是三音节的古老发音。他嘎啦嘎啦地讲了一大串话,然后指向东南方。他们又听出了“克撒”和“米斯拉”。珊迦给了这个年轻人一块镶银的玛瑙,交换他身上所有的食物。他吹着口哨,大踏步地走开了。

“你觉得他刚才说了什么?”他们走回到方才藏行囊的峡谷时,珊迦问瑞特比,“——除了我们是傻瓜、白痴之外。”

“大概是在咒骂克撒和米斯拉吧!”还没说完,浮球漂了过来,他们又缓缓升空。

“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件事都虚无的要命。即使在伊芬宾卡,离亚格斯已经够远了,可是即使你穿过荒野、在废墟中找到冰河时期和战争之前的自己,一切还是虚无。据祖先们带到宾卡市的书上记载,他们还住在阿基夫的时候,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他们盖不出像废墟原样的建筑物了。人不够,石材不够,金属不够,知识、技术也不够。你看,克撒总是谈论着索蓝谜一样的过去,我父亲读的书又都谈论到克撒和米斯拉之谜;全部都是关于喀洛斯的。不管新的或古老的,反正所有的事都在那里结束。喀洛斯,它是个召唤着黑暗的名字。”

浮球搭上了一阵轻风,珊迦把方向调整好。“在伊芬宾卡的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老是想这些事情?你们国家里的每个人都很会说故事吗?”瑞特比苦涩地笑着,“不,只有我父亲是那样的;而我是他教的。他和我的祖父、外祖父都是学者。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他们三个在争执,为了一千年前死掉的古人。我觉得很羞耻。我讨厌那些历史教训,只要不当学者,叫我做什么都行。后来席拉塔教徒人来了。亚佛神保佑,那时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已经过世了。我父亲必须养活我们,于是我们搬到乡间,他努力学习农事,就像在研究编年史那么认真。但他还是忘不了宾卡。他过不惯没有学生可教、没人与他争辩的日子。我母亲叫我坐在父亲脚边听讲,否则就要挨打。我一向很听她的话。”珊迦凝视着瑞特比,他正望着地平线,眼神迷离,双拳紧握。每当想起失去的一切时他总是这样。克撒已经把米斯拉埋葬在执迷层里了,珊迦自己的生命中又没有珍贵的回忆,现在她望着瑞特比,试着想象他的悲痛,她只觉得又羡又妒。

风势很稳,天空中没有云,月色很美。他们在午夜时才降落。日出前吃完早餐,再次升空。正午时分,他们看到南边有一个大湖的倒影,但是整个下午过去,他们的脚下还是只有克尔山脊的小丘陵。没有村落,没有道路,连一小片亮晶晶的绿洲也没有。

瑞特比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握着。

“现在怎么办?”珊迦问。

“我正在祈求神给我一点指引。”

“嘿!我还以为你认得这里呢!”

“我认得啊!多少认得一点。这里的景观比米斯拉最后一次来时变了很多,不过如果看到的话,我应该认得出那些山脉。”

“你知道,我们真是蠢材。我们在喀洛斯最多只能留一天——那还得现在就找到才行。”

“找找看有没有一座马鞍状的山,前面还有三个比较小的山峰。”

“马鞍状——”珊迦喃喃地念着,然后将她的手放低,让浮球下降一些,以便看清楚地上的景物。

夕阳西下,群山的影子遮盖了一半的地面,景物变得斑驳不清,可是他们要找的那座山还是没出现。气温降低,气流开始靠不住了,珊迦寻找着可以停下来过夜的地点。她看到一小块平地,看起来比周围亮,形状像个箭头,就这儿吧。

“我们降落在这里过夜吧。”她对瑞特比说,随即把浮球引出气流,向下坠落。

他回了一句话,可是珊迦没听清楚。降落时遇到一阵怪风,似乎不想让他们停在那片箭头上。浮球坠地时,珊迦觉得自己像赢了一场赤手空拳的肉搏战。

瑞特比忽然跳了起来。“亚佛神回答了!”他大叫着,冲向箭尖附近的一块大石,它较瑞特比高一些。光阴显然带走了它的青春,石头上螺旋状排列的刻痕,经过长期的风化,已经模糊难辨;可是会在这样的地方找到这样的石头,那一定是神迹了。

瑞特比把珊迦举起来,“我们找到路了!你确定不继续前进吗?”

她想了一下,挣脱了瑞特比,“我确定。”她用指尖探触着那些刻痕,其实还是可以辨认出一个大概:各有不同的弧度和角度,有平行的沟纹,也有浮雕的图案。“我不希望第一眼看到喀洛斯时是在月光下。”

“不错的观点。那儿幽灵太多了,”瑞特比附和着,却叹了口气,“我们就快亲眼看到它了。七千年了。我父亲……”他摇着头走开。

珊迦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沙漠中温度下降得很快,星光初露之前,他们已是饥寒交迫了。珊迦拿了一些旅行面包和发绿的羊奶乳酪出来。向牧羊人买来的古怪食物,也只剩这一点儿了。乳酪的怪味仿佛一直黏在她的上颚,她的胃也在抗议。瑞特比睿智地选择了旅行面包,吃完就睡着了。珊迦看着星空和那块风化的大石,幻想着水——多得不得了的水。

黎明时分,浮球里充满了乳酪的怪味道,那是因为珊迦刚打了一个饱嗝。瑞特比展现了良好的风度,一点都没有抱怨。

那真是个考验意志力的早晨。气流把浮球吹得远离了山脉,当瑞特比又发现了一块倾圮的大石时,珊迦正想放弃努力、漂回沙漠了。这块大石似乎指向一个山谷,于是他们在那儿暂停。可是转眼间他们又出发了,因为循着山谷往右看,在遥远的前方,出现了一座马鞍状的山,上头还有三个小山峰的影子!

有米斯拉的回忆带路,这回他们轻易地穿越了那些连绵曲折的山峰,到了一片裂陷下去的盆底高原——那个克撒命名为喀洛斯的地方,神秘之心。珊迦可以攀上更高的气流而飞越过喀洛斯上方的,可是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没那么做,反而沿着裂谷前进。不过瑞特比也没问。

七千年了,战争的伤口犹在:两边的峭壁上都有爆炸留下的瘢痕、谷底满布屋舍大小的碎石块;到处都是战争投射出的阴影,而不是太阳。

“那就是他们过去躲避的地方。”瑞特比指着一个几乎被遮蔽的洞穴说。

“没想到竟然这么大。”

“是现在的东西都变小了。你嗅出什么了吗?”

“时间,”她是认真的。时间感充斥着每一处,高原、裂谷、索蓝、克撒及米斯拉。可是她感受不到非瑞克西亚。

“你确定?”

“我想也够了,证实基克斯的话是谎言也就够了。”

珊迦向洞口走去,瑞特比落在后方检视着地上各种吸引他目光的东西。他在珊进入洞口前跑步赶上她。“好像也没留下什么了,我一直以为可以发现什么的。”

“瑞特比,克撒和我已经比‘永远’还老了,可是喀洛斯比我们更老。”

洞里太黑,她的眼睛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瑞特比找到他要的过去了:满地的槌子和凿子。他拿起一柄木槌,在手里掂了掂;虽然木色已经泛黑,倒还算相当坚固结实。

“米斯拉说不定用过这个。”

“是在你梦里吧。”珊迦掩不住她心里的失望。

喀洛斯巨大而古老,但是却像缺少空气的世界般死寂。无论瑞特比找到多少被遗弃的工具或锅子盘子,这个地方完全不能满足珊迦对索蓝、非瑞克西亚、还有那两兄弟的憧憬。

“我们走了好吗?”她说。此时天色还早,瑞特比刚又发现一块破碎的衣角。

“走?可是我们还没看完啊!”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在回程的三天里,伤逝海上一点欢笑也没有。打从他们离开阿基夫海岸那时起,天气就变幻无常,再也没好转过。从海平面堆起的积云,层层叠叠遮蔽了珊迦的视野,她看不见日月星辰,无法辨认方位、调整航向。随着愈来愈疲累,她那与生俱来的方向感渐渐失去了作用,她决定乘着一股明知不太稳定的风飞行。他们已经两天没有看到陆地了,甚至连艘船也没见到。

珊迦多么希望此时能降落在哪艘小船上避避风雨,即使是登上陌生人的船,总比在这上头等着完蛋好吧。眼看着乌云迅速地胀大,像一堵城墙般,夹带着一道道闪电朝着东北方席卷前进,而脚下的浪又高又猛,浪花吞吐的泡沫布满了海面。珊迦知道眼前的这个风暴他们惹不起,她拿它没有一点办法;更糟的是,假如有一阵——不,应该说“等到”那一阵骤降的风势忽然来个“杀球”,把浮球摔砸到海面上时,那他们还能活吗?她真的不敢想象。

瑞特比把手臂环抱住她,以维持她的体温,也维持她站着不倒下;但这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他望着风暴,除了告诉珊迦他会游泳之外,就再也没说什么了。珊迦在游泳这一项上倒是比不过瑞特比。很久以前,教她航行的水手就说过:千万不能跟海做朋友。假如——事实上是一定会——他们掉入海中的话,她打算张口呼出克撒那件护甲,它虽然既不能挡雨、也不防水,但或许可以让她漂浮在水面上。

风暴汹涌地蔓延,比原来那堵云墙还要高大得多,也更加难以捉摸。它又繁殖了几坨积雨云,其中一坨伸向北方,其余的都直直扑向他们的头顶。第一阵风来了,浮球被它狠狠抛转,珊迦和瑞特比大声尖叫,失重地向下坠跌。当珊迦好不容易在落海之前稳住浮球时,另一阵来意不善的风又从南边扫来,把他们推入了嘈杂又迷茫的雨幕中。

雨幕掠过之后,刚才那些狂飘的旋风忽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珊迦的视线豁然开朗,但她却宁愿那只是幻像——她看到暴风眼就在前方,更糟的是,海水在那里形成一道正在向外翻卷的水柱,其中一端根着于海中,另一端耸入云霄。一阵强风压境,那水柱忽然像巨蟒看见猎物般,扭摆着扑向他们。

“那是什么鬼东西?”瑞特比失神地问。

“海啸。”她说。她感觉到瑞特比的手指好像爪子一样,把她的手臂紧紧地扣住。

“它想吃了我们吗?”

水柱其实并不会思考,更不可能有胃口吃两个傻子。不过当它的蛮力把浮球压得平贴在已经转得晕了的他们身上时,那问题也不重要了。浮球虽然被风吹扁,但即使他们被扫进海浪里,它仍然没有损坏,还是保护着他们。有好一阵子珊迦猜想他们身在水底,因为四周除了一片黑暗阒静外,什么都没有。但不久海洋又急速把他们向外吐出,他们身不由己,一头撞回了风雨中。

风雨交迫,雷电交加。偏偏不管是克撒的护甲还是浮球,只要是胞囊做成的东西,都特别容易招惹电极。霹雳声未曾停歇,浮球中的空气居然变得灼刺难当,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扯离身体,变得支离破碎;每个碎片还兀自闪烁着青白色的电光。珊迦已经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她庆幸地发现她还分辨得出上下。

狂风每怒吼一阵就会稍稍平息一会儿,仿佛是在养精蓄锐,为下一轮的猛烈攻击作准备。在一次喘息的片刻里,瑞特比倾身贴近了她的耳朵,轻声说:“我爱你。”

她大吼着:“我们还没那么快死!”说着让浮球听凭一股向上的旋风摆布,它带着他们驶入暴风雨的中心。

他们不断地升高,一直到雨水都结成冰,冻住了整个浮球后,他们才又向下坠落。珊迦可以感觉到:浮球重击在浪头上,接着坠入海中、不住下沉,直到海底深处;但是还没玩完呢:闪电烧融了冰,那些向上的旋风又一次把浮球抛入高空。珊迦用力想停止这个永无止境的轮回,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们继续玩着自由落体的游戏;上升、结冰、笔直地坠海。不是一次两次而已,他们一共“玩”了十次,终于暴风雨抛下他们,继续往南方肆虐而去。

暴风雨带来的重创算是告一段落了,波涛汹涌的海浪对他们无情的羞辱却还没停止。瑞特比环绕着珊迦的手松软了下来,而珊迦也晕得快呕吐了。

“我没力气把它举起来了,”她一次次地尝试,但是都宣告失败,“我现在只能让这个浮球漂走了。”

“不行啊!”瑞特比本该大声叫出的这句话,出口时却变得软弱无力,像是一声拖着长音的哀号。

“我还可以再做一个——”

“晕得不得了。我浮不住的。”

她试着唤起他的意志力:“这一点点晕眩打不倒你的!”

