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凌霄规定全家聚会的日子，除了小女儿艾芒在上海念大学，老大老二她们是一定会回来的。凌霄这辈子生了三个女儿，一个赛过一个的漂亮，她并不遗憾没有儿子，老伴艾正罡对此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天还没亮，艾正罡就醒了，近来睡眠越来越少，老喽，是该退休喽……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坐起来穿衣服，他在一家出版社当社长，整天没什么事情，退不退休其实都一样，但过了元旦就60岁了，60岁无论如何是个分水岭，活了一个甲子，他觉得自己是真正活明白了。

想起昨晚妻子回家很迟，那今天就自己来做早点吧，不就是熬粥烤馒头片嘛，那有什么可难的。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却发现妻子卧室的门缝下面已经漏出了灯光，她怎么也这么早就醒了？

他轻轻地把门推开，看见凌霄正靠在床上看书，台灯柔黄的光线罩着她的脸，把轮廓勾勒得饱满而温和，头发散开在半裸的肩膀上，与浅灰的软缎睡袍相得益彰……恍惚间好像回到30多年前新婚时的样子。艾正罡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忘情地叫了声：“金娣！”

“哎呀妈呀，老头子你吓死人不偿命啊，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过来吓我，是不是嫌我活得太滋润啦！”凌霄的连珠炮把艾正罡迅速打回到现实，没想到分房这么多年自己还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真是丢人！他脸都红了，讪讪地说：“见你灯亮着，想看看你干什么呢。”

“你刚才叫我什么？怎么又把这陈年八古堆的名字给想起来啦？难听死了，不要再叫了啊！”凌霄边说边开始穿衣服。

他看她也不准备睡了，就建议：“我们去虎跑打泉水吧？又锻炼身体又可以有好水泡茶。”

“切，亏你想得出来！那都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做的事情。”

“你不要忘喽，很快就是2000年了，我们俩就都该退休啦！”

“退休了也不去！”

“去吧，我们出版社的老秦两口子每天都去，他说空气非常好的。”

“我说老艾，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忘了孩子们今天要回来吃饭的，我这么早起来是去龙翔桥买菜，你精力过剩的话就把地板吸一遍，也好省下请钟点工的钱。”凌霄一转身去了厕所。

艾正罡默默地坐在床沿上，听着她开水关水，听着她开门关门……整个屋子终于又恢复到死一般的寂静，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李建设抱着四岁的儿子伯阳下了公交车。老丈人家住在南山路柳浪闻莺斜对面，中国美院隔壁，跨过马路就是西湖，拐个弯就是最热闹的商业街，可以算得上是杭州的绝佳地段，秋天的时候整条街都弥漫着桂花的馥郁香气，即使到了冬天，这些湖畔的西式小楼也不啻为一幅幅风情画作。

但李建设根本无心欣赏，每次到这儿他总是倍感压抑，今天就更是心事重重了，医院的那挡子事还不知道进展如何，岳母凌霄又该说什么了吧？想起她那张总是盛气凌人的脸，李建设重重地叹了口气。

“爸爸你为什么叹气？是我太重了吗？”走在一边的艾茹听见了儿子的话，从早上起床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要做脸子给大家看，等下表现得积极点，给我争口气。”

他特别反感她用这种口气说话，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争口气，难道他给她丢人了吗？李建设心里郁结得愈加厉害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姐姐艾蕊一家下车，是辆簇新的灰色凌志，肯定姐夫周盾刚又升官了。

“哎哟，小茹你们也刚到啊？”大姐艾蕊穿着玫红色的薄呢大衣，浅灰的蓝狐围巾与深灰的驼毛长裙，站在晦暗的冬日背景里，宛如一枝独秀的寒梅，她是室内设计师，可什么时候见她都更像是时装设计师。

她一边招呼妹妹妹夫，一边指挥老公：“盾刚，别忘了拿后备箱的东西。”

艾茹下意识地把手里提的水果篮往身后靠了靠，这是她给生病的学生补课，家长送的，市面上也要卖一百多块呢，可是跟姐姐他们拿的东西肯定没得比。每次回家艾茹都早到，就是不希望姐姐看到她拿的东西太寒酸，可今天因为不说话没能催促李建设，才磨蹭到正好碰上，她感觉挺尴尬的。</p>