“打不倒我。”

“不浪费,不奢求。管他的,跟它拼了!不会游泳的是我呢!我还得靠你帮助我浮着,一直到我做好另一个浮球为止。”

瑞特比渐渐地不支。他的脸色像死灰一般,上头满是冷汗。他唯有的一点点余力也都已经在对抗胃肠的痉挛中消耗殆尽了。如果珊迦要把浮球放掉,即使是这点小小的晕眩也会让他们俩丧命的。她能不能不要把它放走?也许有转机呢。

珊迦再次努力想升起浮球。在刚做好成形时,她不必费一点儿力,浮球自然就会飘浮至半空;她从来没想过——也不需要想——如何让一个落地后的球再次升空。

“克撒,”瑞特比紧咬的齿缝中迸出这个名字,“他会来救我们吧。你的心——”

当她差一点儿把自己和非瑞克西亚的时空转送器一起毁灭掉时,克撒的确曾经及时现身救过她。但是她现在所面临的,好像还算不上千钧一发、即刻致命的绝对危机:天空是一片亮丽的碧蓝色,浮球也还能像块浮木一样在海上径自漂荡着。

“对不起,瑞特比,我想他如果会来救我们,在刚才那么危急的风暴中就该来了。那时没出现,现在更不可能的。不到我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会有感觉的。”

“试一下。好歹是个办法吧。”

珊迦替瑞特比把垂在眼前的头发拨开,它们全被汗浸得湿透了。他说他爱她,虽然是发生在那样全然只剩惊惧的时刻——不过,那也就表示他一定是真心的。她,这个性别不明、父母不详的纽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也可以如人类般的恋爱。可是现在,她对身边这个悲惨的青年男子,真的产生了她以前从未拥有过的异样感觉;那感觉是如此地珍贵,珊迦甚至觉得它比她所有的藏书和宝物加起来都还要贵重得多。

“撑着点,”她鼓励着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再来想想办法。”

左思右想,珊迦已经用尽一切她想得到的办法,浮球还是只在水上晃动。浪变小了,她觉得这样漂着也还算挺舒服的,可是瑞特比的状况却还是和刚才一样的糟糕;他还是不断的冒着冷汗,体内却又干涸灼热得像片沙漠。

“赶快天亮吧!我真怕来不及,”她说时天色才刚刚变暗,“也许克撒会来找我们的,但还不是现在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做点什么事吸引他的注意?”瑞特比问道。

他耗尽了体力才说完一整个句子,闭上了双眼喘息。珊迦告诉瑞特比:如果他肯坐直起来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就像当初学习适应飞行一样,他会感觉好一点儿的。瑞特比仍然坚持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试都不肯试。

“你——你需要——需要克撒的时候,都是怎么——让他知道的?”

“他不知道啊,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需要他的时候。”珊迦回答,“我和他只有在一同躲避非瑞克西亚人那段时间里才常担心彼此,其他时候,我很少觉得需要他,当然,他更是从来没需要过我。”

“从来没有?三千年来——你们都不曾——不曾需要对方吗?”

“都没有啊。”

瑞特比叹了口气,抱着膝盖,把身体紧紧蜷缩起来。他开始不停地颤抖,在夏季里如此温暖的伤逝海上,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珊迦把所有的毯子都裹在瑞特比身上;她自己则因为忙得一身汗而决定脱下身上的外袍。但是它纠缠住她的头发和一条垂链,结果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们分开。那条垂链珊迦戴了非常久了,她几乎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戴上它了。

“喂,打我一下。”她说着,把手中的那条皮质的链圈扯破。

“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可以打我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或者等它真的管用再说吧。”

“什么跟什么啊?”

“很久以前——是真的好久好久以前,克撒曾经做过一个神器给我,它能够召唤克撒的注意力。这个办法我也只用过一次而已,那是在克撒进攻非瑞克西亚之前的事了。太久了,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现在必须想个办法把它弄破才行。”

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次,珊迦记得她是把那颗小水晶放在两块石头间用力压碎的;这一次,她试着用牙齿咬咬看。结果水晶是碎了,可是她的牙齿也碎了一颗。不浪费,不奢求。唉,好在她还算有远见,知道要用后面一点儿的牙齿咬;至少它们长回去的速度比前排的牙齿快一些。

那一次,当水晶在石块间碎裂时,它曾迸出了一道小小的闪光,那是因为克撒密封在水晶里的动力或魔法被释放出来了。可是这一次什么特殊现象都没有发生,而且当她拿起碎片检查时,丝毫无法感应这些煤灰色的残余中会有什么奇迹降临。

“嗯,到底是多久以前?”瑞特比问。

“那是他和他的龙抵达非瑞克西亚前一天的事。”

瑞特比呻吟着,“也未免太久了吧。”

珊迦想着:如果克撒真的赶来救他们,那么在月亮升起之前,他们就能够离开这片恼人的伤逝海、回到干爽的陆地上了。但愿这块水晶没有失去它的法力才好;但愿克撒不但发现这个讯号、而且还记得它代表的意义才好。

珊迦把这些祈求放在心里,并没有说出口。星星亮起来了。她开始担心了:担心克撒不来,担心瑞特比会撑不下去。行囊里的食物和饮水其实还够他们再撑两三天,她凭着纽特优秀的生存韧性,无论如何总是回得了陆地。她担心的是瑞特比。

就这样死掉的话实在是荒唐了点,但是大部分的死亡不都是挺荒唐的吗?

瑞特比睡着了。他的呼吸平稳多了,他的皮肤干了、身体也暖和了起来。也许等到早上他就会没事了,何必陷入不成熟的绝望中呢?珊迦把自己靠在瑞特比身边。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比起两个人各据一方真的舒服太多了。她闭上了眼睛。

珊迦醒过来时,肚子痛得不得了,胸口也在翻搅,耳旁还有克撒的大吼:

“你们搞什么东西,怎么会在大海里乱漂?”

克撒的动作轻巧得像母猫衔小猫一样,抓住了珊迦和瑞特比后颈,一只手一个地提了起来。很显然地,浮球已经爆掉了。珊迦应该把克撒的护甲呼出来的,不过克撒动作太快了。他们瞬间飞进了时空交界,一眨眼又到了另一个邻近的世界,那里似乎吹着冰冷的寒风,再一眨眼他们已经穿越过时空交界回到了他们的小屋。珊迦不住喘着气,克撒先把她放下,然后才注意到瑞特比整个人都发青了,虽然只旅行了三步。因为他们刚才是向西移动,所以现在太阳还没落下欧蓝山脊。珊迦还可以清楚看见瑞特比发青的脸色。

克撒让瑞特比啜了几口他摆在架子上绿瓶子里的液体。在克撒的治疗下,瑞特比渐渐有了意识。

“把你的衣服换了,兄弟。”克撒命令着。这样的口气一定使得他和他的兄弟在襁褓中就开始了战争。“把你自己洗一洗。找点东西吃。我和珊迦有事要谈一谈。”

不用说,米斯拉也有自己的立场:“你不能怪罪珊迦,还有,也别想再次忽略我。是我坚持要去喀洛斯看看的。”

瑞特比用的是那个他说已经过时的发音。珊迦想:八成是弱能石在影响她的情人吧。她壮起胆子瞄了一下克撒的眼睛。克撒眼帘中那两颗眼睛都变得全黑,而且闪着迷离的光芒;从离开非瑞克西亚之后,她没看过它们像现在这样,于是她想到了基克斯、索蓝、还有好多足以令她瞬间窒息的事。珊迦拼命向瑞特比使眼色,想警告他小心点儿;她怕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瑞特比那些话实在太直、太勇敢了点,不过的确壮大了他反击的声势。假使珊迦能够在这当儿把这场争论控制住,她可以保证索蓝的命运就不会泄露出来了。但那仅仅是个假设而已。她的警告并没有引起瑞特比的注意;连克撒这时也没兴致去理会她。

“喀洛斯早灭亡了。那里什么都没有留下。全都被我们结束了,兄弟,你跟我,还有非瑞克西亚人。”克撒说着。珊迦不明白克撒在回到多明纳里亚之后,曾经再去过那个洞穴吗?

“我必须亲眼看到那一切,”瑞特比回答,这句话在此时此地听来似乎别有意义,“是你叫我离开这里一会儿的,而我也照办了。”

“我可没叫你去喀洛斯。如果早知道你想去喀洛斯,我们可以一起去的。”

“那不是什么好点子,克撒。”瑞特比为这场争辩做了结论,走出门去做刚才克撒命令他做的那些事。

“你不应该让他去那里的,”克撒在珊迦耳边说低声地说,这时只剩他们两人,“我弟弟他——他现在很脆弱。回到喀洛斯有可能让他发狂的。”

“那里也不过就是另一个地方罢了,克撒,”珊迦回话,她极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不加上那句“而且瑞特比也只是另一个人”。两句话都不太对。在欧蓝山待了一年以后,瑞特比也许不是米斯拉,但他也绝不只是以前那个倔强的奴隶而已。

“‘也不过是另一个地方’”,克撒跟着她说,“对你而言,没错,我想也对。你会看出什么?还不就是一个洞、一堆废墟罢了?我那兄弟又看出什么了?他也不完全算是他自己。下一个一定会好一点、强一点,我一直盼望会有好几个米斯拉出现,然后我再决定带哪一个回喀洛斯。”

“不会再有任何米斯拉了,克撒。”

克撒不理她,懒洋洋地把工作台上残留的碎片用手扫到一个筒子里去。当水晶敲击着他的心时,他正在工作着。珊迦的愤怒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谢你把我们从海里救回来。”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来,原来那个声音是你。做那颗水晶给你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还是我依然认为自己能入侵并且摧毁非瑞克西亚的时候。我的野心早已经变小了。自从经过时界点起,我所能做的就只剩那么多了——仅能保护多明纳里亚人不被侵犯而已。我会再做一颗给你的。”

“那要做一块比较容易打破的。这次害得我折损了一颗牙齿。对了,也要帮瑞特比也做一块喔。”

“瑞特比?”克撒抬起头来,仿佛有点困惑,然后才点点头。“等这件事完毕,等我让所有的眠者都现出原形,让非瑞克西亚人晓得多明纳里亚人已经做好一切对抗他们的准备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谈谈未来了。你们不在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这栋小屋不够大,我已经在构思一个能保卫所有多明纳里亚人的永久的防御工事,除了古老的泰瑞西亚,还涵盖其他每一个岛屿。我以前做的所有神器和这相比都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我必须实地建造起它们,每建好一座岗哨,就立刻再到下一个地点去建另一座。当然,我会需要帮手的——”

“除了我和瑞——之外还需要其他的帮手吗?”珊迦的心悬在那里。

“我的计划需要动员一整个世代的人力,也许会历经十次世代交替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我所挑选的助手将会成为我这些岗哨的护卫者,他们永远都会是社群中的族长或耆老;你晓得那不可能包括你在内的。至于他,他是个凡人,和我们不同。你和我都是非瑞克西亚人所造的,我无法改变这个既成的事实;同样地,我也无法改变他是个凡人的事实。就算我有能力改变,我也不愿那么做。那样做就像是在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情上再加上另一件同样令人憎恶的事。瑞特比——我的弟弟——他会变老,也终将死亡。在你们不在的这几天里,我仔细想过了,我希望你会选择和他一起——”

“一起到某个别的地方去,是吗?”

“是的。那样就再好不过了,无论是对我,或是眼前我必须做的事来说。”

克撒并不是疯了才这么说,至少不像是以往他把自己锁在回忆里的那种疯法。和这一个米斯拉面对面交锋,使得他解脱不少。他仿佛又变回了凯拉。宾。库格所认识的那一个克撒了:自我中心、充满自信、自私、而且一厢情愿地相信。即使到了世界未日,他所做的一切决定对其他人而言也都必然是最好的。

珊迦已经太累了,以致于无力表达她的一肚子火气,“我会跟他谈一谈的。”她淡淡地表示同意。也许她本来想告诉克撒她在喀洛斯见到的景象,不过现在她宁愿不说算了。克撒对事实早就免疫了。“你是不是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我们是不是又该躲得远远的算了?”她问道。

“不,珊迦,你完全想错了!我也有任务要交给你做。”克撒指着墙边一叠堆得很高的箱子,“我需要你把它们全部放在该放的地方。我会用时空旅行术送你去那些地方的。你也晓得,在某方面来说,你打破了那块水晶,也算是功不可没,要不然我早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好了,现在就动身吧,我希望黎明之前就看到成果。你想想看,真的不能再等了,也不能再拖延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一个地方的份量种完,然后叫唤我,我会马上出现,把你带到下一个地点。”

“明天再说吧,”她说着,向着门外走去。珊迦算是得到她要的了。如果她有那种真正的、与生俱来的想象力的话,她就会明白“她要的”和“她曾经梦想的”可能会有很大的差别了。“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个觉。”

在另一间房里,瑞特比已经等她很久了。“你跟克撒说了吗?”

珊迦摇摇头。她重重地跌坐在凳子上。她忽然看见她那个装着古文明之战的书籍的箱子。如果是凯拉碰到这种状况,她会怎么做?!克撒根本不曾改变多少。而他的朋友们永远学不会这一点。“我觉得根本没办法告诉克撒任何事。他对每件事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他的未来也不要别人参与,就像你说过的,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白说而已。接下来我们将会一直很忙,忙到朦胧之月一天天接近天顶的时候为止——至少我得要这样。克撒有一大堆蜘蛛等我去种,还有很多关于我打破水晶的计划要想。看着吧,到了明天他一定又会说,我们困在伤逝海上也是他早就设计好的。”

瑞特比站在珊迦背后,轻轻地按摩着她的颈子和肩膀。虽然说她已经活了三千年,而这种享受不过是最近一年才开始的,但是她已经愈来愈依恋这种温暖的指头带来的触感了。多年以后,她将会想念他的。

“我那时应该留着不走吗?”他问道,“如果当时我扛下那个责任就好了——或者让米斯拉扛——克撒可能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了呢。谁晓得?也许我的决定真的是错的。”

“也不尽然。你的点子真的不错,而且你也处理得很好。”她抖开瑞特比停在她肩上的手,站起身来看着他说:“克撒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他所见过的众多米斯拉中,第一个将走回他的生命中的?”

“他没那么说过,不过,我的确知道有时我的表现使得他相当沮丧。有时他真的会吓着我,因为当他决定不要我在旁边时,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我已经慢慢学会不理会自己的人生了。我已经忘记瑞特比了,我现在就是老鼠而已,只求苟且偷安地度过一天又一天,而不再求别的了——除了你。”

珊迦细细研究着自己的手掌,却不去看瑞特比的脸。“也许你应该考虑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才对。”

“难道他已经决定要再找一个新的米斯拉了吗?那我是不是应该帮他找一个替代我的人选呢?”

“不,”她可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我的意思是:我是不会去帮他找另一个米斯拉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如果欧蓝山来了另一个米斯拉,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

瑞特比吐了一口气,“难道是因为我们去了喀洛斯,所以现在他准备把我们两个都送走?”

她摇摇头。“也不是的,是因为我打破水晶的计划奏效了。现在克撒不再想过去的事情了;而你和我,我们都只能参与他的过去。”

“那么,我想要回到伊芬宾卡去,我必须回去宾卡市。”瑞特比自言自语地大声说着,“等到我们让所有的眠者现出原形之后,塔巴那会需要许多贤人来帮助他的——如果塔巴那自己不是眠者的话。如果他真的是眠者,那我不知道谁会继承王位,不过肯定会需要更多贤人的。你觉得呢?我们两个一起为伊芬宾卡效力好吗?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要聪明得多了,你想事情的方式常常还像你的外表那么年轻勇敢,而且你又知道那么多连书上也没写的事。”

珊迦走到窗户边,“我算是半个古人,也成了过去的一部分。瑞特比,而且我真的很累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么累。”

“今天的确够你受的了;最坏的事情又总是找上你。”他又站在她身后,搓揉着她的肩膀,并把她带到床沿。珊迦的疲惫不是睡眠或是瑞特比的激情所能治愈的,但是此刻此刻,她也无暇再讨论这件事了。

才刚刚破晓,等不及的克撒已用时空旅行术将珊迦送到了墨文城。他把她和两盒改良版的蜘蛛留在那里,还附上洋洋洒洒的详细说明,告诉她该把蜘蛛种在哪些地方。克撒还留给珊迦一块看来很平常的水晶,他保证它不会弄碎珊迦的牙齿。四天过后,珊迦在那里的任务完成了,可是她还是不愿冒险咬那块水晶,于是找了两块石头压碎它。克撒立刻出现了,将她带到贝色瑞城继续工作。接着他们又走遍了高曼尼南边及东边海岸线上的其他可能有眠者潜伏的城市。克撒说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所以不能让珊迦偷闲回欧蓝山的小屋去看看。在“朦胧之月刺破天顶”那一刻之前,他们只剩十八天好准备了。

“那伊芬宾卡市该怎么办呢?”当克撒把她和一盒蜘蛛在另一个南岸城市旁的小山丘上放下时,珊迦忍不住问道,“我们还有时间把这些新做好的蜘蛛放在那里吗?”

“你就只会想他!”克撒抱怨着,“你也别操心,我早就计划好了。今天入夜时,我就会把你送到宾卡市去,你就到皇宫外头的广场去吧,除了那个地方,别的地方都不安全。好,现在你要再弄清楚一次你的任务:那个盒子里的蜘蛛,全都是用在公共场所的,像是广场、市集、神庙周边这些地方。你必须把它们放在绕一圈至少需要二十步的地方。如果小于这个范围的话,蜘蛛们就会自动开始互相消灭。还有,一定要确定:你已经确实地把它们放置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而且是一定不会被践踏到的地方。你晓得的,那太重要了!它们一被践踏就糟了!它们可能会碎裂,更糟的是,它们会提前引爆。”

关于音爆蜘蛛,他们已经研究得够多了。珊迦本来已经觉得很有把握了,直到她问起:“好,绕一圈起码要二十步、不能引人注意、不能被人踩到,都知道了。那期限是几天呢?”

“两天好了,如果你做得完的话。往西边走,还有一些我们漏掉的地方,而且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们不妨再去海那边的阿基维亚也放一些——”

“可是,克撒,我们从来都没有在那边发现非瑞克西亚人过呀!”

“如果有时间的话,去一去也无妨嘛。”

珊迦还来不及回话,克撒就施展时空旅行术,瞬间消失了。

※※※※※

七天后,在纳嘉堡的东城,珊迦正在那里努力地种着蜘蛛,可是随着仲夏节的即将来临,狂欢的人潮不停地涌入,珊迦发现,她的工作的困难度愈来愈高了,她几乎找不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来放这些蜘蛛。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子从人群中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想你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去吧!”

原来那个男人是克撒!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富商,身上穿了一套看起来是丝质的气派衣服,就连摸起来也跟真丝做的没两样。

珊迦以为克撒要再过一天才会出现,不到那时她还不敢打破水晶。“到这里之后,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她坦白地说,“到处都找不到够大的空间。那些人全都睡在街上,真的好难,而且愈来愈难。我本来已经选好一个广场了,但是连那里也开始睡满了人。”

“不要紧,”克撒安慰她,“没关系的,少放一只两只不会有多大影响的。再说,大不了下个月、或者明年我们再来种就是了。”

这时的克撒温柔又宽容,看来他的心情相当不错。这使得珊迦突然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她着急地问,“是蜘蛛有问题吗?还是小屋出了什么意外?”她迟疑半晌,还是不敢问:是不是瑞特比出事了?

“没有,没有的事,我只是猜想你应该也想和他去参加庆典吧。我打算把你们俩送到宾卡市去,你们今晚就住在那里吧。”

克撒伸臂揽着珊迦的肩,带她轻易地穿过拥挤的人群。他们遇上了三个粗暴的年轻人拦路搭讪,他们看来都醉醺醺的,帐篷旁还有流得满地都是的红酒和麦酒。三人中最清醒的那一个称赞着克撒的宽边皮靴是上好货色,而这时他的一个伙伴从身后紧紧勒住了珊迦,另一个就趁乱出手偷克撒的装硬币的小钱包。珊迦狠狠地用靴子的后跟跺在攻击她那人的脚背上,并用手肘向后猛力敲了那人胸口一记,这才摆脱了那人的偷袭。

那人因为吃了苦头,明显地清醒多了,他立刻大喊:“帮帮忙啊,抓那个小偷!他把我的钱包和我父亲的背袋都偷跑了!哪位来帮忙啊!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珊迦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当然也不会把手中那个满是蜘蛛的袋子交给他们。她有一把锋利的格斗用小刀可以用来攻击敌人,但是他们都已经防着她了,而且处在这群暴民中实在是太危险,即使有克撒的护甲掩护,她也不易自卫。如果现在她是孤身一人,她一定会马上呼出浮球风风光光地遁逃。可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但是偏偏克撒现在也被另一群人重重包围了,于是珊迦先呼出了护甲保护住自己,只希望克撒赶快带她离开这个广场就好,不必让太多的狂欢者受伤。

马上就有人来主持正义了,只是这正义却不是站在珊迦这一边:一个旁观者又从珊迦背后扑了上来,还拿了一把刀子抵在她的喉咙上。当她又如法炮制,像对付上一个攻击者一样又跺又拐时,那人只觉得出了点什么怪事,却来不及反应过来究竟怎么了。但广场上围观的其他人都看呆了,他们这才意识到珊迦不是个普通人而已:刀子明明划破了她的咽喉,她却一滴血也没流!大部分的人们都退后了,准备好防御的架势,但是仍有一些迎上前来要向珊迦挑战。其中一名挑战者体态相当高大,他穿着曳地的长袍,手中执着一柄镶有银边的黑檀木权杖,还在石板上重重击了一下;很明显地,这也是一位魔法师。

“克撒!”珊迦大叫求救,她喊的那个名字足以令多明纳里亚每一寸土地上的人民都清醒过来。接下来她说的那一句是哪一国话都不重要了:“我们快走吧!”

那个魔法师叫出了一个魔咒,那是一条猩红色的火舌,像毒蛇一样悠悠缠绕着。当接触到珊迦的护甲时,它嘶嘶地发出了失败者的叹息声,并化成一阵难闻的烟。当克撒结束那头的战斗,赶过来珊迦这边时,那位魔法师又叫出了另一个魔咒。

克撒抛下他精美的富商装束,露出威风凛凛的长袍,那使得他看来益发地高大而雄伟。他并没有把权杖带在身边——那柄权杖用真材实料做成,假使他带在身边,是藏也藏不住的——不过神器师克撒是不需要任何权杖的。法术会很自然地向他那边飘流过去,连珊迦都感觉到强大的法术从受护甲保护的双脚底下流过。法术绰绰有余,克撒把它们精准地分配为:给那三个这场麻烦的始作俑者一人一记不会致命的雷霆、至于那位介入这场打斗却选错边站的魔法师,则吓吓他,送他一阵已用法术滤去毒质的瘴气闻闻。

然后克撒用他的双手手掌包裹住了珊迦的小手,用时空旅行术带着她遁入了时空交界。

“我敢说纳嘉堡的每一个人都忘不了今年的仲夏节了。”当双脚已踏上小屋外坚实的地面时,珊迦犹自兴奋地说着。

克撒的脸色却有些凄苦,“这样一来,他们都记得我了。我担心会引起眠者或者其他各方妖魔鬼怪的注意。如果明天夜里眠者他们提高警戒,那就前功尽弃了。我还不想露面,我希望非瑞克西亚人认为是多明纳里亚人要展开反击了,而不是克撒要回来与他们斗法了。”

“对不起——那时有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后来又有个魔法师要向我宣战,旁观的人群又像是要吃了我——我那时脑子一片空白,真的完全没想到后果。”

“我也从没指望你会记得。”

瑞特比从工作室中走出来迎接珊迦。他们俩朝思暮想,整整有十七天没见面了。珊迦极力克制自己想拥抱瑞特比的冲动,瑞特比也明白她的意思,不敢在克撒面前造次,直到他俩回到珊迦的房间里。

“克撒有没有告诉你,我们要去伊芬宾卡,亲眼看着那些蜘蛛施展法力?”他举起珊迦,抱着她兴奋地转个不停。

“他只跟我说要把我们俩留在那里。”

瑞特比把她放下。“我对他说:你答应过我,会让我回到以前的旧生活,我把它称作:‘发现米斯拉在体内觉醒之前的我的生活’。然后,就像你说的,他就开始讲起制造大型神器岗哨的计划,他没说太多,也没有提到要再找一个新的米斯拉的事,不过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我一直在想着弱能石的事。”

瑞特比摇摇头。“如果克撒过去很在乎弱能石的话,他的头一定很痛,不过和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相比,现在他比较少针对它了。他准备把过去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所以我也决定让我自己好过一点儿。如果他打算把我留在宾卡市也没关系,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过得比一年前糟吧!不但不会比较糟,我认为说不定还会好得多呢!这一年来,我多少也学了点制作神器的技术。”瑞特比努力装出乐观的样子,可惜不太成功。

珊迦打开她那口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未雨绸缪错不了的。”她递给瑞特比一条沉重的金链子,它的身价足以让一个凡人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了。

“他一定会改变心意把你留在他身边的。他绝不会把你赶走的。”瑞特比用肯定的语气说着,同时套上了那条金链子,还仔细地把它掩藏在领口底下。

珊迦又翻出了一袋钱币和一柄刀鞘中藏有暗格的短刀。

“我们是去参加水果狂欢节吧?”瑞特比抗议。他不愿意带武器去。

“到时候绝对是一片混乱,谁晓得我们会碰上什么麻烦?”她执起他的手,轻轻地把那柄刀塞入他的掌心。

“那你为什么不带把剑去算了?”他不服气地嘀咕着,眼望着珊迦屋椽上挂满的那一排兵器。

“上回我在梅德朗时,因为腰上佩着一口剑,差点就酿成了大乱子。伊芬宾卡没有崇尚武术的传统;十年前开始,连你们的贵族阶级也不重视这一点了。我想到时候我们还是装扮成平民老百姓好了。平民带把短刀还算正常,不会引人侧目的。”

“你是不是很紧张?”瑞特比难以置信地问她。

“我这叫做‘谨慎’。你,还有克撒,你们两个表现得简直像是去参加必胜的庆典一样。我们根本没有把握行动一定会成功,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你是不想去了?”

“不是。我当然想亲眼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再说,克撒也不会改变决定了。只是,如果你们都这么轻率,后果我真的不敢设想!”

“你是不是因为和我一起去才这么紧张?你担心我会出岔子,你害怕照顾不了我是吗?”

珊迦拉起裤管,在小腿肚扣上了一只金环应急用。她没回答瑞特比的问题。

“我对宾卡市太熟悉了,”他急切地说着,“那里可是我的家乡呐,我闭着眼睛都能走遍大街小巷!阿弗伊保佑,现在是水果狂欢节——可以连吃七天的莓果呢!到处都是五彩缤纷、歌舞升平,家家户户扶老携幼——”

瑞特比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是珊迦根本听不进去。她又塞了一把小一点的刀子在瑞特比的靴子里,然后终于阖上了箱子。她心里想着,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着凯拉的照片了。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在太阳即将下山之际,克撒已用时空旅行将他们三人送进入了皇城之中。他考虑到宾卡市此时一定充满着喧闹的人潮,况且这段旅程会使瑞特比暂时像失去行动能力般奄奄一息,所以他选在珊迦跟非瑞克西亚祭司交战过的果园附近跨出了时空交界。除了空中路过的飞鸟以及草丛中的虫群,没有人看见这三人的到访。部分年前交战时所留下来的痕迹仍依稀可见,树木仍然有着被烧灼的烙印,焦黑的枝桠上面再也生不出翠绿的树叶,而在排列整齐的树群中,有些遭毁坏的树木被移去后,还留有又长又深的裂沟。瑞特比脱离时空交界后便觉得头晕目眩,而且整个人都不自主地发抖。克撒屈膝蹲在他身旁,用温暖、闪耀着光芒的双手治疗瑞特比。他并没有对挂在瑞特比脖子上的小金色护符多说什么。

“当你越过那些围墙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克撒一边治疗瑞特比一边对珊迦叮咛着。

“我当然知道。”珊迦急躁地回答。就要进入这座城市了,她忽然又忐忑不安起来。

克撒和瑞特比都没有询问珊迦有没有意愿先去查看一下亚佛神神庙里面的音爆蜘蛛,那里离珊迦遭遇到基克斯的墓穴处不远。珊迦想,就算他们问起来的话她也不会告诉他们实话的。她一直没想到跟克撒提过任何有关这个恶魔的事,况且,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除此之外,她也不认为自己该为这件事继续焦虑不安,因为如果恶魔真要找她的话,他应该早就得逞了才对。非瑞克西亚的恶魔是很恐怖没错,但是他们不像克撒一样会使用变身法术。珊迦认为:如果那次遭遇后基克斯没有一直追捕她到天涯海角的话,基克斯现在当然也不会出现在宾卡城的广场上。

“你会需要这些的。”克撒拿出两块乳白色的蜡球给她。

她迟疑了一下才不解地收下,然后用眼神询问克撒的用意。

“你将会很容易受到攻击,光是护甲可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护。到时记得先塞住你的耳朵,这样你才有时间做准备,以免你受到伤害。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看来克撒还以为是那些蜘蛛使得珊迦烦躁不安。其实也不能算全错,只是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基克斯。“我一点都不担心。”她说谎了,胡乱地把蜡球塞进她袖子的布边当中,然后又提出她一直不敢提的问题:“那然后呢?我应该把水晶给打破吗?”她手中仍拥有一块克撒给她的水晶。“我会找到你的。”

珊迦垂下了头。虽然已和克撒相处了三千年,看来还是可能连再见也没好好说就结束了。在她心中,她仿佛可以看见凯拉皱起的眉头,其实那场古文明之战早就提醒珊迦最后结果会是怎样的了。

克撒又旅行离开了,而珊迦和瑞特比静静地等待着太阳沉没到地平线下。他们的命运在慢慢地解开当中;过去和未来正一步步地将他们俩的距离拉远。珊迦好想紧紧地抓住当下的时光。过去和瑞特比在一起的这几年使得她几乎忘记了她不是个凡人。她也明了:不管未来世界如何变化,等到“现在”都成为“过去”时,眼前这些美好的时光就再也寻不回了。

但是当珊迦注视着瑞特比的时候,发现他正凝望着西北方,凝望着那座交错着他的过去与未来的城市。珊迦沉默无语,直到天色渐暗,第一颗星星在他们的前方升起。

“是时候了。”珊迦说。

于是他们便坐在一起,然后珊迦开始吟唱法术,浮球慢慢地出现,包围住了他们。

乡下进城的农民为了省下在城中住宿客栈的开支,通常只在田野或是城墙旁边的空地搭帐棚暂渡一晚。借由他们的炊烟和云层的掩护,珊迦毫无困难地越过了城墙,来到了这城市南端的上空。瑞特比说他很熟悉这一区的情况,他带领着珊迦来到了一条安静的巷子,那里有一座遭遇过火灾而被遗弃的空屋。

“你以前在这里住过?”珊迦在浮球崩碎后这样问着。

“是的,”瑞特比指着一个二楼的窗户说,“我对这里最后的印象是一场火灾。那时我母亲向我父亲大喊,叫他赶快把我给救出来,不要再管他那些宝贝藏书了。”

“然后他照做了吗?”

“是的。”瑞特比伸手去触摸已经被烧焦的门,门的中央被掉落的屋顶横梁刺穿了一个洞。“我们其实并不算穷,我常常在想后来一定有人从我们的不幸中捞到好处。”

珊迦牵起了他的手,拉着他走向街尾的一条小巷。“你记得你说过任何事物跟克撒之战那时代比都变小了吗?在宾卡市这里,所有的东西好像变得更小呢。”

她发现原来只有她和克撒是唯有的能够对过去忘情的人,当她和瑞特比要前往皇宫和亚佛神神庙之间的广场的路途中,她简直已经听见瑞特比心口幻灭的呼声了。那里无人居住的空屋几乎和有人居住的屋子一样多;但即使是有人住的屋子,它们的窗户也全都是紧紧关闭着的,完全不顾夏天的湿热,而每一扇门也都用铁条紧紧地拴住。

瑞特比没有看到任何他认识的人,因为他们一路上根本没有碰见任何人。狂欢庆祝的声音和眠者独特的昏沉气味从屋顶上飘过来,但是这附近的房屋仍是紧紧地关着门窗。

当他们到达亚佛神神庙和皇宫中间的广场时,他们终于知道声音是从哪来的,并了解为什么如此多参加庆典的人们要选择在城墙外面搭帐篷了。广场上的群众全都充满邪气,非常愤怒地在找寻着打斗的对手,一对对陷入搏斗中。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是男人,穿着属于乡下人的朴实的长衣,就跟瑞特比和珊迦一样。而其中珊迦辨别得出的少数的女人,模样看来全都不像是任何人的亲属,无论妻子、母亲、女儿或姊妹。这个情况跟瑞特比所说的和谐的家庭聚会不太一样。

瑞特比一直不发一言。混乱的群众忽然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他们瞥见有八个长相凶恶的男人正穿过皇宫大门,对着亚佛神神庙而来。那些人穿着链锁锁甲式样、皮革制几乎全黑的军服——除了无袖坎肩上镶了明显的赤红色的宽边以外。他们八人之中的两人擎着比手臂还粗上两倍的火把,其余六个人则拿着短戟状的邪恶武器:一边是新月形锐利的战斧,另外一边则是锋利的弯勾。珊迦深知这种武器能对没有武装的人们造成怎样的伤害,她希望永远不会再目睹到那种伤害。

群众在赤纹军的面前重新聚合在一起,警觉地看着他们,但是不太安静。某些人嘴里低声念着挑衅的言语,但是还不够大声到让赤纹军听清楚,但赤纹军听见那也是迟早的事情。珊迦担心她那不再目睹伤害的希望要破灭了,因为现在两边的人马眼中都只剩血腥的杀戮而已,不到血流成河的地步,他们是不会满足的。

“我……我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瑞特比吞吞吐吐地说,“是眠者来了吗?”

他想要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珊迦也不明了事实的真相。空气中有些微烁油的味道,可能来自于亚佛神神庙或是皇宫中,在高墙保护下,目前这两个地方目前都还很平静。“是我们来了。”珊迦这样回答瑞特比,脸上的表情就如同赤纹军党员一样的坚毅。“我们来到这里找出事实的真相了,不是吗?这些人全是你的同胞,瑞特比,那些已经被赤纹军抓起来的伊芬人,和那些还没有的,全部都是。现在所有伊芬人都已是满腔恨意了。”

音爆蜘蛛和非瑞克西亚人可能也都在前方的路上了。

“我以前一直很担心如果我们直接干掉赤纹军和非瑞克西亚人的话,会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但是现在这情况已经比我所能想象的最糟情况还要糟了。”瑞特比说,他将疲惫的手搁在珊迦的肩膀上寻求依靠,但是马上又垂下了。

在他们接近神庙的时候,广场突然爆出一阵吼声和尖叫声。瑞特比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稍稍挪开珊迦、看到暴乱的场面时,他整个人都吓呆了。珊迦抓住他的手臂并且剧烈摇撼着他使他清醒过来。

“除非你还知道别处有床和食物的更好休息的地方,”珊迦急急大叫着,“否则我看我们赶快躲到你的旧家那里吧,我想这里不到天明之后是平静不了,难道你要在这里跟这整座城市一起陷入疯狂?”

瑞特比依稀记得,广场的西方有几家不错的客栈。至于它们还在不在那里,他也没有多少信心。珊迦自从昨晚在纳嘉堡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如今已是饥肠辆轿。她奋力半拉半扯地拽着瑞特比的手臂,以免他被撞倒,试图穿过汹涌混乱的广场。

“忘掉你过去对这个地方有多么熟悉,好吗?该注意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而不是你记得的是什么。”当他们向北方——也就是海洋和皇宫的方向走去时,珊迦给瑞特比这样的建议。

当神庙锣声大作的时候,他们正经过赤纹军的军营附近的圆石旁边,极为小心地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次珊迦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当她察觉到有个巨大的阴影突然出现在附近时,她马上就要起身逃跑。但是瑞特比制止了她。

“那是每晚的例行公事。”瑞特比说,“也是这些人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至少是理论上他们来这里的原因,每一晚高阶祭司都会让圣典绕行全场,然后进行仪式,将圣典呈放在讲台上,直到午夜来临。”

这是珊迦第一次注意到广场正中央那个巨大且用白色帷幔覆盖住的平台,“每一晚吗?”她询问道。珊迦踌躇着,并开始盘算明晚音爆蜘蛛尖叫的时间。

瑞特比点了点头。

珊迦也点了点头,她看出了瑞特比当初要求的目的。“原来从一开始,克撒说他准备用朦胧之月揭穿眠者面目的时候,你就已经这么打算好了!但是,究竟为什么要放碎裂者蜘蛛在祭坛附近?”“因为这样一来,当祭坛被摧毁的时候,才不至于把圣典也毁掉。我推测那将会好好地羞辱席拉塔教一番,我要席拉塔教教徒发现到有赤纹军内贼时觉得羞愧,我没有想到现在竟然会由赤纹军当家领头。”

他抬起头面对着神庙的方向,他所描述的状况正在进行:他们早先前看到的八个军人正在领导着一小段的队伍往亚佛神圣殿前进,而被簇拥其中的是一顶载着亚佛神圣典的华丽的轿子。这个装书的轿子由四个祭司抬着,其中至少有一个祭司散发着烁油的味道,珊迦抬头看了看天空。

朦胧之月已经升起了,但是她只知道较大的那个月亮的运行轨道和周期,而且她总是认为观察这较小的月亮是一件麻烦事,它有的时候在这里,有的时候偏偏又移偏了,从来都没有一定的规则可循。她甚至不知道小月亮每天是早一点升起或是晚一点升起,更无法明白克撒所信赖的那个“刺穿天顶的时刻”。

“他们只是把圣典带到讲台上,然后到了午夜再带回去?就这么几千步的距离?莫非你指望他们就在扛着圣典的这一小段距离中出什么事情?”如果瑞特比想要羞辱席拉塔教教徒,她想不出有什么比让一个眠者在扛着圣典的时候崩坏来的更有效的方法。

“不。”瑞特比回答。但是在他进一步的解释之前,离他们最近的一扇皇宫大门突然打开了,更多全副武装的赤纹军员出现在他们面前。

另一个八人小队里,也有一个眠者行进在其中,他和珊迦的距离非常的近,珊迦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出哪一个是“它”。那是一个刚修过胡须的年轻人,看来并没有比瑞特比年纪大,当然也没有瑞特比那么好看,他的嘴唇和鼻子对他的脸来说太大了,但是他的眼睛又太小了。当他转过身来瞪着珊迦的时候,珊迦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强迫自己的头保持不动,并且移开眼神,避免聚焦在那个年轻人的脸孔上。也许他也分辨不出到底她有没有盯着他看。珊迦甚至小心地闭住气不敢呼吸,虽然那实在有点太迟了。当八人队伍通过后,她才开始继续行走。

当他们到达广场西边时祭坛仍然没有被放下来,各公会的客栈就跟一座座小城堡一样掩门耸立在那里,珊迦注视着游行队伍一圈又一圈地绕行着广场的同时,瑞特比正与公会管理员协调中。这一间客栈是理发师和外科医师联合公会所有,它的厨房后面有一间空房。他们要求的收费很高,而珊迦和瑞特比身上所带的银币或是铜币没有一种是他们接受的。幸好——也许只能说是“凑巧”——在理发师了望台那里就有一个兑换钱币的摊位。

“这简直就是趁机抢劫!”当瑞特比拿了一枚金戒指,却只换得不成比例的现金回来时,不敢置信地说了这一句:“应该要有人去告诉塔巴那,让他知道的!”

“亚佛神知道的。”兑换钱币的店员回答,还用手指了指头上用丝带悬挂的铅制印信。

才一会儿的工夫,厨房后面的房间已经被另一个旅客租去了,他们绕来绕去,被带到了一个满是尘埃的阁楼,珊迦确信在白天这里根本是一群鸽子的鸽舍。

“说不定食物不错。”付了房租之后,瑞特比安慰珊迦。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老是弄砸每一件事!现在希望你安静一点,那这顿饭也许我还吃得下去。掉在地上的谷物也许就是我们的晚餐呢!”她半开玩笑地说,可是她那些粗制滥造的幽默在欧蓝山还勉强算是有趣,在这里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但是食物还真的不错。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用香料薰烤的羔羊肉,还有用坚果和花瓣作成的甜点、浇上蜂蜜的面包,还畅饮了一种只有在水果狂欢节才能喝到的用特有水果作成的果子酒。虽然这些食物的价值还是远比他们所付出的钱少,但是已经算是不错了。在吃完之后,他们甚至还把剩下的酒带到了阁楼里面。

阁楼之下是一条阴暗的小巷子,但是借由一点小小的特技动作便登上了屋顶后,他们发现,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宾卡市广场的动静。一阵湿湿凉凉的微风吹过,清爽的空气让人觉得很舒服,而在广场上,此时亚佛神的圣典仍然在祭坛上展开着。赤纹军人站在那里戒备,好让祭司轮流背诵吟唱席拉塔教的诗篇时不受打扰——至少瑞特比是这样跟珊迦解释的,因为祭司的声音传不到他们所在的客栈屋顶。

广场上的人群逐渐地散去,剩下来的人群围绕在散落的营火堆旁,赤纹军员就站在皇宫和神庙前面守卫着。珊迦很惊讶地发现就连她们投宿的小客栈前面也有人在巡逻,但是那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这里够高,视野够辽阔,如果有状况的话他们可以随时用浮球离开这个地方。

“这真是一个好地点。”珊迦说道,“我们可以看见任何值得注意的状况,而且万一有危险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利用浮球离开,没有什么阻碍。我们明晚就在这里了望整个局势吧。”

他们一直待在屋顶上面,直到神庙的铜锣在午夜时响起,赤纹军的队伍又护送着圣典进入了亚佛神神庙。

“如果碰到下雨的时候,他们怎么办呢?”珊迦在他们侧身钻回合楼时问道。

如果说屋顶是乐园的话,那么他们租的阁楼房间便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监牢。刚刚打开的窗子吸引了一堆小飞虫嗡嗡地飞进阁楼,床的味道闻起来就好像之前睡过一具尸体一样,还是夏天里的死尸。珊迦很认真的考虑是否要把浮球叫出来,好让瑞特比睡在其中。反正她早就闻惯了非瑞克西亚的大气味道,那简直是污秽空气的极致,但珊迦在那种环境也从来没有得过感冒或是咳嗽。但是现在看看可怜的瑞特比,他不停地打着喷嚏且急速的喘气。最后他们决定,干脆挑一条比较好的毛毯拖到屋顶上,在星光底下睡上一觉。

他们等待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神庙的铜锣声揭开夜幕,告诉大家今天是水果狂欢节的第四天。当城门打开的时候,帐棚里面的朝圣的人群也纷纷地走了出来,此时的帐棚营地完全不像昨天晚上一样充满着杀伐的味道。小孩和卖花女行走其中,这才是瑞特比记忆中的光景啊。他买了一篮子莓果诱惑珊迦起床;享受完毕后,他们离开阁楼再度探访亚佛神神庙。

祈祷者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他们都等待着亚佛神拭干他们的眼泪,而寺庙的僧侣都聚集在祭司的附近,而最惊人的是,珊迦遇见基克斯的那个地下墓穴也被封闭起来了,现在入口有一些赤纹军员在看守着,那些赤纹军员是珊迦进城以来所看过最强壮的,他们身上溢满着油亮的汗水,但是他们并不是非瑞克西亚人。

“我真不敢相信昨晚那些人就这样不见了。”当瑞特比带领珊迦参观神庙时,珊迦想了很久。“我想要伪装成赤纹军的一员大概还不会太难,不过要伪装成祭司就不那么容易了。也许基克斯真的把眠者都召回他的身边了。”

“蜘蛛不在这里。你把那些蜘蛛放到哪里去了?”

“我如果看到它们还在原位的话,我也会感觉好一点的。”

“但愿我们能及时找到它们。”这回轮到瑞特比带着宿命论的口吻说着。那平常一向是珊迦的态度。

他们现在就站在神庙的大门旁边,用另外一种角度俯瞰整个广场,并且看到了在北方远处有一场夏日午后典型的暴风雨,大概还有足够吃一碗莓果的时间暴风雨才会来到这里。其实珊迦并不爱吃蜜饯,反而是瑞特比会让自己吃到想吐为止。她终于看见当下雨的时候祭司们要怎么保护亚佛神圣典了:一组祭司很精确地分工合作,爬上去把这本巨型圣典阖上,并且拿了一块漂白过的帆布覆盖住圣典。

“这样做可以避免潮湿和圣典的毁坏吗?迟早还是会弄湿弄坏的嘛。”当他们要回到阁楼时珊迦这么问。

“其实的确是管用不到哪里去。”

“那这样不是太对不起宝贵的圣典了吗?”

“通常每五年就会作一本新的圣典,我想他们现在所拥有的这本,应该已经超过五年了,但是这本书是不是复制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包含在亚佛神圣典里面的智慧和教诲。当新的圣典运到神庙后,旧的那本就会被分割成许多碎片。有些人认为如果你在新年的时候烧掉手中圣典的碎片,你将会有更好的来年,但是有些人则不然;像我父亲,他是用一个特别的盒子来收藏他的圣典碎片。”提到父亲,瑞特比又开始陷入沉默,凝望着窗外雨点纷纷地落下。

“弄丢了吗?”珊迦问。

“我们出城时有带着,但是我从离开席拉塔后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起过它。”瑞特比的视线还是停在雨里。

“我是不是应该买一只鸭子?”珊迦很严肃地问着瑞特比。

“一只鸭子?”

“如果我没记错。水果狂欢节后的第六天就是你的十九岁生日了。我还记得你说你的母亲在你生日时都会烤一只鸭。”

“我们等过了今晚以后再说吧。”

庆祝的群众还没有从下午那场被淋湿的狼狈中恢复过来,数百名伊芬人回到他们在城墙后的帐棚之中,虽然离仲夏的日落还早,但令人不愉快的气氛已经占据了整个广场。珊迦和瑞特比站在屋顶上,他们的形影衬着太阳光而出现,相当地明显。那位跟赤纹军人一样魁武的客栈老板的出现提醒了他们,他们还没有续租。于是他们多付了两个银币,继续租下这间如鸽子笼的小阁楼。客栈老板主动答应赠送晚餐,而且还多赠送了他们一大壶莓果酒。

珊迦吃了够多的莓果了,他们和其余的旅客一起享受了一顿悠闲而所费不赀的大餐,然后回到屋顶继续观察四周的情势。西方的天空变成火红的一片,广场上有两起打斗事件,一件是群众之间的内斗,另外一件则像是群众包围赤纹军的纠纷。这时突然有一种极为不同的、尖锐高亢的锣声响起,从皇宫里冲出了一整队排成方阵势的骑兵,举着棍棒和利剑冲了过来。

从屋顶上她无法很清楚地看见打斗的状况,只知道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三具尸体被拖了出来,还有一些人流着血,步履蹒跚地被拉了进皇宫中。其中一个人被抓时腰间系着一把空着的剑鞘,他不是赤纹军的人;那两个被包围的赤纹军人早已经隐没入了军队当中。这个人不凡的架势和不屈服的傲气使他即使在失败之中仍然看起来像个贵族,自从珊迦进入宾卡城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这个贵族般勇者的出现让珊迦心中的一些想法更坚定了。“伊芬宾卡市已经没有领导者了,”她这样跟瑞特比说,“就我的看法,不管是在赤纹军里、神庙中或是底下的那些群众里,我都没有看到任何负责指挥的人。如果这里真还有领导者的话,他们一定也是从一个秘密的地方下令,然后远远地观看这一切;他们绝对不是站在第一线上。”

瑞特比对这个问题提出了他的解释。“伊芬宾卡市不像贝色瑞城或是墨文城那样,每个男人、女人和小孩都要遵从一个主人的命令。我们的祖先在建国时就舍弃了那种方式。这些都记载在亚佛神圣典里面。我们有一整个季节的时间专门用来开会讨论、决定重大事务,就在冬天,农作物都收割完了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讨论……”

“可是你们的国王呢?塔巴那到哪里去了?当我二十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可以亲眼看到他。如果他的皇宫外面发生像昨晚或是今晚一样的暴乱的话,他绝对会出现站在这里。如果他没出现,哪怕是一个高阶祭司或是一个贵族甚至于一个富商都可以站出来领导群众。你看看下面的广场,现在你的同胞被杀害但是大家却没有任何反应。那里到处充满着不满的怒气,但是没有任何人把它转化为实质的反击行动。”

“伊芬人并不是绵羊,我们也有思考的能力。”瑞特比很快地反击珊迦的说法,很显然地,他对这样的评语并不陌生,也并不耐烦。

“好吧,但是这真的很奇怪,奇怪得不得了;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事情——我没见过的事并不多。而且这里和二十多年前的宾卡市完全不一样了。你们的国王或是哪个重要的人不可能不出面的。伊芬人不是绵羊没错,瑞特比,但是这些一人的确缺乏领导者来带领;这样的情况下,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赤纹军和席拉塔教能把你的同胞弄得这么惨。”

“你是说非瑞克西亚人一开始就潜入了席拉塔教和赤纹军之中吗?”

瑞特比用怀疑且嘲讽的语气这样说着,但是当珊迦回答时,她很快地了解了他的意思:“是的,我是这个意思。虽然那时我是在亚佛神的地下墓穴中发现基克斯的,但是,我相信他也同样可能出现在皇宫里面。”

“那你认为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很可能,那个我看见的通道不像一般的步道,基克斯对那个通道来说太大了,所以它无法穿过那个通道来抓我。他如果在这里,我相信他也无法由圣殿的门出入的。”

晚霞已经从琥珀色转成了薄紫色,瑞特比一直没有再说过些什么;终于,他打破沉默,不胜唏嘘地说:“在那场克撒和米斯拉的战役中,基克斯兄弟会在两边阵营都起了作用,他们伪装成是中立的,克撒和米斯拉都没有对他们起过疑心,可是他们暗地里却向基克斯通报,对吗?就是那个在亚佛神神庙里面的基克斯;就是那个创造出你的基克斯!他控制了整个兄弟会,并且让兄弟会不断的壮大起来。亚佛神保佑!非瑞克西亚的基克斯才是那场战役的主控者!凯拉。宾。库格曾说:切莫忘了我们所犯下的错误;但是她并没有察觉出真正败坏的源头……”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但一会儿又激昂了起来:“同样的悲剧又要上演了,不是吗?就在这里或是其他的地方,可是没有人看见即将来临的命运。”

“克撒看见了。”珊迦重重舒了一口气说,“虽然从各个角度看,克撒都是疯子,但是他的确记着一切,而且他学会教训。他知道如何让这次的结局不同,他知道怎样才不会重蹈覆辙。我一直听他教导,但是却不曾明了他的苦心孤诣。克撒欺骗他自己,绝不少于他骗你或是骗我,但是那一向不曾影响过他做他所该做的事。现在不同了。瑞特比,今夜一过,我必须回去告诉他有关于基克斯和索蓝的一切,某一部分的他必须——也值得——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一切。”

“你不是想离开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回去找他吧?”

“可是,伊芬宾卡市正需要有能力的领导者。”

“话是没错,不过为了伊芬宾卡市好,克撒还是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米斯拉。”

朦胧之月在这一年的仲夏时出现在黄昏的天边,它远比瑞特比口中的“海星”或是珊迦说的“贝鲁拉”星来的亮多了。它那耀眼如钻石的光芒,仿佛幸灾乐祸似地刺穿了夕照的薄明。在珊迦记忆中,每一个有知性民族群聚、组织社会的世界里,人们都喜欢仰望着天上繁星,并且传颂着种种关于星星、月亮、以及流浪者的神话。

高曼尼星也不例外,但是朦胧之月就不一样了。它非常的耀眼,又一年到头徘徊不去,所以每个人都看过它,每个人也都认得它。但是就像存在一种公开的默契般,从来没有人把它写入任何传说故事里。就好比对待一个大咧咧的不速之客一样,当朦胧之月出现时,人人都对它视而不见且避而不谈。

即使知道它在今晚的角色有多重要,珊迦和瑞特比也不敢逼视它太久,它的光芒扩散出阴沉沉的暮气,迫使他们草草结束了对话。

当其余友善多了的星星也露脸的时候,夜晚便正式的来临了,亚佛神的锣声再度响起,圣典再度由圣殿的祭坛被护送到覆盖着白色帷幔的讲台上。珊迦突然发现自己很痛苦地喘着气,她猜测就在轿子行走的过程中,音爆蜘蛛快要开始尖叫了吧。她的拳头中紧握着克撒给她的蜡块并且她开始回想呼出护甲的法术。但是现在夜幕才刚刚低垂,朦胧之月还没有到达克撒所说的“刺破天顶的时刻”。

今晚已是水果狂欢节的第四夜了,祭司们把圣典放在讲台上之后又开始了古老的仪式,诵读着属于今夜的经文。珊迦一直无法放松自己,她一想起蜘蛛开始尖叫后将会造成的效应,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一直以来,克撒不断地增强了他制作的那些小神器的威力和范围,但是如果护甲和蜡块都没有用呢?她该怎么办?他们所在的屋顶只有一小块正方形平坦的地方,一边仅有三步的宽度,走完一圈也只有十二步。珊迦一直在这范围内踱步,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

“求求你,不要再踱步了好吗?”瑞特比恳求:“你这样让我觉得很紧张,而且还头晕目眩。”

可是珊迦没办法站着不动,所以她沿着屋顶的边缘滑进了阁楼里面,那里可以走动的空间更小了,里面有成千上万只小虫在她的耳边和身旁钻来钻去。忽然她起了一阵心悸,她赶紧把蜡球塞进了她的耳朵当中,并且从胞囊中把克撒做的护甲叫了出来,不过在做完这动作之前,她已倒在地板上不支地喘气着。

瑞特比在阁楼的窗口出现时,刚好她也渐渐恢复、站了起来。瑞特比抓着她的手说着什么,珊迦可以感觉到瑞特比的激动,但是塞了蜡球后,她已经变得跟聋子一样,连她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幸好他们并不需要多说些什么,两人回到了屋顶上面,瑞特比挥舞着手臂指给珊迦看:地上已经开始有眠者倒下了。

能够在一片宁静中观看这情况,珊迦认为他们真的很幸运。她猜想现在那些伊芬人组成的赤纹军中,一定已经有人明白他们的队伍里面混进了非瑞克西亚人,不然现在站立的赤纹军党员要怎么理解某些他们的同伴突然就倒下的事实?从客栈屋顶的这个角度看来,火炬照亮的地面上,已经有赤纹军员拿着武器指着他们倒地的同伴了。

从一开始瑞特比一直很担心大众看到眠者崩坏的景象时会如何解读以及反应。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个问题很轻易地解决了,而且解决方式恐怕会比他或珊迦忖度的来得猛暴许多。

她可以看到人们嘴巴在动,她真希望她可以问瑞特比他们在说什么,其实她当然可以问的,问题是就算瑞特比回答她,她也完全听不见。

碎裂者蜘蛛所造成的第一项破坏就使得环绕着皇宫的那些赤纹军军营崩塌了,由于珊迦站立的阁楼屋顶比军营的高墙还高,她清楚地看见了这个情景;也许在广场上的群众还看不见高墙和屋顶倒塌,但是他们一定也从碎石瓦砾轰隆隆的声音中、以及无可避免的惊叫声中听出发生了什么。翻倒的油灯、烛台等接手了碎裂者蜘蛛起头的破坏工作,刹时间碎石堆中已是火光冲天。

珊迦心想到目前为止都还算顺利,她很惊讶为什么瑞特比看来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她试着用一种她和克撒发明的古老手语向瑞特比询问,但是由于没想过会有此时此刻,她并没有教过瑞特比这些手语。瑞特比指了指亚佛神神庙,在那里碎裂者蜘蛛还没有展开破坏行动,火炬之下,也不见任何祭司或是眠者在那里。

难道基克斯曾经展开一场搜寻毁掉了她的神器?当珊迦第二次来到宾卡市时,很明显地,神庙里的非瑞克西亚人烁油味道是淡了些,可是到了今天下午,竟然连一点影子都寻不着了。

但是如果那个恶魔真的清除干净了神庙的墙壁,怎么可能不检查赤纹军的军营或是广场呢?难道非瑞克西亚人真的连一点点猜疑的想象力都没有?

绕着讲台,刮起了一阵风。高阶祭司们已经不再吟唱,其他的祭司们加入他们把圣典给盖上,然后尽快地把圣典移到轿子上面,准备送回神庙。那也许可以解释瑞特比为什么失望,因为他希望当祭坛毁灭的时候,亚佛神圣典还没回到神庙里面。

但是现在发生了她更应该担心的事情:赤纹军的队伍已经从军营或是神庙里面冲出来了。他们开使用暴力的方法使广场上混乱的群众守秩序、重新安静下来。他们唯一的对手是在音爆蜘蛛开始尖叫时跑去重新启动眠者的另一些赤纹军员。看来某些非瑞克西亚人和眠者并不受克撒的神器所影响,但是更令人吃惊的真相是:某些伊芬人已经接受了非瑞克西亚人的洗脑,甚至当非瑞克西亚人死亡后,他们仍然追随着非瑞克西亚人的理想。

珊迦用力抓着瑞特比的袖子使他面向着她。

“下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大声问道。“都结束了吗?我可以拿掉耳塞了吗?”

他无助地耸耸肩。一股充满挫折的情绪吞没了珊迦,她将手指伸进了其中一只耳朵,想拿出蜡球。

那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音爆蜘蛛并没有停止尖叫,它们的威力在珊迦拿掉屏障着耳朵的蜡球立刻地显现了,珊迦瞬时间失去了她的知觉并倒了下去。瑞特比赶紧跪在她的身旁,用手指堵住了珊迦的耳朵。当她觉得慢慢恢复后,推开了瑞特比的手指,而瑞特比立刻地帮助她站了起来,他的其中一只手指沾满了珊迦耳中的血。

广场上的局势改变了。第二波出来的赤纹军完全无法承受蜘蛛的尖叫声。他们被完全地撕裂开来,虽然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这景观对宾卡市民来说实在太震撼、太具启发性了。被撕裂的赤纹军员残骸看起来比珊迦或其他别处见过的眠者完化得更彻底。在他们人类的外表下面,全是金属的骨骼、线路构成的肌腱以及溅出闪亮烁油的血管。

有人发现:这些烁油闪烁着绿色和紫色的邪恶光影,渐渐自行燃烧了起来,就跟克撒很久以前的发现一样。

忽然,一种危机感猛烈地撞上珊迦心头,大事不好了。瑞特比步履不稳,摇晃着差一点要掉下屋顶,要不是珊迦及时抓住他的话,他一定掉下去了。但是在广场上的伊芬人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虽然他们不会向下摔去,但是珊迦放眼望去,所有的伊芬人都在摇晃着向后摔倒,然后再不明所以地站起身来。没有任何一个伊芬人——包括瑞特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珊迦感应到了,她知道那是恶魔回来了!珊迦猜测:一道耀眼如红宝石的红光就要出现了,果然,它横扫过广场,正好穿过了烁油正在燃烧时所造成的烟雾。

是基克斯。

珊迦将手伸向喉头,她用力捏破了水晶。瑞特比转过头注视着她这样做。虽然他问的问题珊迦都听不到,但她还是回答了他——基克斯。

亚佛神保佑!珊迦从瑞特比的唇形读出了这句惊呼。

在广场中,慌乱的亚佛神祭司们终于准备好,要将装有圣典的轿子抬回神庙之中。神庙依然没有被碎石蜘蛛破坏的迹象,不过,从公会客栈屋顶的角度观看,应该也不会看到神庙像其他地方一样地被严重破坏。他们并无意要把整个神庙毁坏,他们只希望毁掉祭坛和神庙后方的寺院。当然,还包括了最要紧的:通往地下墓穴的螺旋阶梯。

珊迦不知道到底是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或是该更紧张。因为她看到祭司们已经安全地行走过广场,退回神庙之中,而亚佛神圣典也已经又回到圣殿里面了。瑞特比看起来就焦急多了,但是他的嘴唇动的太快了,所以珊迦没有办法读出他说的是些什么,甚至在珊迦要求他说慢一点、咬字明显一点以后,他还是一样的急切不安。

接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瑞特比突然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耳朵。在广场上面,本来一直不受影响的所有伊芬人好像都被一种巨大的噪音所袭击了,但是奇怪的是:也没有任何赤纹军士或是非瑞克西亚人趁这机会攻击伊芬人。所有的那些眠者,不管是死的或是活的,全部都炸了开来,就像被太阳炙熟一样;到处都是他们的零件和躯干爆炸的碎片。是声音!就跟克撒保证过的一样,可以震动他们身体里面的烁油。朦胧之月终于到了刺破天顶的时刻,这一切果真都在克撒的掌握之中!在这一刻前,所?/div>械脑げ舛贾皇窃げ獍樟耍衷冢磺卸甲既返胤⑸恕?

珊迦的身体从里到外都觉得刺痛无比。如果克撒的护甲保护失效了,她会在她还没有发现怎么回事之前就瞬间死掉。她努力回想着以前在其他城市克撒和她种下蜘蛛时的光景。广场上的多明纳里亚人们全都跪下了,包括瑞特比,有的人身上还溅满了眠者狂喷出的烁油。月光下尽是一片诡谲之象,他们全都以为大难临头,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

赤纹军军营完全倒塌了,珊迦透过她的双脚听到大地传来的哀泣。一团跟客栈一样高的尘埃从神庙门口炸开、升高,从她的角度所见,尘埃瞬间就湮没了神庙和半个广场。当尘土泰半落地时,她和所有的伊芬人看到:巨大的神庙圆顶和原先清晰可见的锣塔都已经完全从地面上消失了。

瑞特比弯下腰来愤怒地用拳头击打着屋顶,阿佛神竟也不能保护好他的神庙和他的圣典!这一点足以让所有的信徒失去他们的信念。虽然珊迦并不知道瑞特比到底有多信任亚佛神,但是她猜想:瑞特比的信念可能已经完全动摇了。

突然间一道耀眼的红光笼罩了亚佛神神庙,从亚佛神神庙每个门窗中激射出来,珊迦看懂了瑞特比的唇形,瑞特比高喊:失火了!但是那并不是火,珊迦心想,那是更可怕的——基克斯!

珊迦把克撒给他的水晶连着项链一起从脖子上拔了下来,她在诡异的月色和猩红的光芒中高举水晶。水晶早已经破裂了,但是很明显地,克撒还是没有出现。他并没有说明朦胧之月刺穿天顶的时候他会在哪里。也许他直接跑到朦胧之月上面去了,或是他依然在欧蓝山脊的小屋中。

或者,克撒没有来正表示着基克斯可能不是多明纳里亚大陆上面唯一的恶魔,克撒现在可能已经在跟另外一个恶魔作殊死战了。所以克撒才不能到这里来,即使是时空旅行法力高强如他,也不可能一个人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亚佛神神庙里面的红光愈来愈亮也愈巨大了,不断地向外射出像蛇一般闪动的烈焰,绕行着整个夜空。非瑞克西亚的气味越来越浓厚了。珊迦可以想象现在基克斯正在从地下墓穴烧杀出一条通路往地面上来。她毫不怀疑基克斯有能力、而且一定会摧毁掉这整个都市;他进行摧毁时只怕连眼睛都不会闭一下。

珊迦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基克斯。而在她还不能确定蜘蛛已经完全消耗殆尽之前,她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许多状极邪恶的猩红火舌如触手般从神庙失去屋顶的地方伸了出来,它们先是冲向天空,然后随即就来到了广场上面。珊迦和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触手是中空的,中间充满了无止尽的黑暗,仿佛注满了蛇毒的汁液一样。那种黑暗像极了珊迦在墓穴里面看到的通往非瑞克西亚的那些直立的通道,珊迦害怕他们都会被吸到第四层去。瑞特比紧紧地抱住了珊迦,而珊迦也搂着他,珊迦希望能用手指感受到他那温暖的、属于凡人的血肉之躯,其实珊迦不在乎那些蜘蛛会不会使她也丧命,她只是还是不忍心让瑞特比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忽然间,她看到一条银色的带状光芒从宫殿中央升起,这道银光刺穿了所有如毒蛇般的红光,将它们全抓在一起,打上死结,扔过北方的城墙,掷入了汪洋大海中。

珊迦对着瑞特比大叫:“那是克撒!”不过这时瑞特比已经瞠目结舌了,他似乎不能马上理解,只是也喃喃地念着克撒的名字。

基克斯展开反击,不过就如同珊迦一向认定的,这个非瑞克西亚的恶魔,就像索蓝的恶魔一样,都还不强巳龅亩允帧2宦鄞庸愠∩匣蚴强驼晃荻ド隙嘉薹醇饬礁龆跃稣叩纳硇危撬潜舜酥涠记宄苑降乃谖恢谩K窃诠庥牖鸺洳罚礁髯允褂米胖种植豢擅吹纳衿骱蜕锕セ鞫苑健;怂菇ヂ湎路纾芟笠崖叮撬棺セ鞴愠∩闲掖娴谋隹ㄊ忻瘢破茸趴巳霾坏貌环稚癖;ふ庑┪薰颊摺?

接着克撒一下子使出了两种武器:其一是令人震慑的雷霆,那是用来严惩基克斯卑劣懦弱的偷袭行径;另一项则是一只龙,它和克撒过去进入非瑞克西亚时骑着的那只形状很像,唯一的不同点是这一只是用金色的光芒做成的。星光穿透过龙的双翼,把广场照耀得虚幻又迷离,但是龙的威力可一点都不虚幻。它的口中喷射出一团蓝色的火焰,接着当它屈身伏击时,它顺势钻入了基克斯在圣殿内的巢穴。

基克斯并没有死命缠斗下去,可是他也没有退回非瑞克西亚。他似乎完全放弃了宾卡市,只见一阵小小的金绿夹杂的斑纹火光急急向南方逃窜,而龙所喷出的烈焰差一点就追上了它。

珊迦一心希望龙乘胜追击,把基克斯彻底歼灭,可是它却还屈着身子,迂回在已成废墟的圣殿中。珊迦紧拥住自己,几乎承受不了让基克斯逃跑的这个打击。忽然龙又飞起来了,它展开了双翼、嶙峋的爪子,然后珊迦惊讶地看见,它的两只脚紧扣着一本书,那是亚佛神圣典!那本硕大无朋的圣典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小。龙拍击了翅膀两次,好飞得高些,然后再弯下身体将亚佛神圣典安放在已经半损毁的讲台上,最后终于升空离去。

龙绕着圈,逡巡着飞向大海,那是传说中亚佛神的家。广场上所有的伊芬人,包括瑞特比,全都站起来了,他们兴高采烈地拥抱。不过这时克撒还没完成使命。他再次召回了龙——珊迦敢确定它也缩小了一些——命它轻轻地掠过宫殿的顶端。它的光芒太耀眼了,珊迦看不清楚它这次又带了什么东西出来,直到它飞过他们的头顶上方时,珊迦才看出:龙载了一个羸弱的老人出来。

龙把塔巴那轻轻放在亚佛神圣典旁边,受了这样的惊吓,他的心脏还好好的跳动着,这真是个奇迹。龙真的飞远了,隐没在群星之间。

当那些正在庆祝圣典失而复得的伊芬人看到他们的国王也安然无恙时,兴奋得几近于疯狂。珊迦不停地拍打着瑞特比,大声问他:“都没事了吗?我可以卸下克撒的护甲了吗?”可是不管她多么用力地又叫又打,兴奋过度的瑞特比好像都没有感觉。

“是的,都没事了,珊迦。一切都结束了。”是克撒对着她的心在说话。

“你听到了!”她的心回答着。她把护甲解开,再把耳中的蜡球拿出来。“你终于来了!”

这时广场上激动的欢呼声已经响彻云霄,简直比蜘蛛们的尖叫还容易让人耳聋。

除了欢呼声,珊迦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克撒的话却字字传进了她心里:“我一直都在这里,盯着基克斯的一举一动。我只是不想吓着你们。”

不浪费,不奢求。基克斯的事,克撒究竟知道多久了?

克撒听见了珊迦的疑惑。他直接回答了她的问题:“从在果园中看到祭司时我就知道了。我回到那些被恶魔缠附的地方。我亲眼看见非瑞克西亚人是如何偷偷侵入我的国土,然后我在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了塔巴那。他已经接近疯狂了,不过还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胁迫塔巴那公开露一次面。于是我把塔巴那偷了出来,把他藏在另一个时空中。”

“我也承认,那导致基克斯来到了宾卡市。从那时起,我所做的每一件事,还有我要你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今天做准备。我治好了塔巴那的疯病;你也晓得,当一个人看过了不该看的、想过了不该想的之后,那疯狂就根深柢固地长在他灵魂深处了。我必须洗去他的回忆中的某些部分,珊迦,那些部分连我自己也想忘掉。不过,这位老人还会再活十年,而且至少再生一两个儿子。这点我敢保证。”

珊迦曾经警告过她的奴隶:“无论你想什么,克撒都会知道。”可是现在居然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这一点。

“我并不怪你怀疑我的说法。我替塔巴那做的那些事是任何人都无法加诸我身上的。”

克撒现在就和他们俩一块儿站在屋顶上,看起来相当地平凡。他试着叫叫瑞特比,但他也没想到瑞特比居然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充满泪水和喜悦的拥抱。

广场上塔巴那正在发表演说,可是民众们太热情了,没有人听得清楚他说的内容。伊芬人对他们那位老国王的爱戴是珊迦无法也不想去理解的。她觉得明明是克撒把这个国家从重重危机中救了出来的啊。

珊迦站开几步,离克撒和瑞特比稍远些,她想要自己好好沉淀一下今天发生的种种。当克撒伸出手要拉她过去时,她还是站着不动。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她认真地质问着,因为她就是忘不了基克斯还没死的事实。

“我要去喀洛斯。”

珊迦把双臂交叠在胸口,“不能自己去!如果要去追基克斯的话,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去。”

克撒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不会的,我想我应该不会单独去的。”他转身望着瑞特比,“就是你了,好兄弟。我猜你也会想一起去吧。”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从高曼尼岛以及伊芬宾卡这里极目望去,在遥远的东方,朝阳刚刚升上了克尔山脉。今天看来会是个晴朗的日子,空气清爽、薄得像鸟羽般的自拼诟呖眨亢列岵坏桨氲闼D切┳迫饶训薄⒖释柿刈倘蟮氖坟W栽诟煽莸拇蟮厣洗4抵械纳衩刂摹β逅埂驮谏哄群腿鹛乇却耸彼娑缘纳铰霰澈蟆H死肟隹ㄊ校谑笨章眯兄屑残泄隹占渲螅哄认衷谂惆樽湃鹛乇龋群蛩鼗指垂础?巳雒挥械人牵丫雷韵鹊搅硕囱ā2还蛏哄群腿鹛乇确⒐模欢ɑ岬人橇┮驳酱锒囱ú呕崛フ一怂埂腔怂瓜日疑纤?

瑞特比坐在地上,摩擦着双手和双脚,一则驱走清晨的寒意,一则抵挡克撒的治疗带来的震颤。

“你觉得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珊迦刚刚把发生在她和克撒间的心灵对话向瑞特比叙述完毕。那才是不到一小时之前的事情。虽然她也知道:不管是她或者瑞特比,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他们都派不上一点儿用场,她还是等不及要张口呼出浮球升空去了。三千多年前,她曾目睹其他的恶魔把基克斯推入万劫不复中,让他承受永无止境的惩罚;但事实证明他在离永无止境还早得很时就脱身了。珊迦希望这一次克撒能真正消灭基克斯,她要亲眼看着克撒这么做。

“我不确定。他还是把你叫成米斯拉。”

瑞特比连点了好几下头,“那倒是。但是昨天晚上——也许应该说‘刚才’——管他的,总之当时在宾卡市上空的那个他真的是太了不起了。我似乎总是把他当作‘隔壁那个又疯又傻的家伙’看待而已。一定是受了弱能石的影响,我居然忘记了他就是那个曾在顷刻间毁了整个世界的人。”

“你并不是唯一忘记的人,”珊迦招认。“你好一点了没?可以上路了吗?”

“我看是好不了,”瑞特比站起身时,苦着脸开玩笑说道,“亚佛神保佑,我应该很高兴了。我现在是很高兴没错,可是身体里头还痛苦得要命。痛得就像我看到我父亲死掉时一样;痛得就像我们在海上遇到暴风雨、在浮球里翻滚那时一样。除了痛,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我问我自己然后要做什么,答案是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连日出也没了。”

珊迦回答,“那是因为克撒的时空旅行术带我们转换了时空,所以你才没看到日出。别担心,这次我一定会非常小心,绝不会再让浮球掉进暴风雨中的。”她一口否决掉瑞特比的担忧,命浮球缓缓包围住他们,冉冉地升空。

克撒就站在珊迦曾经读过的索蓝刻痕附近不远处。他在贵重的长袍之下穿了一件闪耀魔法缤纷光华的铠甲,使他原本已高过所有凡人的硕长身躯更形雄伟。他其中一只手里握着一柄盘根错节的木质权杖,杖头以一枚相当独特的蓝灰色的金属为顶饰。他的一对眼睛变得冷峻犀利,反射出宝石切面独有的光泽,仿佛他以前从没见过珊迦和瑞特比这般渺小微不足道的生物;不过当他开口欢迎他们时,声音却又异常地洪亮,还带着微微的激动。

“基克斯也在这里,他正在等我。”

空气中确实弥漫着非瑞克西亚的味道。除了烁油的气味、四重天的气味之外,珊迦果然隐隐嗅着了基克斯那邪淫至极的气味。她张口呼出了护甲,此时克撒将双手放在瑞特比的肩膀上。这位伊芬青年一进入洞穴中,整个人便像沼泽般炽热了起来,这一间穴室是朝上挖掘兴建的,墙壁上覆满了刻纹;但阳光难以深入,进洞仅仅十步之后,四周便成一片漆黑。克撒那柄作战时用的权杖从浑身锋利棱角的边缘射出沉稳的光束,照亮了凿满刻文的墙壁。

“你说,这是非瑞克西亚文,是吗?”

“十分类似。你要不要借着我的眼睛读一读它们?”

“不,还不要,再晚一点吧。我等待为我兄弟雪恨的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久得使我快要尝不出复仇的滋味了。知道基克斯是索蓝人之一、是那些逃走的人之一这件事会令我太难受,所以我现在不想知道那些——时候还不到。一旦我知道了一件事,我就得思考该不该把它放进记忆里这个问题。而我有太多的事等着要做,珊迦,我现在没办法伸出手臂拥抱刻在墙上的那些事实……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不好受,但对我来说,更加是难受极了。”

这就是住在隔壁那个又疯又傻的家伙内心深处的终极告白了吗?

于是他们继续向这间穴室的深处走去,瑞特比在那儿发现了一条通道。因为没有火炬或动力石照明,他看不清也无法深入探索这条通道。它以非常陡的角度倾斜着向下延伸,只在底侧石面上有着一些深深的凿痕可勉强踏脚。珊迦小心翼翼地走在克撒左后方半步的位置,瑞特比则走在和她对称的、克撒右后方半步的位置。

“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光了,”瑞特比轻声地说,但是在喀洛斯,一句低语都大声得像是咆哮。克撒并没有制止他、叫他闭嘴,所以瑞特比又继续说下去。“底下的那间穴室,就是我们发现动力石的地方,我们把它完全掏空、剥光了。我们那时极需要金属,到最后根本是为了金属而抓狂得不顾一切了,只要是金属都好。我们甚至撬开了先人的坟墓,不但拿走他们身边的陪葬物,还将他们的骨骸充当作熔炉的燃料。”

“是的,我们那么做了,”克撒重复着,“我们的确做了那样的事。”

珊迦看到前方有微光,那种专属非瑞克西亚的凄厉、令人不悦的光。

进入喀洛斯的第二间穴室后,珊迦发现这里就像第一间穴室一样地巨大而空无一物——除了基克斯就站在中央偏后的地方。珊迦本来以为开即蚨非盎嵊幸欢纬渎÷詈妥源底岳薜幕ハ嘟姓螅强巳龊突怂苟疾皇窃杲⒓庇谇笫さ拿沸」镒恿恕K墙裉斓亩跃觯皇悄闼溃褪俏彝觥K懈盟档摹⒛芩档脑缭诩盖昵熬退低炅恕?

基克斯在他们三人走出通道的彼端时,首先展开了攻势。他一点时间也不浪费,也没有分心去对付珊迦和瑞特比。他们俩都不算克撒必须保护的无辜者,他们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他们心里也知道,如果克撒输了,那么变成一堆肉块就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

基克斯暴突的前额上,那颗红色的宝石正闪闪发光。克撒的胸口也反射出指甲大小的一块红色亮斑。瞬时间,一块与克撒身躯同高同宽的巨大石块漂浮过来,停在克撒与珊迦、瑞特比的中间,它呈现玻璃般的半透明,散发出阴沉邪门的绿色光芒。它立刻爆炸了开来,四分五裂的碎石块纷纷击中了珊迦和瑞特比。珊迦被震得向后飞,狠狠地撞在墙壁上;瑞特比也摔倒在地,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两道螺旋状的火与光相互反转地形成一个双向的漩涡,围绕着这个大魔头,直到他展开双臂收服它们。

一个时空转换器在离克撒比较近的地方现形了,它高高地鼓胀起身体,然后向上翻转,先吐出一张布满利齿的嘴,再蜿蜒地伸出许多分泌着浓稠黏液的长手臂。其中一只伸出的手臂非常接近珊迦。珊迦猜测它的出现目的是要阻隔她去干预眼前的战斗,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像螃蟹般贴着弯曲的石墙横行,遁出那只手臂的势力范围。她看见瑞特比也采取了和她一样的举动,安全摆脱了另一只手臂,这才松了一口气。

克撒说了一个字,然后那个时空转换器即刻便化做一撮煤渣。珊迦还来不及看出克撒是怎么做的,基克斯已经被重重地扫到穴室另一头的墙壁上。这时空中浮现一具水晶做的石棺,包裹住了这个恶魔。珊迦心里盼望着:这大概就是一切的终结了吧,但是情况又有了变化:水晶石棺中冒出阵阵紫色的烟尘,空洞的穴室里回荡起狂暴的哀号声,而克撒也消失无踪。基克斯用他已露出金属的双脚挣扎地重新站起,抖去身上已渐渐溶解的水晶碎块。

珊迦看出来,那恶魔并不急着在此时把她和瑞特比当作攻击目标,他疯狂地不断转动着他那颗奇形怪状的头颅,找寻着克撒的踪影。他前额射出的红色光束在裸露的石壁间不住跳跃舞动着,扫过之处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烟痕。他又施放了两次让石块爆炸的魔法,不过都是徒劳无功,克撒仍然没有出现。但是当克撒放出蓝色的幽灵手臂从背后袭来时,基克斯已有了防备。克撒背部着地,重重地落在穴室中央,撞击的效应引发了强烈的震动,有一块比人还大的嶙峋石块禁不起强震,忽然从穴顶砸落了下来。

余震未歇,两个对决的战斗者重新站直起来,各自向后退了几步。

第一阶段的牛刀小试告一段落,接下来的重头戏才正式登场。一轮轮如骤雨般的猛攻变幻得实在是太迅速,珊迦什么也没看清楚。她只知道,和在宾卡市被龙追击那时比较,此刻的基克斯变得强壮、聪明,而且精力旺盛得太多了。珊迦不禁回想起基克斯被剥皮那时的情景。”大窝的恶魔团团抓住他,才把他扭送进了喷气口。她猜想基克斯可能是唯一进了那里还能死里逃生的人。

克撒成功地溶化掉了基克斯的双腿,但是在这场战事中,肢体上的损伤并非重点;失去双腿对基克斯而言仅仅是暂时不那么活动自如罢了,并无损于他施展法力。反倒是泰半时候处于上风的克撒,却一直无法对基克斯祭出致命的一击,这使得珊迦愈来愈担心。克撒用了上百种的战技,从自然界的纯冰到法术召唤出的野兽,还有他和米斯拉对决时两人互相施放的神器幽灵;可是基克斯也用了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和种种隐晦的回忆,一一地反击回去,化险为夷。

缠斗持续了很久,还是没有结果,克撒和基克斯都明白:再炫的招式、再诡诈的陷阱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于是他们开始了另一场纯意志力的交战。只见青白色和猩红色两种光芒密密麻麻地穿梭缠绕,两股对峙的意志力交织出一张极为繁复的光网。在克撒的眼睛与基克斯前额的红宝石间,这张网不断地延展开来,形状像是一只巨大又光滑的纺锤;即使在纺锤最宽的中心点,这张结实的网也没有松散下垂、落到地面。这张光网并没有伴随着任何的音效、热能或爆炸力等等石破天惊的现象,它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空中。战况就这么凝滞了不知多久,直到珊迦都必须再次呼吸了,还是看不出明显的变化。

珊迦心里问自己,他们还能这样疯狂地在那张网两头撑多久?看来答案绝对是:还可以更久。她挺直双腿站了起来。

“你快看克撒的眼睛!”瑞特比的叫声从穴室另一头传过来。珊迦已经走到离他们近得令她觉得有点危险的地方,才勉强在网上找到一条细缝,透过它珊迦才看到了克撒的眼睛,但是有什么异样吗?它们只是亮得像太阳一样啊。她不像瑞特比,拥有和弱能石神交的能力。她发现瑞特比的叫声并不会影响到交战的两人,于是也放声叫道:“看到了。可是你要我看的是什么呢?”

“你难道没看见好多好多的事都正在变化吗?有的从过去来到了现在,有的又从现在回归到了过去。”

珊迦才正要说她什么变化也没看到,忽然又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她看到了,她看到奇怪的阴影在这间喀洛斯的穴室中逐渐扩大。遣皇悄钦欧拇缸吹墓馔渡涑龅囊跤埃恰笆奔洹痹炀统隼吹挠白印J奔湟幻朊氲厥湃ィㄊ抑械囊跤耙脖涞糜从逦咛辶恕P矶喔鹗粼仓拥孛娓〕觯刈徘奖呦蛏仙撸薮蟮幕鳌⒒褂泄糯侨鹂宋餮堑娜宋镆捕家灰桓∠衷诘孛嫔稀?

在这枚光线编织成的纺锤最宽的中心点——也正是穴室的中央——的下方,一个低矮的平台已经渐渐地成形。还有许多的镜子跃出地面,它们在穴室中排列成一个圆圈,把基克斯、克撒、珊迦和瑞特比全都围在里面。接着平台上出现了一本十分很像亚佛神圣典的巨书,不过它是金属铸造的,看来与克撒那柄权杖拥有相同的材质。珊迦眼睛眨也没眨,盯着平滑的金属书页上浮出的非瑞克西亚文字。

珊迦正等候着那些略具雏形的非瑞克西亚刻文一步步变得清晰可辨,但是这时平台上又跃现出一块泛着暗沉的色泽的金属,它将自己挤压成四根上升的尖叉,看来就像四只向上高举的手臂。“糟了,他的眼睛,珊迦!你看克撒的眼睛!它们好像要回去了,基克斯正在把他们拖回过去!”弱能石和强能石已经脱出了克撒的头颅,它们正被牵引着前进,缓缓通过那只长长的纺锤。

基克斯说过,索蓝人等待很久了……

那么,当这一对动力石走到纺锤中央、穿过那排尖叉时,克撒就要落入索蓝人的手中了。

瑞特比大喊:“我们可以让它们停住!”

“不!”

“我们一定行的!”

“不行的,弱能石会影响你。它是索蓝人的东西;它根本就是属于基克斯的。所以他才会猜到来这里等我们。”如果不是被护甲罩着,珊迦真要哭出来了。

“我们可以阻止他的,珊迦。基克斯现在正在将这两颗动力石移送回过去,我们只要抢先到达过去就可以阻挡它们了。”

珊迦拼命摇着头,也不管黑暗中瑞特比根本看不见她。“全都是弱能石在影响你,”她大喊着,“全都是基克斯、非瑞克西亚!”她眼睁睁地看着克撒一步步变成非瑞克西亚——或者索蓝——的工具,但她就是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恶劣。她真的吓坏了,全身不听使唤,她以前从不曾怕成这样过——除了第一次像所有的纽特一样,学习服从槽祭司们的命令那时之外。

“珊迦,快到光网这里来和我会合!”

在纺锤的另一侧,瑞特比已经将双手伸入了网中。珊迦从她这边看见,瑞特比的双手肌肤变得透明,里面的骨头闪着金色的光辉。

“就是现在了!”

两颗动力石已经行进过网子的中点,遇到那些尖叉了,金属书页上那些刻文已经清晰可读,但是珊迦现在无心去研究它们。她走到该走的地方,就在瑞特比对面,但是仍然把手掌藏在腋下,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她还在犹疑着自己可能会做错事。

“我没办法确定这样做对不对!”她叫着。

“你只需要确定基克斯的目标不是你和我,而是弱能石和强能石,那就够了!至少我们能让他得不到他想要的;我们要做的就是这样而已!”

珊迦把手靠近那纺锤型的光网,但是它和她身上的护甲相互排斥,推开了她的手。这是个好兆头还是个坏警告?又是谁发出来的呢?!她不能确定,于是又将手缩了回来,塞回臂弯底下。

“我不行的,瑞特比。我是非瑞克西亚制造的。我无法信任我自己。我的决定永远是错误的。”那两颗动力石已经穿过了整个纺锤的四分之三的地方,那一大圈镜子所隐藏的计谋就快要成功了。

“可是我不是啊!珊迦。而且我从来没看错过你。赶快把手伸进光里和我会合吧!我们即将要终结这场战争了!”

珊迦终于脱下她的护甲,将双手伸入了光网中。

走开!乖乖听我的话,快走开!不许你来插手。

珊迦心中浮出恶魔基克斯的斥喝,但那会不会又是一场故意骗她的诡计呢?会不会基克斯早就计划好了一切,知道珊迦最后一定会不听他的命令,所以故意说反话,让她把手伸进光网中呢?但是,或许基克斯的想象力还没有那么发达吧,珊迦想着。她孤注一掷,把手向前完全伸直。

她周围的时间和空间都开始在改变。她把她的身体抛在后方。在珊迦的右方,强能石和弱能石像两颗巨大又炽热的星球一般不住翻转,并朝着她这边不断靠近,它们仍挣扎着作殊死战,但是没有成功。她的左边就是基克斯那颗丑恶不堪又血腥的胃,正威逼着两颗石头靠近,打算将它们吞没入无尽的灭绝中。

她的正前方则是瑞特比——米帝亚之子。他神采奕奕的脸庞荡漾着喜悦的光芒,敞开双臂伸向珊迦。

他们的手指在网中相触。

基克斯将他所有的怒火转向攻击珊迦和瑞特比,但那也是这位滔天大恶魔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了。珊迦感觉到弱能石和强能石得到释放,完成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摧毁了它们的天敌基克斯。

对于珊迦和瑞特比来说,他们又在一起了。

其他事都不重要了。

当他们相拥,瑞特比——老鼠——的脸充满了光华和荣耀,划破了他们隐入的那一片黑暗。

※※※※※

至于克撒,对他而言这场战役最后在短短几秒内嘎然而止,甚至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知道有一秒钟米斯拉和珊迦阻断了光的前进,他们俩将双手互伸向对方,而不是伸向他。然后下一秒钟——甚至不到一秒——一颗大火球就填满了这整间位于下层的穴室K橇娇爬醋运骼兜难劬υ僖淮蔚鼐人映鏊郎竦氖终菩摹T诳巳龊退牡艿芊⑾炙侵埃饬娇哦κ恢笔鼗ぷ耪獯Χ囱ǎご锼那曛谩K腔故悄讣秸舛粗谐渎氖巧烈だ獾囊妗⑸衿鳌⒁约岸κ怠?

或许应该说是那两颗来自非瑞克西亚的眼睛?

那已经不重要了。当火球像短命的红巨星一样爆炸时,那两颗借来的眼睛保护了克撒不受伤害。

克撒心想,火球把它自己也吞吃耗尽得也太迅速了。他才看见火球出现,不到下一秒火球已爆炸完毕、完全消失了,这两个景象就像是用一把利刃切开的两断面一般,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间隙。

不同于以往,这次弱能石和强能石是如何释放出它们的能量的,克撒什么也没看见。没有任何的解释,甚至连一丁点可追索的痕迹也不留。除了有个沉重的声音说道:结束了。虽然克撒没有看见,但他强烈地感受到。就在火球发生爆炸前吞噬他们的前一瞬间,米斯拉紧紧握住了珊迦的手。战役结束之后,留下一片完全的、自然的寂静。并不是克撒失去了听觉,而是真正的鸦雀无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留下。克撒心想着光,于是光从他身上向外照了出去。

“珊迦?”他呼唤着她。因为他以前也曾经失去弟弟过。

她的名字在空无一物的穴室四壁间回响着。他是孤身一人了。

终于,她还是选择了米斯拉;那个迷人的、满身活力的米斯拉。

无论他们身在何处,克撒祝福他们得到快乐、和平,远离一切有关索蓝的陈年旧事或是非瑞克西亚的诡计。摧毁了基克斯,至少他们现在已经获得和平了吧。

那恶魔已随着火球销毁了,半点残余也没有留下。克撒的眼睛向他说明了一切。现在他听得见在他头颅中它们隐约发出的声音了。

上层穴室的顶部刻满着古老的事实。索蓝人内部自相争斗,那是兄弟之间才有的、充满了恨意的盲目争斗。克撒想起上一次他来到喀洛斯时,弱能石和强能石指引他看的那场战事。如果珊迦的它在关键性的那一天真的没有逃走而建立非瑞克西亚的话,他真的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支军队逃向非瑞克西亚了。

站立在喀洛斯穴室的洞口,克撒决定他必须继续他关于时间的实验,因为他还是必须要亲自回到过去;不是到他自己走过的年代,而是去追寻索蓝、基克斯、以及其他更多更多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克撒提醒自己。

这是一场吊诡的战争。基克斯依然存在于过去之中,而无论过去、现在、甚至于未来,约格莫夫以及其他的非瑞克西亚人也都还是存在着。在某方面来说,一场真正的,也是最终的多明纳里亚之保卫战才正要开始。这场战争将会在过去开打,也将在未来开打。

而克撒将孤军奋战,不会有任何的盟友与他并肩作战。达硌士不会,米斯拉也不会。

克撒叫回了光,延着漆黑的长廊走向地面。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实在的形体,他也并不真正需要光线,或是其他任何的东西。

忽然有个沉甸甸的东西从身后轻轻拽着他。

那是珊迦的心;那两颗动力石——他的双眼——把它留下来了。

原来他并不孤单。

克撒永远都不会孤单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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